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长篇专号·冬卷》2019|吴亮:不存在的信札(节选)

来源:《收获长篇专号·冬卷》 | 吴亮  2020年01月07日06:40

01

曼达:我离开那个地下室,天下雨了,我决定走回学校,我记得方向,我那么熟悉这带啊……很快,我发现我迷路了,好像我故意要迷路,要淋雨,让我想想,我有多少年没有在雨中走,不打伞,不奔跑,甚至走在马路中央,最近一次,是哪一次,我彻底忘了,许多事都忘了个精光,却又苏醒一般,对,我已好久不写信了,不给任何人写信,只打电话,只用声音,就像下雨的声音,我不会写信了,我几乎失去了写信的思维方式,脑子没有字了,只有声音,轰轰隆隆声音,我忘记了文字,言辞表达最基本的形式……偶尔,有一点点想法,观点,还没有成型,就飘走了,平时,不需要观点,都是日常,重复复重复,一些简单的框架,翻来覆去,够了,把它们联结起来了,好吧,现在我就给你写信,我开始写信了,这是不是很荒谬,过于滑稽,曼达,你一定被我惊着了。

02

弟弟:远处有一线光亮,睡不着,下意识摸左边,空的,我想你了,我仿佛有些背痛,手搁不着的位置,暗中,我神经质般地笑了一下,极短促,试图忘记背脊,它就是世界中心,所有麻烦,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从下往上,看到天花板一角了,真是新大陆,就这样躺在床上,本计划这个礼拜要编排我的画册,一直拖,不想,拍照,尺寸,文字,还要取个名字,忙碌了一阵,我已失去动力不知道为什么,厌倦,一种类似停滞状态……弟弟你说你会给我想个名字的,你说两个字不好,两个字的画册太多了,你说给我想一句话,你想好了吗?

03

陶尼:我的第一件作品完成了,用了三个星期,属于技艺的解决,不涉及观念,“观念”是可教的吗,偷来的,我压根儿讨厌“观念”……你懂我的,任谁都一样,重要的是作品必须仪表堂堂,它是高岭土灌注的,胶水与亚麻布,蓝色,氯化钴浸润的表面……我明天去旅行了,这是一种姿态,这很关键,做好一件作品,就得离开它忘记它,然后,三天后,或者七天多少天,回来了,穿过马路,打开门,再看看那个东西,变化在哪里?根本没有什么思想,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用半分钟认出他,一点不惊讶,他就是主人了,他简直就是在那里等我,我一点不激动,我走近他,停下脚步,这是多么冰冷的一件作品,他以他的冰冷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搁浅了,像是镜子里一个影子,用手指触摸它,玻璃似的,模模糊糊,我退后,他好像不是我的作品,我想他是美的,引人注目,走不到他跟前,没法判断,他有一种冷漠,一种全然自我怀疑,自发性,格格不入……陶尼!你一定要来看!不是现在!只有你能看懂我,你的无知、外行、奇思妙想总是会刺激我,我们是息息相关的,那种苦恼,爱欲,无尽等待……

04

塔塔:报纸上说,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定要加冰块,这个你也问我,这个,取决于自己,好像是美国人近代习惯吧,十九世纪初美国禁酒令,苏格兰的威士忌才进入美国,哪有冰块啊,氟利昂制冰机要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进入美国家庭,苏格兰威士忌有五百年历史,你自己想想吧。

你问起加尔文的“预定论”,不解,特别是“神的拣选”,人为什么毫无主权,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怎么办?我找到《申命记》里的几句,可能可释疑: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上帝的,惟有显明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很明显,人不会也不能质问神为什么施恩予人,那就不能问为什么会弃绝某些人,属神的心意人无法明白,可是,对拒绝救恩,人类依然要负责。

天黑了,回家!

05

曼达:再过几天我会去百代唱片公司找你,你将在门卫室看到一条纸条,上面写,“我来过了,你不在,只看见你的那匹猫,躺在沙发凹进去的角落里睡觉”。

06

三叔:自从我的父亲死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说你帮我,我一点不感谢你,你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昨晚你说的一番话,真虚伪,你那么彬彬有礼,真让我哆嗦,我要到哪里去,我以后要干什么?不必了,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你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是轻松了,解放了,尤其是三婶的表情和眼神,始终盯着你,我知道你们串通好了,她怕你另讲一套,你们一家谁都不相信谁,我知道,这是多么合乎人情,三婶的目光一直盯着你,不看我,她烦我,怕我,她发现我在看她,她就看天花板,真的让我无法忍受,我听不清你嗡嗡嗡说了什么,我在想你们一家,包括我的父亲,我不断打冷战,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想从这幢房子里逃出去,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包袱,一个被隐瞒的麻烦,你们一直欺负我,甚至我的身世……三叔!是不是?

07

陶尼:亲爱的,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结果,是邻居喝醉了掉了钥匙,要从我的阳台爬过去,真疯了,三楼啊,我把他拉进房间,坐下,他脚一软就歪倒了,结果怎么样,你猜猜,这家伙的钥匙居然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掉到地板上……好吧,我终于把这酒鬼弄醒了,估计他此刻一定呼呼大睡啦,你呢,亲爱的陶尼……

这之前,我在玩一个游戏。

“出题目”,很重要的疑问,被人忽略了,你应该感兴趣,我已经拟好了三条,你听好了,第一个问题,鲁滨孙为何只有一个“星期五”?第二个,于连射向德瑞娜的第一颗子弹打到哪里去了?三,蒙娜丽莎背后风景应该伸展到多远?

怎么样,好玩儿呢,呵呵,那个酒鬼。

08

曼达:有人告诉我,劝告我,你能够替我保密吗,他们说,其中一个人,神秘兮兮,啊啊,“曼达”不是你,他这样半张开嘴,意思好像有另外一个女人,事实上,不但你不叫曼达,那个也是冒名顶替的……只有你知道真相,这个名字,是我送给你的,你接受了,你看着我,眼睛发亮,你贴着我耳边轻轻呢喃,曼达,真的如此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改变了我,我们干杯,为了这个名字,很像一只狗,一种颜色,香水,湿木的香味,皮肤,头发,都黑黑的……我被你感动了,我们一起笑,你说你改变了我,那么,原来的我,又存放到哪里去了呢,我回答:你从此就是双面人了,你可以创造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叫曼达的女人,至于你原来的你,你就把她藏起来吧……

09

三叔:恕我直言,三叔你忍耐吧,那些个戴大口罩的医生,专家,我听够了,如果我是你我会烦透,医生们有备而来,他们决定一切,来不及了,这就是程序,只要启动,谁也不能改变,除了祷告,现在我明白,过去全是一样的,一个手势就是一个指令,他们彼此眨眼睛,好像他们都会腹语,就让他们去好唻,你的单人病房左手是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镜子拿走了,加了两块防滑垫,钥匙圈和眼镜盒都装在一个有灰色条纹的布袋里,没办法,走廊的灯二十四小时亮着,有点像监狱,这是我猜的,电影里。

10

宗萨:我见过小坎肩了,谈了一个下午,有一种收获的欣喜,坎肩他,在我看,是位最具吸引力的教育家,三十还不到,后生可畏,我们讨论从“平等”与“独裁”的是非取舍争辩解放出来,不必微笑,不必哭泣,瞬间莲花满地沙尘蜉蝣,一次一次回头,一次一次把自己从愚蠢和混乱跳出来,观看,听,和引导,让自己密切和凝聚在爱的微风中回头,我一下子就接纳了这个世界,接纳了整个世界中的所有生命。

在此,我非常感激你对我付出的一切,特别是能让我如此轻松地在你面前如实地说话,如实地勾勒自己,我至今还没有给你画一幅肖像,但这幅像,已经在我眼前了,生生灭灭生生不息,如果生灭、刹那同样等同于消逝的又一形式,那么消逝就是真实、平静和美好。

……

吴亮,著名文学批评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风头甚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评著称。1990年后,吴亮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艺术,开始关注当代绘画与摄影。2000年,吴亮又恢复到他的评论者状态,重出江湖,对文学与文化现象发表了一系列言论。现为《上海文化》杂志主编。著有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批评的发现》,随笔集《往事与梦想》《城市笔记》《艺术在上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