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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安庆:受伤的鸽子(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 | 安庆  2019年12月31日09:44

游雷犹豫了一下,

拉过她的手,

俯下嘴唇贴在她的手面上,

她感到了一种潮湿,

带着烟味带着咖啡味道的潮湿。

她是早晨6点前往杭州的。出发的前两天,吕茜茜就通过朋友圈发布了去向,而且在少许的文字里吐露了自己的情绪。跟帖的有几十个,大都是简单的一个赞字或表情包。这一次,她特别在意跟帖的内容,仿佛要捕捉到什么。跟帖潮汐一样退去后,她有些失落,就在这种失落里她等到了时间的到来。

她准备出去的行李,观察着自己的房子,这个可以说住了已经很久的地方。她在房间里徘徊,挑选化妆品和要带的衣服,又将挑好的衣服交回原处。她本不是一个犹豫的人,但这次在拉杆箱上踌躇了很久,最终选择的是一个透着浅色蓝纹的行李箱,好像要往南去就该是这种带着葱茏冒着潮气的颜色。另外的两个拉杆箱她决定处理掉,因为它们和离开自己的那个人有关。这样想着她开始拍照,准备放到网上找到买主,尽快让它们离开这个环境。拍过照,她把两个行李箱掂到比较偏僻的角落,找出一扇换下的窗帘罩在上边。蒙上去的瞬间,她想,窗帘怎么还没有扔掉?

她站在窗前,新换的窗帘在她娇小的身边波动,从窗口望出去一汪蓝色的天际,楼群下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和另一片楼群之间是这个城市正在新建的体育馆,和体育馆比邻的是旗城新建的景观植物园。较远的一组楼的上方有一幅像骆驼的云,“骆驼”一直都在,她想起当年来看房,这片云对她的决定有过诱惑。

十八楼,十八楼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她又一次这样想。

她本来是想坐飞机的,但坐飞机要到省会边郊的机场。她常常在飞机和高铁上较真,最后放弃的是飞机。还要坐几个小时去机场,她曾这样和当时还在这个家里的男人辩论。有一次,两个人要一起到一个地方,在坐飞机和高铁上发生争执,最后那个人坐了飞机,吕茜茜赌气地坐了高铁。而那次因为飞行延误,吕茜茜先他几个小时到达了要去的地方。

这几年,他们往往在一些事情上纠结。

旗城的早晨有些清冷。

她没有开车,这个时间点只有打的或约车。她选择了约车,网约车如期而至,司机是一个女的,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另类。她突然有些抵触,早知道不应该坐一个女人的车,她想起现在已经不太流行的那个词,同性相斥。在看到女司机的目光时,她想要是男司机不会这样,男司机对漂亮的女乘客会有一种不可抵御的殷勤。女司机终于憋不住,问,你一个人?嗯!吕茜茜突然想发火,我一个怎么了?约的不就是一个人嘛?而且她们约好的,路上不允许搭客。网约车越过了旗城广场,越过毗邻旗城广场的旗湖,湖面上氤出一层潮湿的雾气。在旗城广场上空看到了旋空而起的一群鸽子,像张贴在半空一张巨大的白绸,鸽哨声从白绸里钻出来,风将天上的鸽子冲开一条裂缝。吕茜茜将目光回过来,看一眼同性的司机,早晨的司机还带着疲惫。网约车的女司机并不多,这个司机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她窝在座椅上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头发比自己浓厚比自己长,像特别旺盛的草,长发盖住了司机身后的半个脊背。司机又看她一眼,问,你在看那些鸽子?她嗯了一声,想着怎样具体回答司机的问话,她觉得鸽子起飞才更好看,尤其在干净静谧的早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一只鸽子?司机又扔过来一句。像鸽子怎么了?她这次回答得很快。没什么,一只孤独的鸽子。司机的目光也飞快地朝天上的鸽子瞟了一眼。吕茜茜说,什么孤独的鸽子?司机说,你觉得孤独有意思吗?孤独?意思?这个女司机怎么会把孤独和意思联在一起。吕茜茜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司机使劲踩住了刹车,吕茜茜的身子猛然朝前一倾。

司机好像从惊悸中醒来,眼还朝着路上,你没看见吗?一只孤独的鸽子。吕茜茜朝车前看,晨风又大了一些,路上正在飞动着更多的叶片,难道是司机把树叶当成了鸽子?她往前俯身,这才看清和树叶卧在一起的有一只娇小的鸽子。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鸽子,不,是爱!司机重新启动了车子,走过前方时扭头看了看,马路上空无一物,那片树叶样的鸽子不知飞到了哪儿。

直到坐上高铁,吕茜茜还在想着今天的网约车司机,想着司机和鸽子的故事,想着司机的那句话,一个女人最好是结伴出行。司机说她捡过受伤的鸽子,她把它们养过来,再放出去。

临下车,司机突然抽出一张名片,吕茜茜瞥了一眼,车主叫陆敏。在她伸手去开车门时,陆敏说,回来时可以联系我。又加了一句,尤其是晚上,我们,毕竟都是女人。

她是握着名片进站的,进站前她看了看手机,有人在和她讨论拉杆箱的价格,她回,我在路上,没有心情,回来再说。对方还想讨论,她退回了。

吕茜茜是一个人出去的,属于旅行社接待的那种散客。散客大都是有自己的性格或某种原因,不愿意随团,在经济上相对自由。比如像吕茜茜这样,有自己的生意,有一家实体入股的公司,在淘宝上的店也风生水起。旅行社专门为这些有个性和收入的人设置了一对一的业务,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根据他们提出的路线和起居习惯,量身定做,那些雨后春笋般的民宿接待的更多是这类散客。

这是她结束婚姻后的第一次出门,尽管双方在最后的签字上都很慷慨,但当两个人的生活真正变成一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郁闷,觉得空气中都可以挤出瀑布一样的水来。她这次出来也是想清醒一下,自己的生活可能出现了问题,婚姻走到这一步,双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为了换一种证件去了民政局三次,每一次民政局的同志都能找到让他们推迟的理由,比如财产的分配、孩子的抚养。她对民政局的人说,我们都说好了。可民政局的人还是会在他们的协议上提出异议,找到破绽。关于财产分割双方在最后都很大气,现在的18楼归了她,另一套更大、刚刚交付的房子归了丈夫和孩子,孩子也在他们办理手续后随男人去了省城。男人在省城提前给孩子找到了一所比较好的学校,面对孩子的教育她不能留恋。孩子说,妈妈,我会过来看你。离婚的事没有对孩子说过,但孩子似乎感到了一种气氛。有一天她不在家时,孩子终于在壁柜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证据。她回家时看见孩子搂着她放置的离婚证,在沙发上哭睡了,眼角挂着泪滴。孩子醒来,眼角的泪滴即刻融化样流淌下来,在脸上流淌成一条小河。孩子委屈地哭着,你们为什么骗我?你还小……她只有喃喃地说。我不小了!她不知道该解释什么,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现在她和孩子的见面大约每个月一次,中间加带的是在视频里聊天。

她回忆走向民政局的三次,差不多持续了两年,两个人要有凑到一起的时间,加上两个人面对婚姻结束的顾虑,她对民政局的人有了一种理解和敬佩,虽然最终没有挽留成他们的婚姻。最后一次,办事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尽力了。吕茜茜看了一眼已经可以称为前夫的人,想起结婚时的糖和瓜子,迅速地去了附近的超市,将买来的瓜子和糖放到了柜台上。长发的办事员浅浅地一笑,说,希望能再看到你的身影。又补充一句,那个本比这个省气多了。她说,我知道,一次成功。办事员伸过手和她相握,一次成功。

高铁很快,几个小时后车已经到了常州,铁路两边隐约看到的是更多的水面,是绿油油的稻田,田陌间的绿树。

常州!她心一震,似乎是下意识地吕茜茜举起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大大的常州二字,在“常州”的周边是窗外的场景,和一只掠过的小鸟。没有更多的犹豫,吕茜茜把一张截图发给了游雷。

一刻钟后,游雷回复,附了一幅位置图,简短的一句话,我在国外,然后是一个想念的表情。

来之前导游和她沟通,问她,去过上海吗?还有常州?

她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回答,不用。

她其实是去过的,上海,包括常州。

杭州离上海和常州的距离她已经查过,只是,她只是查了一下,没有更多的计划。或者她的内心还在踌躇。两年前,吕茜茜去上海,在上海的行程即将结束她突然萌生了去常州的念头。好像是一次回访,说回访是因为之前一次游雷路过旗城,心血来潮从旗城下了车,下了车才给她打的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到站。那时候旗城的高铁还在建设之中,是在老站,现在被称作的火车西站。她连忙赶往火车站,远远地那个高大的游雷站在出站口的屋檐下,檐灯的光披满了他的全身,手里掂着一个挎包。她举手喊着游雷,唉,这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激动回了一声,朝她跑来。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是避不开拥抱的,她娇小的身子被一个男人的长臂紧紧地裹住,仿佛要把她吞没。

尔后,他们去了一家咖啡馆,在游雷准备暂时入住的撒哈拉酒店的旁边。车站的拥抱像涨潮的海水平静下来,游雷还时而摩挲着她的手。有一部分时间,他们是在回忆,在这之前,他们在一家公司里干过,那时他们都属于背井离乡的人,友谊也是那段时光里结下的。游雷说,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她摇摇头,这句话你说过N遍了。游雷说,因为我真的忘不了那个雨天。那场雨是在游雷的一场病中越下越大起来,他发烧、咳嗽,连续两天都疲倦地躺在微小的租房里,就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一种被水泡过又上楼梯的皮鞋声。咔嗒声停在他的前门,他听见了嘭嘭的敲门声,是吕茜茜。她给他带来了一碗面,还有一些药物。吕茜茜不说话,把饭倒进碗里,看他坐起来吃。吃完了,吕茜茜说,去医院吧?他摇头,不用,就要好转了。她下了楼,再上楼时跟在吕茜茜身后的是社区门诊的一个医生,看了,打了针……

游雷说,我永远记着,那个雨天!不用,一个男人这么啰嗦。游雷说,不是,这是一个男人的真诚。吕茜茜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也帮过我很多。一个女孩在外其实很难,很多难题是你帮我解决的。

他们喝着咖啡。

去北京干什么?要当北漂吗?

他端起咖啡和她碰杯,说,受人之托考察一个项目,一个高人。

好吧,祝你成功。

你们,还在挺吗?

她懂他的意思,点点头。

他说,也许会好起来,挺住意味着一切。

这是谁说的话,一个名人?

这会儿是我说的。

她说,那你就是名人。

哈哈……

时间能解决一切,不用担心。

我相信,游雷说,时间是包容的,也是可以消融和消解的。

各自保重!她看着他,那双眼里似乎有一种忧郁,难道他中途下车,就是为了这场见面,这场夜间咖啡馆的一次相谈,为了出站口的一个拥抱……游雷说,你相信时间吗?

相信!

嗯,那我也相信,我们都裹挟在时间里,谁都不可回避不做时间的俘虏。

俘虏?她抖了下膀子,笑笑,在咖啡馆朦胧的灯光里有些模糊。

保重!

保重!

她始终没问他为什么要突然下车。

这个城市其实还有游雷一个亲人,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多年前鬼使神差地嫁到了旗城,她记得游雷对她说过,他和姐姐有偶尔的来往。这个夜晚他大概不会去见姐姐了。太晚了,明天还要很早离开。她还是问了,还见其他人吗?

游雷仰起头,摇摇。

在离开咖啡馆前,他们很自然地拉住了手,拉着手走到她的车前。

在酒店门口,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打开车门往下拽一个女孩儿。女孩被拖下来,风衣触到了地上。女孩挣扎着对司机说,不要走,等我!男人最终撒手,女孩却静静地站住了。出租车司机沉默地看着他们,女孩又走近了男人,把身贴上去,给了男人一个拥抱。男人木木地站着。女孩返身又上了出租车,从车窗向男人挥手,男人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举起他的手来,也没有及时回到房间,而是坐在大厅侧面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独自地抽烟。

她和游雷看完了整个过程,他们看着角落的男人,在星星点点的烟光中,听到了抽泣。

她对游雷说,你不会吧?

什么?

像那个人一样。

游雷犹豫了一下,拉过她的手,俯下嘴唇贴在她的手面上,她感到了一种潮湿,带着烟味带着咖啡味道的潮湿。游雷吸烟,他们在一起时,她也偶尔地吸过。

游雷的眉毛有些皱。

她最终返身了。

第二天早上,她及早开车等在酒店门口,送游雷上车。

去常州是他们在旗城见面的两年后,整个过程和游雷从旗城下车几乎相似,只不过主人打了个颠倒。

列车穿过了常州,好多人都打起了瞌睡,甚至从后边的座位上传来了隐隐的鼾声,毫无感觉地跨过了很长的路程,外边的风景无暇顾及。那次从上海到常州,也是在夜色里到达。游雷在站台外等她,好像情景重现一样,他们先来了一个拥抱,只是这次她感到游雷抱得更加用力,像要把她的骨头抱酥,还喃喃地说着,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又见面了。然后游雷接过她的肩包,一只手挎着她纤细的腰部走出站口。常州此时已是万家灯火。

游雷其实也是一个网商,不过是一个敢接大单的人,在吕茜茜接几家大单时帮过吕茜茜。游雷著名的业绩是在网上销售救活过一家童装厂、一家饰品厂,后来两家厂子都有了他的股份。吃过饭,游雷和她商量,我带你去一家琴行吧,那里也有我的投资,我想听听你的琴声。琴声这两个字游雷是带着抒情的音调说的,而且带着动情的神色让吕茜茜想醉,简直要把持不住。游雷这样说对一个女人是一种懂,懂她的喜好,她的内心,知道吕茜茜曾经有一台钢琴,前两年处理了,而吕茜茜的内心还是对琴有着眷恋。

好吧,吕茜茜回答。那种感觉是不容拒绝的,她回答的声音很细,像猫的低语。那一晚,她的确是在琴行里沉浸了,那种琴声中漫溢出来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弹着,当最后一曲停下来,她久久地坐在琴凳上,游雷从身后环住了她。她任游雷那样环着,没有转身。

第二天的早晨,很早的列车。她记忆一直犹新的是当列车徐徐启动,游雷伸着的手,脚步在撵着列车,似乎听见了响在站台上的咚咚的脚步声。

她回忆两次接站和送站的经历,她在想,常州也许是永别了,真正的男女朋友,那种深中的浅太谨慎太矜持或许是一种疏远,最终可能会是分别。长久地保持距离让双方会越来越有一种失落,甚至失魄,灵魂也会麻木的。

竟然又路过常州,在列车的疾行中,她流下了眼泪。

手机上蹦出一条信息,是杭州的导游。姐,你到哪了?她回答很快,常州。接着又蹦出一条信息,是询问她转让行李箱的事,姐,能报个合适的价位吗?她又迅速地回一条,我在外边,回去再谈。对方又蹦过来一条,姐,除了行李箱还转让什么?这种人把我当什么了,中介?旧物处理站?她问,你需要很多吗?哦,也是顺便问问。她回,现在还没有想起来。她想起来,蒙在行李箱上的窗帘迟早会当成废品卖掉。她找到了一张图片,那是旧窗帘拆下来临时拍下的一张。她把图片发给了对方,拆换的窗帘你要吗?对方竟然回,要!抹布的价格!你这种人怎么什么都要?对方回答,也不是,窗帘正好有用,看你那窗帘还挺好的。是还挺好,窗帘当时也没少花钱,拆下来时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和前夫离异后,凭着情绪拆下了窗帘,都焕然一新。如果要换,身下的床也许也该换掉。可是她忍住了,因为这张床当时是按她的意愿买的,还有孩子房间的床,孩子回来也还是要用的。列车在高铁上行驶,她又调侃了对方一句,这个世界你敢要么?对方好像在等她的信息,随时回,不敢,我只要世界的一点点。之后,她在截图上看到了钢琴——她的钢琴。她赶忙问,你是买钢琴的那个人?不是,这是我刚从一个中介那儿买的。一瞬间她决定把行李箱转卖给这个人,那样她就可以知道她钢琴现在的主人,可对方是什么都要的人,怎么拥有了她的钢琴?她隐入一个谜中。

接站的是一个女孩儿。

女孩高大、苗条,带着笑意,是她喜欢的类型。爱笑的导游女孩伸出手拉过了她的行李箱,是吕姐吧?吕茜茜点头,报以同样妩媚的笑容。女孩把她带到一个地方,让她坐下,和她商量,还有一个游客几分钟后到,吕姐能不能等一等?她当然要同意等,别说几分钟,就是再长一点的时间恐怕也要先放下心来。女孩又一笑,说了声谢谢,把行李箱还给吕茜茜,举起小旗淹没在人流之中。真的没等多长时间,女孩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手里拉着另一个行李箱,身后是一个同样身材纤长的姑娘,两个年轻人很快进入了沟通。

那天晚上,导游带她们在一个热闹的街市吃了夜宵。回到酒店,吕茜茜把到杭州的消息发到了朋友圈里。

跟帖点赞马上在朋友圈的下方弥漫,像一只只鸽子在她的朋友圈里飞翔。在那些赞里她看到一个微信名叫棉花的留言,一切都有开始。她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这是她心里另外一个男人,十几年的关系了。他叫苗望,曾经他们是各自情绪的疏导师,她更把他看成自己思想的导师。关于这个男人,他们有很多的细节,只是,她和这个苗望的关系更加纯粹,纯粹到一直走在濒临崩溃和绝望的边缘,又总是心心念念地想起对方。他们的见面常在一个叫“星期八”的咖啡厅里,一个普通的喝茶聊天的地方。他们相中的是那里相对安静的环境,在这个城市属于中档或中档以下的咖啡厅。每一次他们都在一个固定的雅间里,音乐悠悠地飘动,茶几两边相对的两只沙发,沙发上有了断裂,弹簧和海棉的弹性还算可以。有一次,吕茜茜看起来很憔悴,在聊天的过程中眼泪扑扑簌簌地落,苗望沉默,抓住了她的手。吕茜茜低微地说着,这时候伸过来的任何一双手都会让她感动。苗望想走过去,让那个身体依偎在自己的身上,包裹进自己的胸怀。可想起每次吕茜茜都没有这个意思,止住了。女人的心不好懂,吕茜茜自己知道,她有时候是渴望一个胸怀的,可自己又过于矜持,所以一次次失落,也让对方产生了距离。

“星期八”对过的停车场在地下,一个幽静、空旷的停车场。她把它看作电视剧中的场景,一个可以发生很多拥抱相吻的场所,她也曾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一个深抱,相互听到对方心音的相拥。可是,没有!那一次,从咖啡厅出来,他们一起到停车场,她感触到了他闪动的念动,一瞬间的欲念,他伸过手,突然中止了,欲动又止的感觉有些堵塞。是苗望又一次感到失落,坐进车里的吕茜茜太平静了,他像一只豹子中止了一场猎获,放弃了一次冲刺。那一刻内心的煎熬,一个男人的矛盾,甚至是一种羞耻。她和他各自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他拧动钥匙,车低低地发动,她再看一眼停车场,如此安静。苗望瞅着停车场粗粝的天花板,不说话,手很自然地放在腿上,有些冷漠。往外一个大大的斜坡,走出斜坡是一条南北的宽阔马路。吕茜茜说,你去哪儿,我送你。

苗望没有回答,跳下车,径直地往北走,车门在他的身后闷闷地一声响。吕茜茜看着他壮硕的后背,握着方向盘,像在太阳下冻僵了。

他们其实是有过拥抱的。他们最初认识是在旗城一个部门的上下楼,有一段时间,苗望每天都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从楼下的办公室给他送报纸、信件,从开始敲门到后来推门而入。每次吕茜茜看到苗望的面前放着的都是书,对她送过的报纸报以一笑。苗望每次看报纸很快,哗啦啦一个版就翻过去了,一叠报纸里可能会抽出一两页再看。有一天,吕茜茜一进门,门被风带上了,门带上的声音很响,让吕茜茜一个哆嗦。苗望一转身把她抱住了,苗望说,这是天意。再送报纸吕茜茜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段时间,他们又有过几次严严实实的拥抱,但也都是拥抱而已。

吕茜茜在那个部门没待多久,她去那个部门是父亲托人介绍她去的,她本身对那里并不喜欢。如果说喜欢,可能就是认识了苗望。她离开那里,去了省城,竟然一连几年都没有见过苗望,好像各自都把对方淡忘了。他们再续前缘是一个雪天,那一天旗城的雪下得好大,整个城市都变了颜色。吕茜茜冒着雪在路上走,她走到了旗城公园的大门口,跨过那个曲型的门道时又转过身,看见一个人看着雪中的一棵树,几只鸟躲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苗……她叫了一声,想起这些年她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也没有喊过他苗老师,喊了一个字停下来。

现在,他们保持着每年见几次的频率,吕茜茜能感到和苗望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了,也许越来越远,过于理智的男女关系往往是毁掉关系的杀手锏。她回忆,一直都没有过拥抱了。她承认,在很多时候内心还是会想他、敬重他,把他看成思想的导师,她愿意听他说话,每次告别都好像没有了下次的感觉。现在,在异乡的夜晚她竟然又想起了他。

第二天,去的是一个水乡。

小团一共有六个人,四个女人,两个男人。女人们马上交流在一起,谈丈夫,谈情人,谈子女,谈朋友。那些话她听见了,只是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保持着距离。她渐渐地听出来,凡是一个人出来的,大都和她大同小异,要不出来散心,要不出来清闲几天,独身的女人大概占一半居多。那个和她同时到站的女孩例外,在途中,她和那个女孩比较接近,也最早加了微信。在自由休息的间歇,导游小姐走到她的身旁,说,姐,轻松起来啊,出来就是散心愉快的。她看一眼导游,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说话,走南闯北的原来谁也不认识谁。导游和她坐在了水边,眼前的流水在风中翻起涟漪,小鸟在水面上低飞,河岸上两座房子的相触处,一棵树的树枝搭在了两座房角上。导游说,人在旅途,搭上话就熟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她知道导游的好意,也知道她出来的目的,就是要疏散心中的郁闷,可说话的欲望强烈不起来,也许个性使然。她对导游说,没事,我能出来,目的就已经达到了。的确,她真的感到排遣了许多。

水乡的河岸上一条小街,是卖水产和丝绸的,店面外边的丝巾在风中悠悠地飘拂,她一个人走到那几家丝绸店前,询问着价格,价格的差异挺大,从十几块到几百块都有。她犹豫着是不是给家里捎回一条丝巾,她想起虎妞,这几天她出来,她的网店,每天打包,发货,都是虎妞在打理。虎妞是她在省城开格子铺时结下的朋友,曾经是她格子铺的理货员,她回到旗城,虎妞竟然也跟着来了旗城,而且在旗城找了一个老公,成为她在旗城最好的朋友。在接下来的行程,她好像接受了导游的建议,和旅友靠近,但还是听的多,说的少。

第三天,去了横店。

她想起那次和苗望去焦城的影视城,焦城离旗城不远,将近两个小时的行程,就看到了影视城的大门。焦城的影视城是多年前拍一部古装戏留下的,宫城,宫墙,古街,也很气派,这几年很少有剧组再去那个影视城拍戏,所以显得萧条。她和苗望走在一条古街里,各种戏装招徕照相的很多。在苗望的鼓励下,吕茜茜照了一张,她穿了一件大小姐的衣裳,站在门楣内,眉目含情。照相师傅给她拍照时,苗望在一边用手机拍,他看到了从吕茜茜眉目里射出的东西,让他的心动了一下。整个上午,他们一直在影视城徘徊,中午快出影视城时吕茜茜说,我有点累,休息一下吧。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处树荫下,吕茜茜闭着眼,手搭在小腹部,苗望坐在她的对面,看到了她起伏的胸部,侧卧的臀部。他想着让吕茜茜枕在自己的身上,也许她会舒服点。他鼓起勇气走过去,试探着让吕茜茜靠在自己的身上。可他失败了,吕茜茜摆了摆手,说,别乱,我少歇一会儿。等吕茜茜从小憩中醒来,他们踩着几十级的台阶下来,从停车场开出车,在焦城的一条小食街里吃了午饭。从那以后,两个人好像就再也没有见过。

她看着横店影视城里正在拍摄的几部戏,想着人生里到底有多少留恋的成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