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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9年第6期|杨少衡:投案经过

来源:《太湖》2019年第6期 | 杨少衡  2020年01月06日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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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位与周全民关系可称铁,否则不会爬上同一条贼船。当然这是比喻,或称调侃。通常而言,由于关系比较坚硬,他们凑到一起不会出事,以往确实也从没出过事。

本次意外说来是周全民自己找死。回家也就罢了,静悄悄如小偷摸黑进屋了事,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但是他自己暴露了目标:张劲给他打电话表达想念,询问领导近日身体可安康?他当即板起脸追查,质问怎么前脚进门,后脚电话到?难道张劲擅自秘密监控?张劲一听,知道周全民潜回故里了,也不解释究竟是监控得手,或者纯属随机探问,只是笑呵呵请示领导有空否?聚一聚如何?周全民的追查本来就是开玩笑,因此未拒绝,只问跟哪几个聚?张劲请他指定人选。周全民便点了王哲和吴太林两个,然后交代两大要点:“安静,自备。”张劲表示明白。十几分钟后张的轿车开进小区,停到周全民寓所楼下,周全民乘电梯顺楼而下,悄悄上车离开。

他们去了县城北郊山间一处农家乐,那个点很安静,符合周全民第一要点。所谓“安静”颇耐人寻味,不是指声音小,是避人耳目。显然他们的事小有意思,或涉嫌若干不宜,例如有碍妇女儿童观瞻,需要格外防备。周全民两位到达时,另两人已经在那里恭候,肯定是接到电话立马前来,有如消防队员赶赴火警。相关物品当然也已“自备”妥当,那其实就是两副扑克,他们称“赌具”。该具农家乐通常都可提供,问题是那种地方的牌比较可疑,沾着各类油腻,暗藏众多不明真相的指纹,摸起来容易影响情绪,周全民不喜欢,因此需要“自备”。以所备物品看,他们就是来打打牌,那般寻常,怎么还搞得如此神秘?

他们大约是下午四点到达,离晚饭还有两小时,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此刻两小时应当可比春宵,价值或不只千金。四人彼此很默契,周全民拍拍此肩,握握彼手,大家无不做荣幸状,然后无须太多亲切寒暄,各自坐下就进入战斗。这个季节天气已凉,山间空气好,本无须开空调,但是他们还是开了,主要因为讲究“安静”,他们把窗户关了,把窗帘也拉上,屋里便比较闷,需要上空调。

如果情况一直如此,那就平安无事,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不料转眼生变。

那时候战斗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恰当洗牌之际,王哲忽然抽空站起身离开牌桌,脸上做歉意状,右手摸着口袋,推门要出去,被周全民一声喝住。

“搞什么鬼?”他追问。

王哲举手在嘴边比个动作,表示没搞鬼,只是想抽支烟。

“不行。”周全民断然否决。

王哲抽烟,私下里自称“吸毒”,瘾头巨大。四个人里,并非仅他抽烟,张劲也吸,其瘾未必比王哲小,但是人家会忍耐,一直坚持战斗,没有多余动作。

周全民批评王哲关键时刻掉链子,妨碍战斗。犯烟瘾怎么啦?早听说王哲戒烟,为什么至今毒瘾依旧?是因为决心不够,还是因为腐败,人家送的烟不抽白不抽?这才战斗多久就受不了?要是坐飞机乘高铁,那怎么办?

王哲感叹领导批评得对,他最怕坐飞机,有如受刑。下飞机冲出机场大厅,第一件事就是到外头找人借火抽烟,否则真是想去上吊。相比起来坐高铁要好一点,哪怕得四、五个小时,人家不没收火柴。尽管车上不能抽,趁着火车停靠站点上下客时,跑到车外摸烟点火狠抽一口,也好比溺水断气急救。没办法,领导不抽烟,不知道烟民多痛苦,既要给国家交税,还得花钱给自己下毒。

周全民让王哲别装可怜,没用,再怎么痛苦,不得为害大局,忍着吧。还有一条王哲切记:千万不能腐败。否则到时候给叫进去,问都不要问,禁烟两小时就够了,看他不一五二十加倍坦白。

周全民禁止王哲过烟瘾,哪怕如高铁停车那般只是狠吸一口,这就好比禁止憋着满膀胱尿液的人如厕,不说惨无人道,至少不太温馨。周全民又不是不知道王哲抽烟,既然钦点他上场,为什么不能通融一点?原来那天周全民有情绪,迁怒,所以比往常野蛮。周全民不快活的原因是战斗进行得不太理想。所谓“不太理想”并不是说他输了,只是未能畅赢,他喜欢赢得痛快。周全民虽然勇于战斗,牌技却称不上太好,跟他打牌有两大要点,一是必须让他赢,二是不能让得叫他察觉。第一个要点不新鲜,让领导赢是一大基本原则。早几年就有一些贿赂者走牌桌输钱路线,让领导像是牌技高超来钱,而不是收贿受贿,拿起来比较顺手。要是不让领导赢反要赢领导,人家怎么拿?有一类领导好伺候,赢钱就行,不计较怎么来的。周全民不一样,为人比较较真,自认为水平高,耻于作假,不打则已,一打不能只让他赢,还得让他觉得自己是真赢才行。偏偏那个农家乐的朝向似有问题,周全民总是抓一把臭牌,手气不佳。即便抓好了,也总让他自己打得一塌糊涂,明摆的状态不好。这种情况下,要让他感觉赢得正常,大家就得表现得更为失常,同时还不能手脚太粗让他察觉,这不太容易。尽管彼此早有默契,张劲等三位于本次战斗中勉为其难,周全民本人还是感觉不满。他批评王哲表现最差,出一张牌臭得要死,再出一张更臭。因此该受处罚。

领导一锤定音。如果他的禁毒处罚能够严肃到底,当天也会平安无事,波澜不惊。却不料张劲出来帮了倒忙。

他貌似沿着周全民的路线开展批评,却把王哲的错误归结为影响周全民水平的正常发挥,直言今天王哲的牌臭,领导发挥也不好,虽然还是赢了,与以往相比却不在一个档次上。怎么会这样?领导没有烟瘾,心里却一定有个什么放不下。

周全民立时警惕,紧盯着张劲:“看起来真是搞了秘密监控。”

“到处都在传说。领导那边大手笔,做个什么河湾?”

周全民马上摆手,禁止谈论。此刻只讲战斗,不谈其他。他指着大家下令:“张劲提到的这件事,如果有谁找到你们,只要回答一句:周全民特别交代过,一律免谈。”

张劲赶紧声明,并没有谁请托他讲事,今天相聚仅属老部下想念,知道领导是全民所有制,执政为民不容易,帮助放松放松,如此而已。

“这个态度正确。”周全民说。

张劲肯定称,领导认为正确就是正确。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周领导说的都是正确的,做的也都是正确的。不容置疑。

“我有这么自以为是吗?”周全民问。

“自以为是是因为水平高。”

“这话我爱听。”周全民问,“只能算拍马屁吧?”

张劲承认算是,领导视同马匹。

不由得周全民发笑:“绕着弯骂人呢。”

这一笑好了,表情趋向平和,感觉也松弛下来,而后便可以通融,不再惨无人道。王哲被当堂特赦,恩准吸毒。

“可以掏打火机。”周全民指示。

王哲把手中牌往桌上一扣就掏口袋,站起身打算出去。

“站住。”周全民眼睛一瞪,“干什么?”

“不是同意了?”

“坐下,继续。”

原来领导批准他抽烟,但是不批准离开。战斗还在进行,一鼓作气之后,还需再接再厉,由小胜转大胜,不能中途停顿,致气势中断形势逆转。但是烟瘾问题不解决也会影响战斗情绪,因此得让人家抽,边打边抽。

王哲自己感觉不安:“让领导陪着污染,不好吧?”

周全民问:“我罚你排污费了吗?”

他还真是不能出此政策,自己叫来的烟鬼,自己总得包容点。其实他要是誓不手软倒好,他一松口,不一会儿农家乐里便乌烟瘴气,大家有感觉了。

“去把窗子打开,透透气。”周全民下令。

张劲有点犹豫,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固然好,却有可能暴露隐私。下属诸位没关系,哪怕桌上钞票堆得人头高,大家脱光了走猫步,再怎么妇女儿童不宜也不要紧。问题是涉及领导隐私,不惜公然暴露吗?

周全民问:“你这个农家乐不安静?”

张劲表示安静肯定没问题,这里相对偏僻,主人很可靠,他亲自踩过点。

周全民点头:“那好。打开。”

于是大窗洞开。山野间的新鲜空气扑窗而入,沁人心脾,一时皆大欢喜。

不料就出了事。

十天之后,有一封信寄到周全民办公室,信封上标有“周全民书记亲启”字样。周全民剪开信封,里边有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却是农家乐战斗留影。

2

周全民调侃,称自己是“主动投案”,争取从宽处理。

他预约了曾秉雄,专程到曾的办公室与之谈话,将他意外收到的那张显系偷拍的照片提供给曾秉雄。

“我管它叫‘农家乐艳照’。”周全民自嘲,“本人主演。”

周全民与曾秉雄数年前曾在一个班子里共事,当时周全民是常务副县长,曾秉雄是纪委书记,彼此级别和重要性相当。如今周是县委书记,钟是市纪委副书记,级别与重要性依然相当。两人当年同事时相处不错,工作之余常互相拿名字开玩笑,周全民管曾秉雄叫“公的”,曾秉雄反讥他是“雄的”,因为全民所有制属公有制。由于那段共事经历,彼此话比较好说,可以坦率以对。曾秉雄在纪委主管党风廉政建设,周全民谈的这件事大体可视为曾的分管范围。

曾秉雄直言:“你这个事有点奇怪。”

周全民承认确实不太寻常。

应当说曾秉雄表述得比较客气,也许因为周全民是老同事,现任县委书记,且属“主动投案”,必须客气点。如果不客气说,这件事哪里是“有点奇怪”,分明是“很奇怪”,甚至是“非常奇怪”。奇怪在何处?至少有三:照片奇怪,动机奇怪,周全民“主动投案”本身最为奇怪。

照片上一共四个人,论身份都属基层官员,周全民官大一点,另三位的职位都不算太重要,没有哪个上了红色通缉令,没有谁进入畏罪潜逃失踪名录,更没有涉嫌官商勾结输送利益的不法商人。曾秉雄只一眼就从照片中认出两个,一是周全民本人,另一个就是张劲。当年曾秉雄当县纪委书记时,张劲是县委办秘书科长,通知领导开会,常委会记录员都是他,领导们都熟悉那张脸。张劲后来提任县政法委副书记,此刻在照片中最为醒目,因为他面窗而坐,处正面位置,首当其冲。周全民坐的是右侧,其位更靠近窗子,脸显得大,加上全民所有制那个主流气场,形象格外鲜明。由于拍摄角度的关系,周全民对面,坐在左侧位置的那位被窗门框挡住了后脑勺,脸面略显模糊,曾秉雄分辨不出是谁。

“其实你很熟,这人有前科。”周全民介绍,“烟鬼,曾经在出差时于宾馆偷偷抽烟,打瞌睡,差点把人家房间点着。当时你给他记一大过。”

“王哲?是他吗?”

“就是他,现任县建设局副局长。”

第四个人背朝窗户,照片里只见肩膀与后脑勺。即便这个人把脸转过来摆拍也没用,曾秉雄不认识他。周全民告诉曾,后脑勺这位是吴太林,当年从邻县中学调入本县一中当校长,几年后提起来当了县教育局长。是曾秉雄调离后引进的人才。

涉照人员一一验明正身,确定无误。四位基层官员不是一起出现在某个会议室或者办公室,而是挤进一张所谓“艳照”,被人偷拍到案,这里边肯定有些特殊原因。世间所有的奇怪背后都有一个答案,有时候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只因为当事者的某种需要被掩埋起来,好比谋杀犯挖个坑把被害者尸体藏于地下。这张“艳照”是什么情况?埋有尸体否?曾秉雄必须得到答案。他让周全民不要介意,既然“主动投案”找到他,他有责任把事情问清楚。

“当然。”周全民说,“咱们公事公办。”

首先得搞清关系。曾秉雄斟酌用词,询问照片中的几位与周全民关系正常吗?周全民的回答直截了当:“不正常。”

曾秉雄顿显吃惊。

周全民不动声色,解释称三位涉照人员跟他都有点私人关系。张劲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在同一间学生宿舍住了四年。王哲与他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周妻那一边的远亲。吴太林指导过周全民的女儿,周女考上北京大学,得益于吴莫大。

曾秉雄点头:“都有瓜葛。”

“其实也正常。”周全民说。

这才是周全民的真正意思。这三人都是所谓老部下,也就是曾经归周全民管辖,现在却不是了,因为周全民本人已经走人。周全民曾在那个县任职多年,可以说满大街都是旧部,却不是哪一个都能叫到一起打牌,因为亲疏远近、可靠度不一样。这三人跟他都有私交,走得比较近,比较得他信任,才会荣幸相聚于那个农家乐。如果是四个毫无瓜葛甚至疙疙瘩瘩的人叫在一起打牌,那才是奇怪,不正常。但是周全民在交代私人关系时也特别说明:这三人都是县机关中层官员,当年他们的提拔任职却跟他关系不大。曾秉雄自己在基层干过,很清楚眼下现实状况,县里干部任用需要集体研究,关键却在书记,书记负总责,县长不能越权。周全民贵为县长时,三个人的任用都举过手,但是没有哪一个是因为他才被推上去。他对他们确实也有关照,主要是工作上的支持、生活上的关心。如今周全民当了县委书记,却是易地调任,不再管着这三位,哪怕有心关照也已鞭长莫及。他调离后,家属没有随行,家没有搬离,节假日回家还得往那边跑,所谓“潜回故里”。这几位对他也还关心,不时打打电话,所以才比较有机会碰面相聚。

打电话不打电话其实无关紧要,无论周全民与这三位关系如何,关键问题只在于是否存有利益交换,包括在那张牌桌上,这才是要害。农家乐“艳照”说来奇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一抓拍在案,最要紧的东西偏偏漏掉,那就是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就是在那个窗子里边打牌吗?不错,问题还在于拿牌打啥。根据照片画面推测,偷拍者藏身处是农家乐窗户对面的小山包,或许他的位置偏低,透过窗户拍到了人,却拍不到桌面,这便留下了一个疑问:桌面上除了扑克牌,是不是还有人民币?如人们所知的许多类似牌局。假如有人民币在那个桌面流动,数目足够多,那么四位参与者便涉嫌聚众赌博,周全民还有可能涉嫌受贿,至少涉嫌敛财,因为从没听说类似场合中会有领导把自己口袋里的钱输给下属。

周全民调侃:“还好我掏上掏下,全身口袋一分钱没有。”

如果有的话,那肯定不是一分钱,是成千上万,满桌百元大钞。由于照片未能对这一关键问题提供有力反证,周全民便可坚持一分钱没有。但是曾秉雄不能轻易放过。

“也许用上微信了?”他半真半假问,“扫一扫,与时俱进?”

周全民大笑:“那可以评腐败案例创新奖。”

他指着照片让曾秉雄细看,担保足以排除怀疑。

“看这几个,算‘艳照’几级?”他问。

所谓“艳照”为周全民自封,他还自称主演,当然都属开玩笑。当下“艳照”通常与女性有关,或者暴露尺度惊世骇俗,或者性意味强烈。几个大男人在农家乐里打牌被偷拍,无论如何达不到“艳照”高度。周全民之所以以此自嘲,主要因为照片中人确实涉嫌暴露,为该照一大奇观。周全民本人没毛病,装束齐整,穿灰色夹克,正襟危坐。另三人各有问题:张劲上身只穿一件T恤,不见外衣,王哲只着背心,吴太林更甚,照片上只露背部,居然是光着膀子。除了暴露,他们还有化装:张、王二人脸上分别粘着两条细长的纸条,似还随窗风飘动。

周全民解释:“咱们不用人民币,只需要纸条。”

原来他们打牌也需要刺激,也讲究输赢,输的一方无须付款,却得往自己脸上贴金,那就是撕张细纸条用双面胶粘在脸颊上。如果不想贴金,那就去皮,也就是脱衣服,输一回脱一件,脱到只剩一条裤衩,那是底线,不好再往下脱。如果接着还输怎么办?可以钻桌底,学狗叫,规则很灵活,高兴就好。

“难道周书记也跟他们一起脱衣服钻桌底?”

“理论上一视同仁。”

但是周全民承认自己从来无须脱得只剩裤衩,因为毕竟水平高出一筹。当然也偶有运气不佳,或者发挥失常。这时怎么办?对家可以主动代罚。通常王哲与他配对,所以王哲也需要往脸上粘纸条。

曾秉雄批评:“不太公平。”

那是另外的问题。

照片中人光着膀子,未必足以证明农家乐扑克无贿赂。理论上说,涉案人员完全可以既脱光又输光,问题是没有证据不能想当然怀疑,情况还有待核实。

类似照片不会无缘无故问世,更不会无缘无故寄到周全民手上,偷拍者必有其动机,通常很明确。本照片又一奇怪处就是意图不明,除了一张照片,未见半字留言,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常理分析,藏在照片背后的偷拍人肯定不是无关者,更不会是临时抓拍,应属早有预谋。时下针对官员的偷拍行为并不罕见,动机基本都是要挟,抓住把柄逼人就范,目的都很明确,都经精心策划,来者不善。问题是这张照片打算要挟周全民什么?周没有提供解答。那天的农家乐战斗并非事先规划,完全是临时起意,对方怎么会预知并到场潜伏?难道当事人中有内鬼?或者偷拍者早在紧密跟踪?无论什么情况,“艳照”背后肯定有一个猎艳者,这个人是谁?其动机何在?有多大威胁?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有一个答案,周全民却频频摇头。

“还需要弄清楚。”他说。

县委书记主管一方,权大责大,一不留神就会把谁得罪。让一些人满意,可能就让另一些人不高兴。但是要弄得某个人紧跟上来偷拍,寄一张“艳照”威胁,不会只因为某个鸡毛小事蒜皮不满。周全民自己对此应当有点数,或许别人摸不着头脑,他心里清楚着呢,但是他不漏一点口风。

这件事最奇怪之处无疑就是周全民“主动投案”本身。如果一如周全民所言,“艳照”里只有几个基层官员比赛脱裤子,丝毫没有铜臭,那么除了不够高大上又有什么不对?某个居心叵测的人潜伏于山间隔空偷拍,再把照片寄给当事者又有什么杀伤力?怕个啥?既然算不上什么问题,周全民本人郑重其事来纪委“主动投案”又有什么必要?那不是给自己没事找事?

周全民解释:“还是得准备下雨。”

他的意思是“未雨绸缪”。他坦承这张照片让他非常意外。考虑很久,认为来者不善,必须得当回事。与其坐等上级纪委被惊动,不如自己主动来做说明,一旦有情况可以减少麻烦。他还想特别说明一点:这件事是因他而起,如果有什么问题,全部责任他来承担,不要伤及其他。

“我先做检讨。”周全民说,“这东西传出去确实影响不好,非常不合时宜。”

“投案”结束前,曾秉雄问周全民还有什么补充说明?周全民表示目前没有了,有新情况再沟通吧。他发表感言,调侃称遭遇“艳照”,教训三条:用人谨防烟鬼,宁可憋住呼吸,随时紧闭窗户。坚持这三条基本原则就高枕无忧了吗?只怕还不行。没办法,这种事经常是防不胜防。

“人有时候确实会想放松一下。”他说,“需要,免不了。”

他自称没有其他嗜好,偶尔打打牌聊为放松。打牌还得有合适组合,人要可靠,牌技也要好。如果光他周全民水平高,对打的都是白痴,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何谈放松?张劲这三人还可以,基本符合要求,上场也默契,所以才会不时一聚。

曾秉雄问一个问题:“近日是不是压力很大?”

周全民承认遇到一些情况,比较麻烦。做什么都不容易,眼下特别不容易。

“有什么大事?”

周全民提到一个项目,是他们县城的一座公园。

3

几个月后,周全民被直接免职。

“艳照”是一个问题。经深入调查,敛财行为虽广泛存在于相似案例里,本案却有证据排除,那天该牌桌上确实没有堆积人民币,也未发现微信转账,所谓“赌具”只是当事人员的玩笑调侃,虽然失之很不严肃。相关“艳照”的主要问题不在于现场有几个人只穿裤衩,而在于时间。出事那天恰逢周六,法定休息日,周全民等人打牌未曾挤占工作时间,这方面没有问题。但是他们是当天下午跑到那个农家乐去,上午周全民干了什么?却是开会,在他任第一把手的那个县城。该县千余干部利用假日加班开动员大会,县委书记周全民做动员讲话,号召全县干部群众立刻行动起来,投入到“大战一百天,创建文明县城”活动之中。会后周全民匆匆用过午餐,即驱车回家,当天下午立刻行动起来,投入到大战牌桌,创建“艳照”活动之中。

所以周全民才需要“主动投案”,他真不是给自己没事找事。显然他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机不对,哪条辫子会让人揪住,需要如何应对。应当说他的未雨绸缪是有作用的,通常情况下,即便对方让那张照片与“大战一百天”动员讲话搭配起来满天飞,由于被举报前他已主动报告并做检讨,承认影响不好,不合时宜,以其态度良好,加上并无敛财,事情不至于搞得多大,不太可能伤及头上的帽子。问题是“艳照”属于明里一枪,人家暗中还藏了一手。公然把这张照片寄过来,更多的是试探与威胁,要周全民知道厉害。周全民虽然确实知道厉害,却以为自己“主动投案”就能对付,没打算接受要挟,乖乖就范,于是人家痛下杀手。

杀手锏还是一张照片,同为偷拍作品,直接举报到市委书记手中。市委书记批给市纪委查处,纪委书记决定先由曾秉雄找周全民谈话核实,曾奉命把周请到了办公室。

这张照片风光景物比较特别,有庙宇、菩萨,还有一个跪拜于地的男子。即便只是侧影,该男子形象还是相当清晰。周全民只看一眼便吃惊,很无奈:“这不是我吗?”

他供认不讳。该照片拍摄地很遥远,在祖国西北,青海省会西宁市著名的塔尔寺,与本地有数千公里之距。周全民怎么会跟如此遥远的那座名寺扯上关系?原因却在其妻。周全民之女高考前夕,周妻恰有个机会到西宁旅游,她在塔尔寺许愿,烧了一炷香,请求菩萨保佑。结果周女高考大胜,上了北大。周妻表扬孩子很努力,同时也认为自己那炷香功不可没,菩萨帮了大忙。女儿上大学只是万里长征跨出一大步,接下来还有毕业就业、结婚生孩子等重大人生事项,希望菩萨能一直关照,这就需要去塔尔寺还个愿,日后才好继续相求。恰巧周全民去延安干部学院培训学习,远赴西北,周妻便把这一个重大任务交给丈夫。周全民身为县委书记,本来不好干这种事,但是塔尔寺那么远,有谁认识他呢?满大街一个老部下都不会有,即便他公然自报身份,只怕反会在第一时间被疑为南来骗子,因而顾忌多余。经过周妻反复恳请,考虑到女儿的终生幸福,周全民接下这一重任。他默不做声,利用培训期间一个双休日闪电出击,未曾请假,自费奔袭西宁,让自己给拍进那张照片里。

这张照片杀伤力比“艳照”严重,涉嫌绊到若干高压线,可供追究的包括信仰、违规等问题,让人爱莫能助。关键还在于打击突然,方向意外,让周全民猝不及防,除了惊讶于“这不是我吗?”再无回旋空间。曾秉雄问周全民有什么解释?他有八字感言,很经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曾秉雄请周全民回去尽快写一份情况说明上交,领导有要求。周全民表示明天可以送达,而后即告辞。当晚回到县里,周全民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翻来覆去斟酌词句撰写说明,写着写着忽然把笔一扔不干了。他命县委办立刻通知相关人员开紧急会议,有重要事项。半小时后会议匆匆举行,彻夜开,直至凌晨。

第二天上午,有机要人员奉命将周全民的说明材料呈送市纪委。这份说明比较简略,曾秉雄觉得还需要补充,当即给周全民打了一个电话,不料联系不上。过了半小时再打,周的手机依然关机。曾秉雄感觉不对,立刻查到县委办,才知道周全民于当天清晨率一组人员出发,由省城机场前往北京,此刻恰在飞行途中。

曾秉雄汗都下来了。周全民怎么回事?为什么昨日谈话时没有提及即将出差北京?难道是看了举报照片后才做的决定?会不会是虚晃一枪,以带队赴京为掩护,另有勾当?或者周全民被偷拍的照片背后藏有严重问题,害怕败露竟想一跑了之?曾秉雄立刻命该县人员想尽办法,从各个可能途径,务必尽快与周全民取得联系,不行的话就找周的随行人员传话,请周迅速给他回个电话。当天下午,姗姗来迟的回音终于到达,周全民亲自给曾秉雄打来电话,一张嘴就“哈哈”。

“‘公的’怎么啦?很紧张?”其口气竟轻松之至。

曾秉雄追问他人在哪里?他说在环保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部。由于时间紧急,他们从飞机上下来,没到宾馆,直接到了此地。他们到环保部干什么?是来推动一个批文,项目上需要,得抓紧。周全民行前曾给市委书记打电话报告赴京事由,领导那里已经挂过号,并非擅自行动。

“什么时候回来?”曾秉雄问。

“看情况吧。”

“老周!到底怎么回事!”

他笑,称一切正常,没问题。不就是那么点事吗?曾秉雄无须担心,他不会借公务之机飞去青海烧香,更不会潜往美国旅游。事办完了当然就打道回府再接再厉,以便配合曾秉雄工作。

曾秉雄忐忑不安,密切注意了三天。周全民未有异动,终于自天而降,如约前来。

这时他才跟曾秉雄谈起一件事,作为相关事项的补充说明。

周全民那个县城三面环水,被一条河流环抱。由于地势与河道淤积等原因,水流不畅、水质污染且水害频发。水利专家对这条河道的改造提出了几个方案,最佳解决方案是截弯取直,只是牵动广投资大难度高,几任县领导都下不了决心。周全民到任后想办法把事情办起来,按照最佳方案。这个工程导致两个后果,一是由于河道改变,新线沿途一些原来商业开发地块必须改变用途,让位给河道、堤坝或沿河绿化带。而河道截弯后又有大片新地块生成,其中多处河湾新地因条件优越成为黄金地块,引发众多开发商竞争,包括省内外几家实力雄厚的民营开发企业。各位老板志在必得,最终无一得手,包括那些因河道改造交出已占地块的开发企业。后者要求在河湾新地获得补偿,均被一一拒绝,政府提供了另外的地块。为什么河湾新地不容染指?原来有专家认为那里应当辟为公园,惠及全民,周全民听进去了。近段时间,周全民带着他的人全力以赴,加快进度推动此事,某些利益攸关者紧张了。周全民认为举报照片的背后就是这件事情,事情后边除了某些老板,还有若干有影响的人物。他们坚持染指那些黄金地块,周全民不予认可,他们的意愿目前基本已成泡影。

“尘埃落定了,让他们弄去吧。”周全民说。

周全民赶赴北京就是办这个事,出于临时决定。那个河湾公园建设涉及到国土、规划、环保等方面的报批事项,原本都已经在分别推进。被曾秉雄叫到纪委认照片后,周全民感觉不安,很真切,很急迫。他自忖有两大危险,帽子危险,事情危险。帽子很重要,县委书记不是想当就可以当的,非常值得珍惜。不过掂量轻重与要紧,比较起来,事情还是比帽子重要,毕竟帽子是自己的,事情是大家的。既然事情有危险,那么就先办要紧的,加紧推进报批,让它板上钉钉,不可逆转。周全民号称“全民所有制”,当然只能先做这个,然后再来设法保住帽子。

“清楚这里边的严重性吧?”曾秉雄问。

周全民很清楚。他自认为一向很警觉,从不授人以柄,没什么好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想到居然还会被挖出这个。

“我可能自以为是了点。”他承认,“好比打牌,水平虽高,手气未必总是好。”

最终他给免了职,所谓“疏而不漏”。

两张照片打落了一顶重要帽子,对手确实不吃素。人们议论说,有时候专家真是砖家,他们的话可不能听,岂不见公园建了起来,周全民的帽子就掉了下去?周全民本人当然也有责任,虽有能耐,个性太强,该放不放,该退不退。收到“艳照”之际,该知道给盯住了,很危险,赶紧放手,什么公园不公园,惠民不惠民,算了吧,顺其自然,你好我也好。周全民偏不,机关算尽太聪明,自以为有本事摆平,不晓得人家手里还另有把柄。“主动投案”之后,周全民没有收手,倒是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继续顶风作案”,加紧步伐,全力以赴要把项目办成铁案。这种情况下,人家不使出吃奶之力砸他帽子才叫奇怪。对方胆敢安排跟踪、偷拍一个现任县委书记,肯定有强大的背景与财力,且身处周全民控制不到的范围。人家确实神通广大,手眼了得,藏进农家乐关在窗子里可以把人逮住,跑到天边躲到菩萨面前依然能捉拿到案。

有一个时间差颇引人琢磨:两张照片一前一后出现,采用的却是倒叙方式,真实过程是先有塔尔寺留影,再有农家乐艳照,彼此相差有大半年时间。偷拍者有了塔尔寺之后,为什么按下不表,没有及早抛出?显然还不到时候,他们只是在准备逼人就范的筹码。到了农家乐也有了之际,为什么他们不先寄更具杀伤力的塔尔寺留影以要挟?估计是担心杀手锏过早暴露被周全民成功破解,该同志水平确实不低,擅长应对,包括“主动投案”、深刻检查,人家不得不防。周全民潜入塔尔寺时,任县委书记时间还不太久,已经在河湾新地事项上展现锋芒。到了农家乐时情况变得很复杂,上下左右就该事项过问、干预、游说不绝,其“压力大”,需要“放松”且禁止张劲等人谈论其事概由此生。人们有理由推测,至少在两张照片相继问世间隔的大半年间,周全民一直处在图谋置其于死地,神通广大者之密切追踪监视下。他居然只给人家多贡献了一张所谓“艳照”,没让他们拍到更精彩的东西,说来也殊为难得。

不免有人替他抱不平,说不就是那点事吗?算个啥呢?有人开始说他好话,称这个“雄的”倒还干实事。说他偷偷打牌,偷拜菩萨,其实也不尽如人们所以为。

那座河湾公园终于落成。周全民本人在赋闲大半年后也被重新启用,出任市民族宗教事务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