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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室两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韩博  2019年12月30日11:24

作者:韩博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33957919

在胶带中

胡先生丢了手机。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内,他的手机已经出现在电影院附近的大街上。他毕竟身属一个共享经济的时代,不管胡先生愿不愿意,手机的所有权自已顺应潮流,生发出不以其意志为转移的转移,就像前一个世纪的诸多革命一样,而且,仍在转移途中——手机已不再姓胡,只不过下家的姓氏尚未最终确定。有些事,总是急也急不来的,比如赴死,比如投胎,胡先生说了不算,手机更是说了不算,它正被一名鬼头鬼脑的油腻青年握在掌心里,犹如一枚简短的接力棒,前途未卜。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尚在途中的年轻人就得继续努力啊。紧贴街边四处溜达的这位,并未辜负陈腐祖辈的教诲,他简直比那些经年累月撰写融资方案的万众创新者还要努力几分,同样是为经济增长指数分忧,急于销赃者显然更接地气,他缩着胳膊,仿佛肘部被固定于后腰的木偶,眼神机警而俯仰不断,耐心甄别茫茫人海之中的潜在买主或是身着便衣的捕鼠器。要吗?他摊开手心,询问神色匆匆迎面而来的韩先生。要你大爷!韩先生暗暗咒骂着,他正被长期扮演产后抑郁症的妻子遣去购买一盒有机蔬菜,为自己计件制快递员一般的命途而悲鸣不已。当然,粗口并未真正爆得出口,韩先生毕竟也有自己的角色:丝毫不接地气的绅士。他有病吧?的确。韩先生甘之如饴的角色从未能够帮助他吸引到任何不怀恶意的观众——身败名裂的演员毕竟身属一个多数人对于少数人实施趣味专政的传统。

可是,胡先生又能从票房高企的大银幕上看到什么呢?平庸。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足以吸引社会趣味的分母?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电影与电影之间的平庸竞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先生与朱女士会在每个周六走进电影院。这是他们格外珍视的例行仪式。电影院一如教堂。结婚九年以来,虽然视大银幕为圣坛的礼拜并非雷打不动,但是,只要能够抽得出时间,胡先生一定会在这一天把女儿送去岳父岳母家里,然后牵起朱女士的小胖手,坐上几站公共汽车,钻入一家购物中心,挤进贴满餐厅广告的电梯升至顶层,面对细菌跃涌的液晶屏幕敲击取票密码……接下来,便是最好的时光,如胶似漆的午后专场,胶即胶带,数字胶片充任汉字胶带,我爱你,却不必果真说出来,只要坐在一起就行了,两具试图松懈的身体重新被捆绑得没有缝隙,至少缝隙很小,我爱你不至于沦为我爱彼,某些时刻,胶带勒得过于紧致,紧致得教人窒息,乃至教人如梦如幻地重新嗅出一股如露如电的青春气味,那是大学的男生宿舍才有的气味,劣质的卷烟和酒渍的气味,粘在从来也不洗的外套上,至少每个学期都不洗,那股气味怎么也摆脱不掉,不仅渗入纤维,渗入皮肤,也渗入大脑的沟回,所谓青春,总是热情洋溢着一番自鸣得意的王八蛋气味,接近于腌制食品,尚未大功告成的腌制食品。

手机原本好好地塞在礼拜仪式男主角的裤兜里,屁股兜,左侧。胡先生翘着屁股半躺着,舒舒服服享用苦心经营的时刻。他们当然不会重演如饥似渴的青春,这里毕竟归属公共场合。一切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只要如胶似漆就够了,足够了。胶和漆都到语言为止,到比喻为止,到胶带为止。胡先生半躺在胶带罗织的惬意之间,只待看完电影,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唉,遗憾的是,那一天,胡先生忘了拍拍屁股。当他拦下一辆出租车,从家里冲回电影院的时候,放映厅已经重新塞满观众。平庸的故事总是如此引人入胜。管理员允许他钻进去搜寻,还热心地将手电筒借与他。共享座椅的继任者也很配合。只不过后排一位中年女性显露出几分焦躁,也许她隐隐担忧如胶似漆胎死于前戏,然而,她身边的老年男子果断制止了不懂事的幼稚病,他甚至掏出自己的手机,帮助胡先生照亮若干积有垃圾的死角。他下载的电筒软件相当不错,光柱如炬。胡先生的手机里就匮乏这种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