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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 ——蔡东《星辰书》研讨会印象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泽宇  2019年12月30日12:52

蔡东,80后作家,现供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写小说,写批评文章,出过四本小说集,获过若干文学奖。12月28日,深圳城市文学发展暨蔡东《星辰书》研讨会在中国作家协会举行。

相机“咔嚓”声过后,我暴露了。坐在长桌深处的蔡东侧过头,微笑地看向我。不过很快,她又再次回到了这场温暖的讨论中。

在长期以来的文学研讨会摄影中,我发现,不同风格的文学人都会有风格不同的个人像。爽直的明快人再怎么天马行空,拍出来的照片都会显得轻松自然;“心有瑶琴”的写作者思虑缜密,脑海里“大雪纷飞”的同时,肢体语言的表达往往也极为准确;勤勉的作家忠于记录,以至于相片中的纸、笔、本子总是喧宾夺主,抢走焦点;还有长于吞吐的高手,在言谈间纵横捭阖,用长句申引、梳理并驳斥文学史及批评系谱的层累,再用短句庖丁解牛,一击毙命——不消说就能想到,他们的面部表情复杂而且生动。但蔡东明显不属于以上几种,我“暗中观察”了很久,她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从头到尾坐在那里,注目每一个评论其作品的发言人,点头称是和沉吟不语的几率几乎一半一半,羽绒服搭在身后,包裹着椅背,白衣胜雪。写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句:“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城市,文学

“蔡东是深圳城市文学的代表性作家,我觉得可以称她为深圳的女儿。”“不对,蔡东明明就是山东的女儿。”作家鲁敏刚起了个头儿,就被研讨会主持人、山东籍评论家李一鸣笑着“打断”。蔡东1980年生于山东,长于山东,2006年从山东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后,就南下深圳执教至今。但这种天南海北的地域转换并未在蔡东的小说中形成稳固的烙印,据她的大学同学、山东籍评论家刘秀娟所说,蔡东大学时期的习作就很少带有山东地域色彩,而她现在身处深圳的创作同样如此,单拿出某个作品看,无法判断这居然是一个深圳作家。“这种开放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特别有现代意识的年轻作家成长路径的宽阔”,刘秀娟说,“我体察到她笔下对于城市生活既热爱又清醒的态度”。

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作家鲁敏

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评论家李一鸣

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评论家胡平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市评论家协会主席孟繁华

沈阳师大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评论家贺绍俊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评论家陈福民

在鲁敏看来,“70后”作家和“80后”作家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城市。“70后”作家和城市的关系大多数是后发性的,他们从黄土地出生、“摸爬滚打”、直至长大成人,然后选择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到世界去”。在“70后”作家的成长中,城市的崛起影响深远,鲁敏说,“现在即使来到破败的乡村,那里的人思维模式也已经城市化了,城市化已经变成了人所共有的道德观、价值观和伦理观,覆盖了包括乡村的所有大地”。与“70后”作家不同,笛安、文珍、张悦然、蔡东等一批“80后”作家一出生就落在“水泥地”上,“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他们没有乡愁的概念,更没有乡土文学与城市文学对立的潜意识,他们的价值观、伦理观、消费观都是先验的城市逻辑,而具有城市逻辑的作家写的当然是城市文学”。

但是,在仅仅四十年的时间,深圳从昔日渔村跨越成为到人口两千余万的国际化大都市,其内在的城市文学概念绝对不是不言自明。评论家贺绍俊表示,乡土文学的元素早已被程式化、审美化,如何把城市文学中的意象审美化,是对青年作家的重要挑战。评论家陈福民发现,虽然同为“城市文学”,但金宇澄的《繁花》就展现了一个具有“稳定系统”的城市,而蔡东的《星辰书》处理的则更多是在城市发展过程中的“脆弱性经验”。十余年前,陈福民去深圳进行文学交流时,重点关注过“打工文学”。当时,他看见的是一个个高考失利后涌入城市的乡村青年,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农业文明的尾巴,和家乡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联。“他们所处理的文本和人的精神对象,带有浓厚的乡村文明价值的色彩,他们在深圳这样的城市生活需要通过人群——四川人有四川老乡帮,湖南人有湖南老乡帮,他们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在城市中保存乡土社会的宗法结构。”十余年后,再读蔡东的小说,陈福民惊异于深圳城市文学的发展,“蔡东写的是脱离生存结构的人,他们在一个不自明的城市当中,处于种种孤独的、被放逐的、挣扎的状态。”

这种“孤独的、被放逐的、挣扎的状态”,一度也是蔡东的状态。2006年,初到深圳的蔡东和很多南下的北方人一样上了火,无名肿毒令她燥热难安。蔡东说,当时“癍痧”为她解除了暑气,但这种漆黑如墨的苦味凉茶只能让她更明显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粗粝、浑浊与狰狞,温带季风气候养成的四季循环,在湿热的水汽中变得紊乱。日常生活总有无穷无尽的磨洗力量,从校园生活跨度到“社会大学”,从齐鲁大地奔流到南疆海岸,直到2010年,她才终于从这种彷徨无地的不适中辗转腾挪出来,蔡东说,那时,“城市露出神秘的笑容,突然向我展示了她的慷慨和慈善”。此后,她慢慢意识到城市容易造就浮光掠影、陈腐不堪,但其中不断发生迭变的巨大而隐秘的变化更是文学创作的珍贵土壤,用天赋小说家的虚构权力面对更广阔、更本质意义上的城市人,成为了她的目标。“我在全世界找到了一张桌子”,小说《往生》正于此刻起笔。

失意,诗意

《往生》完成于2011年前后,并首发于2012年《人民文学》第6期,文学界真正关注到蔡东,大致是从这篇小说开始。丈夫刘向群长期在外,女儿选择了大城市与新式生活,61岁的儿媳康莲必须照顾82岁多病的公公刘长瑞。日复一日的“一地鸡毛”、复杂纠缠的家庭关系、病痛苦厄的亲情变形、甚至包括代际经验的反讽,种种元素在不长的文本中密集爆发,爱恨交织的琐碎生活与临终关怀的别样题材难掩作者的沉思。《往生》发表时,故事以儿媳康莲的猝死落幕,但在出版时却改为被救活及“熬下去”卒章。康莲是一个失意的人物。而后的蔡东小说人物几乎也全是失意的,他们包括但不限于《木兰辞》中的陈江流、《净尘山》中的张亭轩、《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麦思、《无岸》中的柳萍、《伶仃》中的卫巧蓉、《照夜白》中的谢梦锦以及《出入》中的梅杨和林君。但就像评论界所关注到的那样,蔡东小说里层出不穷的失意人物背后,都带有她对解答问题的深层关切,在小说中,这种深层的关切表现为一种深层的诗意。

小说选刊杂志社编辑部主任、评论家顾建平

《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评论家徐晨亮

十月杂志社副主编宗永平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张莉

中国作家网总编辑、评论家刘秀娟

“蔡东是能够写出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之感的作家。”《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徐晨亮曾在刊物的“实力”栏目选载过《来访者》,在他看来,蔡东的“实力”在于既能用小说的方式重新发现日常生活,又能避免止步于呈现无聊琐碎的经验本身。徐晨亮认为,蔡东的作品从一开始就在用一种“体恤的目光”去审视个体生命,在精神的泅渡中放大凡俗细节,让失意的日常产生壮阔之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通过细节来呈现惊心动魄的诗意,为蔡东所擅。“进到小酒馆里,我们商量着点菜,芹菜炝花生米、小酥肉、焦炸丸子、蒸槐花,主食要了半打锅贴。菜单翻过来看到有糯米酒,我问他:‘喝点酒吗?’他笑笑,‘度数不高可以’。”“他”是小说《来访者》中的江恺,一个获得了世俗的成功但心灵世界一败涂地的男人。评论家孟繁华注意到,这段餐馆饮酒的表述在小说中意义非凡,在此之前人物鲜有笑容,甚至刚刚经历了一场梦中的追杀,“暴雨落下来,雨水混合着血”,而在这场温热的对饮中,江恺的“脚慢慢放平”、心渐渐安定,一场艺术的谈话让他获得疗救。名物有状的饮食让“概念和知识隐去,点、节奏、设计、目标皆不明确,即兴而偶然”,在松弛和悠远中,失意的江恺抵达了诗意之境。

评论家宗永平认为,纵向比较《星辰书》中的三个短篇可以构成一个小型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第二部是《伶仃》,第三部是《照夜白》。‘朋霍费尔’中的女性最终回到的是婚姻和家庭伦理本身,但是《伶仃》里是突破伦理观念意识到了自我存在,《照夜白》则更进一步,讲述人从日常生活解放出来后如何获得自我,结尾的白马照夜白向虚空中腾飞,显示出精神层面上的超脱。”正如评论家顾建平所言,在《星辰书》的每一个小说结尾,蔡东都致力于给读者留下一点温暖或者光亮。《来访者》里的人们最终重归于好,《天元》中的何知微准备好了“最后一问”,不再浪费时代赐予的幸运,《出入》中的林君在最后获得了一直想要的世俗意义上的自信心。“这些诗意的结尾,是她为当代人精神状态提供的解决之道。”

评论家张莉说,“事无人心两样别”,《星辰书》关注的是生活中细小、微妙的“暗疾”,构成不同人不同的精神面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其实是在丰富我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让我们重新认识生活。”

星辰,微光

《星辰书》里,没有一篇作品的题目叫做“星辰书”。评论家李朝全试图猜测蔡东的命名用意,在他看来,这组小说可以彼此连缀,仿佛是作者在集中创造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参见众生万物,吐纳日月星辰,“星辰就是星空中那一道细微的光亮光芒,也可能是一种生活里的微弱的光,虽然生活充满各种疼痛和痛苦,但是也有很多能够照亮我们生命光彩的东西”。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评论家李朝全

《青年文学》主编张菁

中国作协创研部理论处处长、评论家岳雯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评论家刘大先

青年作家、编辑文珍

《光明日报》文艺部光明文化周末副主编、评论家饶翔

从情绪的一致性上看,《星辰书》存在着可以阐释的隐形长篇结构,但单独看任何一个短篇,其实都能发现蔡东在向一种文学标准致敬。分析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时,蔡东曾透露过自己理想状态中的短篇小说:“梦想中的短篇小说,空灵又厚重,凝练而繁复,线条极简的高贵感,切近生命终极问题的大格局,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超越性和穿透力。”按这个定义,很容易发现形式质素和语言质素在蔡东短篇小说观中的位置。正如评论家张菁所观察到的,蔡东行走式的语言营造出一种气息流,舒展、轻柔、透气,“她拥有一种体面的语言,用现代意识去不断努力接近生命力的本源,通过思考持续地生成新我,展现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归属与爱、现代文明下的自我实现、尊重与自尊”。也正如陈福民所言,蔡东的作品从来没有过离开内容的形式,“她的写作具有强烈的症候性,她关注人与人关系之外的更隐蔽的东西”。“蔡东的小说里叙事动力其实并不是很强,小说是由一幅一幅情景画面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画,里面有不同的墨块。不同的墨块之间不是强联系,而是微弱的联系,通过情感缔结在一起。所以蔡东小说的基本结构是团块式的”,青年评论家岳雯捕捉到了《星辰书》中那些彼此联系的微光。

稍微了解下蔡东的文学资源,能够更好地明白这些微光的来路,就像她自己所说,“一个小说作者的文学观,隐含在写作里,也体现在阅读上”。胡平、孟繁华、贺绍俊、刘大先、文珍等作家评论家都意识到,蔡东小说中的现代意识受域外文学经典影响颇深。这些作品是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乔纳森•弗兰岑的《纠正》、尤瑟纳尔的《苦炼》、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霍桑的《威克菲尔德》以及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当然还有更多,比如罗萨和卡夫卡,这些作品的风格互异,或高远绚丽,或宏大深刻,或繁密紧实,或落笔俗常,但有一点,它们都不是“精巧发飘的东西”,“它们筋道、有嚼劲儿,它们琐屑、复杂、丰厚得正如生活本身”。此外,蔡东的作品中也依稀可见中国古典文学的印记,那是《文心雕龙》《世说新语》和《红楼梦》的韵致。在蔡东看来,《红楼梦》便是一部在平实日子中慢慢渗出诗意的小说,曹雪芹郑重其事地面对日常生活,又用如此精妙的方式完成了日常生活之书。在长期的阅读、写作与教学过程中,蔡东把她钟爱的这些中外经典在更高的、也更个人化的维度上逐一打通了。这些经典作品构成了蔡东的微光,构成了她的文学乡愁,在一呼一吸之间,令她笔下的人物顾盼生辉。

“正如画纸围困不住宝马照夜白,什么也不能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文学的价值正在于,帮助人类去追寻自由,实现自由……将异化为工具的‘人’重新解放为自由的、诗意生存的‘人’——至少在文学的星空下是如此”,评论家饶翔说。

写到这里,王国维先生的一首《鹧鸪天》突然在我脑海中忽闪而过,“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更堪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我仿佛看到,这满袖的星辰在白雾的轻语中散落着诗意的微光,它们默默不语,它们的沉默明亮如灯。(图/文 中国作家网 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