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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的小提琴、胡墼硾子和手中的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宁怀礼  2019年12月29日10:55

我和白描从十几岁中学时代相交,直到今日年近古稀,岁月愈长,情谊愈深,白描是我最看重的至交好友。

1970年在永乐中学读高中,我们是一班同学。“文革”当中有几年高中停办,我们那一届是恢复高中招生后的第一届,学校效仿军事化管理方式,按连、排建立编制,一个班是一个排,一个年级三个班是一个连。开始,志钢(白描本名叫白志钢,那时他还没叫笔名白描)是我们的排长,我是排里的劳动和生活委员,都是学生干部,自然接触多一些,我们的友谊便发端于那时。

志钢在学习上,是全班的尖子,各科成绩都很优异,用现在的话说是名副其实的“学霸”,而且他还有种天生做“头儿”的禀赋,有出众的组织能力,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排(班)成为全连(年级)中的优秀集体,在各方面都表现得非常突出。过了不久,全年级要选一位学生担任连长,志钢众望所归地被选中,协助老师抓全连(年级)工作。连指导员由德高望重的老师李相钤担任,连长白志钢,则成为永乐中学建校以来的首届高中学生——高七二届全年级学生的“总头儿”。

高中时期白描是学校乐队的小提琴手。(后排右1为白描)

志钢在同学中的威望,源于他在德、智、体、美、艺各方面的全面发展。我们那一届学生,经历过“文革”之中失学的痛苦,所以当高中恢复举办后,大家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学习很有动力,自觉性都很高。志钢在这方面发挥了很好的带头作用,他天资聪颖,又肯在学习方面吃苦,自学能力很强,每一门课程,在老师上课前,他都要预习,等到老师在课堂上讲解时,他实际上大都掌握于心了。记得有一阵推行“小将上讲台”,“小将”就是学生,有的学校“小将上讲台”,无非是让学生到讲台上去搞大批判,我们永乐中学也搞“试点”,但让学生讲的是文化课。作为唯一学生代表登上讲台的是白志钢。他为我们全班讲了一节数学课,那是数学课本上的一节新课,包括我们的数学老师王玉琳在内,学校校长和数学组全体老师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听志钢讲课,志钢表现得相当出色,45分钟讲下来,如同老师在授课,得到同学和老师的一致好评。

志钢在班上已开始在县上办的《泾阳文艺》上发表作品,除了对文学挚爱之外,他已开始读前苏联编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在他影响下,我们班几位同学一块和他读并且讨论。中学生读这样的书籍,连老师都感到惊异。

他体育好,田径球类都行,是校篮球队主力,还是县排球队队员,参加过地区的比赛,田径在县全民运动会上拿过全能项目的冠军。在学校文艺队,他是乐队小提琴手,又能写字、画画,学校大的宣传活动,整面墙的壁报,大幅水彩画和美术体标题字,一般都出自他的手笔。

这些优异禀赋集中表现在一个人身上,可以想象他在同学心目中的地位,当然还有别的一些长处,让人不得不喜爱、不得不佩服,这就是他的正直、真诚、善良、重情重义。他乐意帮人,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生活方面,谁有求于他,他都会热情相助,这种帮助有时超过了一个中学生的能力。

志钢初中毕业后,就回乡当农民,生产队的苦活累活都干过,在十六岁的年纪,就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精壮劳力,泼出命干活,挣生产队最高的工分,比如打胡墼(土坯),别人拉下手“供模子”,他一个人提硾子一天可以打1000页,他说当农民就要像个农民的样子。上高中重回校门读书后,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农家子弟,有谁家里要盖房了,志钢就动员一帮男同学,利用周日或假期去帮忙。同学中的孟双胜、郭安民,家里盖房,志钢成了打胡墼的主劳力。打胡墼不光需要体力,还很有技术难度,同学中会的人不多,但志钢提起硾子,连村民里那些打胡墼的老手也不得不服。我们的班主任李相钤老师家里修房子,整个院墙是志钢领着我们一帮同学硾起来的。

关中农村打胡墼(土坯)的硾子和模子。

打胡墼

我和志钢的情谊,正是在一天一天的交往中建立起来的。在班里,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交谈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交谈生活中经历的坎坷,交谈对命运前途的憧憬。志钢的母亲是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后来与部队失散,流落到泾阳与志钢的农民父亲成了家,在“社教”和“文革”中,被当做“逃兵”而受到冲击。当时他母亲的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志钢心里一直为母亲的遭遇感到不平却又无处申诉,心里藏着很多痛苦;我的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差,在村里一直过着贫寒的日子,家庭结构也比较特殊,我本姓宁,但后来因为家庭的变化改姓张,现在我早已改回原本姓名,但好多同学,包括志钢在内,直到现在仍叫我张志英,这是我上学时的名字。志钢心里心里藏着痛苦,我心里也装着苦水,我们常常在一起倾吐心声,成了相互安慰、相互温暖的兄弟。

1972年高中毕业,我们同学又都回乡成了农民。那一年冬季征兵,男同学争相报名应征,想出去闯出一番天地,我们班20多个男同学,一下子走了12个。我和志钢本来也想当兵的,但因为志钢是独子,我因为政审未通过,我们俩都希望落空。参了军的同学们换上军装临离开家乡前,全部到志钢家集中,一些没当兵的也都去了,算是告别,也算是班里同学的最后一次聚会,我也去了。送走了所有同学,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们走到村外,在冬天的田野里溜达,谈未来渺茫的人生前景,我对前途充满悲观,他却比我豁达得多,给我说了很多鼓励安慰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志英,你信不信,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会改变自身命运的!”

在此后,我们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志钢家在三渠手巾白村,我家在崇文宋村,相隔二十多里,但有时他来我家,有时我去他家,很多个晚上我们睡在一个炕上,彻夜交谈。我比志钢大一岁,按照农村风习,个人终身大事该提到议事日程上了,但我对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很悲观。在农村,家庭经济条件不好问不上媳妇的人家多的是,无奈之下,有的到四川,有的到甘肃,有的到南山,去那些边远贫困地区领一个女子回来,凑合建一个家庭过日子,也算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办法。我当时就打了这样的主意,但志钢坚决不准我这样干。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叫陈桂贤,与志钢邻村,两个村连畔种地,站在志钢家的后门,可以看到陈桂贤家的前门。邻村人家,又是一班同学,志钢对陈桂贤很了解,而且两家父辈人都熟悉,志钢觉得桂贤人很不错,家里人也都本分厚道,便自告奋勇要充当我和陈桂贤的介绍人。就这样他两边跑,最终由他牵线,缔结了我和桂贤的姻缘。

白描(后右2)作者(后右1)和中学同学,看望当年的班主任李相钤老师夫妇。

在生产队,我先是当农民,后来在同学刘培明的推荐下,我进了公社电影放映队当放映员,再后来当公社电管站站长。改革开放后我有了自己的企业。志钢先是当小学民办教师,后来当大队团支部书记,管大队的广播和宣传等事务,1973年上大学中文系读书。几十年来,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志钢的事业也一步一个脚印,不断进步,我们联系不像早先那么多了,特别是他全家进京之后,但这仍不妨碍我们心心相印。他对我的家庭和事业发展,非常关切,经常询问,回泾阳会看我和桂贤,我也去北京看望过他。

今天的志钢,无论在事业成就和社会声望上,都令人钦佩和仰慕,但在我眼中,他还是我的兄弟,他身上一些根本性的东西,一直未变,比如他的正直和善良,他的热情和爽朗,他的嫉恶如仇和做人的一身正气。据我所知,鉴于他的影响力和人脉关系,有人曾打算借用他的关系打通求官或做生意的渠道,他一概回绝,给他多丰厚的回报都不行。他告诉人家:第一,我是个文人,没有这能力;第二,我一辈子都学不会张口求人,自己的事外人的事一样,教我求人,被打我还难受;第三,我不喜欢,也不适应这种拉拉扯扯的关系。在北京,我们躺在酒店床上,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讲:志英,现在的社会风气怎么变成了这样?人和人之间都成了利用关系,这样下去,世道会变成啥样子?

2017年春,志钢回故乡写作《天下第一渠》,我们的接触随之频繁起来。有时他会让我开车拉他出去采访,在伏案写作的间隙,他让我介绍家乡的可口吃食,我们一块出去吃。他写作起来很拼命,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就是两顿饭他有时也会忘记,到了中午12点还没吃第一顿饭。我怕他身体撑不住,给他拿了些酸奶放在冰箱里,他抽烟,又送蜂蜜搁在他的桌上,让他润肺,再次来一看,酸奶原封不动还放在那里,蜂蜜也没喝。为了不让我失望,他会赶紧当着我的面一次喝下两桶酸奶,喝下两大勺蜂蜜。我知道他每天的时间规划,一般都是晚上去看他,这时候他一天的写作任务已经完成,人很轻松,我们谈天说地,有时是正经话题,有时纯粹是闲谝,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青年时代。

白描与本文作者

2018年秋季,志钢又一次回乡,一天午后他叫我开车拉他到县城外转转,他说没有目的地,拉他去哪里都行,只要是乡下。我原本拉他顺县旅游路往北走,他突然有了想法,让我调头往南塬上开,说想去寻找望夷宫遗址。望夷宫遗址我也没有去过,他一查手机,手机导航有去望夷宫遗址的路线。在导航指引下,我们上到塬上,望夷宫遗址地处泾河南岸高高的土崖上,除了一块文物保护碑外,四周全是荒草,一片荒凉。这个时候,志钢在我面前表现出他职业的特点,完全是一个思想深邃的文化学者,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他久久在遗址前徘徊,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历史的印记了,但他好像能够感受到这里曾经的历史云烟。他告诉我秦始皇如何在这里临泾水而建宫殿,以望北夷。他给我讲赵高和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如何在这里逼杀了秦二世胡亥,讲王朝兴替、世道变迁的道理。最后,从高高的塬头隔泾河望着泾阳县城,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对我说:强大的秦帝国,就是在这里画上了最后的句号,这里的黄土见证了一个朝代的终结,这是一块震撼人心的土地,这土地就是铺展在天地间的一本历史大书!

我对历史缺乏研究,他给我讲这一切的时候,我想的却是我们两人的交往。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冬天我们两个在他们村外野地里溜达时的情景,想起了他盯着我的眼睛问:“你信不信……”从那时起,我们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过了几十年时间,但我在心里从未远离他,他也一直把我装在心里。我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为有志钢这样一位至交好友而深感荣幸。

【附】白描,1952年出生于陕西泾阳。曾任陕西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延河》文学月刊主编,国家外国专家局国际人才交流信息中心副主任,《国际人才交流》杂志副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兼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中国轻工联合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出版有《苍凉青春》《人兽》《恩怨》《荒原情链》等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散文集《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人·狗·石头》以及《论路遥的小说创作》《作家素质论》等多部论著。他的作品多次获得全国、地方以及刊物奖,在国内文学界享有崇高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