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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听到网球击墙的声音吗

来源:解放日报 | 龚静  2020年01月05日08:55

实话说,年轻的静岚还不是特别关注校园里各幢建筑的历史,只不过略略地知晓。目之所及,更多的是深深地呼吸,呼吸复旦的气息,房子和道路和树木和书籍和老师的脸、学生的面孔抟揉在一起的气息。呼吸着这样的气息,房子的颜色和样式,简单甚至粗糙的,古朴甚或古典的,统统在这种气息里。旧而松的地板是好的,水磨石和水泥地是好的,西洋古典立柱当然好看,飞檐和红砖墙的搭配更好看,和杉树、木芙蓉、悬铃木和谐得很。老宿舍楼虽然暗乎乎的,走廊里有股湿漉漉的霉味,但外面看起来飞檐下或灰色或砖红的墙,颇有时间慢慢走过之感。新建的宿舍楼也是简单的,朝北的房间总是晒不到太阳,水房里也不免滴滴答答的,洗个澡大家都得兴师动众地端着脸盆到中央食堂后的浴室,披着湿搭搭的头发,闪着红扑扑的面孔走出来,香皂味似有似无的。虽然青春,可视性倒蛮强,也是不免不够私密的,但没关系,都是这样的嘛。生活日常就不要去计较了,有书读,有树看,很开心了,就算有青春不免的愁,就像柞丝绸上一个个自然的结子。

悬铃木叶子的绿色是很能衬托灰色和砖红这两种色调的,还有一些香樟树,一些灌木树,一些春天的杨柳桃花,初夏的夹竹桃、杜鹃,秋天的鸡爪槭,冬天的零星蜡梅和脱落了所有叶子的悬铃木树干,静岚觉得校园的四季已经很丰富了。内心的丰富又何止四季更迭呢,每天的阅读简直时时刻刻的春夏秋冬,此起彼伏的风霜雨雪。遗憾校园里少了一条河,不像华东师大有了丽娃河,河岸呼应,即灵动增添。复旦几乎是一览无余的,不过毕竟是“几乎”,于是也有几分小桥流水的小风景的,比如燕园。燕园距仙舟馆(暨中文系楼,后来的校史馆)不远,其实不过小小一片小庭,浅浅石板桥一面二面三面,缀成V形,间以曲水小池两三截,岸边临水草木嘉卉,蜿蜒间造出几分江南园林之味。在方方正正的道路房屋格局的校园里,燕园好比逗号,比句号少了圆满规整,却也多了几分灵韵和更多的可能空间。虽然小小的,总归有个杨柳依依、曲水流觞的味道了。

单单燕园显然比较孤单吧。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样子,图书馆对面建了弧形的葡萄架,虽然长长的美人靠水泥砌成,当葡萄藤渐渐垂下,坐在上面拍张照也是有几分袅娜的,虽然比燕园不那么玲珑,但是多了校园一景了。也几乎同时,曦园紧跟着来了。就在大校门附近,与二教隔路相望。曦园显然是期望高低起伏的,所以垒起一个小土堆,土堆上有亭翼然,名“卿云亭”,其实倒并非中国式的亭子,是一个虚中略有实,实间其实虚的穿廊式空间。用料简单,水磨石地面,水泥涂料而已。两根柱子撑起高低圆顶前后错落,像两个大蘑菇,与其说是亭子,不如说更像个大阳台,一侧亭壁书卷式展开,铭有苏步青校长的题诗:“超然此地一亭台,缦缦卿云复旦来。园里涉游成乐趣,柳荫勤读出人才。无忘任重红专健,莫负岁寒松竹梅。他日神州迎四化,登临共举庆功杯。”卿云亭前小池一汪,隔池相望有“琳琅书声”亭,说亭其实亦非,不过穿过一瓶状洞门的小憩处,石桌石凳,临池而坐,晨曦微光,展读吟诵,确乎与背后扇形窗楣“朗朗书声”四个篆体字颇为相得益彰。一高一低,一“柳荫勤读”,一“朗朗书声”,彼此应和。

1986年春夏,毕业前夕,静岚和室友们去了曦园,去了落成不久的文科图书馆,拍了当时还是难得的柯达彩色胶卷照片。大家的表情似乎都不够放松,不像30多年后的那样开怀大笑。静岚的眉头甚至略略皱起来,简直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毫无“涉游成趣”的意思。不过,其实还是愉快的,只是不敢太放松。似乎一放松心里就有罪孽感,好比一两天不读书,就自责起来。人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当然总是有一天明白了,可是如何真正的“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也非明白了就全然能做到的。只是,如卿云亭那般“超然此地”倒真是好态度。

无论静岚最喜欢的一教,还是常听讲座的三教,或者小教室较多的二教,也或者常常会去的仙舟馆内的中文系资料室,一借就是一大摞书的图书馆……教学楼、宿舍、图书馆,甚或燕园、曦园,都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存在,好比大殿正房,你总不会忽略,喜欢或者不喜欢,要上课要查资料,要走走看看,都会去的。除此之外,总还有些私房之地,只堪独自慢慢回味。它可能不过是一截夜晚的排球场一侧的小路,可能就是军训时初识的那片草丛野地,也是仙舟馆一侧那乱石瓦砾建设中的荒径,或者是四号楼和国定路间隔着围墙的窄窄缝隙,缝隙里杂草丛生却风中飘扬,也或者就是相辉堂后面那些不成路的地方。静岚总喜欢走一走这些不在明面的地方,其实也探不出什么究竟,但就是喜欢看一看。这些不规整未修饰之处似乎多了几分未知和可能,也似乎给时而迷茫时而清明的青春心境恰当的去处。早春之夜清冷的空气,初夏傍晚恰好的湿润,冬日清晨的冷冽,在这些少人去的地方走一走,想或者不想什么,翻几页书或者不看什么,就好比一场一个人的私宴,随你安静还是激荡,忧伤还是窃喜,默默安享,默默收拾。

好比去五角场散步的无数个夜晚。无数次来回,无数次昏黄路灯下慢慢地走,路灯的影子,树的影子,人的影子,白天的阳光都收了起来,所有都是青春日子里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探究、自我诘问、自我抒怀、自我排遣。肉身可能有很多束缚,可是心灵却是飞扬的,身心的和谐从来都是动态的,在身和心彼此的纠结缠绕甚至牵扯中臻于相对的平衡。

飞扬的姿态,在那条似乎不知通向何方的铁轨上,大概是很容易获得一个姿势的,站立,双手侧平举,当然不能站立太久,也许火车即将到来。青春,火车,铁轨,总归容易落入文艺的套路,仿佛多年以后说的诗和远方。其实与其说远方,不如说人渴望与外部产生更多的连接,渴望把自己有力地投入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那里,似乎非如此就不是狠狠地生活过。多年以后,铁轨移除,那里是路,是北区研究生宿舍,没有了铁轨的方圆,好像和他处没有区别。铁轨遥遥地向着远处,即便远处其实不过凡俗的房子和人,可是铁轨往前延伸,空气就有了质感,有了可以想象的可能,有了很有的“有”。静岚听说有的男生很喜欢去铁轨那里,铁轨边上有个废弃的建筑物,容人坐一坐。坐在那里就好像成了铁轨的一部分,脱离了日常,被远方的可能性带去了远方,尽管还坐在原处。

很多年以后,静岚在二教底楼一间小教室上课。站在讲台上,右侧窗外一片葱茏。几十年前的香樟树可以用壮丽来形容,扩建了的曦园则分外妖娆。是了,得用妖娆一词,园内的香樟、樱花、木芙蓉、枫叶等等,在见过当年曦园的静岚看来,它们已褪去当年的青涩,已然风情万种,从容不迫,既饱满绽放,又随缘四季。那些绿红黄橙,杂驳间微妙的色调参差变化,是每次上课提前进教室的理由。三月轻柳绿,四月粉樱开,五月香樟的香气飘进教室,忍不住提醒学生们一起深呼吸。冬天落叶飘尽,还是忍不住请学生们看一看校园里悬铃木全然伸展的树干枝丫,感受一棵褪去所有修饰的树的精气神。做不到“超然”,此刻略略地心游,哪怕片刻。

也只能心游了。比如那堵墙再不会见了。其实说墙,不过一间变电站的侧面,就在4号楼通向干训楼的路边。大二、大三时静岚住在4号楼留学生楼,常常对着这堵墙独自打网球。尤其周末下午,3点开始打球,对墙挥拍,4点多才结束,汗水淋漓,上楼冲个澡,舒畅得很。毛姆说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独自对墙打完网球读《月亮和六便士》,好像彼此很能相互触发。

墙的颜色早已不那么白了,柠檬黄的网球弹上去弹回来兀自激荡,墙平静如水,尽管斑斑驳驳。

后来4号楼被拆,原址上起了新楼,会议餐厅住宿多功能,不再有红砖墙,玻璃幕墙取而代之,干训楼倒还在,和新楼间玻璃通道连接。当然变电站也拆掉了,墙是没有了。静岚几次回到这里,看了又看,努力回忆方位,只有干训楼的建筑还算依稀仿佛。静岚想听一听网球击墙着地的声音,那种不清脆带点闷却又不失响亮的声音,当然终究是依稀了。

30多年以后,静岚在班级群里看到一张女同学合影。黑白格子上装的绢和红衣服的岚,两人对着镜头微笑,放松而自信,身侧小鸡黄的迎春花枝条使劲伸展,错落繁盛。

静岚想起30多年前的那次春游:三个女大学生背着书包——两个紫红人造革包,一个土黄色帆布包。阳光和尘土使她们不得不眯起双眼,看向远处,远处没有什么,不过有几辆车而已,柳丝倒已经绿得柔软。好久没出来走走了。其实不过校园附近的一些田野,不那么南京路、淮海路的闹猛,有几分郊区的野气。大声笑,大声喊,疯了疯了。末了,却是在春天的绿色前静默了。粉红毛衣,米色西装,曙色开衫,长发短发,三个脑袋,一个个怔怔地望着前方。

走走走吧,总要走的。我说。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田里的塑料大棚银光闪烁,透明却模糊,舒舒缓缓的。“让我想起了童年”,不知谁说了句。是的,它又像记忆的涟漪。三人都不说话。

这是1986年3月12日下午。第二天晚静岚在日记里写下这些文字,记录早春午后阳光里的闲走。这是毕业前在复旦的最后一个春天。当垂柳绿到浓郁厚重时,彼此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