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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19年第9期|孟小书:凉凉北京

来源:《芒种》2019年第9期 | 孟小书  2020年01月06日07:44

深秋,距北京市政府供暖还有十天。屋里比外面冷,而且越坐越冷,手脚冰凉,会流清鼻涕。穿多少都缓不过来。苏玲儿和孙闯闯缩在沙发上,裹着被子。孙闯闯的房子是阴面,所以更冷。因为这事,他前妻每到这时都要对他进行一番埋怨,埋怨了四五年,终于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孙闯闯身边换了一个捧着热水袋的人。电视里放着孙闯闯最喜欢的电影《野猪遍地跑》,这是盗版碟,台湾人翻译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内容和名字一点也对不上号。故事背景建立在玛雅时期,满画面充斥着血腥与暴力。男主人公以及他所掌管的部落,为了反抗玛雅帝国的统治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和逃亡。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被台湾人翻译过来的片名,倒是也有几分贴切。苏玲儿看得眼花缭乱,加上昨晚彻夜失眠,让她在温暖的被窝里迅速睡着了。

这是孙闯闯第五次看这部电影了,原因是他手里刚接了一个剧本的活儿,网剧。根据制片方的要求,他要在一个星期里写出一个两千字左右的大纲,内容是一群美少女逃离一个被僵尸霸占的荒岛。他要再看一遍这部电影来获取灵感。他边看边记,起初还时不时跟苏玲儿聊上几句,后来干脆就不说话了。孙闯闯刚一闭嘴,苏玲儿就睡着了。苏玲儿刚一睡着,就被孙闯闯发现了。这是他的一大技能,永远都能第一时间发现身边的人是否在认真地与他一起欣赏或讨论某个艺术作品。但凡有人走神、心不在焉他会立刻察觉到,更不用说睡着了(孙闯闯认为,这是对艺术和他本人极大的不尊重)。但凡被他发现,他就会大发雷霆,当然了,也仅仅是在心里。可对苏玲儿就不一样了,他一下把她拍醒了:“你怎么就睡着了?”

苏玲儿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孙闯闯起了身:“你赶紧回家吧。”

苏玲儿不明所以,也大怒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病啊!”

孙闯闯把电视关了,没告诉她自己为何生气,回了房间把门锁上了。

苏玲儿觉得他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想吵架都不知从何吵起,穿上了衣服,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回家了。

苏玲儿和孙闯闯是在一个面馆儿里认识的。那天夜里,有个叫“学校”的live house有演出。演出结束后,是后半夜了,“学校”所在的小胡同儿里瞬间挤满了散场的年轻小朋友。附近只有这一家面馆儿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里面挤满了人,队排到了外面去。孙闯闯哪儿都有熟章儿,有人给占地方。苏玲儿和张依依在店门口排队,冻得瑟瑟发抖。孙闯闯捅了一下费主席,费主席是个插画师,按理说他和音乐圈的人搭不上关系。但曾经,他是孙闯闯的粉丝,喜欢他的作品。于是就这么玩到一起去了。

“你看门外面那俩姑娘怎么样?”

费主席抬头看了看:“不行,太柴了。”

“我觉得挺好,你再给我找把椅子去。”

孙闯闯起身向外走,拍了一下苏玲儿:“哎,你们进来吧,我这有位置。”

苏玲儿大喜:“真的啊!”说着她就拽张依依要进去,但显然,张依依并不是很情愿。

“我们不在这吃,买完了就走。我们还是再排一会儿吧。”张依依道。

“打包回去,面全坨了,没法吃。我们就坐在里面。”孙闯闯用下巴指了指费主席坐下的那桌。

苏玲儿又说:“就是,面怎么打包?快进去吧。”

张依依还是被苏玲儿拉了进去。

几人坐下后,孙闯闯为大家点了豌杂面。直到现在,每当苏玲儿回忆起这个晚上时,都会觉得很恍惚。每当吃起豌杂面的时候,都能想起孙闯闯。苏玲儿听孙闯闯的音乐访谈节目已经三年了,是他的头号粉丝。只是当时她被冻得快抽筋了,一门心思只想快点进到面馆里坐下,才没有第一时间将孙闯闯认出来。

经过了一番的盘道儿,苏玲儿激动得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说了很多遍:“你真的是孙闯闯!”孙闯闯的心中大喜,遇上个姑娘居然还是自己的粉丝。孙闯闯和费主席两人开始聊起了音乐圈的陈年旧事和各种八卦消息。每当说到敏感词汇或敏感的人时,都会向四处望望,并将声音压低。

面终于端上来了,张依依饿坏了,自顾闷头吃面。苏玲儿听着孙闯闯口中的奇闻逸事,着了迷,偶尔才低头吃一口。苏玲儿每次低头吃面,孙闯闯就会闭嘴,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才继续讲。这一低头抬头,孙闯闯就迷上了苏玲儿。他觉得她低头吃面时候的样子特别好看。

凌晨四点,张依依终于坐不住了:“我不行了,眼睛睁不开了。”

“哎,再聊一会儿吧。等五点了,我带你们去吃早点,看日出。”孙闯闯极力劝说着。

“不行,我八点还有事呢。”

“我发现你做人就是太紧张了,为什么不能放松一点呢?你看,这也没几个小时了,回去你也睡不着。”

张依依站了起来:“我真回去了。”

苏玲儿见她真要走,自己也站了起来。

“成吧,既然都要走那咱们改天再聚。”孙闯闯迅速和苏玲儿交换了电话。

临走时,孙闯闯说:“我明天打给你。”

路上,张依依问她:“那人是谁啊?那么会吹牛逼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苏玲儿只顾傻笑着:“是么?可能是职业病吧。他是一个音乐访谈节目的主持人,主持人都特能说。”

“反正你离他远点,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

“我倒觉得他挺有意思的,跟平时在节目里时一样。”

张依依是个白领,离这些文艺青年八丈远。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苏玲儿是她的同学,从初中到大学,她们的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的。

整个晚上,苏玲儿脑子里全是孙闯闯,又把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和做过的节目复习了一遍。就连梦里也全是他。孙闯闯在告别之际,说今天会联系,她就一直等着。从早饭等到了午饭,午觉睡过,电话还是没响。苏玲儿坐立不安,整个下午都在回忆昨夜的事,准确地说,是今日凌晨。一切变得似乎又不那么真实,但孙闯闯口中的那些人与事,又是那么生动。夜幕悄然而至,这一天终于接近了尾声。今天是周末,除了两个快递的来电,再没有其他人找她。人家毕竟是名人,名人的话怎能当真呢?

孙闯闯和白露分居已经三个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白露这次是认真的。往常,白露也会闹脾气回娘家,但也就是三两天的事。等她气消了,自己想通了,就会讪讪地回来。白露想离婚,孙闯闯也是无话可说,他曾想过挽留,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白露搬出的三个月里,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苏玲儿。这段时间,他一档节目也没做,收入全无,靠着昌平一套小两居的房租过日子。可就在遇到苏玲儿的当天上午,白露拎着两个大箱子回来了。孙闯闯心中一动,但仍旧假寐。白露没说什么,进了卧室,开始收拾自己残留在这儿的东西,一样不留地全塞到了皮箱里。孙闯闯见动静有点大了,就说:“你这是干吗呢?”

“收拾东西。”

孙闯闯赶紧嬉皮笑脸地抱住她:“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待会儿咱俩吃火锅去。”

白露一把将他推回了床上:“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告诉你,你现在这副嘴脸,特别让我恶心。”

“还没想明白呢?”

“没什么可想的,离婚协议昨天夜里已经发给你了。”

孙闯闯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面对衣冠楚楚、义正辞严的白露,气势全无。他根本就不会明白,白露为何如此坚定。临走前,她看了一眼孙闯闯说:“其实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对吧?”之后便把钥匙留在门口,走了。

其实,这三个月里,孙闯闯并没有特别思念白露,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十分没劲。不再会有人等他回家,不再会有人与他一起深夜看电影、吃宵夜,更不会有人跟他拌嘴。当他看见离婚协议时,心烦意乱。婚前与婚后财产分得很详细,字里行间透着股无情与无望。

“这么锱铢必较的干什么!”

又过了两天,两人速战速决地把离婚证领了。

从民政局里出来,阳光烤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忽然想去动物园。当即给费主席打了一个电话,费主席没接。他又翻了翻电话簿,想起了苏玲儿。

两个人到动物园时,临近傍晚。家长们带着孩子开始纷纷离园,所以人并不多。孙闯闯带着苏玲儿往里走,开始介绍,这是什么动物。苏玲儿从小就不爱去动物园,觉得动物园里的动物都特别惨,但这次不一样。

孙闯闯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爸每个周日都带我去动物园。小时候走不了多少路,而且中午得睡觉,晚上去补习班,所以每次只逛半个园。”

他们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长颈鹿馆,栅栏上的牌子写着“严禁私自投喂”。但还是有人围着,把生菜、饼干之类的食物从包里掏出来。孙闯闯也从布袋子里掏出一小把胡萝卜条,分给了苏玲儿几根,看样子是有备而来。苏玲儿不敢喂,怕长颈鹿咬她。孙闯闯就攥着苏玲儿的手,慢慢将胡萝卜条喂进长颈鹿嘴里。也不知道苏玲儿是真害怕,还是装的。总之,两人自从喂完长颈鹿之后,手就牵在了一起。此刻的苏玲儿觉得孙闯闯很可爱,她觉得喜欢动物的男人都很善良。

孙闯闯今早与朝夕相处四五年的媳妇儿离了婚,除了动物园,他哪儿都不想去。

晚上,孙闯闯带着苏玲儿去吃了牛肉拉面。孙闯闯对牛肉拉面有一种说不清的痴迷。在家附近四公里以内,有三家牛肉拉面,他只去在公交车站不远的这家,是清真的。他说这家店不仅卫生条件好,而且汤熬得讲究,这拉面最大的功夫是在汤上,不仅要一清二白,还要有味道。这“一清”指的是清汤,“二白”是白萝卜。这三红四绿是辣椒油和香菜。单看都挺不起眼儿,但你别小瞧它们,凑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不信你尝尝……

苏玲儿听完孙闯闯这一大套的讲解,对拉面又有了新的认识。孙闯闯又要了两个鸡蛋和三两肉。苏玲儿刚要下筷子,又被孙闯闯喝令制止了,说:“不是这么吃的,你得先把鸡蛋剥好了,分两半泡在汤里,再把肉片压在面底下泡着。这样凉鸡蛋就能焐热了,肉也软了。”苏玲儿照办了,一边吃,孙闯闯又说:“这牛拉看着简单,其实这学问大了。越简单的吃食,学问越大。”苏玲儿从此对这“看似简单的牛肉拉面”有了一种崇敬之情。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碗牛肉拉面而已。

饭后,孙闯闯自然而然地带着苏玲儿回家了。他家在天通苑,抬头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窗户。苏玲儿想着到底哪扇窗户是他家。在楼群中,两人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电梯间贴满了小广告。一只灯泡一闪一闪的,散着微弱的光。那光暗到不足以看清孙闯闯的脸。

孙闯闯的家倒是很有艺术家的范儿。CD架上还摆着一摞小卡片和刻有他名字的杯子,他说那些都是粉丝送给他的。苏玲儿继续参观,发现了很多绝版唱片,也发现了他与白露的合影。白露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飘到了孙闯闯的面前,让他的脸变得隐隐约约。

孙闯闯说:“来,挑个唱片听吧。”

苏玲儿在一张张地翻看着,终于选定了一部盗版碟。

孙闯闯:“别听这个了,我给你推荐一张。”

孙闯闯一边将CD插进播放器里,一边说:“今天别走了。”

苏玲儿:“那不行,我什么都没带。”

孙闯闯:“你需要什么,我这就去买。”

苏玲儿:“我需要的东西可多了,而且这个点商店都关门了。”

两人又争辩几句,最终苏玲儿还是同意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苏玲儿在孙闯闯的怀里醒来。孙闯闯没有拉窗帘的习惯,他说睡觉挺浪费时间的,这样可以早点起床。可今天早上,两人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了。孙闯闯感叹着:“你说,在北京像咱俩这样能在工作日睡到自然醒的人多吗?”

苏玲儿:“不多吧。”

孙闯闯心中一阵暖意,她突然抱紧了苏玲儿。看来白露那一篇儿算是翻过去了。他又伸了个懒腰,起床了。孙闯闯的声音又从厕所里传出:“你今天干吗?”

“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晚上要去个刺猬乐队的新专辑发布会。”

“哦,他们也叫我去了。”

“那正好晚上一起去呗。”

“没劲,我给推了。”

“那我回家了。”

“你怎么总是想回家。”

“我得回家换身衣服。”

“对了,你跟你父母住?”

“对呀,怎么了。”

“那说白了,你就是还没断奶。”

孙闯闯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苏玲儿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什么叫还没断奶,我自从工作后就没再管家里要过钱了。”

“那还不是吃住都在家。就承认了吧,你就是那种饭来张口的小女孩儿。”

“我还不走了。”说着,又把衣服脱了,换上了苏闯闯的大短袖。

孙闯闯家的客厅一侧摆着一张巨大会议桌,能坐下十个人左右的样子。早饭过后,苏玲儿挑了一张唱片,可在挑唱片时,她又看见了那张合影,两个人各坐一边。苏玲儿写新闻稿,孙闯闯写最近新接的一个剧本的活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个人都很合拍。孙闯闯一边写,一边和苏玲儿讲着、讨论着。每写完一段,都要给她看看。光看还不行,必须要讲点自己的意见,才算罢休。孙闯闯的剧本写得倒是顺利,可苏玲儿的稿子却一篇也写不出来。苏玲儿心里觉得别扭,可又不知怎么开口。

到了晚上,孙闯闯又试图将苏玲儿留下来,苏玲儿一口回绝了,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回家了。她走出孙闯闯家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被释放的感觉。回家的路上,苏玲儿给张依依打了一个电话,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张依依:“终于出现了,你都消失一天了。看来你俩发展得不错啊?”

苏玲儿在电话一端笑而不语,自己也不确定这样的发展是否“不错”。

张依依:“你们约会都去哪了?”

苏玲儿:“先去了动物园,之后又去吃的……”

张依依:“吃的什么?不会又是重庆小面吧?”

苏玲儿:“吃的牛肉拉面,可高级了。而且我俩都爱吃面条。”

张依依懒得再追问,说:“我告诉你,这种人你得离他远点。你看他长的就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儿。”

苏玲儿:“我现在就特别不爱跟你聊天,以貌取人,‘俗’这字就说你呢。而且,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了。”

苏玲儿对张依依的话,似乎有点无力反驳。

自从苏玲儿走了,孙闯闯又独自守着空房。他其实是一个不怕寂寞的人,内心丰富的人都不怕寂寞。但这晚不知怎么了,苏玲儿的离开让他心烦意乱,彻夜无眠。他坐在桌前,泡了一壶茶,洗了洗手,准备继续完成剧本。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枯坐在电脑前,没有丝毫进展。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看见了书架上的合影。他把照片拿起来,仔细端详着曾经的他们。这是在哪拍的?像是苏州。他忽然想起来,那次在苏州的旧书店淘到了两套连环画,它们去哪了?自从买回来就再没见到过,他把灯打开,四处寻找。孙闯闯拉起了床垫子,那五套从二手书店买的连环画确实在此,与此同时,他当年与白露照的婚纱照也在。相框都镶好了,愣是没让白露挂上去。照片中的孙闯闯是那么不情愿,白露是那么幸福。他觉得婚纱照很俗气,白露也很俗气。但白露在的日子,他又觉得特别踏实。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终于有了一丝困意。他合上电脑,昏沉地睡去了。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是被一阵吆喝声吵醒的。他们这个小区是回迁房,园区不大,五六栋楼的样子。不知是否因为回迁房的缘故,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单元门口的那一小块地,被各家的大妈占用了,用来晒五谷杂粮。小区里的树与树之间挂上了铁丝,用来晒被子或床单。无论年轻人怎么抗议,最终都拗不过老同志。白天,大爷们在院里会凑成一堆儿下象棋。隔三岔五的还有收废品的在小区里大声吆喝。乍一看,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像这样充满市井气息的居住环境,城里基本见不着了。孙闯闯就是被收废品的吆喝声吵醒的。他伸了个懒腰,寻思着,醒了也好。

他简单地洗漱和随意吃了些饭,便又坐回那张巨大的书桌前,准备开始这一天的工作。三天后,就是与制片方约定的截稿时间。目前来看,进展还算顺利,只差一个结尾就可完成。他看着屏幕,思路逐渐清晰,刚要开始打字,又一声吆喝打断了他。孙闯闯起身,想冲楼下喊一嗓子,但又憋了回去,关上了窗户,重新酝酿。刚准备再次下笔,吆喝声又肆无忌惮地透过窗户传到了孙闯闯的耳朵里。他拍案而起,穿着拖鞋冲下了楼。在下楼的过程中,他发誓一定要将那人暴揍一顿。可真遇着那收废品的人,一下又怂了。

“你能不能小声点儿?”

“不能,小声别人该听不见了,我还怎么收废品?”

“你……这是扰民,懂吗!”

“这是白天,又不是晚上。”收废品的人继续吆喝着。

“你怎么不去别的小区?”

“别的小区不让我进啊。”

“那你怎么才能走?”

“我得把今天钱挣够了的。”

“多少钱算挣够?”

“二三百吧。”

“挣够了的话,明天还来吗?”

“当然来了,这是我固定点。”

“得……你等着。”

孙闯闯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家,从衣柜的最下面放袜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沓子钱。数了数,一共三千,是上回给人家公司写歌词的稿费。他拿了出来,又数了五张一百的放回了抽屉里。攥着剩下的钱,又冲下楼。那收废品的还在吆喝,他把一沓子钱放到板儿车上。

“今年别再来了。”

那收废品的人呆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跟你说话呢,今年能不能别再来了?”

“今年?离年底还好几个月呢。这点哪够?”

“不要算了。”

孙闯闯刚要把钱拿走,却又被收废品的人按住了。

“行行,听你的。我今年不来了,我再去别地方转转。”

那人跨上板儿车,一边吆喝着一边走了。直到声音消失得一干二净后,他这才上楼。

天地倾斜,他睡死了过去。

剧本总算完成了,核对了两遍后,迫不及待地赶紧发给负责审核剧本的徐总。以防万一,还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知剧本已经发到他的邮箱里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对方杳无音信。孙闯闯终于按捺不住,给徐总打了电话,询问剧本的进度。徐总很客气,说是剧本看过了,但还不是很理想。孙闯闯就问,那预付款什么时候可以打给他。徐总又说,这得改到他们满意才行。孙闯闯又说,可合同不是这样写的。徐总不耐烦了,说,少拿合同说事。孙闯闯急眼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办事?翻脸不认人呢?徐总也急了眼,说,不写拉倒,有的是人写。孙闯闯一下蔫儿了,说,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还是要写的,肯定会让公司满意的。孙闯闯最后的结束语是“修改意见能告诉我吗?”徐总说:“等有了修改意见会发到你邮箱里的。”说罢,便挂了电话。但这封邮件,孙闯闯迟迟没有收到。

剧本的活儿结束了,苏玲儿也被气走了,放在抽屉里的存款也给了那个收废品的。他一时想不出来还有谁比自己更惨。孙闯闯坐在桌上了,郁闷了两分钟,忽然一下又想开了。剧本这个活儿结束了,还有下一个。苏玲儿只是走了,却没分手,钱没了可以再挣。想到这,他豁然开朗。首先打给了苏玲儿,此刻的苏玲儿正在宠物医院,她家的狗在院子里被另一只狗抓伤了眼睛。对方态度很好,说一定会负责到底。苏玲儿在医院里跑前跑后,没看见孙闯闯的来电。

给苏玲儿打电话没接,心一下又凉了。想着她一定是不准备再见他了,这是为什么?只吵了一次架而已。

对于剧本的事,孙闯闯还是不死心,他又等了两天,还是没等到修改意见。他决定再给这部戏的制片人秦总打一个电话。但从语气上判断,秦总似乎已经忘记了孙闯闯这个人,并说他们已经更换了编剧。孙闯闯急眼了:“换人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办事!”

“孙老师,您先别激动,这也不是我的个人意思。我们就您的剧本开了好几次会,换编剧也是我们制片方和影视公司一起决定的。”

“那之前说给我修改意见,是什么意思?”

“修改意见?我不知道这个事呀。当时是谁跟您联系的?”

“你们负责剧本的徐总。”

“徐总?我听说他好像离职了,我现在也找他呢。好多事没交接就走了,你说他这人也太不靠谱了。”

孙闯闯脑子嗡的一下,冲着石板凳狠狠踹了两脚。一位大妈过来了:“小伙子,不能损坏公物啊!”说完,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孙闯闯被大妈一打岔,好像冷静了些,也在这一刻接受了换编剧的事实。

“那我们的合同怎么处理?”

“合同?什么合同?”

“你们当初跟我签的编剧合同。”

“那个合同我不清楚,可能也是徐总跟你签的。”

“那我上哪找他去!”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谁跟你签的合同,你就去找谁。这事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孙闯闯心中憋着的火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来话,也发泄不出去。

“我这还有别的事,就先这样吧。”说完,秦总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时候,孙闯闯电话又响了,是苏玲儿。苏玲儿家的狗已经进了手术室,她这才看见孙闯闯的来电,心中有了一丝安慰。她想着孙闯闯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和蛮横,他一定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等着给她道歉呢。可此刻的孙闯闯是一肚子火。

“你干吗呢?刚才打电话怎么不接?”

“我家狗的一只眼睛受伤了,我在医院呢。”

“你晚上干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晚上我得弄我家狗,它刚做完手术。”

“不吃拉倒。”

孙闯闯把电话挂了,又踹了一脚石板凳子。大妈又及时出现。

“你怎么又踢凳子啊!”

“我就踢!”

孙闯闯回到家里,电话又响了一声,苏玲儿发来了微信,说晚上一起吃饭。孙闯闯说,不是不吃吗?苏玲儿回:晚上我把狗送回家里,再去找你。孙闯闯心中又是一阵不快,难道自己比不上一条狗重要吗?但最终,还是与苏玲儿约了晚饭。

孙闯闯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电脑里的那个剧本文档像是不停舞动的皮鞭,正在一鞭一鞭地抽着他。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似乎不是一个合同或一个剧本订金的事。孙闯闯对钱没有太多概念。他觉得自己是个手艺人,既是手艺人,就要靠手艺吃饭。人家没看上你这手艺,不给钱,这也说得过去。更何况,孙闯闯对物质没有过多的需求,他现在身上穿的,是当年他奶奶给他爷爷织的毛衣外套。爷爷过世了,他就拿过来继续穿。偶尔隔三岔五和朋友去看个演出,如果还能带上个喜欢的或长得好看的姑娘,就已心满意足了。

既然不是钱的事,那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算了,不想了。他看了眼时间,决定先和苏玲儿去吃饭,说不定苏玲儿能让他想明白。

苏玲儿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孙闯闯不喜欢等人,尤其是在饭馆里等人。一方面,他觉得对方不尊重他。另一方面,等人的样子看上去很傻。这二十分钟里,孙闯闯几次想走,但屁股始终也没抬起来。无论怎样,他还是想继续和苏玲儿把关系处下去。况且,他今天所遇到的事,得找个人聊聊。他曾想过跟费主席聊,但又一想,这么丢人的事还是不说为好。想来想去,竟无人诉说。他想见到苏玲儿,而且从未如此急迫地想见到一个人过。他如坐针毡,不停地环顾四周,生怕被别人认出来似的。菜单被他翻了又翻,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他不停地找服务员倒水。苏玲儿的迟到,使他愤怒。但他又能怎样,只好愤怒、尴尬地继续等待着。等待一位可以诉说的人。

苏玲儿终于来了,还牵着她那条眼睛受了伤的狗。饭店不让宠物进门,只好给它拴在了饭店门口的电线杆子上。苏玲儿不紧不慢地坐下了,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孙闯闯见到苏玲儿一刹那,瞬间又释怀了,又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孙闯闯立刻叫来服务员,点菜。为了迎合两人的喜好,又点了两碗面当主食。他不想让点菜占用他们过多的时间,他要立刻进入主题。苏玲儿一边脱去外套,一边碎碎念着自己狗的伤情和抱怨北京的堵车。在苏玲儿喋喋不休中,菜逐渐上齐了。孙闯闯对苏玲儿的琐事毫不关心,那些都跟他没关系,于是便粗鲁地打断了她。

“你家那狗不是刚做完手术吗?”

“是啊,我没时间给它送回家了,就带来了。而且狗的恢复能力强,我看它精神头挺好的。”

“我那剧本的事儿你还记得吗?”孙闯闯说。

“记得啊,怎么样了?”

“黄了。但我就是特别不理解,剧本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让我去改呢?哪有一次就合格了的剧本,再说,换人也不跟我说一声。”

苏玲儿在医院忙活了一天,饿了。只顾埋头吃面,半天才抬起头,问:

“然后呢?”

“还要什么然后?”

苏玲儿又继续吃面。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正常的?”

“是啊,没什么不正常的。换人,换编剧都很正常。”

苏玲儿想着,你写得不行,人家没当面跟你直说,算是给你面子了。难不成还让人当面说出来?但这话也只是她想想而已。

“这也太不尊重人了。”孙闯闯说完,立刻明白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在哪了。没错,是“尊重”的事。

苏玲儿想劝劝他,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一直听着孙闯闯抱怨。孙闯闯一直期待着苏玲儿能安慰自己几句,可迟迟没有等到。最后,孙闯闯和苏玲儿又是不欢而散。苏玲儿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孙闯闯心里对苏玲儿也挺失望。两人以吃面结缘,又以吃面结束。也算是一场有始有终的缘分了。

临出门的时候,孙闯闯蹲下来看了眼她家的狗。一只眼睛被纱布蒙着,另一只被路灯照得闪闪发亮,黑黝黝的眼仁闪着红色的光。两人就此别过了,孙闯闯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全新的一天,孙闯闯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即便是全新的一天又能如何?他心里的问题和过不去的坎儿还是旧的,依然无法越过去。他颓丧地坐在小区院子里,被下围棋的大爷、晾晒杂粮菜干的大妈、遛狗的中年人和推着婴儿车晒太阳的妇女所包围。他觉得特别温暖,就想这么一直坐在人堆里。一开始,他不敢再回味这件事儿,想尽快把它忘记。可秦总的嗓音总在耳边徘徊着,再后来,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面容,以及那副蔑视的神情。终于,他开始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越想越生气。孙闯闯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小区大门方向走去。他站在马路边上等出租车,脑子里想着他要一手拽着秦总的领子,另一只手狠狠地再挥到他脸上。趁着他踉跄的时候,再冲他肚子上踹一脚。他的肾上腺素开始飙高,以致错过了几辆空车。

孙闯闯站了许久后终于拦了辆车。司机问他去哪,他激动得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拿出了手机,翻出跟秦总的聊天记录,查到了地址。他又翻看聊天记录。秦总起初对自己是如此的尊重,态度又是诚恳和谦逊的,前后又以“孙老师”称呼着。孙闯闯怎么也想不明白,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他仔细翻看着,就是不明白。

他一路思索着,很快就到了公司大楼前。他带着股杀气进了楼,前台把孙闯闯拦下了,说秦总还在开会呢。孙闯闯转身又下了楼,他决定在一楼大堂等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怒火逐渐消减了。何必和他动气呢,见面还是尽量保持冷静地把事情问清楚了。他一直在劝说着自己。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旋转门,生怕错过了秦总。半个小时过去了,秦总终于从电梯中走出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女助理。孙闯闯看见了秦总,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秦总!”孙闯闯的声音有点颤抖。

秦总定住了脚,仔细看了一眼孙闯闯,终于认出了他。

“我是孙闯闯。”

“哦,我记得你,孙老师。”

“那件事,您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怎么就突然不用我了?”

“这没什么可解释的,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定下来的。”秦总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女助理紧跟其后。

“您等一下。”孙闯闯向前拉住秦总的胳膊。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身体接触。秦总看了一眼孙闯闯的手,毫不客气地甩掉了。

“您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过不了这道坎儿。”

“孙老师,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这事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公司决定的。”

“你知道我写这剧本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吗?你们换人连说都不说一声,是不是太拿我不当人了?”孙闯闯越说越激动,甚至声音里都连带着哭腔。

秦总继续往前走,想尽快摆脱开这疯子。但这更激怒了孙闯闯,他这次把秦总的胳膊拽得更用力了些。

“你要干什么?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保安了。”

秦总一边挣扎着,旁边的保安不请自来了。保安认识秦总,一下就把孙闯闯架了出去,轰出大门。这情景与他脑海里——把秦总狠揍一顿的画面大相径庭。面对秦总,他准备随时打出的那一拳,还是被某种东西和情绪给压回去了。他站在大楼的旋转门外,被两个保安阻拦着。秦总没出来,应该是从地下停车场离开了。

孙闯闯咽不下这口气,琢磨了一个晚上,写了篇文章发在了网上。在临发表前,他还是把秦总和该影视公司的名字给替换了。很多网友看了很有感触,表示都遭遇过相同的事情。也有网友表示孙闯闯太自负,自己笔下功夫没练好,人家换了编剧,再正常不过了。也有的人只点了“赞”。

苏玲儿知道这件事,不是因为看到了这篇文章,而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后来,才去网上搜索到了文章。朋友一边说着,一边吐槽,说没见过像孙闯闯这么愣的人。有谁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一看就是刚入行不久。可也奇怪了,孙闯闯在音乐圈出道也算早,在社会上也混过这么些年了,怎么还这么的……缺心眼儿呢?朋友继续说着,苏玲儿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儿。苏玲儿频频点着头,就是说不出话来。朋友又说,他就是太拿自己当个人了。话音刚落,苏玲儿瞪了他一眼,说:“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呢?”说完便走了。

苏玲儿急迫地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给孙闯闯打了电话。孙闯闯熬了一宿,现在正睡觉呢。苏玲儿等不及了,直接冲到了孙闯闯家里。她要马上见到他。拍了许久的门,孙闯闯终于愤怒地把门打开了:“有病吧!有这么拍门的吗!”待他睁眼一看,是苏玲儿,半天才从梦中醒过来。他很惊喜,也很想她。

“你怎么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

“进来吧。”

这是苏玲儿第二次来他家,她不经意间又看了看书柜。孙闯闯和前妻的那张合影不见了。他前妻的蛛丝马迹也全部消失了。

孙闯闯进了厨房,烧水,想给她沏茶。

苏玲儿:“不用忙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见你没事就好了。”

“坐会儿吧。”孙闯闯端出来一杯茶,递给她:“我能有什么事?”

“就是我听说……”

“这破事传得那么快?放心吧,是金子总能发光的。”

苏玲儿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说:“我相信你。”随后就走了。

从这以后,孙闯闯再也没见过苏玲儿。

这天,关心他的人很多。费主席在晚饭时也出现了,但比苏玲儿出现得更直接,他有孙闯闯家的门钥匙。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孙闯闯总是喝得不省人事,间歇性失踪。为了防止他死在家里,费主席强行拿了一把他家的钥匙。费主席开门进了屋,家中似乎没人,很暗,很安静。费主席探头探脑地往里走,开了客厅的灯。看见了孙闯闯坐在沙发上呢,这倒是吓了他一跳。

“我操,你丫吓我一跳。”费主席说。

“你擅闯民宅,你还吓我一跳呢。”

费主席把手里的啤酒和三把烤串放在了茶几上。

“今天真是逗了,怎么都跑来了?”

“还谁来了?”

“没谁。”

“那个小记者吧?”

孙闯闯把音乐打开了,放了一张摇滚唱片。

“我看苏玲儿对你挺上心的,你真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心思考虑。”

费主席知道他说的“没心思”是什么意思。孙闯闯不主动说,费主席也不会主动问。他来孙闯闯家里不是给他解决问题来了,就是觉得他此刻身边应该需要个人。毕竟,遭遇到这事,而为此伤心的可能也只有孙闯闯一个人。

“你是不是还没从上次的失败中走出来?”费主席问。

“我都这样了,什么失败没尝试过?”

“那你畏畏缩缩的,在怕什么?”

“怕的是相爱和结婚。”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感情的事不能犹豫。除非你不喜欢她,喜欢的话就得有个义无反顾的劲儿。”

“哪有那么多的义无反顾和不计后果,那只不过是给幼稚、冲动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都快活到不惑之年,早过了那岁数。”

这话题就此结束了,关于爱情和事业的话再没说过什么。两个人听着许多年前的摇滚乐,聊起了许多年前的人与事儿。最终费主席率先倒下了,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又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孙闯闯在一个煎饼摊前排队,前面还有三个人。他无所适从,东张西望,看见远处驶来一辆黑车,左边尾灯罩旧得发白,右边是崭新的红。这让他想起了苏玲儿家那只瞎了左眼的狗。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他突然很想她。孙闯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有这凉凉的空气才能将这悲伤所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