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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渡澜:昧火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 | 渡澜  2019年12月27日07:50

我的女儿甘狄克去帮姥姥挤羊奶,她本应该在中午回来的,却在晚上才到家。

她抱着一个被羊皮包裹的孩子,身上的绿色皮衣落满雪花。她正露出崭新的表情,这令我惊讶——甘狄克在开挖河道的声响中出生,身上总是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亲爱的甘狄克,这是什么?”

“额吉,出了一点儿事故。”

我又惊又怕,甘狄克却镇定自若。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她在几年前还错把“闭眼睛”说成“关眼睛”,把“鹿”说成“坐”,如今她竟然稳妥地抱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淡定地说着“出了一点儿事故”,行为举止像个大人。

“额吉,现在它是我的孩子了,我要叫它嘎乐①。”

“甘狄克,这不是你的孩子。”

“不,它是我的。”

她抱着孩子坐到了火炉边。甘狄克惹人怜爱,粉嘟嘟的脸蛋在火光的映衬下像甜蜜的糖果。老人们说她的可爱胜过春天,可以融化燕子们的翅膀,令它们坠落在她的私人轨道上。她小时候从来不会弄疼我的乳头,她还会可爱地窝在我的怀里像猫一样呼吸。我爱她,哪怕在如此古怪的场景里,我听到她嘴里传出唤小狗的口号,看到她满脸微笑地注视着怀中的孩子,便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孩子的手从羊皮里伸出来,握住了甘狄克的衣襟。它手背上厚厚一层辣椒色的茸毛,小小的方指甲是耀眼的人工化的白。嘎乐抿着嘴,睁大了眼,仿佛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欢闹的计算。脖子又粗又短,肌肉发达,这理应是动物的脖子,因为它们不得不用肌肉紧实的脖子来保持脑袋在身体的前方。嘎乐的脸上还沾着血,甘狄克用手指轻柔地替它擦拭着。她甚至试图纠正它长得不正的嘴巴。

我为她的可爱和认真醉心,凑过去亲了一口她的嘴唇,抚摸她小鸡茸毛一样柔软的短发。当甘狄克还是小甘狄克时,她的头发少得可怜,以至于我给每一根头发都起了好听的名字。哪怕在冬日,她的头发和头顶都是热乎乎的,让人心软。甘狄克温顺地仰头亲吻我。

“它看起来快要两岁了……甘狄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额吉,你认识姥姥家的那只公羊吗?它叫吉·拉克申,没有牙齿,耳朵上挂着红色的耳标。”

“我当然认识,亲爱的,你姥姥是那么尊敬它,不忍心杀死它,希望它老死。”

“是的额吉,姥姥不想杀死它,可是吉·拉克申最近总是在人们要处理羊的时候跑过去,缠着刀子不放。”甘狄克的眼中倒映着我悲伤的面容,她接着说,“于是大家决定要杀了它。他们在吉·拉克申的肚皮上切开一个小口,一个男人将右手伸了进去,然后他尖叫着抽出了手。我们赶忙问他怎么了,他指着手指上的齿痕,说被羊肉咬了一口。我们立刻就听到嘎乐的啼哭声从那个小口里传出,大家切开吉·拉克申的肚皮,发现了它。”

“可是,吉·拉克申不是公羊吗?也许羊吃草时不小心把孩子吃进去了。甘狄克,孩子是不是在羊的胃里发现的?”

“我不知道,额吉。”

甘狄克的嘴唇一张一合,话语很快填满了我们的房子,溢出了墙壁。我担惊受怕,反复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怕这可怕的故事传出去令草原褪了颜色。嘎乐在羊皮里狠狠蹬着腿,试图挣脱出来。它张大嘴呻吟,舌头果然如甘狄克所说的那样——像个球,随着它的喘息左右摇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哪怕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看到如此可怕的孩子也是会做噩梦的,更别提这种风雪交加、没有月亮的夜晚了。我抚平皮肤上冒出的鸡皮疙瘩,骨骼也为之战栗。我颤抖着坐在了火炉旁,想让自己暖起来。

“额吉,我必须把它带回来,否则他们会杀了它的。所有人都怕它,不敢接近它。姥姥肯定也恨着嘎乐,认为是它害死了吉·拉克申。我不想让它死去,它也是个生命。况且——吉·拉克申不是也决定救它一命了吗?嘎乐咬所有碰它的人,但它不咬我,我想……”

“你在想什么,我的好孩子?”

“嘎乐是爱我的,它选择了我。”

“甘狄克,它不属于你。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你只有你。”

“可是,额吉,嘎乐都不咬我。”

“它不属于你,甘狄克,被你饲养不是它的命运。”

“额吉!这不是饲养!这是养育!我要教它读书写字。”

“甘狄克,你糊涂了,你太爱幻想了,你……”

“不!额吉……”

砰砰!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甘狄克的话,我们向门的方向望去。甘狄克抱紧了孩子,大大的眼睛里欢乐之泉已经干涸,追逐着那稍纵即逝的声响。她吓坏了,我赶忙凑过去,轻拍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甘狄克仰头望着我,黄蜂一样小巧可爱的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吞吞吐吐。

砰砰!

敲门声再次响起,一连串连接起来变成一种鸣响。甘狄克跳了起来!强有力的巨响中,我和甘狄克的心脏猛烈跳动。

“是姥姥吗?”甘狄克问。

“我们应该开门,甘狄克。”

“不,别开门,额吉,姥姥会杀了嘎乐的!”

“不会的,甘狄克。”

“额吉!姥姥恨嘎乐,她会用她的猎枪干掉嘎乐的。”

“我去开门,把一切都问清楚。我们要相信她,她是仁慈的,她不会伤害任何人。好了,现在我要开门了,我的甘狄克,你跟姥姥解释清楚,说说你为什么把孩子带来,然后把孩子还给她。你要听话,我开门了。”

甘狄克连连后退,露出模糊的表情。孩子们总是这样——希望被大人们理解,却又不想被他们彻底看透。

我走过去打开了门。我的额吉走了进来,她的肩膀上已经堆积了雪,我感到歉意。我拥抱了我的额吉,拉她进来,关上了门。她双颊通红,白发飘飘,突出的前额上有长长的皱纹。她瘦削的肩上背着猎枪,逼视着一切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已经老了,可身体健康,至今没有人能在赛跑中超过她。有谁能说出老人的准确重量呢?他们有时候沉重如铁力木,有时却又轻盈如和纸。

她已经走到屋子正中央了,直勾勾地看着甘狄克和她怀里的孩子。她们的交锋迟迟不能展开。只有嘎乐发出盘旋的尖锐的喊声,几乎是在发泄怒火。甘狄克神情严肃,在胸腔里发出同样的声响,如嘎乐荡起的涟漪。甘狄克和嘎乐已经非常像母子了,她们依偎在一起,享受着天然的爱。而甘狄克谨慎防备的目光令这画面看起来像一则咄咄逼人的广告——“保护好你的孩子!”

“甘狄克,把它给我。”

“我不。”

交锋开始了!

“你真是个小傻子!好好看看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个孩子!是条生命!除此之外它还能是什么?”

“它是个吃人的怪物!它把艾儒翰的手指咬断了,还吞了下去。”

“它只咬了一个小口子!您别听他们瞎说。艾儒翰上次还说自己的鼻孔里有毒蛇在冬眠呢,谁会相信他!”

“够了!快把它给我!”

“哦!我不!它是我的。”

“不要总是把‘我的’挂在嘴边,这会带来不幸。甘狄克,把它给我!”

“哦,呜……我不。”

“给我!”

青少年天生恐惧出丑。甘狄克在姥姥命令般的话语中感到一种只属于年少时的难耐和羞耻。她痛苦地睁大眼睛,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甘狄克执拗地抱紧嘎乐,冰冷的话语从她的小嘴里吐出,仿佛世间的愚行令她惊骇:“您会杀了它的!”甘狄克是否把嘎乐当成了一场游戏?一场领养游戏?青少年热衷于游戏,这是他们的天性。你怎么能熄灭游戏之火呢?

姥姥大步走过去,想从甘狄克怀里夺走孩子。我赶忙冲上去阻止她。可怜的甘狄克一直努力维持的“大人”模样土崩瓦解了,萦绕在她心头的那小小的畏惧突然变得庞大起来,笼罩了她稚嫩的心灵。甘狄克发出尖叫,慌忙奔出屋外。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的衣摆像一只夜蛾在我的眼前飞过,只留下惨淡的绿色。砰!门被风关上,一层浅浅的雪花被吹了进来。室内立刻变得寒冷,火焰在一刹那仿佛被冻僵了,停止了舞动。雪片的噪声飘向角落,喃喃细语,秒针一般微弱的声响,不是寒冷,而是这些声响令我颤抖。

我忙不迭地冲了出去,却只看见白茫茫的雪地和漆黑的天空。黑夜降临得如此之快,像一只沉重的乌鸦坠落了。一阵风吹来,甘狄克的脚印立刻不见了。外面雪花纷飞,雪片大而厚重。我感到它们贴上我的脸,带来一种阴险和渐进、侵骨的冷。

我的孩子!

我忐忑不安,手忙脚乱:“哦,我的甘狄克!您把她逼急了!她抱着一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

“不用着急,那个红毛小怪物一冷就会发出喊声,我们循着它的声音去找。”

“额吉!我们得叫一些人来。”

“哦,小可怜,你吓坏了!外面下着雪,甘狄克能跑多远呢?跑两步她就气喘吁吁了。”

“可是……”

“你可真讨厌,我自己去找她,”额吉说,“我要一枪崩了那个怪物。你看到它的红毛了吗?它会为草原和森林带来灾难的。”

额吉衰老的脸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她眼中燃烧着的大火,在瞳孔深处嗞啦嗞啦地烧燎。嘎乐的脸和甘狄克的脸在火的炙烤下抽搐着,交替浮现,痛苦得几乎变形。我不知道额吉的愤怒究竟来自何处——她的愤怒并不是私人的,里面人群交头接耳,低声讥讽,热热闹闹。她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可怜的甘狄克的逃亡是对她的愤怒的一种确认。

她想干掉的只有嘎乐,我的女儿是无辜的。我不能让甘狄克冻死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于是我立刻和额吉外出寻找她和嘎乐。

眼前是平坦的草场,甘狄克根本无处躲藏。但不远处有松树林,孩子们总是去那里玩耍。正如额吉所说,嘎乐在寒冷中忍不住发出喊声和尖叫,仿佛雪花割伤了它的皮肉。这声音忽远忽近,却一直未曾间断。我和额吉艰难地在雪中行走,大风呼啸,在我们头顶上轰鸣。我们本来担心嘎乐的声音会被这风声淹没,可它的喊声随着风雪的加剧越变越大,尖锐刺耳,听起来像石壁的破裂、野兽的号啸,令我们冻得麻木的头脑骤然变得清醒。我和额吉已经接近松林,这里的雪相对较薄,风相对微弱,可以勉强看清孩子的脚印。风雪中松树干上裂成不规则的鳞状块片影影绰绰,迷离惝恍,有时像大军鱼的鳞片,有时又像无数条细细的、弯曲的污渍。我死死盯着林中摇摆的、稀疏的树冠。由于土地里所含盐分分布不均,松树的针叶呈现出深浅各异的绿色,一阵大风携带着雪片从树冠间涌过,全部的绿就变为统一的白,极目远眺,如钠在氯气中燃烧。我拉紧衣领抵御寒风,瑟缩着身子在雪地上匆匆行走。我频繁摇头,摇落雪花,甩脱脑海中消极逃避的念头。

额吉突然被绊倒,我赶忙前去扶起她。她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是石头吗,还是树枝?”

我低头查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尖叫却卡在了嗓子眼。

“手!”

不过我很快冷静了下来,这是个冻僵了的成年男性的手,并不属于我的女儿。额吉弯下腰握住那只手向上拉着。

这时又刮来一阵飓风,我被吹得倒退三步。我闭上眼,却被冻上,眼前漆黑一片。我在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涂抹在眼睛上,这才睁开。

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脸惊恐的额吉,她几乎摇摇欲坠。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我的孩子,你是对的,我们应该叫人来的……”

她将那人拉了出来。他的肩膀上有个洞,肚子已经被掏空了,肠子冻得像钢管。他被动物吞吃了内脏。他怒视上空,双手直直伸向天际,像要紧紧抓住飘走的生命,尽管生命已经一去不返。冻僵的尸体闻起来像驼尾和杧果,还有一点儿辣味。我腹部绞痛,嘴里泛酸,拼命压制住反胃。在这种天气里呕吐,吸入的寒气会刮烂我的嗓子和胃。

“是狼吗?”

额吉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摇了摇头:“是熊。”

“熊”这个字就像一个巨大的拳头猛砸我柔软的胃,我忍不住呕出了一口酸水:“熊?现在是冬天啊!”

“我怎么知道,也许它冬眠前没吃饱,提前醒来了。”

她又说:“糟透了,我的子弹连熊的鼻子都无法穿透。”

“哦不!是熊!我可怜的女儿……”我已经无法站立,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那惨死的男人,仿佛看见了可怜的甘狄克。我立刻被吓哭,捶打地面,泪水在我脸上冰冻。

“都怪您!您为什么要吓唬她?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她听我的话,她从小就那么可爱。她的阿爸去世前一直在亲吻她,他是多么喜欢她呀。我的甘狄克,我的女儿,我的爱——你怎么了?你碰到熊了吗?呜,我的孩子!”

额吉显然也吓坏了,呆愣在原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们得叫一些人来,我们得叫一些人来……”

就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松林里突然传出甘狄克的大喊声。

“嘎乐——嘎乐——嘎乐啊——”

这声音撕心裂肺,震天动地,我从不知道我的女儿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像一阵惊雷炸响在天空,迅速传遍世界。我被女儿的大喊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心跳剧烈。这声“嘎乐”乘着风和雪奔走四方,我眼前花白,除了耳中震耳欲聋的喊叫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和额吉无暇顾及男人,匆忙向林中跑去。甘狄克的声音同漫天卷地落下来的雪花一起扑到我的脸上,我又冷又绝望。她被熊追赶了吗?

起先,这里只有风的怒吼声、甘狄克的喊声和我们的喘息声。但不知为何,我们逐渐听到了其他声音——家的方向传来了人们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水桶和铁盆的碰撞声——砰砰哐哐乱作一团。我们甚至以为是一大群马奔驰而来了,它们嘴里也喊着:

“嘎乐啊——”

“嘎乐——”

我站立起来,和额吉并排站着,向家的方向看去——一群人正向这里奔来!

他们在夜间被惊醒,他们拎着装满水的木桶、抱着装满水的铁盆、捧着装满尿液的夜壶、带着装满泪水的眼眶……有些人慌忙中只在掌心里留了一捧水,奔跑中洒了一地,五根手指被冻在了一起。人群蜂拥而至,在风雪中疾奔,除了在熟睡中奔跑的人们外,他们大多面露惊慌,口中大喊着:“嘎乐——”有些人泪花飞溅,痛苦地尖叫着。他们从睡梦中醒来,却堕入了另一个噩梦。这个无限延长的队伍,没有阻碍,一片晦暗。我在刹那间迷失了——我到底是远观者还是参与者?

“发生了什么?”我和额吉异口同声地问,对熊的恐惧已经被这群荒诞恐怖的人群所淹没。

远处甘狄克的喊声经久不息,悠长痛苦,像海水激起的巨浪,顷刻吞没了一切!甘狄克口中的“嘎乐”产生无可匹敌的力量——唤来远处的人群,激励他们奔向一个共同的目的地。

“我知道发生什么了!”额吉瞪大眼睛对我说。此时他们已经跑了过来,我们被激流般的人群冲散了。他们除了眼前的森林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奔向那里他们什么都不管了。我被人群推搡着接连几次摔倒在地上,还好起来得及时,不然就会被这群疯子踩成肉泥!他们摆动的手肘砸在我的脸上,带来剧痛,我痛得龇牙咧嘴。可没过多久,又一轮疼痛袭击了我的身体——他们那装满水的器皿撞击我,哪怕我穿得再多,也无济于事——铁器令我满身瘀伤,痛不欲生,犹如在地狱里翻滚。我被夹在人群里,像一片可悲的石炭纪的岩石。我完全被桶里溅出来的水湿身,我恍然大悟!

他们以为森林着火了!

他们错把甘狄克口中的“嘎乐”当成了真正的嘎乐,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小怪物的名字。我在扭曲的人群里大喊:“你们误会了!根本没有着火!”可是没用,远处的甘狄克依旧在尖叫和哭泣,由远而近,翻卷着——仿佛世界都在巨响中滚动!我无力地随着人群摇摆身体,防止自己跌倒。我已经伤痕累累,额吉也不见踪影。

这一切都怎么了?

“嘎乐——嘎乐——”

“嘎乐啊!!”

还有什么更倒霉的事情吗?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只巨大的棕熊嘴里叼着一个孩子穿过慌乱的人群,奔向了东方。熊死死咬着它肌肉结实的脖子,孩子背部辣椒色的茸毛在空中飘扬,血滴如珍珠般在风中蹦跳。熊嘴里咬着的是嘎乐!它在远离了人群后才慢悠悠地用后肢站立起来,这哪里是什么饿坏了的熊,它很壮硕,将近有三百公斤,肩背隆起,全身被厚厚的长毛覆盖,咧嘴的动作令它看起来像是在微笑。它的视线搜刮着我心里的口袋,我预感到不幸的未来,预感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泪流不止的女人。嘎乐奄奄一息地闭着眼,竟然也在微笑,那笑容为它灌入了新的能量,它不需要羊肠线和点滴,它只要一头熊就满足了。熊很快俯下身,四肢着地,跑出了我的视野。我们的夜晚依然存在。所有人都凝滞在这雪窖里,无法逃脱。

这就是甘狄克惊呼的原因——她的“孩子”嘎乐被熊叼走了!

这是哪里来的熊?它把一切都打乱了。远处甘狄克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被人群推挤着向那里前进,我本以为甘狄克会就此止声,谁知她竟重新开始用那令人恐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大嗓门喊起来——她在喊我!

“额吉!”

“啊——额吉——额吉,救我!救我啊!”

她的惨叫混着人们的奔跑声——怎么了?熊不是走了吗?她被熊咬伤了吗?甘狄克的喊声撕心裂肺,一点儿都不连贯,总是响一阵停一阵。她喊得那么痛苦,如同正在被烈火烧灼、被凌迟折磨……我不禁也开始大喊。我脸颊上的泪水已冰冻,我张大嘴喊,只感到肌肉撕裂般疼痛。我在人群中急速前进,想看看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安静了,甘狄克没有声音了。我冲进森林里,大雪和飓风令一切变得模糊。一群雪白的人朝我恶狠狠地掉眼泪——白色常常被滥用,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它也可以成为一种令人恐惧的存在。他们的皮肤上一层厚厚的冰霜,明亮到耀眼,四肢也因此坚硬如雄鹿的角。他们亮闪闪的脚下血红一片。

“骗子!”

“没有着火!”

“这雪踩上去是温的。”

“是谁喊的着火了?”

人群开始逆行,哆哆嗦嗦地走出森林。一切都结束了,森林重又空荡荡了。一滴汗水顺着我的鼻梁滴下来,一种强烈的解脱感笼罩着我。我向树林深处寻去。我知道女儿在那里等我,她一定是伤到哪里了,有东西弄疼她了,想想她刚刚大喊的“额吉”,她是受了苦了,这令我无法忍受。我可以被人打断全身的骨头,却无法忍受我的女儿被一小块鹅卵石砸到脚趾。在松林里,遍地的脚印和锅碗瓢盆。人们的咒骂声回荡在这里,令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的孩子呢?

我看到我的额吉站在一棵松树下,在风雪中低垂着头,双手无力地撑在膝盖上。我走近看她的脸,额吉眼中愤怒的大火已经被浇灭了,留下了死一般的灰烬和一个深渊,仿佛人群将桶里的水一股脑儿地泼到了她的眼里。我的额吉竟然也是满脸泪水,整张脸看起来像玻璃一样冰凉剔透。冰冷中蔓延的绝望与痛苦浓重得犹如凝固的铁块。我是被冻伤了,还是被灼伤了?我的皮肤感到瘙痒—— 一种呆钝沉重、难以遏制的痛痒。我的哪个细胞坏掉了?这个疑问足以延伸生与死之间的痛苦边界。我想起甘狄克痛苦的呼喊声,我的孩子怎么了?我是不是不小心跳过了一些步骤?

“额吉,甘狄克呢?”

“走了。”

“她被熊咬伤了吗?”

“没有,熊没有咬她。”

“那她去了哪里?呜,她自己回家了吗?”我开始哽咽,身体颤抖。

“那群疯子的脚带走了她。”

额吉突然将肩上的猎枪扯下来,挥臂将它用力砸向松树。破旧的猎枪在清脆的响声中崩碎,炸成碎片。她跪坐下来,用手捂住了脸。

我回头看,此时风已经停止呼啸。松树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布满了裂缝、折叠、凸块和剪影。

① 嘎乐,蒙语,意为“火”。

渡澜:蒙古族,一九九九年出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现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就读。曾于《人民文学》《青年作家》《收获》《青年文学》《草原》《小说选刊》等刊物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