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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绿长卷看温州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陈世旭  2020年01月07日06:27

多次去过浙江。印象中,越地几无高山峻岭。目之所及,都是那么温文尔雅、谦卑自守,由葱茏茂盛的绿树半遮半掩着,由阴柔秀丽的碧水回环缠绕着。倘若入画,我以为,最宜是青绿长卷。

乐清雁荡山

早年偶然路过温州,当地文艺团体的朋友热情相邀,有了雁荡山之行。

小时候就听说过雁荡山,当时是全国十大名山之一。曾有人说它是“东南第一山”,甚至有说是“海上名山、寰中绝胜”的。长大了读书,知道“雁荡山在乐清县,山顶有一湖,方可十里,水常不涸,春雁归时都宿此,故名。”(明·陈仁锡《潜确居类书》)开山始于南北朝,兴于唐,盛于宋。鼎盛时期的雁荡山有十八寺、十院、十六亭。历代文人墨客于此留下了许多诗篇和墨迹。

背依莽莽括苍山,面对浩瀚乐清湾,年年南飞秋雁栖宿的湖荡,即在主峰雁湖岗上。自古所谓“寰中绝胜”,即指此处。

群峰堆叠,悬嶂蔽日。岩、石、洞、瀑、潭、泉、溪、涧、湖、峡,散于灵峰、灵岩、大龙湫、显圣门、雁湖,难以计数。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其瀑布的秀丽。最著名的大龙湫、小龙湫和三折瀑,不以大取胜,而是以优美的姿态动人。近两百米的大龙湫终年不息,随季节、晴雨的变化而不同。雷雨过后,悬崖峭壁上飞流直下,震天撼地。雨水稀少的季节,瀑布则从半空悠悠飘忽,雾随风转,在阳光照射中出现绚丽长虹。唐诗僧贯休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句;元李孝光《大龙湫记》有“仰见大水,从天上堕地,不挂著四壁……东崖址有诺矩罗庵,相去五六步,山风摇射,水飞著人,走入庵避之,余沫迸入屋,犹如暴雨至”的记载;清代袁枚的《大龙湫》说是“五丈以上沿是水,十丈以下全是烟。”

当年的诗人在龙湫附近,于细雨蒙蒙中闲居宴饮,静坐观景,何其惬意。

三折瀑是同一水流历经三处悬崖,成为上中下三个飞瀑。中折瀑周围的悬崖,有如一个半圆的洞穴,水从洞顶泻下,轻盈、柔美、娇媚、婀娜,如佳人翩跹。

雁荡山的洞壑多而奇特,最高大的观音洞,在合掌峰两山隙缝间,洞内竟建起十层楼的庙宇。朦胧山色中远观合掌峰,颇为奇妙。倘于灵峰寺西北角仰望此峰,似是巨鹰蹲于崖巅,而从东南角再看此峰,则如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故又名“夫妻峰”。

两峰拔地而起,相峙并立,谓之“门”。最著名的称显胜门。两旁峭壁高不过两百米,相隔不足七米,形势虽然说不上险峻,不堪为前人所说的“天下第一门”,抑或有可观焉。

欲观山景,不必耗费体力攀登陡峭的山径,只消沿着一条平坦的石子路,缓缓行走,各种姿态的奇峰怪石就纷然来至眼底,这可说是雁荡山极是可人的一个特点。

然而,以为雁荡山面目仅止于此,则是大谬。

只有半天时间,主人领着我匆匆浏览的不过仅仅是北雁荡。余下的时间,主人有以教我:雁荡山是一座绵延几百里的大山脉,有东、西、南、北、中之分。

东雁荡临海,沿岸断崖峭壁,犹如刀削斧劈,山成半片,直立千仞。连绵数千米的绝壁依次展开惟妙惟肖的迎风屏、赤象屏、孔雀屏、鼓浪屏等巨幅岩雕画屏,是中国最长最大的海上天然岩雕。

西雁荡为“浙南大峡谷”,以群瀑、碧潭、幽峡、奇岩为其特色。

南雁荡,叠翠群峦与北雁荡遥相呼应。山顶沼泽,为大雁栖息地。

而最为人称道的是中雁荡。谢灵运诗云“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宋朝王十朋谓之“十里湖山翠黛横,两溪寒玉斗琮琤”。

中雁荡既峰雄嶂险峡深,石巧洞幽寺古,八十多平方公里景区有名景三百多处,又水盈瀑美,湖峰相映。钟前、白石、龙山三湖无论春夏秋冬都似三面明镜镶嵌在群峰之间。登峰可极目千里观东海日出,歇息可柳荫垂钓,碧波泛舟。青松翠竹间,数不清的峡谷悬崖瀑布,九曲八折,碧流淙淙,满世界洋溢绿的清纯、水的柔情。山水兼胜,乐山仁者、乐水智者,皆乐而忘返。

山水风景,气势上有雄伟清秀阳刚阴柔之别。而中雁荡既巍峨伟岸又不失温柔妩媚。拔地顶天的玉甑峰通体莹洁如玉,不沾尘埃。于岩下仰视,顿生“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崇敬;立峰顶俯瞰,则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浩气。堪为中雁荡灵魂:高耸云天,一峰独出,万峰伏首。中雁荡的峰、谷、云、水以之为轴心,则浑然一体:高峡平湖,峰峦陡峭、洞谷深邃、峰奇石怪、溪碧泉清。自然造型优美,空间组合协调,蔚为大观。

作为国家级著名风景区,每年有百万人慕名来雁荡。然而,人们往往浅尝辄止,少有深入堂奥者,到了北雁荡便感叹览尽海上名山,却不知还有绰约美人,藏在深闺。多少风景名胜,类似的缺憾并不罕见。

也难怪,雁荡山这样一座奇特、秀丽的高山,自古以来的地理图谱表籍上皆无提及。直到宋代,因为修建道观开山伐木,方为人所见,其时连个山名也没有。雁荡山的许多山峰,尽管陡峭、挺拔、险峻、怪异,却耸立在巨大的山谷里面,被深谷老林掩蔽。不入谷中,便看不到它们的峭拔林立、直冲云霄。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尽管喜欢“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当永嘉太守时,几乎游遍了永嘉一带的所有山水,唯独没有提到雁荡山,盖因为其时尚未有雁荡山之名哉。

《梦溪笔谈》有言“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则为深谷林莽所蔽,故古人未见,灵运所不至,理不足怪也”。

世间因有意无意的蔽塞而湮没的绝胜之美乃至旷代之才原不知几许,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之奈何。

文成百丈漈

我从喧嚣的温州驶入静谧的文成。这里青山高,绿水长,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神色拙朴。

我从静谧的小城走进幽深的百丈漈峡谷。这里巨石盈川,古枫蔽天。这里巍峨山脉参差迤逦,黄金水道淌玉溢彩,变幻四季飞红点翠。这里的瀑布称“天下第一瀑”,从二百多米的绝壁飞流直下。

我从幽深的百丈漈峡谷攀上陡立的通天岭。这里已是海拔六百米的高处,这里竟是一片广阔丰腴神奇的平原,这里的田亩千年不旱万年不涝。南田就在这片平原上。

南田是大明元勋刘基的故乡。

我于历史几近无知,也偶尔闻知了《推背图》和《烧饼歌》。刘基自己的《行状》说他年十四即从师受春秋经,且“默识无遗”。他身居元之乱世,为官却刚毅不避强卫,以谠直闻于同僚,不惜退隐,具战国豪士之风;他按时序名列吕望、张良、孔明之后,尽心辅佐,出谋划策,西平江汉,东定吴都,然后席卷中原,一统天下;他精通易学,识整体,辨阴阳,明天道,观气象,知象数。天文、地理、兵法、谋略,皆了然于胸。寰观天下,洞悉变迹,掌握先机,能测未来天下大势流变恒数百年。他的一生都在为戏剧的一个又一个高潮埋下伏笔,最后的谢幕却依旧未免让人慨叹唏嘘。

我们来时恰值正午,日光灿烂箭镞般锐利。南田镇新楼如队列,新街如刀切。开启的商户寥落,古树下枯坐的老者苍黑一如虬枝。今人不见古时日,今日曾经照刘基。故居早已腐化于尘土,三十六座墓冢不知哪一座藏着真实的尸骨和黄金铸造的头颅。黯淡了记忆的辉煌,“帝师”与“王佐”的牌楼空余在与乡民杂处的庙前。唯村背镌刻了《郁离子》的水岸长廊或可流连。那一年,刘基就是从此迈过单拱的石桥,走出青山,走进苍茫江湖。

天下风云出豪强,一入江湖岁月催。号角响起的时候意味着决绝。回首,无尽的苍穹,无边的落木。有江湖就有恩仇,江湖就是恩仇。没有人知道自己将怎样投入血腥。

帷幄运筹决胜在千里之外,雄图霸业也许在谈笑当中。而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宿醉。

他的脸苍白。他不应该去到江湖。江湖冷酷,再信誓旦旦的表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弃之若敝屣,也许就在决胜一剑的刹那,他已经失去看似最可倚仗的宠信。

他太虚弱,禁不起江湖风雨,江湖是适者生存的地方。成为英雄的路很遥远,遥远得让他早该放弃那个梦。倒下的瞬间历史看到了他的目光:惊惧。无助的眼神,回荡在时空,分外凄厉。

我不禁深深为之叹息,一个智者对前后五百年的沧桑洞若观火,却似乎未能预见自身的命运。

他曾是那么爱恋并且歌吟过自己的故乡:悬崖峭壁使人惊,百斛长空抛水晶。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

磨尽最初的喜悦与热血。霜雪和怒雷,打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也打在刘基身上。百丈漈直插青云的峭崖,有如背负长剑的孤客,落寞在天涯,兀立成一种悲壮。

如此青山去何为?

难道真的只为认定并屈服于其实无可捉摸的天数?难道仅仅是缘于对自身的偏爱?难道必须到了饮恨苍天的时候,才能完全明白:一个人真正的、最大的聪明,其实是甘于平凡与寂寞,而天地间最可托付的,永远是大自然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