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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0年第1期|李清源:唯君之故(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0年第1期 | 李清源  2020年01月09日07:07

假如人生是一部写在文档上的剧本,可以随时倒回去修改,潘浩会以最快的速度拖起鼠标,将时间拉回到四月二十三号,重新选择那天的出行工具。那么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将开车去参加同学婚宴,或者搭乘城乡中巴,而不是骑他的小排量直梁摩托。返程途经那辆侧翻的六轮货车时,他也就不会停下来,贪小便宜去捡一只金钻凤梨。

假如可以把时间拉到四月二十三日,重新设置那天的情节,潘浩还将严控酒量,而不会放浪狂饮。那么他的脑子也就不会被酒精占领,以至于车主吆喝着阻止他捡凤梨时,一时兴起,重手推搡了车主一把。

这些本来也不算大事,但因潘浩身材庞大,加上醉醺醺,态度又复恶劣,给车主的印象就极坏。潘浩一米九一,膀宽腰圆,站起来像只熊,是当年班里两个“巨人”之一。两人一姓潘一姓高,同学给他们起绰号,姓高的叫高康大,姓潘的叫潘大倌。潘大倌是庞大固埃的谐音。高同学愉快地接受了绰号,潘浩却不干,谁喊就跟谁翻脸,搞得大家都嫌他无趣。后来谈恋爱,女朋友也因他身量之雄壮,叫他潘大。潘浩一开始不高兴,但女朋友是工作后谈的,与当年的同学并无交集,也不知道潘大倌的典故,自非故意寻他开心,而是取英文panda的音译,昵称他是大熊猫。潘浩听她这么解释,也就释怀了。大熊猫看上去憨厚温和,人畜无害,一旦发怒,也会暴戾得吓死人。潘浩的脾性恰亦如之。所以当车主虚张声势地冲他吆喝,他在酒精的支配下顿时发作,当胸一把,将车主推翻在地。车主是外地人,恫吓失败,立即怂了,潘浩本想再补他一脚,眼前一花,他已蹿到十米开外。潘浩吓了一跳,仿佛白日见鬼,定了定神,将凤梨丢进车篓里,骑上摩托腾云驾雾般回城去了。

潘浩酒量一般,胜在胆大,有酒必喝,因此每喝必醉。女朋友对此深恶痛绝,几度以分手相要挟,逼他戒酒。但要他彻底戒掉,也不现实,比如老板或客户提壶巡酒,身为职场中人,谁敢不喝?再如哥们儿遭遇大喜或大悲,必须以酒宣泄,身为好兄弟,又怎能不喝?他以此力争。女朋友姓魏名紫,在宣传部门上班,理解酒之于社会生活的重要性,恼火的时候态度决绝,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太武断。于是她妥协让步,不再强求一刀切,而是约法三章,只准在不可抗力下可以喝醉,其他场合只能小抿三杯。所谓不可抗力,是指老板和客户的意志;至于兄弟朋友,真有好交情,就不该让他因酒伤身,倘若明知不能喝而逼他喝,就不是真兄弟真朋友,绝交也罢。潘浩嘴上答应,一上到酒场,该喝照喝,该醉照醉,侥幸不被魏紫发现,就蒙混过去;蒙混不过,便声称席间有领导或客户在,不得不尔。魏紫深感绝望,决定冷他十天半月,以示惩戒。不料才冷战几日,她去参加同事的二婚典礼,被两名猥琐同事灌得七荤八素,被送回家整整呕吐了一夜,五脏六腑都吐空了,请假躺床上昏睡两天。潘浩不知女朋友被欺负,只道也是单纯的不可抗力所致,表面上疼惜异常,殷勤伺候,心里头却幸灾乐祸。魏紫倍感无趣,酒伤过后,也就原谅了潘大。再见他喝醉,亦不复呐喊分手,但仍会有怒火升腾,斥骂他几句,甚或冷战几天。所以潘浩虽然获得了有限自由,仍然害怕女友,每次喝醉,都尽量躲着不让她见。这天亦然,他骑摩托车回城后,不敢去见魏紫,直接潜回住处睡觉去了。

县里在创建文明城市,不久要来访察,正值关键时刻,各单位都动员起来,螺丝钉拧得紧之又紧。魏紫也忙得不可开交,日复一日不遑暇食,没工夫来他这边查岗。潘浩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早晨,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犹如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扎到贴着无纺布暗花壁纸的墙上。他酒已全醒,朝手心哈口气闻闻,亦不再有酒气,心头冒出一点小得意,仿佛做坏事逃过家长和老师。房子是租的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他去洗手间打扫个人卫生,路过客厅,看到玻璃茶几上那只凤梨,仍然记得是昨天从路上捡来的,打算上班时给魏紫捎过去。魏紫喜欢吃凤梨,而他供职的公司在城东,正好路过她家所在的小区。

内地原无凤梨,逐利者贩运进来,往往被人当成菠萝,惊怪商家黑心,把价钱定得那么高。潘浩和魏紫原先也不知道两者的区别,偶尔在水果店看到,瞟一眼价格,即冷笑而去。上个月他们随团去台湾旅游,一日途经西南部某县政府,见有一大群人在那儿咆哮,询问导游,原来是凤梨收购价崩盘。潘浩想讨个便宜,买一颗当零食,遂跑过去询价。那名阿伯从口音听出他是陆客,不要钱送给他一个。潘浩欢喜而返,与魏紫剖而食之,这才发现跟以前吃的菠萝大是不同。魏紫一吃上瘾,沿途不断购买,反正台湾盛产,便宜得很,天天吃也不心疼。回颍川后,魏紫对台湾凤梨念念不忘,再去水果店,看到凤梨两个字倍感亲切,再看看与台湾相差近乎十倍的价钱,又不禁气短,挑了三个,过秤前又放回去一个。拿回家切了吃,发觉味道有差,以为花高价买到冒牌货,立即找回去跟店主理论。店主坚称他们这的确是凤梨,但承认没有台湾的金钻凤梨好吃,不过倘若是台湾凤梨,价钱会更高。魏紫心情大坏,剩下的也不想吃了,都丢给潘浩去消化。潘浩昨天赴宴归来,路遇那辆爆胎侧翻的货车,看到水果箱倾洒了一大片,有些箱子被摔破,水果散落出来,有香蕉有凤梨,品相都很好。车主正在手忙脚乱地往一堆归拢。潘浩离开婚宴时尚且八分醉,被风一吹,已然醉到十分,醺醺然间也怕出事,因此骑得很慢。看到那些凤梨,他顺势停下来,盯着纸箱上的文字,见上头写着“台湾金钻凤梨”,正是魏紫的最爱,便顺手捡起一只。他初心并不是要白拿,只是酒劲上头,反应迟钝,还没顾上跟车主说话,车主已经气急败坏地蹿过来。潘浩被他激怒,索性就要占他便宜,非拿走一颗不可,于是冲突就发生了。

洗漱完毕,潘浩找一只塑料袋,将凤梨兜起来。魏紫已如约在小区外的早餐店等候。她问这只凤梨哪儿来的。潘浩不好意思说是抢来的,犹豫了一下,说从结婚那个朋友家拿的。魏紫借用店家的刀,将皮削去,切一片品尝,果然是怀念已久的味道。潘浩看她开心的样子,心头欢喜,嘴上却笑她太容易满足,小小一点如意就如此快乐。魏紫说:小女子就是胸无大志,知足常乐。斜起眼来乜潘浩。某人好像一副很瞧不起的样子,真奇怪,难道他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吗?就不怕惹恼我,向他要名车豪宅,宝石戒指?

潘浩连忙赔笑,感恩亲爱的,赞美亲爱的,邀请亲爱的方便时一起去看看他们的房子。潘浩年前预交首付,在城东某在建小区买了套三居室,准备拿来做婚房。潘浩每次从那儿路过,总会驻足长望,从楼层增长的速度,推算他的房子什么时候才能无中生有。按照设计规划,他们那栋楼共有二十八层,他那套房子则在第二十三层。前天他再次路过,发现终于轮到盖他们那一层了,他想带魏紫去看看,让魏紫一起见证他们婚房的诞生。魏紫欣然答应。两人约好下午下班后在马踏飞燕那儿会合,然后一起去工地。

潘浩下班之前,主管临时加了点活儿,时间只好拖延。赶到马踏飞燕时,魏紫已经在了。领导本来安排有工作,她请假跑过来,此时正站在巨大的塑像下看手机。潘浩叫她名字。魏紫抬起头,望着他跑到面前,脸色异常难看。潘浩心里起毛。

怎么了?他问。

魏紫两眼盯着他,仿佛盯着来历可疑的陌生人。你那只凤梨到底怎么来的?

潘浩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是说了嘛,从同学家拿的……他期期艾艾。

魏紫把手机举到他眼前,让他看上头的画面。那是嵌在新闻页面里的一幅动态图,剪取一小段视频制作而成。潘浩脑袋里仿佛丢进一枚炸弹,轰一声烟尘翻滚,瓦砾横飞。那幅动态图所展示的,正是他昨天抢凤梨的全过程:醉醺醺地停车,大咧咧地捡拾,粗暴推翻车主,然后趾高气扬地驾车而去。从画面看,潘浩的那些动作滑稽可笑,仿佛蛮横而又猥琐的小丑,不知是摄像头的角度或光源问题,还是他醉态之下就那副德行。潘浩难堪得要死。

他妈的,不就拿他个凤梨,值什么?竟然搞出个新闻!他在难堪之中愤愤不平。

魏紫将手机朝他一递。你自己看,看完再说。

潘浩狐疑地接过手机,翻到页首,赫然看到黑体标题:货车爆胎侧翻,满车水果被哄抢一空。潘浩大吃一惊,急急阅读。原来在他离开之后,随即有一拨人跟上去捡便宜。那些人大概是附近村民,在他们地头上,且有潘浩在前做表率,那人拿得,我们就拿不得?于是一个个拿得理直气壮。车主在旁哀求,全然无用。这帮人刚走,又有人跟上来,然后又一拨,接着又一拨。周边村民亦闻风而至,犹如群狼围猎,争相抢夺,等派出所接警赶到,现场已只剩下几只扯烂的纸箱。车主损失惨重,抱着车轮号啕大哭。警察也很无奈,只能劝车主节哀。车主越哭越恨,用手机上网搜到几家著名省媒的电话,打过去哭诉不幸。媒体记者闪电而来,拍照采访之后,发现附近路口有个摄像头,请警察同志帮忙查看纪录,然后连夜赶稿,一篇图文并茂的报道就面世了。作为带头哄抢的人,潘浩——文中称其为“戴眼镜醉汉”——在报道中着墨甚多,不仅根据车主的讲述详细描写了事发经过,所配那副动态图也是时间最长、前后最完整的,让人一览而知重点所在。

你成名人了。魏紫在旁边说。她依旧盯着潘浩,眼神夹枪带棒,水深火热,复杂得无以言表。

潘浩想笑一笑,咧了咧嘴,看上去更像哭,一句话如同雷鸣般在脑海里反复滚荡:丢人丢大了!

事情并不仅是丢人这么简单。类似的公路轰抢并不罕见,三五不时就会见诸报端,但因太具话题性,仍然惹人关注。省媒报道之后,各大网媒迅速转发,不少自媒体也跟风热议,本地微信朋友圈更加热闹,连续刷屏数日。宣传部门收集舆情,上报上级领导。事件发生在颍川,必然大损本县形象,对正在紧要关头的创建文明城市不啻当头一击。领导大怒,召来负责执法的相关部门痛斥一顿,责其治下无方,训罢又命他尽快抓到肇事者,依律严惩,以正社会风气。执法负责人无辜挨熊,将怒火按捺到局里,立即召人开会,先痛骂事发地所在派出所办事不利,复严令城乡各所以此事为戒,长点眼上点心,举一反三,再勿犯错。然后又传令,他要在天黑之前看到那个戴眼镜的家伙。

突然之间名满天下,令潘浩诚惶诚恐。单位同事的态度变得很奇怪,以前亲热的颇见疏远,以前疏远的却亲热起来,纷纷祝贺他爆红,要请他签名留念。有人匿名将他的联系方式发到本地贴吧,他的手机立即被灌爆,各路人士的谴责和咒骂蜂拥而至。贴吧和地方论坛亦是一片嘲骂之声,称其为颍川县的败类和人渣。潘浩请了长假,关掉手机,躲在住处不敢见人。他唯一想见的是魏紫。自从马踏飞燕下一别,她再没有找过他。这可以理解,她工作很忙,日日夜夜不遑暇食。并且她还将毫无悬念地因为他而蒙受羞辱,被人唾骂,承担不该由她承担的精神压力。以前他喝醉酒,她还要冷战几天,何况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潘浩并不怪她。就算她要跟他分手,他也会无条件接受,并给予祝福。他这样想着,眼睛模糊一团。

惩罚比预想的重。警察登门相请时,潘浩以为无非行政拘留三五日,然而裁决下来,却是行拘十日。不过也无所谓了,在拘留所里闭门不出度日如年,在外头一样是闭门不出度日如年,而在拘留所熬过这些天,还能清偿法律债,从此冤报两结,与车主互不相欠,所以其实还是划算的。

进拘留所第三天,潘浩他姐来探视。这是潘浩拘留期间唯一的一次探访。姐姐哭得稀里哗啦,先骂他贪小便宜,又痛斥处罚不公,凭什么那么多人抢凤梨,却只判他弟弟一个。潘浩也觉得自己很冤,转而思及社会心理学上的羊群效应,他也就认了。人众譬如羊群,领头那个做了什么,后面的就会跟着做什么。所以他带头抢凤梨,后面的也跟着抢;假如他带头做好事,后面的也可能会善心大发。因此自己独受惩罚,讲起来也是活该。他被姐姐没完没了的控诉搞得很烦,有心打断她,问一下魏紫的情况,又怕问出不能承受之痛,忍之又忍,终未开口。期满释放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亮得刺眼。姐姐和姐夫临时有要紧事,没去接他。他眯着眼走出拘留所,看到魏紫站在大门外一棵栾树下。栾树枝叶如盖,在水泥地上投下一个边缘清晰的阴影。魏紫站在阴影里,看着潘浩一步步走过来。两人默然而立,都无话讲。时间在沉默中疾如闪电,又慢如蜗牛,满世界只有蝉鸣的声音,浩大起伏如海潮。魏紫扭过头去。

走吧。她说。

魏紫陪潘浩吃了一顿饭——一碗牛肉面加一杯可乐,然后送他到住处,稍坐片刻,便回单位去上班。潘浩站在窗前,看她骑电车驶出小区,急如脱逃之兔,转眼就不见了。他取出手机,上网查看今日电影院都有什么电影,翻遍几个影院,俱无心仪的影片。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看电影为由,约魏紫出来,跟她待在一起。他给魏紫发微信,说有一部电影正上映,想跟她一起去看。他攥着手机等了三个小时,一直没有回复。改打电话,嘟嘟响两声,便被挂断,然后微信发过来,说她正在开会,晚上还得加班写稿子,不去看电影了,让他自己去。潘浩望着那条微信发怔。夜幕在他的呆怔中倏然而降。他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取出一瓶酒,将自己弄成一堆烂泥,不规则地摊在床单久未更换的床上。在昏睡前,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给魏紫发出一条微信。

咱们分手吧。祝你幸福!

这句老套而俗气的话,是他彼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说辞。酒醒时不知何时,唯见阳光如雪,透过落地窗铺洒床前。看看丢在枕头边的手机,并无任何消息。他觉得饿,住处没吃的,也不想出门,就点了外卖。半个多小时后外卖敲门,打开之后,发现门口还放着一只纸箱。他将外卖和纸箱带入房间,打开纸箱看,是自己的几件衣服和两本书,还有一双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放在箱子内。这些都是丢在魏紫那儿的。衣物上有只白色信封,里头装一张A4纸,拆开来,只看到几个隽秀的钢笔字。

照顾好自己!

潘浩捏着那张纸,发现它在抖。然后人也开始抖,全身上下瑟瑟震颤,犹如帕金森病患者。他将背抵在墙上,依旧抖得厉害,脊背贴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凉丝丝的抛釉地板上,还是一直抖一直抖。大概是天太冷吧,这个晴空白日的初夏。

潘浩是生活男,会做饭也喜欢做饭,日常家务样样都干,要照顾好自己并非难事,唯一需要的,是从眼前糟糕的情景里抽离出去。进拘留所后,他已被公司辞退,现属无业人员。纵使没被辞退,他也断无脸面再去上班。他甚至无脸面再在颍川待下去。他决定远走他乡,去省城或任何其他可以混迹的地方,只要可以不再见到颍川人,也不再被颍川人见到。

主意既定,潘浩开始收拾东西。才收拾一半,忽然肠鸣如雷,一遍遍往卫生间跑,一晚上跑了七八次。熬到天亮,他已严重脱水,萎靡匍匐在床上,仿佛榨了汁的人干。想必是外卖吃坏了肚子。他不愿去医院或诊所,想起家里有氟哌酸,找出来吃了几粒。腹泻脱水之后,除了补充缺失的水分,还得调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潘浩再会照顾自己,也不懂这些,在家喝了几天稀粥,逐渐不再跑卫生间,却一直无力倦怠,精神不振。期间有几个朋友打电话,约他喝酒,显然是知他获释,要为他压惊。他一一婉拒,说在忙一些事,以后再约。他姐姐也来过两次,均吃闭门羹。第四天下午,他姐给在县城实验中学读书的儿子送东西,又顺道过来,一直拍门,不开就不走。潘浩只好放她进来。姐姐见他憔悴得不像个人,既吃惊又心疼,眼泪汪汪,骂他自残,强留下来照顾他,又从附近诊所请来医生,为他诊治。医生派护士上门打点滴,打了三天,潘浩才算康复。送走姐姐,他继续收拾东西,分类打包,准备送回老家,只留下几件衣物轻身远行。房租月底到期,他已通知房东不再续租。客厅向阴,大多时间不见阳光,唯下午六点左右,太阳会移动到西边两栋高楼的夹缝里,短暂地照耀客厅这面窗子。这时门被叩响。潘浩从猫眼往外看,很严重地怔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把门打开。那束阳光齐着他的肩膀射过去,正好落在魏紫的脸上。

魏紫扫一眼混乱的房间,并无惊讶之色,似乎已预知潘浩要离开,并且认为离开是对的。反而是潘浩的消瘦,让她暗自心惊,以为是悲伤所致,只听说失恋可以减肥,没想到效果竟如此显著。气氛有点尴尬,不知讲什么好。待了一会儿,潘浩问她吃饭没有。魏紫说没有,一下班就直接过来了。此时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但若自己烹饪,也差不多该动手了。潘浩便去厨房忙活。他姐怕他挨饿,走之前买足了食材,蔬菜鲜肉和速食品无不齐备,打开冰箱琳琅满目。潘浩炒了四个菜,蒸了一点米。四道菜都是日常小炒,没什么特别,但都是魏紫爱吃的。酒柜里还有小半瓶红酒,也正好拿来应景。魏紫夹了几口菜,端起高脚杯小呷一口酒,眼泪倏然而落,一颗颗坠到红酒里。

你干吗要拿那个凤梨?她说:我那几天单位净是这个事,应付记者,引导舆论,想方设法去灭火。领导回来就训我们,同事们挨训,都盯着我看。你知道我有多丢人……魏紫越讲越伤心,情绪也有点崩溃。你再看看你视频上那个样子,跟个小丑有什么两样?我宁可你是杀人放火,讲起来也没这么现眼……

潘浩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即死掉,化成空气无风而散。魏紫哭了一场,怨气渐消,抽纸巾抹掉眼泪,继续埋头吃饭。潘浩吃不下去,勉强划着筷子作陪。魏紫吃了一会儿,对潘浩说:跟你说个事儿。

魏紫有个闺密,也在机关工作,负责政府网上的书记市长信箱。今天上午下班前,信箱里收到一封外地信件。发信者是邻省一位女士,前些时候她和丈夫跑运输经过颍川县,不幸出了车祸,丈夫身亡,她则因路人施救,得以保住性命。如今她伤已大好,在家调养,想找到那位救命恩人,表示一下感谢,但因没有联系方式,无从找起,所以给书记市长写信求助。闺密正琢磨这封来信应该分发给哪个部门办理,魏紫打来电话,叫她一起去吃饭。两人经常一起吃午饭,地点也大多是在单位附近的一家面馆。闺密看魏紫情绪低落,声音也有点喑哑,明白是何缘故,也知道她这些天都快要得抑郁症,心生怜惜,约她周末一起去邻县一个风景区游玩。魏紫不去。闺密不高兴了,骂她没出息,为那么个二流子似的家伙痛苦成这样。魏紫说:别这么讲他,他也是为了讨我开心。闺密无语,忽然想起那个外地来信,脑洞里冒出来一个念头:让潘浩假冒见义勇为者,再叫那名女士给写封感谢信,由你们单位出面表彰潘浩,即可挽回他的名誉。反正女士在信中讲了,她当时一直昏迷,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谁。魏紫听她讲罢,嘴里说着“这不大好吧”,眼睛却炯炯发亮。

有什么不好?闺密说:这事儿做成了,你就不用再为有那么砢碜个前男友而丢脸了。

穿帮了怎么办?

闺密把嘴巴凑到魏紫耳朵边。这不是在咱们手上嘛,只要兜得好,绝对没事儿。

魏紫犹豫不决,叫闺密先不要处理那个信件,容她再想想。她想来想去,仍怕穿帮,找闺密商量有无万全之策。闺密看她如此谨慎,笑她胆小如豆。不过小心点总归没错,她建议先查查救人的是谁,什么身份,倘若对方不是善茬,那就算了。刚好她在110和120中心都有得力熟人,调出此次车祸报警和打急救的电话号码,证实是同一个号。闺密看它不像本地号,上网查其号码段,居然属于海南。她们认为有必要再了解一下具体案情,最重要是现场有无其他目击者。闺密的老公跟交警大队副队长是哥们儿,打电话向他询问,不久就反馈过来消息。据查阅案卷及办案警官回忆,出警赶到现场时,报案人已不在,当事车辆坠落在路边干枯的石渠里,石渠深达数米,长满荒草,货车又较小,难以引人注意,因此周边并无围观者,也没有第二个人打电话报警。勘查现场发现,事发处公路上有块脸盆大小的混凝土,疑是从运载车上坠落的建筑垃圾;从现场车迹判断,应是当事车辆车速过快,冲轧上混凝土块,导致车辆失控,坠入石渠。司机已经死亡,身上有明显酒气,必是醉驾无疑。副驾驶上的女士则重度昏迷。120随后赶到,他们协助医护人员将伤者弄出驾驶舱,送往医院抢救。两天之后,死者弟弟持证件赶来,将当事车辆取走,就此结案。

如此说来,想必是持有那个手机号的海南人在事发时恰好路过,热心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然后就赶路离开了。闺密和魏紫一阵欣喜。海南远在万里之外,就算在颍川锣鼓喧天开大会,也万万传不到他耳朵里。现场又无其他目击者,还有什么好担心?闺密笑嘻嘻瞄着魏紫。

干不干?

魏紫脸颊有点热,用手扇着风,笑而不语。她觉得还须先跟潘浩商量商量,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万一他不配合,也没有办法。闺密冷笑。为了他费尽心机,他敢不配合,大耳刮子扇他!闺密说。

魏紫不愿逼迫潘浩。她认为这是为他好,希望他能体恤自己的苦心。她吃着饭,将这个主意闲闲讲给潘浩听。我们计算了一下时间,她发生车祸那天,刚好跟你那个同学的婚礼是同一天,你的时间和路线都凑得上,讲起来也有说服力。魏紫说。

她说着这些话,抬头望向潘浩,只见他正盯着自己,两眼发直,神色也变得很古怪。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说:不用勉强。

如果我告诉你,打110和120那个人就是我,你信不信?潘浩说。

魏紫笑了一下。这事儿都是我们设计的,你说我信不信?

假如没有这封求助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打电话那个人是我,你信不信?

魏紫捏着筷子想了想,突然很沮丧。她摇摇头,声音也变得低落。不信。

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你那天干的事,现在又说你在同一天还救了人,这么大的反差,这么硬的巧合,谁会相信?魏紫叹了口气,将碗放到桌子上,又将筷子搁到碗口上。我也是昏了头,只想为你挽回点名誉,连最基本的人情事理都忽略了。她望着眼前那只碗发了会儿呆,神情越来越落寞。潘浩叫她继续吃饭,她回过神,却站起身来。

我吃饱了,谢谢你的饭和红酒。我该走了。她说着,取过衣帽架上的遮阳帽和挎包,径自走向房门。在走出房门之前,她回过头,望了一眼跟过来的潘浩。

照顾好自己。她说。

这句话显然是永别之辞,此时再讲,无非是一种强调,假如没有类似于今天所发生的意外,从此就不会再见,也不必再见了。他要送她下楼,她执意不允,他也就不再坚持。他觉得疲惫,大概是尚未完全康复,忙活了半天,有点撑不住,遂歪到沙发上,懒洋洋地点上一支烟。一支烟抽完,困意袭来,他懒得回床,便蜷在沙发上朦胧睡去。梦境茫茫如雾,无人无物亦无事。好像就睡了一会儿,手机忽然响起,将他从雾境之梦里拽出来。是魏紫打来的。她改变主意,坚持要潘浩出面认了那件事。她回去后心灰意冷,给闺密打电话说要放弃,闺密听她讲罢原因,不以为然。

你管别人信不信,只要那女的信就行了,那女的信了,别人不信也得信。闺密说。顿了一下,又说:索性做个彻底,我叫熟人把电话纪录修改一下,把那个海南号改成潘浩的,看他们还质疑什么?

魏紫被她一鼓动,便又改变立场,再劝潘浩接受这个安排。潘浩很无奈。

咱们已经分手,我的形象再差,也不会再连累到你;至于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潘浩说:算了吧。

不行!魏紫的语气有种罕见的固执。你是我爱过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爱的人在别人眼里那么不堪!

潘浩怔了一下,从眼睛到鼻子一直酸到了心里。魏紫等他说话,听不到回声,在那边问:人呢?

在的。潘浩说:有那个女士的电话吗?发给我,我先跟她联系一下。

号码立即从短信里发过来。魏紫怕他不会讲话,跟女士过话时露馅,交待了许多注意事项。潘浩有点不耐烦。相信我,那个人真的是我!他说。魏紫在电话里笑了一声。嗯,我相信。

潘浩看看时间,才九点多一点,不算晚,便按号码拨打过去。电话随即接通,一个陌生的女中音传过来。喂,谁呀?

潘浩不知道这个声音属不属于那位王女士,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报上自家大名,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帮助过她的人。王女士很惊喜,一连道了无数谢,反复保证等到可以下床走路,一定到颍川当面致谢。潘浩被她洪水般的感恩弄得招架不住,除了说是他应该做的,只剩下劝她不要客气。王女士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感恩之后,话题立即难以为继。潘浩打这电话的目的,只是试探她是否承认自己,既然目的达到,也无多余的话好讲,便请她早点休息,养病要紧。王女士知他是要挂电话了,突然说:

问你个事儿,驾驶舱里有两万块钱,你那天看到没有?

潘浩瞬间懵掉了,本能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坑。没有啊。他说:我就在你们车旁边看了看情况,有个人想……呃,我想过把你们拖出来,但是你知道,那个情况不能乱动,万一弄不好,反而会让你们伤得更重,所以就打了个电话,然后我还有事,就急匆匆地走了。根本没动你们任何东西。

那就奇怪呀,车掉进深渠里,那地方又偏僻,我听说根本没人注意到,只有你看到报警了,所以问你……

真没有看到。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晚安。

“安”字一出口,潘浩立即挂断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