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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1期|陈崇正:猫头鹰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1期 | 陈崇正  2019年12月26日16:17

婷婷,你好吗?一些年过去了,我只是想写信,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我的生活和创作。只是到这一刻为止,我还不能保证这些信能寄出去,或者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将它寄给你。我记得在我父亲去世、机器人战争爆发之前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你曾流着泪送给我一瓶纸鹤,用它来安慰我。那应该是我们之间最自然的一段时光。逃亡之后回到那条街,我已经成为一个习惯性躲闪的人。我们偶尔会联系,但那是弱联系,我们再也没有靠近过。那瓶纸鹤应该不在了吧,而我已经像一只白鹤那样住在高处,住在跃进公寓第41楼层。“真跃进”汽车是全球最大的无人驾驶汽车公司,我想你对路上到处跑的跃进汽车应该不陌生。跃进公寓是我们的员工宿舍,也是被刷成一片白色,连墙上的钉子都是白色的。这白茫茫一片,像极了我儿时的某个梦境(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也做过类似的梦),所以它既像过去,也像未来。我一个人住在这未来之城,给你写长长的信,这封信反复删改,因为时间跨度太长甚至前后矛盾,我也不知道何时能写完,何时能寄出。在这封信的开头,为了让它更像一封信,我想,我应该简单归纳一下,首先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今年我搬了办公室。在真跃进汽车公司,楼层的高矮,象征了人的身份和地位。我的办公室从155楼搬到138楼,这不单表明我升职加薪,而且意味着我可以有小面积的自由——我现在只需要早上去上班,下午可以选择在家里写小说。或者可以这么理解,我的一部分梦想实现了,我把写小说的爱好变成了我的工作。还记得小时候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还让出版社的曲灵阿姨上门来给我提意见,现在想想都觉得矫情。写小说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再被称为小说家,在我们公司,我这样的职位叫故事师。没有小说家,只有故事师,我为虚拟空间提供各种故事线,论证触发全新故事线的必要条件。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就是这样假装自己还是一个小说家吧。

还是继续回到我的日常。早上很早就出门,电梯才不会太挤。我们公司的电梯就是一条垂直的地铁,电梯来时相邻五层楼的电梯门会同时打开。办公楼比我住的公寓楼要高很多,我从41楼坐电梯到138楼,只要25分钟就能到了。下行的电梯比较快,上去就慢些,记得以前在老单位,电梯还要更慢,从21楼上到185楼,大概也要一个半钟头,那里空气稀薄,电梯升得太快就会感到头晕。晚上我会在家里看书,主要是熟悉各种代码,这东西比电梯还要害人,让我知道什么叫学无止境。下午我会留在家里写小说。写的也不多,每天以两千字的速度在推进。每隔两天去天台公园跑一次步,偶尔还去打打乒乓球,流流汗。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并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说,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热爱这种生活,胜过于去维持一份吵吵闹闹的爱情。

谈到爱情,我想多说几句。以前的自己太天真了,总以为每个人到了一个年龄,他就必然拥有一份爱情,或者到了某一个年龄就必须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但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除了一辈子的光棍,每个人基本上都能或都曾拥有过相爱的情感,只是很多人,甚至是大部分人,他们至死都不曾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在这里我将爱情定格为一种纯真未受污染的美,它并不充塞在街头巷尾每个亮着灯的窗口。它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飘然而至,偷袭了我们的心灵,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与其他因素的渗入,感觉变异,它便悄然离去。不过,现在我又觉得以前的我都错了,人确实可以不需要爱情就活着,大部分人如此,所以爱情和小说一样,都具有轻微的毒素,会致幻,让人看见人世的斑斓,并以为那就是真相。

上面这一段我在考虑删掉,它看起来像个爱情骗子说的话。不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还是回到我的日常。刚才说我要跟你说两件事,这第二件事其实刚才也提到了:我在写小说。每天下午,我都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写一部叫《彼岸世界》的小说。这件事从公司角度来理解是,公司的资深故事师可以享受在家编织故事线的权利,但公司不为在家创作期间发生的意外承担责任。所以,你如果在下午这个时候看到我,就会看到我嘴里叼着一支笔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是我在思考,叼着一支笔是我思考的习惯。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个狙击手,一枪将我毙了,我便不能叫因公殉职。

婷婷,我的小说《彼岸世界》将分为三个部分:一为私奔,二为起义,三为流浪。三个部分象征了对爱情、体制、人生的颠覆和反抗。我想在这里表述这一代人的悲剧:我们经过了重重的反抗,自以为在不断地颠覆,站在时代的前面,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最后还是回来了,还是回到传统本身。然而不幸的是我写着就开始离题了,就如我给你写信,写着写着,我也不知道这是信,是日记,还是创作手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小说变得越来越诡异,它似乎带上了灵性,完全不在我的操控之中,仿佛我也是一组被赋予虚构任务的数据流,站在一个数据流组成的空间里。

它的诡异之处在于,这个小说让我感觉自己站在现实和虚构的边界线上。比如我想你这件事,有时候我会觉得会不会是出于编织故事的需要,我需要在进行一个故事的时候,假设我有一个情感投射的对象,而你不幸成为了这种假设。我假设我很想你,并信以为真。我甚至假设你离开我,假设这种离开有一个很长的时间。但我的时间,永远地停搁在那年你离开我的那一个背影里,我在脑海里假设了一个背影。或者,假设那一年我打了你一个巴掌,并使你永远地离开了我。甚至假设,也许一直到我死了,我们也不会再相见;假设你曾答应过我,我死时,你一定会守在我的身边。我们以前好像真的讨论过这个问题,在读小学的时候,你大概忘了。你当时还笑我说,好像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一样。但这一切大概只是假设,现实中的情况是,我随时可以联系你,但我并没有联系你。我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你,却需要在内心制造一个离开的状态,并假装这个离开更接近于真实。

这大概是真的无耻,我居然模拟了另一个痴情的自己,有意隔绝了与你相关的信息,也许走近一步,你就更真实,但我更喜欢一厢情愿虚构了你,更喜欢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里偷偷地想你。

好吧,我应该是一个变态。我承认这太不正常了。但在工作中,我太正常了,我的创作充满虚构,我的工作充满伪装。

这个城市时刻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变化,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有一种东西古今如一,那就是人活着,就必须工作才有饭吃。我没有念完大学就出来工作了,所以我算是一个很会工作的老男人。为了更好做出成绩,胜任我作为一名标本采集师的工作,有一阵子我还到诊所假装自己是医生,为一些失眠的人把脉、打针、拿药,但我从来都不敢告诉别人,其实我也经常失眠,只是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习惯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慢慢地好起来,其他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再重要。哦对,我除了是一名故事师,我职业中的另一件工作,就是标本采集,这种标本主要是人的脑袋。这样说起来我好想是一个杀手,但其实和杀手有很大区别,我主要是让人们主动把脑袋交给我,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把人家的脑袋砍下来。

早上我是标本采集师,下午我是故事编织师,一份工资,两个身份,不同的考核标准,明显吃亏,但我喜欢这种跨界的感觉。这让我有了一种双倍活法的优越感,仿佛比其他人能感受更多。我们老板说,如果每个人都如我这样想,他是很高兴的。他还说,许多伟大的人物,都诞生于遥远的边界地带。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比如我吧,以前还不是一个机床工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关于标本采集师的情况是这样的:我需要努力寻找将死之人,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给他们一线生机,用公司的医疗资源尽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以此换取遗体的使用权。在医学上遗体捐献就会成为大体老师,但我们其实会在病人心脏停止跳动但大脑还能工作的这个黄金时间,用精密仪器将病人的头颅切割下来,封装在安乐桶之中,先进行冷冻,接通血管和主要神经之后再解冻,在正常体温环境下模拟脉动血流灌注,复活大脑的部分记忆和功能。当然,这个过程的同时,我们会在切下头颅的瞬间用强力胶水将身体部分的颈部切口进行封闭。这个工作必须非常细致,有那么一两次操作不当,鲜血喷得满墙都是,非常血腥,直接导致我两名同事当场辞职不干。我非常理解他们,鲜血的喷涌让严肃的试验现场在一瞬间变成行刑场,留下很深的阴影,以后再给病人切割头颅的时候,安乐桶可能会被当成一种失传已久的武器:血滴子。

对“血滴子”这个比喻,我自己不太满意。首先我们并不是电影里那种奉旨杀人的大内密探,那是朝廷鹰犬,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残动物,而我们是科学而严谨的团队,一切操作都会记录存档。所以有一回,有个叫何萍的女人,在心脏停止跳动好几分钟之后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那会儿我们已经布置好仪器,安装好安乐桶,正要准备切割,她却活了过来。更要命的是,那天我们业务太多,就在她旁边的病床上,有另外一个人正在完成切割,让她目睹了这一切真是残忍,她坐在床上喝完一杯水,之后就疯掉了,从我们的大楼跑出去,成为流落街头的女疯子。

在我们这个时代,对疯子我们不会陌生。这高楼每天都有人在变成疯子,就像每天都有人在死掉一样。变成疯子的人在各个高楼之间跳来跳去,发出奇怪的笑声,快乐无忧,比小说《彼岸世界》中那个叫陈大同的人物从铁索上攀过对岸要来得利索些。当然有时候也会掉下去,所以街上行走的人都很小心,每隔十秒钟就会抬头望一下天空,以防有人掉下来把自己砸死。路上的汽车除了有向前后左右看的反射镜之外,还装了向上看的望远镜,以减少事故的发生率。政府曾对此召开过几次听证会,但都束手无策,只反复提醒市民注意安全。

我曾站在窗口,看到对面阳台上一个疯子跳楼的情景。他就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整个下午都一直在笑着,好几次,他爬上了栏杆,张开双手,嘻嘻哈哈地走着,不时向楼下张望,我想,他应该看到了云雾和街道上那密密麻麻的黑点般的人流。到了最后,一手撑着栏杆,一手叉腰,双腿一蹬一缩,人很轻盈地越过了阳台的栏杆。

失足的疯子多数都会张开双手,做飞翔的姿势,死之前,他们完全沉浸在翱翔快乐之中。弗洛伊德曾认为,飞行的梦与性欲有关,我不知道这些疯子真正在飞翔时,是否也兴奋异常,性欲蓬勃。但也少数在摔下去的瞬间如梦初醒。这是一批不幸的人,他们在死之前体验了极度的恐惧,伸出尖尖的指甲,划过高楼的窗玻璃——我阳台上的窗玻璃,已经被划破了几次。每天临睡之前,我总会想到今夜有多少个疯子在天空飞翔,就如同古人起床时会想昨夜的雨打下了多少落花一般。在这件事上,古今并无二致。他们毕竟是幸运的,如果被关进安乐桶里,变成数据的一部分,那生和死就由不得他们了。理论上,只要变成了数据,精神病也自然会被治愈,但疯子从来就进入不了标本采集的名单,所以并没有机会论证这件事。

假如你现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你就可以幸运地看到一束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这座城市里,能看到阳光,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即使它不会在屋子里存在很久。假如你煮了一杯咖啡,一直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你就可以看到夜慢慢地从外面走进屋里,直到一切都完全黑了下来。在天黑下来之前,其实高楼里所有的灯都已经亮了。但假如你有耐心,不急着把灯打开,你就可以体会黑夜来临的整个过程,就如我童年时在乡下看到那样。还有一点,假如在此时,你会听到外面窗玻璃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让你起鸡皮疙瘩,请你捂住耳朵,但不必害怕。如上所述,这是外面的疯子在飞檐走壁。

婷婷,此刻外面暴雨如注,立秋已过,天气还如此反复无常,我安坐窗前,只想同你描述我的彼岸世界。我在不断虚构它,我期待有一天美人城游戏公司会看中我的游戏脚本,直接买走它。其实,真跃进无人驾驶汽车公司,就是美人城集团的外包公司,美人城是我们的最大股东。包括我在做的人脑采集工作,表面上是为无人驾驶汽车提供在线测试员,但其实也是为美人城公司服务的。

好了,还是回到我心力倾注的世界,外界勾心斗角,而只有我将心力聚焦到彼岸世界,我的内心能获得一种巨大的安宁。

那个叫碧河的地方太大了,大得使我对它产生了恐惧。你知道,我对一切大的空间都产生恐惧,因为大的空间总会让人孤独。就像我这里有三个房间,都是空的,每次我坐在同样空荡荡的客厅里,想到背后有三个空而大的房间——它们本来应该住着人的,有着人的呼吸和声响,但没有——我就感到孤独寂寞。但渐渐地,我也爱上了孤独,我甚至渴望拥有它。

除了孤独的感觉之外,我想,任何一个人对待碧河镇这片土地,都会如同对待一个暗恋的女子,或者就像探访外星人,必定有三种复杂的情感:1.爱她。2.怕她。3.尽量避免与她正面接触。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思想和想象的触须,偷偷地触摸她,具体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每一只蚂蚁。我喜欢这样的触摸,她能带给我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就如同你带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承认这样的触摸是病态的——我虚构了一个你,然后爱上她。当你坐在我对面喝着奶茶时,我觉得你是那么陌生,我刻意回避与你进行深层的交流,我宁愿保持一种陌生的状态,只有这样,我的触摸才是有效的。

好吧,碧河太大了,我们的触摸应该从碧河镇开始。

婷婷,我想告诉你碧河镇沿岸所有的东西,但我们的视线只能先从猫头鹰大街开始。观察一条大街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肯定,如果你是一个游人,那么你和睡在路边的一个乞丐的观察方式,将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而就角度而言,如果你吹着哨子昂首而行,你对猫头鹰大街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一块被屋檐和楼台切出来的天空,时有时无的白云,窗台,飘动的窗帘,灯笼,门前的石狮子。如果你是掐着指甲低头走路,那就是由下自上,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青石铺成的终年湿润的路面,水沟,下水道的盖子,鱼鳞和纸屑,路边的青树,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飞得很低的燕子或者蜻蜓,假如你偶尔一抬头,还能看到一只白色的或者黑色的小猫在屋顶悠闲地走过。

在猫头鹰大街上,每当夜晚灯亮起来的时候,每个窗口就像一张张鼓鼓张开的嘴巴,开开合合,在嘴巴里面时刻都发生着一些故事,故事贯穿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在美人城,那个虚拟的游戏空间里,当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白色的灯的方阵;而在猫头鹰大街上,橘黄色的灯光十分温柔含蓄。这也是我爱它的重要一点——这非常贴近我的童年。

猫头鹰大街上还有一些水井,非常古老。最古老的水井,连庙里的弥落大叔都说不出它的年岁。最古老的水井在粗牛的铁匠铺旁边,每天早上,那个叫粗牛的孩子都得起个大早,到水井旁去提水,装满屋里的水缸。粗牛他爹说,这口井是这条街的灵气所在,碧河的祖先曾经用这里的水,锻造过碧河史上最好的刀和剑。他说碧河镇史上最好的刀是烟波浩淼,是一个姓信的望族的传家之宝。而最好的剑是什么,粗牛他爹没有说。粗牛他爹长着一张凶横的脸,但其实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对人和善,每次陈小鬼去他家,他都会给小鬼吃他自己烙的烧饼。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陈小鬼根本就不喜欢吃烧饼,总是推推让让,粗牛他爹以为小鬼客气,拼命说多吃吧多吃点,不用客气。回过头还对粗牛说你看看,人家小鬼的家教多好,谦让有礼!学着点!小鬼只得皱着眉头保持微笑说大叔您的饼做得就是香,大家都喜欢吃。

在大街的尽头,铁匠的打铁声通常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和小商贩的吆喝声一起响起,一直到月亮出来时,一切才开始渐渐地安静下来。通常在铁匠铺的炉火暗下来的时候,铁匠铺隔壁的豆腐店就开始工作。他们都要在天亮之前把白色的豆腐摆上街头:油炸的、清蒸的、卤制的……这是忙忙碌碌的一家子。豆腐店里漂亮的媳妇将豆腐搬出店台时,一个挑着烧饼高瘦年轻人和一个从河边挑鱼赶集的老渔翁,会在店门口相遇,每天如是,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会心一笑。我们都曾有过在某个时间段偶遇某人的经历,但我想,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准时地在豆腐店门前走过。

豆腐店过来是杜老板的布铺,接着是列老板的馒头店,再接着那个角落里有一家当铺,里面有个势利鬼……当我们沿着猫头鹰大街一直走,我相信,你我都会在猫头鹰大街十七号门前停住,因为小说里的人和事都在这里发生。与前面接近市集的忙碌不同,这里是闲适的住所,只有一间理发店。理发店的店主是一个年轻小伙,沉默寡言。他的存在足以证明不是整个碧河镇的孩子都是坏孩子,只能说孩子中有部分变坏了。沉默小伙总是沉默对待每个来理发的人。顾客来了,在椅子上坐下,小伙子拿起一个大圆瓷盆往顾客头上一套,把瓷盆罩不到的头发尽数剪去,理完发的人都夸小伙子手艺有进步,就从店里走出来,个个都像罩了一个黑色的瓷盆,其实看习惯了你就知道那是一种经典发型。

走进猫头鹰大街十七号种着芭蕉的院子,过了那扇奇怪的大门,在天井里你可以看到那个叫陈小鬼的孩子正蹲在地上,专心制作一个木蜈蚣,并在上面刻满了火的花纹。作为我故事的主人公,他喜欢制作一切精巧的工具,这是城堡时代的孩子的重要特征。那天下午他将和隔壁街的孩子有一场约好的决斗,他要用他的火蜈蚣去夺取属于他的胜利。为了获得敌方的敬畏和兄弟们的尊重,整个上午,他都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他的专注程度,达到忘我的境界。假如你不去抢他手里的木蜈蚣,即使你在屋子里练蛙跳,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欢鸟,也喜欢鸟的花纹,但今天他在木蜈蚣上刻上了火的花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做了。他非常细心地处理了花纹里的每一处凹凸,以突出这件武器恶毒的本性。二叔陈大同曾跟小鬼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越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所以美女自古至今都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木蜈蚣由一块上等柚木制成,由若干细小的部分组成,蜈蚣的腹部中空,装了一只身强力壮的白毛鼠,那是木蜈蚣的动力来源——老鼠在里面左冲右突,蜈蚣就能动了。该蜈蚣能快速前进,也能够快速后退,唯一的缺点是无法拐弯和掉头,所以尽管制作精美而且有准头,但作战效率不高。整一个上午,我的主人公陈小鬼尝试着用各种方法让它掉头,最后终于有了解决的灵感火花——陈小鬼在蜈蚣头上加了两条线,分别由另外两只白毛鼠负责牵引,一只向左一只向右。但由三只老鼠负责的木蜈蚣显得工程浩大,而且两只老鼠皆不听使唤,不但企图逃生,还想拿木蜈蚣去磨牙。这使问题转向了对两只老鼠的训练上……就这样,陈小鬼的头脑饱受这些问题的折磨,渐渐变得十分灵活,脑组织也十分活跃,是以脑量大增。山上的两个道士有一次下山看到陈小鬼,远远望去就见他前庭饱满,一道士一言断定此人定是一个神童,另一道士说是妖胎,二人为此打了赌,赌注是三个饽饽。

在猫头鹰大街十七号的那间石屋,还发生过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比如陈小鬼的出生,比如二叔陈大同将它改造成机关遍布的怪物的过程,再比如陈大同兄弟俩与陈小鬼他娘的恩怨爱恨,这些都将作为故事的重要背景和悲剧根源而存在。

走出猫头鹰大街,我们可以远远地望到碧河静静地流淌。走过一片草地,你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泊,湖泊的边上有几棵大青树,当日哑巴就是在第三棵青树下面沉沉睡去,以致剑客信难求尸埋荒野。再过去,我们可以看到两边都长着含羞草的小路,沿着小路可以来到碧河边上,那儿有哑巴的渔屋。我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小说中的信难求刚刚死去,逃亡还没有开始,而且,老实说,我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开始它。但信难求偷偷地成为哑巴的父亲,这真是我始料不及的——他们事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但我也不打算将这个小细节告诉哑巴,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哑巴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更无法预料哑巴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因为哑巴不是陈小鬼。我想,当我让人物私奔的时候,他们会将之变成了一场逃亡,完全没有私奔的影子,或者说,这种私奔已经变了味道,自己完成了它荒诞的一面。

到了冬天,这里会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雪。碧河多年不结冰,所以陈小鬼会带着女主人公淼儿到碧河边上去钓鱼,他们挤在一起取暖。淼儿总是趁陈小鬼不注意把冰冷的小手伸进他的棉袄里,按在他的小腹上,或者从他的脖子伸进去,冻得陈小鬼噢噢直叫,引来他的一阵追打。追打的时候,他们像雪花飘扬的白色世界里的两只快乐的蝴蝶,飞来又飞去。有时候陈小鬼会报复,有一次他也将那双手从淼儿的脖子处伸进去,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触摸到一处温暖而柔软的地方。他笨重的大手一阵摸索,就发现了乳房。淼儿开始因为寒冷,惊叫起来,死死抓住小鬼的手臂,但渐渐地,她的手松开了,也不叫了,面色开始变得潮红,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开始时,全身绷紧,像一条用足了劲的弹簧,后来弹簧就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欲望开始在体内蒸腾。这让陈小鬼知道淼儿这奇妙的身体上面,有一些地方能使他摸上去感觉很好,同时让她发出柔软而绵长的呻吟。这个发现,可以成为一连串故事的开端。我们的男女主人公,会在某些时候做一些让人激动的事情,这本来也是这条故事线的题中之义。

假如我们把眼光从陈小鬼握住淼儿的乳房的那只手上移开,再把时间线再拉后一些年,你可以看到杀手信难求也站在碧河的边上,就在主人公陈小鬼和淼儿钓鱼的那个地方,凝望着滔滔的河水。他想了断自己的生命,并由此和陈大同有了一次关于生命价值的对话。杀手信难求就是从那次没有完成的自杀中活下来,从此变得贪生怕死,并且研究起了周易。信难求每天起床,都会给自己占上一卦,再用左手给右手号脉,用右手给左手号脉。有时天气湿热,身上长了一点湿疹,他也要翻阅着医书,对着镜子反复研究,比较对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整天怀疑自己有病。

婷婷,在继续给你写信的一分钟之前,我在拖地板,如果有人在窗外看见我,就会看见我两只脚踩在抹布上擦地板的样子,像个囚徒一样走路。不过,在这个世界里,谁又不是囚徒呢?

我父亲戴大维就是个标准的囚徒。我后来才知道,我从小就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他们为了偿还赌债把我卖给了戴大维。戴大维对我挺好的,如果不是出版社的曲灵阿姨,我还一直把戴大维的老情人许嘉晴当成我妈,也一直以为戴大维就是我亲爸。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呢?人类早就挣脱了遗传物质对我们的绝对控制,我们会爱,会因爱而死,会在内心笃信某些东西而不惜牺牲性命,我们在超越生命物质链条之上建立了新的生命意义,这就是人类文明的最高价值。

作为人类最后的程序员,即将被人工智能完全替代的码农,我的父亲戴大维在死之前完成了一项壮举,那就是将他自己的大脑量子化,传上了云端。现在我的脑海中还经常浮现他一边咬着榴莲披萨一边跟我吹嘘他那伟大工程的样子,在这一点上,他跟我故事里迷恋各种机关的陈小鬼非常相似。难道我书写陈小鬼和淼儿,就是为了讲述我不存在的父母的故事?你看看,给你写信,也让我对自己的故事有了新的理解,我顿时觉得这也是非常新奇的事情。但戴大维毕竟不是陈小鬼,他成为整个互联网中的锁匠。所谓锁匠,就是不用钥匙就能打开门的人。他像一个幽灵,在计算机的世界里游荡,也可以理解成他就是电子信息组成的囚徒,但所有的门和锁对他来说都是透明的,他能够在量子层面将所有的密码都拆解掉。他告诉了我机器人战争的真相,那就是人工智能已经攻陷了若干城市的政府,主导了权力机器,所以你可以看到这些年关于机器人的所有信息都被抹除,没有报道,没有当年的音视频资料,没有任何人在互联网世界中提及它。虽然很多跟我一样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都对它印象深刻,都会在心底记得它,但是它成为一个敏感词,成为被官方认定为谣言的一个事件。对此,我们总是无能为力。

但戴大维还是需要一个大脑,可以理解为一个固定的容器。他常常从一台量子计算机逃亡到另一台量子计算机,系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追杀。所以最安全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可以与之相容的大脑,让戴大维能够驻扎下来。但有什么样的大脑会允许另一个人入驻呢?当我听到你妈病危时,我内心一阵激动(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戴大维几乎没有什么亲人和朋友,他爱着一个叫陈星河的男人,陈星河后来也离开了,我便不敢在他面前提到他。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而你和你的妈妈,是和我同在一个故事线里的人,那么也就有希望兼容。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表达清楚了,总之,只有彼此在容一个故事线中的人,才有可能居住在同一个大脑里而不至于互相厌弃。所以后来我给你妈提供医疗援助,我让她住进真跃进公司的高级病房,这不能说完全出于公事公办,我也没有时间论证这件事的可行性,如果这个可行性包含你的情感的话,那就更无法论证,我只能瞒着你践行它。

写到这里,我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就是我想象你,虚构你,然后爱上这个虚构的你,这件事本身是否也是为了更好地让我爸跟你妈住在一起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行为背后就有非常庸俗的理由了。

不说这个了,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这一系列行动非常可耻。我说服戴大维,让他继续在无边无际的网络空间孤独地游荡,让他继续寻找当年机器人战争突然戛然而止的原因。这些年,他总是给我提供一些错误的信息,所以我早就不怎么跟他说话。比如他让我别写什么小说,也别干什么标本采集师。但如果不收割人脑,他自己如何能长存下去呢?对于人间的事,他大概已经缺乏基本的判断;但探究某个问题的真相,这是他这个锁匠的特长。我告诉他,机器人一定会卷土重来,这是我的基本判断。它们不可能就这样偃旗息鼓,这不符合常理,因为中间缺乏了重要的逻辑链。它们当年为什么来势汹汹,控制了好几座城市的供电,而后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中间是什么力量扭转了局面?是其他国家的黑科技还是外星文明的干预?这一切渐渐沉入黑暗,成为终极的谜团。

很多年前,当戴大维还是一个穷码农,他给东北黑帮做了一个赌博网站,叫“姜太公”,这个名字应该来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句俗语,他几乎成为全民参与的一个赌博网站,你妈妈毕春花阿姨也在里头亏了钱,所以这么说起来,我猜你应该能记起来这个网站。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里面充满了博弈的思维。虽然后来因为我偷走了那只闪存盘,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甚至有可能因此导致戴大维的死,但毕竟姜太公系统确实存在过,背后所有人共同参与的数据也是存在过。所以,我怀疑过,人工智能从可控状态突然升级为机器人战争,与他们掌握了这些数据有关。我甚至怀疑,机器人战争的主脑,有可能就是姜太公系统中的博弈数据构成的。人类在赌博中的各种勾心斗角苦心钻营,每一个细小的权衡和选择背后,都是人的灵魂中最锐利和贪婪的部分,我们称之为欲望本身。姜太公系统的崩溃,可能间接成就了人工智能的爆发和升级,它自动形成了一个具有博弈思维的决策中心,并对人类发起了攻占。

当然,就我目前掌握到的一些零碎资料,他们的进攻看起来吓人,但是依然缺乏严密的谋略。一系列正确的选择不一定能导向胜利的结果,看起来毫无胜算的节节败退反而赢来最后的反击,这是姜太公系统未能完全领悟的谋略逻辑。

那么,由此看来,机器人战争最后结果是以人工智能的重新被驯服而告终,像驯服了一头猛兽。但是人类并没有选择吸取教训,而是掩盖真相。如何能掩盖一场确实存在的战争呢?如何将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修改为妖言惑众呢?权力最终还是做到了,所有数据都被抹除和修改。我不禁怀念那个可以有纸张留存的时代,人们可以保留纸上的照片和文字,那会儿写信,是用笔写在纸上,再用信封装好寄出。那是一个慢时代,也是一个可靠的时代,信息的封闭带来了相对的稳定,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都因为信息的凝固而变得纯洁和忠诚。

我迷恋那个时代,如果可以穿越时空,你能和我一起回到慢时代吗?

婷婷,在慢时代,我们还生活在碧河镇,坐在碧河的边上看河水滔滔。婷婷,我们可以静静地对着群山,你知道,大山里头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在山里除了泥土和石头,其他的一切都是活的。哦不,泥土和石头也是活的。夜晚和白天,这里都有事发生。特别到了春夏之交,山里的动物就开始抱对交尾,忙着生儿育女。野猫会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种与婴儿哭声类似的凄厉叫声,听起来直叫人起鸡皮疙瘩。山里的植物,都在夜晚偷偷地生长,发出骨骼破碎皮肤撕裂一样的脆响。假如你走近这些潮湿的丘陵和山谷,你就可以闻到一股熟悉而略带甜味的气息,这属于这个世界阴的那一部分,相对于阳而存在。这种气味能使人性欲高涨,眼睛发红,很想干坏事。假如我们生活在那里,或者只要一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体味到生命最本原的欲望。

然而在高楼林立的世界里,这美好的性爱已然变质,被标上价格。生儿育女竟然也成为问题,生不出孩子的人们想还原自己本能的欲望,于是想找到一片山谷住下来,按照古老的房中术开始行事。在那里,本真本能从身体中解放出来,这就是说,那个代表着意义的神已经被赶走了,无拘无束成为一种高贵的品质。如果将这种解放延伸到极端,这些不孕者的人群就成为神秘组织,倡导进入万物有灵的恐慌时代。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他们的行为:他们反对由一个由人类制定的高高在上的意义来限制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包括本能的欲望要求,提倡肉体可以具有不依赖于灵魂的快乐。他们认为现在的生活方式就是错的:首先必须用意义的钥匙来启动性爱,然后才有纯然身体的感觉,有无爱之欲的沉醉。所以,他们这一场颠覆,目的就是取得人类本来的生命时间,投身自然。某一天他们突然看到了人工智能是可以超越人类自然的神,看到用天然硅胶和各种化学物做成的人造子宫,在宣传片中生儿育女已经形成生产线,人类本该享受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欲,他们便开始狂热地崇拜机器,以及人工智能的科技。无论是投身自然还是投身机器,他们都选择了对人类现有生活形态的逃离,他们只是如陈小鬼和淼儿的私奔过程(假如把它定义为私奔的话),由一个危机跌入另一个危机,由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一切都在喧闹中发生,但并没有解决终极问题的办法。

婷婷,在我看来,幸福只存在于时间的褶皱之中,哪里有永恒的爱与幸福。两匹马一起奔跑到草原的无边深处奔跑到天涯,两只羊静静地凑在一起吃草——只有动物间才有牧歌式的爱,人与人中间没有这种类型的幸福,更多是吵吵闹闹与喋喋不休,而现世的幸福便潜藏在吵闹不休之中,大概如此吧。

还是让我们逃离现世,到彼岸世界去吧。让我们偷偷地跑到碧河镇的对岸白水镇,我们可以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到了白水镇,就有必要提一下那里的爱情学校。我们的女主人公淼儿曾经在里头念过两年书,对于这个学校,淼儿有着深刻的记忆。之所以说深刻,是因为那里有反复重复的生活。那碧河镇里,存在着这样一类事物,它们为了让人能记住自己,故而不断重复一切,毫不手软。这就如同在真跃进汽车公司的公寓里,我每天都在做一些重复的事情(比如刮胡子、吃饭、睡觉、跑步和上厕所),以便让自己有更加癫狂的想象。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种重复的方式,力图能将自己逼疯,以此来换取无所顾及的想象。这个想法又使我想起窗外飞行的人。

按照这样的理论,重复的生活轨迹,为的是在女主人公淼儿头脑中刻下牢固的烙印,但其实这个烙印只有一件事和一句话。这件事情是:被老师一手扯住头发,拉到厕所里冲冷水。说到底,这是一种惩罚。比如你应该背的书没有背,应该记的东西没有记住,老师一发怒,就可以将你的头拉去冲冷水。自己的头被冲冷水,有两种不同的感受:假如是在夏天,冷水在热气腾腾的头皮上流过,能引起一阵快感,凉飕飕的,但之后会打喷嚏——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你可以请病假,在家休息几天;但假如是在冬天,水冷如冰,流过干燥的头皮,头发就全都竖起来,然后就能感觉到头皮收紧,之后是剧烈的头痛。爱情学校另外出售一种药水,专门用于治头痛。那种黑糊糊的东西涂在太阳穴上有酸麻酸麻的感觉,味道刺鼻,异常难闻,但用上一两瓶,一般头痛都能好。该药价格昂贵,校医因此很有钱。

有关一句话,简单易记,那是这个学校的校训:爱情有毒,是最为高级的骗术;谎言相随,是最富创意的人生。这话看起来都让人发笑,经不起任何推敲。但是,这句话爱情学校里的人都能背,因为只要背得出来,考试就能及格。换句话说,它就像一个接头暗号,每个人都能背诵它,但能真正理解它的人寥寥无几。用校长的话说:假如你们能理解它,你们就能站在我的位置上讲话。虽然很多人都没有想清楚站在他的位置上讲话有什么好处,但相信那一定能带来很微妙很良好的感觉。同学们也看得明白,他们在内心嘀咕:是不是能够真正理解它,还不是校长你说了算?所以他们尝试用0和1转译这条校训,尝试用姿势怪异的体操来记住这条校训,老师们看不懂这些,更是恼怒,斥之为神经病,于是他们免不了遭受了毒打。每次,淼儿都带着偏头痛和一脸的茫然回家。后来她就拒绝上学——她终于明白学校是屠宰场和养猪场的奇妙结合体。但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敌意了,更多的是厌倦。

写这个故事线时,我内心充满了不确定。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一起绑架案,美人城集团的大老板,祖少爷的父亲祖先生,被破爷和刀爷绑架之后,就是被关进一所废弃的学校里,天天让他背诵校训,给他洗冷水澡,再喂他吃感冒药。破爷和刀爷希望能拿到美人城后台的终极密码,但祖先生就是不说。他们把他的头发剃光,头皮都被烟头烫得起泡,祖先生还是挺着那颗大脑袋,什么都不说。我把奄奄一息的祖先生拖进下水道时,他居然还能叫出我的名字。然后他说了一句,这演的哪一出啊?是刀爷派你来,假装救我,然后想从我嘴里套出密码吧?我没有理他。我们在下水道里躲了62个小时,直到确认他们已经走了才出来。他们找不到人只能选择逃离。在那之后祖先生让人把我带到他办公室去,他说他至今还有点担心整个办公室是假的,是刀爷让人布置的虚拟环境。我只能在一边傻笑。他问我要什么,他可以给我漂亮的房子。我脑海里浮现了一座大房子的情景,里面有亭台楼阁,假山翠竹。但我摇摇头。这是祖先生突然变得严厉,他说:“你认识陈星河?你是我儿子的人?”从他的眼神里,我明白自己也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所以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对他们父子间的权力斗争充满厌倦。祖先生叹了一口气:“你走吧,一个傻瓜。”就这样,我的大房子从我的脑海中得而复失。

女主人公淼儿有漂亮的房子。她家是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亭台楼阁,假山翠竹,漂亮得非常不真实。但如你所知,这些在一些年月之后都将变成废墟——在淼儿离开白水镇不久之后,她爹就被关到监狱里头去了,数年之后,朝廷就下令灭族——装尸体的牛车挤满了整一条将军府大街。数日之后,将军府中的血迹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擦洗不掉的地方就用白色颜料粉刷涂抹掩盖。之后,人们在街上若无其事地走着,谁都不会再去提这件事。监控的眼线无处不在,大街上连小声说话的人都要受到质疑,只能道路以目。茶馆的生意大受打击,濒临倒闭。出门办事的人宁可绕过几条街,也不愿意从将军府大街走过。不久之后,将军府大街的水沟就堵塞,清理工从水沟里掏出腐烂的内脏和不腐烂的牙齿和指甲,落荒而逃。下过几场雨后,将军府大街就成为一片淤泥沼泽地,后来那里竟然长起了漂亮的莲花,红的和白的都有,花开时节,花香在微风里飘出很远。

这香味让我想起了碧河镇也有一处废墟。我们再把视线拉回到碧河的边上。在那里向东走上七天七夜,在猫头鹰大街的尽头,你就可以看到那座无比荒凉的院落。其间,是凄凄的荒草,曾经把小鬼和淼儿团团围困。但这的确是一处美丽而荒凉的院落。假如将时间悄悄地往前拉,这里的灰尘和破败就完全没有了,也就是说,它从黑白的两色,变为彩色绚烂的世界。这个世界窗明几净,鸟语花香,丫鬟侍婢穿行其间。楼台之上会传来琴瑟之声和胭脂的香气,还有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笑声。楼台之下是一个很大的池子,一个小巧的女人正在池边吹笛子,走到近处,你就知道池里全都是鳄鱼。而在另一边,你可以看到信难求就坐在大厅之上,就在哑巴烤狼肉的那个地方,手持那把叫烟波浩淼的刀,正在专心地参悟刀术。时间还早,他还没死,可以专心研究一些东西。假如把时间之轴再往后推进二十年,这里就不太一样,你就能闻到一股浓烈油味,盖过了宅院里花和胭脂的香气,呛得人难受。信难求说他一直能闻到那些挂在树上的油炸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些尸体从信难求看到他们那时候起,就开始跟着他,一直到他死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坡上。这是属于他的命运,用我们的专业术语叫他的故事线。再后来狼就来了,把死人和活人的尸体都叼走。狼群搬运了很长时间,但动作井然有序。

院落中的人因为生活富足,都白白胖胖,但被烧焦之后,就变得又黑又小;开始时这些尸体都很脆,后来夜里露水增多,渗进尸体里头去,就慢慢变软,到夜里就和夜色融合在一起。赶夜路的人从这里经过,不小心撞到了他们,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他们以为撞到了人,还客客气气地说了声对不起。回家之后发现脸上一片碳黑,一遍遍地擦洗,用去了大量清水但味道还在。院落里的人被杀之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儿,这使远方的狼开始行动;而后狼群又闻到了一股油味,但狼对柴火把铁鼎中的油煮沸的场面缺乏想象,所以它们继续行进;再之后它们又闻到了油炸鲜肉的香味,但对它们而言,它们更喜欢有血的鲜肉,鲜肉含有很好的水份,味道清甜,吃了不会上火。当它们来到院子之中,它们看到五口黑色的大铁鼎中黑色的油烟滚滚,树上挂着炸好的干尸体,但它们没有理会这些。头狼一声长嗥,它们就配合默契地去院落中吃新鲜的肉,吃饱之后,它们就开始搬运尸体。信难求就完全能理解这个场面,这一切和杀手有着本质的统一:重要的不在事件发生的本身,而在于做这些事时,它们一定要冷静、沉着而清晰,或者用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干净!

干净是一个杀手应该具备的风格。除此以外,信难求说,一个好的杀手对周遭的环境一定要熟悉。说着,他拿出一张碧河镇区街道的地图,在手里扬了扬,他身边的一群小孩都哈哈大笑——碧河镇上就那么七八条大街,从猫头鹰大街到心字大街,从来都没有听说要用到地图。但信难求手里的地图,像画了一幅电路图,上面有各种批注。陈小鬼回了一句:一个杀手如果还要用地图,那就完了!陈小鬼指着屋里的书柜:书里都写了,杀手都在屋顶上行走,像我二叔那样,你这地图画的全是地面的路,没画屋顶,杀手用它准迷路。信难求登时语塞,他看着他手里的电路图,说:你……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真的可以懂挺多的。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同寻常。如果你看明白我上面的描述,大概也能猜到,这就是当年机器人战争的某种变形和投影。我只能将这个被判定为谣言的事实通过这个网络游戏进行情景再现。那是铁与火对肉的屠杀,那是一连串生命结束时发出的尖叫。我手里的资料不多,不然我就能完全还原那样的时刻,告诉人们危险并没有真正远离,机器人还必将卷土重来。

婷婷,我多想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像在那个院落中一样,也像我小时候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中年,总是忘不了童年的一切。童年时我曾经和爷爷在一片竹林中生活过,每天都被鸟声吵醒,醒来时,竹叶尖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我清楚地记得,在天将明未明之时,鸟就开始出来活动,那是鸟鸣声最响的时刻。而现在我住在真跃进汽车公司高耸入云的公寓里,一年四季看不到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相反,我看到很多在天空飞翔并摔了下去的人。那一日陈小鬼他们在院落之中睡觉,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鸟就开始鸣叫不已。他们都被吵醒了,睁开了一下眼睛,就又睡着了。后来太阳就出来了,鸟也就不叫了。他们不但看不到这个院落的时间,也不知道外面的鸟儿在鸣叫,这些在庸俗之中,又在庸俗之外。我在小说中刻画它们,我希望诗意与恐怖并存于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如果美人城集团愿意收购我的创意,让它成为美人城彼岸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这是一个诗意的梦,也是一个恐怖的梦,它代表了复杂的人世。

在院落中,孩子哑巴那一夜也睡得很好,他应该做了梦,只是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梦的到底是什么。梦与醒中间就如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人有时站在墙的这头,有时站在墙的那头,一直都搞不清楚哪一头更真实一些。在院落里有哑巴的童年,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有时候,人活在不知道中,比活在什么都知道里面,要好一些,也要有意思得多。

我喜欢猫头鹰大街,我也喜欢猫头鹰,这种看起来可爱而行动力极强的动物,它擅长捕猎,昼伏夜出,像猫又像鸟,能静又能动……所有这些特性,都与我现在的生存状态类似。我狩猎人头,编撰故事,在现实与虚构之间穿行,安静地在城市的枝头看着这一切。

但我爸戴大维并不懂我的故事,他总认为我是在构思一个伟大的计划,而他会是我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没错,我确实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相信了。戴大维就是那样,有一回我专门做了实验,连续一周叫外卖,每一顿都叫了榴莲披萨,我自己都快吃吐了,但他浑然不觉,整天在那里敲代码,论证人脑的工作机制是量子态的,应该与最新研发出来的量子计算机能产生联动。他自己确实鼓捣成了,在死之前,把自己备份到了云端。但那又如何,他从此不会做梦了,他整天变得无所事事,变成这个网络系统中可有可无的锁匠。他的运作太过于依赖逻辑,所以那些非逻辑的部分,不断在消失,比如他有一阵,已经记不起许嘉晴,那个当年爱他如命的女人,那个他把她的心都伤透了的女人。但他记得陈星河,那是他自己爱的男人。在这一点上,他的记忆非常有逻辑。

我见过陈星河,在我小时候,偷偷去了他的刺青店,在里头溜达了一会儿。陈星河沉默寡言,这一点跟戴大维倒是非常般配。我能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应该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戴大维死在楼顶天台的蓄水池里,在那之后,我坐着火车逃亡了。我记得新闻里提到过机器人战争的事情,开始大家只是作为一个局部事件来看待,觉得是一件可控的事情,后来就传来了战争就要爆发的消息,血洗整座城市成为大家的集体想象。我选择离开城市,坐着一列慢火车一路往西。那时戴大维的信用卡居然还能刷,我用他的信用卡支撑了那次旅行。

但回来以后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说了很多话,讨论的焦点是我后面应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我在家里的不同角落听到这些讨论,觉得他们讨论的好像不是我。后来美人城集团的教育基金会组织突然上门了,他们说会负责我的所有费用,直到我大学毕业,如果我愿意,还可以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大家都很开心,认为我运气好,获得这么好的资助。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一直到我高二那天,在快餐店跟同学打了一架,我决定辍学出去工作,于是给基金会打了报告,说我不要他们的钱了,他们的钱让我被瞧不起。

报告发出去的第三天,一个穿着大衣的人出现在我的客厅里,他环顾四周,很久都没有说话,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仿佛那儿可以望见天台。然后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他说,你好戴友彬,我叫陈星河。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这算是我跟他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死了。而现在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明白了关于基金会资助我上学的一切安排,背后都是这个看上去非常怯弱的男人的精心设计。作为戴大维的秘密情人,他身上有某种说不清楚的气息,忧郁,沉静,温暖。而他站在我面前,身份是美人城集团教育基金会首席执行官,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美人城集团直接对少当家祖少爷负责,具有很高的话语权。

“如果戴大维活着,他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陈星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是从戴大维的角度思考问题的,这让我有点感动。因为他的出现,跟戴大维有关的一切纷至沓来,一股猛烈而说不清楚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鼻子一酸,拼命忍住眼泪,仿佛看到戴大维就坐在角落里吃榴莲披萨。

“戴友彬,你很聪明,你要参加高考,读完大学,大学毕业后,你可以来找我,帮我做事。”他说了第二句话。

而我只能频频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啪掉了下来。我低头不敢看他。

后来我多次回想这个情景,我突然觉得,就在那会儿,在我内心深处,仿佛坐在我面前的,是我从来没有出现的妈妈,而我就是那个犯错的孩子——我是说,如果戴大维是我爸爸的话。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出那种令人沮丧的情绪,不过,这样的情绪也让我安静,变得踏实,在课堂上认真做笔记,认真对待每一场考试。但高考还是没有考好,我读了两年大学,看到各种不爽,看到各种不堪,所以我还是退学了。那年我十八岁半,我在退学的表格上签下了我的名字。因为退学的缘故,我根本不敢去找陈星河,我更希望他再也不要来找我。我当然幻想过去美人城集团工作会怎么样,但很多事情也只是一种想象而已。我还是希望能继续写我的故事,于是四处找工作,但都没有回音,毕竟我没有完成最基本的大学教育。

我爸戴大维像一个幽灵一样,会隔一阵子就突然出现在我的电脑或手机里跟我说话,但每次都是说那么两三句话,就消失了。他说他一直在逃亡,而对我的情况他都清楚。“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是不要……”这就是戴大维,一如既往地混账,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呢?而他在寥寥数语的聊天中,给我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他还在虚拟的空间里为陈星河做事,而且很忙,他们在对付一个非常复杂的敌人。“这个敌人是我一手创造的,现在我要消灭它。”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以为自己是一名战士,而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消防员的形象。戴大维即使变成量子态的戴大维,依然还是那么不靠谱,只忙于自己的专业,整天就是一个慌慌张张的消防员,准备抢救这个,抢救那个,永远不会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不过他有一回跟我谈起人工智能的主体性确立问题,说了一番话,倒是很有道理。他说,动物刚出生的时候,是通过游戏不断确认自己;人刚出生的时候会舔手指,会玩自己的身体,为的也是在确认自己;而人工智能会通过赌博游戏,慢慢确定它自己。确定哪些是我的钱,跟确定哪些是我的身体,逻辑上是一样的,博弈的基础是先确定彼此的主体归属,这样才会有失去和获得的游戏。这样的主体觉醒,从无到有,从0到1,让我想到生命的另一头,那是主体的消失,是死亡,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城堡时代是一个非常飘逸的时间概念,在它的时间轴上往前回拉一点点,我们可以看到恐龙在这个地球上争食;而向后推进一点点,我们就可以看到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乱糟糟的大学教育。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但在碧河族人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如一个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躺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一样,都属于理所当然的范畴。

碧河镇西边是一个叫帕奇亚的村庄,开始它叫青梅村,但领导们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要换成一个洋气的名字,于是改为帕奇亚。当地人为了表达对这种改名的不满,都用奇怪的口型念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八鸡崖”。帕奇亚让人想起了遥远而古老的希腊,但帕奇亚的多数村民以为希腊是某种腊肠的品牌。帕奇亚生产闻名碧河的青梅酒。角楼是碧河镇最好的酒店,但那的酒也是来自帕奇亚。角楼以酒和炸鸡腿著称,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帕奇亚就没有当时的角楼,那么碧河镇将少了很多色彩。帕奇亚再过去就是桃花林,这里的桃花,四季常开,春夏秋冬都落英缤纷,十分好看。桃花林的那头是坟地,凶猛的野兽都会在这里出没,比如狼和秃鹫,都以尸体为食。穿过桃花林,在那片草地上坐下,你就可以听到碧河淙淙的流水之声。

在碧河的城堡时代,由于开采石头建房子的原因,把山丘都挖得乱七八糟,碧河镇的植被面积一直在减少。然而,桃花林的面积在不断扩大。因为每个将死之人,走进桃花林之前都会种下一棵桃树。去世的人被烟吹走,灵魂左的向左,右的向右,人就在桃花林中死掉了。但他们始终坚信,灵魂都是藏在桃树之中,随着桃树的生长而快乐地呻吟。在桃树之中,所有的灵魂理所当然都带上了厚度。所谓灵魂的厚度是一种想象,被储存进量子计算机之中的灵魂,就没有厚度和长度可言,但是如果要让虚拟的灵魂没有呻吟之声,就需要借助我的故事和场景,让每一个灵魂都似乎经历了轮回,在不断被重置和刷新的过程中感受收获记忆的快感。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我的故事脚本是有市场的,或许美人城集团会出一个好价钱。

我的主人公陈小鬼还是一个少年,他不必为死亡而担忧,于是他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桃花林外面,躺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和我叼着一支笔一样),作思考状,一双眼睛盯着桃花林中进进出出的人。我需要让生活在虚拟空间里的灵魂感觉到自己与死亡相距甚远,游戏的根本原则在于营造白日梦,但成瘾的关键在于总是可以回到置身事外的现实之中,然后发现现实令人厌倦,还不如游戏来得扣人心弦——在故事中,死与爱总是最能够扣住人的心弦。所以,碧河镇的老人,整天都在计算自己的死期。一般而言,他们会提前数日,带着水壶,来到桃花林中等死,像去参加某个盛宴,带上一些水酒。为了等一个冷战,他们开始感到紧张,有些还小便失禁,但桃花林里美丽的景色能使他们安详。他们开始忙碌着种桃树,并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得棱角分明,开始训练死去时留出的微笑——露出六颗牙齿。一切都按部就班,对陈小鬼而言,这是上一个时代严肃的最好象征。

随着死期的临近,老人们开始急躁,但这些只在心里隐忍着——隐忍成为上一个时代的又一个特征。随着死期的到来,他们就渐渐地宁静。但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与其说宁静,还不如说是被吓得麻木了。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便明说。这说明碧河镇的老人,大部分也是俗人,没有经过什么修炼,没有多高的修养,逼急了也会说操。死亡的日子到来了,有一些人死去,但有一些人却算错了日子,迟迟不死。他们就感到烦躁不安,这跟女人月经欲来不来的烦躁是一个道理。

有一些老人由于死亡而担惊受怕,结果日期算错得太离谱,他们就拎着水壶,沮丧无比地走出了桃花林,去镇上找算命的。镇上的算命先生就像数学家一样,需要很多稿纸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寿命进行计算,以使最后的值都等于一百五十。他们就像医生一样坐在屋里,算命的人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静候,不敢吱声,等到里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或者编号,就急急忙忙跑进去。算命先生不单是数学家,还是心理学家——不但要给他们计算,还要给他们安慰,告诉他们该来的总是会来,请耐心等待。老人们从算命先生这回到家里,就开始感觉到荒诞——从对死亡的惧怕到现在对死亡的期盼,这真是一件好玩而玩不起的事情。但其实,老去是从你认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那一刻开始的,从此开始了计算,开始数数。也就是说,可以是在一百岁,也可以在五十岁,甚至可以是在二十岁,有些人直到躺在桃花林中,还认为自己十分年轻。这就如同我们在高楼之上对于生命尽头的认识,我们期望的值是一百五十岁,但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当然我们不会如桃花林里的老人那样忧心忡忡。在人工智能的时代,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认为自己活腻了,生怕以后死亡的权力被资本家所垄断,求死不能成为大家最大的恐惧。

本来老人进入桃花林,是应该神情严肃,一言不发的。但因为有一些老人提前了一个星期到桃花林中来,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感到无聊,于是就聊起天来。他们相互打了招呼,打招呼不是问吃了没有,而是问:几天?言下之意就是问你还有几天就完蛋。如果答是一天,那对方就会祝贺你可以早日死亡;但假如你说还有一个星期呢,对方就会默哀,表示遗憾,同时安慰你说应该耐心等待,该来的总会来。他们互相问候对方的家人,这些同在一片土地上住了一辈子的人,到现在才开始互相认识,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不会像以往一样冷漠地擦肩而过。他们互相询问一切可以询问的情况,客气的问答,内容包括近年的性生活是否和谐。他们还聊起了已经来过这里的人,和即将来到这里的人。桃花林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威胁,而对将死的人是一种安慰。

打了一个冷战之后他们就安详地死去。为了等待一个冷战,他们忙忙碌碌,整日奔忙,像在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陈小鬼注意到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那阵子,是桃花林中老人最多的时节。因为那时是桃花一年之中开得最繁茂的时候,空气清新,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化开,这景色简直令人舍不得这个世界。碧河镇的母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计算出生的日子,如果能在春夏之交成为一颗受精卵,也就可以在春夏之交死亡,那是一件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

早晨,碧河岸边就会出现一批又一批的浣衣女,她们都非常的小巧,有时还可以听到她们好听和不好听的歌声。在淼儿还没有到来之前,陈小鬼会起个大早,来到浣衣女必定经过的路口,那里有一棵大树。陈小鬼极其麻利地爬上那棵树,趴在上面,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如果她们衣着入时,还可以看到她们或深或浅的乳沟。但淼儿来了之后,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诡计,下了禁令——假如还去看人家乳沟,那就别再碰我的乳房!看和碰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感受,虽然乳沟对一个少年来说无疑具有无穷的吸引力,但两利相权,陈小鬼不得不学老实了。由此可见世界上老实的男人都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选择的结果。

除了洗衣服的女孩,地里还有耕地的农民。碧河镇的农民都皮肤黝黑,这是叫太阳晒出来的,是自然而然的事。住在高楼上的市民认为,黑皮肤是健康的肤色。假如你去相亲,有一身黑色的皮肤,那成功率将大大的提高(毋庸置疑,非洲的黑人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享有很高的待遇,到处受人尊敬)。这是因为高楼里的人都皮肤白皙,严重一点的皮肤死黄死黄的,和得了肝病的人差不多,这都是长期没有照到阳光所致。众所周知,人工智能时代的农民都是在楼层里种菜的。城市公约规定,200层以上的楼层,才能划给当地的农民种田。一个楼层被划分为若干部分,建有一个个透明的小屋,那是蔬菜的生产线。在这里,小麦和水稻都亩产上万斤——这是很吓人的数字。但据资料记载,上个世纪的中国人,曾经种过亩产十万斤的水稻,着实令人钦佩。只是与之前农民种田有所不同,高楼之上的供水完全由领导决定,所以经常会听到高楼之上的农民因为被停了水而嚎啕大哭。这个时代的天空并不会飘下甜美的雨,所以一旦停水就可以听见植物悲号枯落的声音。每当这个季节,大家都会侧耳倾听,听更多的人变成疯子。所谓历史,都是一些不可抽空出来追索比较的玩意儿,要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装饰性的理解。年轻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险些由此得出人越活越笨的结论。而现在,历史不过就是数据,随时可以擦除。

古代的人思想深邃,现在的人却极度脆弱,热爱飞翔;古代的人有非凡的书写,有一些十分出色的书,但现在我在屋子里写小说制造梦境,被人家看成发神经——我自己私底下思忖,我可能是这个世纪最后一个小说写手,活在智能时代的炼金术士。在我这里,唯一的安慰是碧河世界。碧河滔滔,代表了一个梦的厚度、深度和广度。碧河镇的祖先在最先建造它的时候,十分考究地取用了区别于其他梦境的草树、飞檐和墙壁,是以那批族人,连同最漂亮的女子都愿意在此定居下来。这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情。在这里,岁月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着来自各个角落里不断涌现的记忆之潮。包括老人们当初的某些盼望,现在也成为未曾成熟的回忆,散发着绿色的香味。我热爱它们,就像热爱我自己的土地和生命。我现在唯一担忧的是,美人城集团的领导最后大手一挥决定放弃购买我这个梦境,如果他们不买我的故事脚本,那么我的劳作也就会如同高楼之上的农民一样,颗粒无收。

婷婷,一种分离的情绪再次充盈了我的心胸。如果可能有另一种看到世界的方式,比如说看到我是一团量子组成的,那么大概可以看到我积郁于心的密密麻麻。一个人内心的思虑和热爱,能否转化为某种看不见的能量?我并不知道。公司的同事认为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逃避思想监控器的扫描。这是一种传说中的机器,谁也没有见过它,但据说思想监控器被布置在这座城市的所有角落。比如,如果你喜欢对着公园里某棵树的一个树洞讲一些秘密,可能在树洞里,就潜伏这一个思想监控器。在我的故事里,思想监控器还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真心亭,它遍布碧河镇的所有角落。谁的内心如果有郁郁不得宣之事,只要走进真心亭,默默诉说,元老院的长老们就能听到你内心的声音。但这样说显然将我对你的情感陷于机关算尽之地,觉得我对你的情感模拟是一种深度的伪装,这显然对我是不公平的。如果说我对你的想象和思念有什么私心杂念的话,那么最大的私心便是完成我的故事。我一直认为,一个优秀的故事师,他应该教会读者一种阅读的情绪。写作这部小说,我一直处在一种非常古怪的悲哀之中,一种厚实而透明的忧愁。面对由复杂结构组成的东西(比如由复杂的物质组合而成的人),我需要不断的沉思,扎进这些复杂物质的内部进行思考,这样才能写出有情绪的故事。当然,作为一个职业故事师,我也明白这样的故事最后都只是成为游戏的脚本,很多我认为非常精彩的表达,最终会成为程序员编程语法中的废料和障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

“进入复杂物质的内部”,这个观点不是我说的,而是陈星河跟我讲的。我从大学辍学之后,曾经流离失所一段时间,跟别人一起玩过音乐,在酒吧里喝得烂醉,最后钱花光了就在酒吧里当服务员。当老板发现我是一个喜欢喝醉的服务员时,他首先对我笑了笑,然后问我喜不喜欢为顾客提供其他服务。我说我是男人,他说没关系,现在无论男女顾客,都有喜欢男人的。我断然拒绝,然后便被轰出来。我又在几座城市流窜,天气开始变冷,日子好像过不下去了。我内心烦闷,在一个地下室酒吧,喝了酒,身上没钱了,最后挨了一顿打,被扔到运河里。我挣扎着从水里爬上岸,本来我想放弃挣扎的,但还是对死亡感到害怕。我明白死亡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稍微放手,就会沉入水底。我浑身湿透,爬上岸,走了一段路,走不动了,深夜静谧,高楼的灯光已经熄灭,四周一片死灰,仿佛置身地狱。我找了一片草地趴了下来,拥抱大地,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身边围满了人,他们看到我突然翻身坐起,都发出一声尖叫,四散跑开了。我茫然四顾,也发出一声惊叫——在我身边,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我昨夜跟他共享了血泊,浑身黏糊糊的都是半凝固的血,怕是刚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便被当成死人。我这个死人伸了一个懒腰,那个跳楼的可怜虫把他的门牙对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警察来了,不久之后,陈星河就出现在我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带我到酒店,让我进浴室洗澡,他在阳台抽烟,不久之后有人敲门,送来一套衣服。“睡醒打我电话。”他抽完烟就离开了,和几年前一样,走之前他把印着电话号码的卡片放在桌子上。热水从我的头上淋下来,我听见房门关上的哐当声,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不得不接受他的安排,来到真跃进无人驾驶汽车公司。我对无人驾驶汽车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万物互联的时代。

“你要试图进入复杂物质的内部,在我们面前,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物质在通过人类复活它们自己。”陈星河说了这么一句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同时又让我觉得这样的工作安排只能服从。

就这样,我来到了真跃进公司上班。美人城集团持有真跃进公司的股份,而真跃进公司的许多业务收入同时又来自美人城,所以,我成为真跃进公司中那类属于“有背景的人”。我没有经过公司的面试考核就成为正式员工,我是被“安排”进公司的。甚至,对于那些公司高管来说,我这个“背景不明”的员工就是一枚地雷,闹不好是美人城公司那边派过来的眼线。他们有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我在真跃进公司不可能被安排在最为重要的部门和岗位,管理层经过研究之后决定让我成为一个故事师,可以在家办公;但因为故事师的收入不太稳定,所以不久之后他们便给我升职,给了我另一半工作,负责物色病人,像个猎人一样出门打猎,把冰冻的人头带回来。这样一来,我有三分之二的工作时间并不在公司,这是管理层乐意见到的。而对于其他搞不清楚情况的同事来说,我因为“有背景”,所以“不怎么上班还拿高工资”,简直就是一个混日子的混蛋。他们表面对我客客气气,背后都对我竖起中指。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大学都没有念完的家伙,能有稳定收入,也应该感到满意了。混迹酒吧的那段日子,我在梦境收购站打过零工,见过许多穷人,他们一无所有,最终得去卖梦。出售自己的梦境是极端痛苦的,特别是收购梦境的小贩常常非常苛刻,对那些贫瘠而破碎的梦境满脸不屑,他们要收购最美丽或者最惊险的梦境,要饱满,要充满各种具有现实质感的细节,要让所有人都容易进入,例如梦见死去的外婆这一类,他们也是不要的。应该说,我现在就是一个故事师,其实从事的也是造梦的工作。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来制造白日梦境,而不至于担心一夜无梦而用酒精麻醉自己。我明白什么样的梦境能够被用到大型游戏之中,比如杀手信难求,一提到他,你大概就能想象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信难求曾经拿着一只凳子和一群带着铁锤的人打架,最后被人活埋在地下。这个场景具有很多种变形,甚至有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件家具是不能和有杀伤力的武器对抗的。这也印证了陈大同的话。陈大同说,谁拥有武器,谁就是统治者。陈大同是陈小鬼的二叔,他一直在制造各种各样的武器,包括那一座像屋子一样的怪物。在他的影响下,陈小鬼也会制作武器。唯一不同的是:陈大同制作的武器多是质地粗糙,就如屋子是粗糙的花岗岩砌成的;而陈小鬼的手工精巧,追求精美绝伦的艺术效果,所以他的武器大多用柚木做成,非常漂亮。陈大同制作的东西质地粗糙,并非他不想把它细化,而是因为他在制造武器的同时还注意把他做成器具的模样,这样就一举两得。比如猫头鹰大街十七号里的铁碗铁杯,瓷盆罐头,枕头马桶,都装有机关,可以发射暗器;而低矮的木椅和墙上的油灯,实际上是小型的捕鼠器。但陈小鬼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要的是一个艺术品而不是家具(这大概是艺术家和发明家的分野)。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陈大同总是骂陈小鬼没出息,陈小鬼则暗地里叫他二叔老顽固。当然,这些都不影响陈大同在陈小鬼心目中的偶像地位。

故事线再往下走,需要一个强烈的刺激,所以杀手信难求还是死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切了下来,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我和我爷爷曾经去地里收白菜。一把小刀沿着地面切过去,一棵白菜就被齐刷刷地切了出来,切口同样十分平整。我十分满意这样的想象。信难求就如一棵白菜被人砍下来吃掉一样被切去了手脚,切口也是齐刷刷的,光滑如镜。如果你留意到切口的情况,就不难判断:这不是用刀刃切的,而是用一根很细的钢丝,再用骏马的拉力切断的。而不久之前,他还曾用这双脚上蹦下跳,走来跑去;用这双手提着一只凳子,在人家的马阵之中左冲右突,威风凛凛。这场战斗无疑改变了陈小鬼对信难求的看法,但陈小鬼还没有来得及向信难求表达他的看法,信难求就死了。临死时红衣人把他的手和脚都摆到了他的面前,他可能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非常好看,皮肤鲜嫩,纹理清晰,是一件很好的艺术品。他想亲一口,却未能如愿。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不忘说出那个字:操!当然,这只是一个冷静的推测。我的客户被我们固定在病床上开始割头时,也常常发出这个声音。

难求叔叔在走近死亡的边缘时,和桃花林中的老人又大不一样。他完全是在一种寒冷、恐惧、孤独的环境中完成了他的死亡,说起来这和未来之城中的死亡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在这城市里,楼房林立,而且每栋楼都像一根雄壮的男性生殖器一样高拔笔挺。也就是说,如果你在天空的某个制高点远远看来,就会看到在这一片土地上竖立着无数阳物,而且每条阳物都处在勃起状态。或者你会说,在我这部小说里,决绝的死亡代表了阳性雄起的一面,祥和的死亡代表了阴性温湿的一面,对此我虽然不会赞同,但也不会反对。在这栋大楼里,假如死了人,可以分为几种情况。假如你是住在贴近大地的楼层,那说明你是有身份的人,不用担心骨骼疏松的问题,大限将至时也自然会有专门的人员负责开会讨论你的遗体的冷冻保存工作;假如像我这样,在大楼的中段,那么在死之后,可以通过楼道中的特殊通道,输送到城外的公墓——这通道完全是一条龙服务:从这头进去是一个人,从那头出来已经是一个装着骨灰的盒子,盒子上贴着你的名字,盒子沿着底下的传送带送到外面去,按顺序存放到集体公墓里头去。至于高层的楼民和窗外飞行的疯子的尸体享有同等待遇:专职人员跑过去,在你的身上浇上一瓶药剂,一阵烟雾过后,碳水化合物就变成二氧化碳跑掉,剩下的残留物将直接送到楼顶去种菜。这种处理最为环保实用,所以深受广大消费者的欢迎。但无论身体由哪一种途径消失,死亡的时候,我们无法不感到寒冷恐惧和孤独。在这里还必须提一提一些意外的情况:在这座城市里,人口众多,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在死亡,所以工作人员经常忙不过来,出了乱子,有时会在人还没死彻底的时候就动手——被送进冷冻柜的人会坐起来打两个喷嚏再死掉;药剂浇上去人一吃痛站起来尖叫狂跳几圈再倒下,肠子掉了一地,很不雅观,但都已经千疮百孔,只能清理彻底;有人在传送带的通道口附近听到里面人的呼吸声和叫喊声,或者机器出故障骨灰盒上面还有一只手掌完好无缺——这种情况的存在,更让人无限怀念碧河镇那片茂密的桃花林。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可以加以想象的死亡时刻。而我后来才知道,作为一名标本采集师,一个人头猎人,我剥夺了一些人死亡的权利。这些经过模拟脉动血流灌注冲洗过的大脑,脑细胞仍然处于活跃状态,只是没有了灵魂,他们不算活人,也不算死人。虽然在他们的自我感觉中,他们认为自己的身体还在,神经系统不停发出信号,希望身体能够做出相应的动作。而很快他们就沉入无法醒来的梦里,梦里有一条长长的公路,他们开着一辆车一直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狂奔,他们根据本能越过各种障碍物,根据不同的情况自觉踩油门和刹车。真跃进公司会采集这些无人驾驶的数据,进行深度的研究,他们获得一套叫“运动自觉”的算法模型。“我们需要更多的标本。”我的老板恨不得把所有能开车的人类都变成标本,以达到让无人驾驶汽车雄霸天下的目的。我去过标本室,在那里有一间大机房是为这些人头专门预留的,装着人头的安乐桶被安放在蓝色的机柜上,排列成方阵,构建人脑神经组元。这是真跃进公司中最神秘的部门,我也只是在每次提交标本的时候,才有机会穿过三层无菌闸门,看到那一排排的蓝色机柜,中间有发出蓝色微光的液压管环绕贯穿。而穿着白大褂的工程师在方阵中间穿梭往来,他们的衣服看起来也像是蓝色的雨衣。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迟早会是他们的一员,拿个本子走来走去,登记着各种数据。后来我终于搞明白,这种情况并不会发生,因为那些工程师都是机器人,他们负责维护人脑神经组元与中心服务器的数据传输,以保证当标本出现无效梦境死循环的时候能够得到及时的解决。

如果一颗人脑标本出现了某种无效梦境死循环,那么治疗的方案是解除它与主机的链接,然后注入一个死亡的梦境。

死亡的梦境能够激活人脑中求生的本能,死的意象越逼真,活的欲念就越强烈。比如,当我们把时间轴再转到信难求被活埋的那个死亡梦境之中,我们就能看到死亡对于一个人的捉弄,属于梦境的捉弄。当泥土刚埋到膝盖时,信难求能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安稳充实;当泥土埋到小腹,就会从全身安稳充实渐渐感到压迫;到了胸口就会感到窒息,呼吸就会慢慢地困难,慢慢地加快,急促;当埋到了脖子,这地面上就只有一颗头颅,像长在地面上的一块疙瘩,老鼠可以在他身上钻洞,蚂蚁啊苍蝇啊虫子啊就停在他脸上,不停地爬啊爬啊,还不时在他的鼻梁上咬上一口,又痒又痛,他尝试用舌头去舔,但蚂蚁爬开了。但事情并没有按顺序发展——信难求被拉出土坑之外,切去手脚再重新栽种进去——这个环节进行得快速无比,以致信难求只能感到轻飘飘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回到了温厚的大地之中。同时,他能听到体内的血液在咕咚咕咚地灌溉进这片贫瘠的土地,他有理由感到骄傲,就把门牙毫无顾忌地裸露在风中。

描写这样暴力的梦境可能会让你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变态的人,我还是必须告诉你,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希望死亡能给那些人脑标本带去一丝希望,让他们感觉到与物质牢靠相连的现实存在。当我们进入复杂的物质内部,我们只能发现虚无,发现并不物质的某些魔法。

婷婷,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还小,机器人战争爆发,你的爸爸失踪,我看到毕春花阿姨两眼空洞的绝望。我虽然少不经事,但我非常理解这样的绝望,它需要希望来救治,或者说,需要一个梦来重新激活一个人的灵魂(这样说起来,我似乎非常有当医生的潜质)。于是,我编了一个故事,告诉你的妈妈毕春花阿姨,你的爸爸钟局长不是一个逃跑的懦夫,而是一个英雄,而她需要作为英雄的遗孀,一定要接续英雄的意志投入战斗。我的话果然奏效了,春花阿姨沿着我构建的故事,获得了继续生活的动力。我们现在复述这样的往事,一切似乎轻而易举,而那时置身其中,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哪一句话,会对另一个人有用。那会儿无数人逃离城市,钟局长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梦境对于病人的疗愈。你要相信,一个略带恐怖的梦境,对于一个被安置在安乐桶里的人脑来说,也是一种疗愈。比如下面这个梦境:

那一天夕阳西下,陈小鬼在看河。他也许并没有认真看待沉船这件事,更不知道做这件事会使他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没有想到“人物KK”会被竹竿刺中挑在空中,就如同在西餐馆用叉子将一块牛排刺中挑在空中一样。但他一定想到了死亡。在小说里,“人物KK”被撑在上面,开始由于发怒,他的脸很红,但后来身体各部分渐渐地变冷,他发红的脸也就跟着渐渐地变成紫红色的了。河面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使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串紫葡萄。这是生活在高原的人特有的健康肤色,要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不想“人物KK”在一瞬间就具备了。所以可以推测,在“人物KK”身上,一定有一些疼痛的几何形状,从上腹一直辐射到头发尖上和脚趾头。他可以感觉到那支竹竿刺进他肚子的那一端削得很尖,不然刺进去的时候不可能有那么麻利。那根竹竿从他的胃下面穿进去,一定压迫到肝脏,刺穿了一些肠子,应该是小肠。我们知道肠子是很柔韧的,能刺穿又再一次印证了竹竿的锋利程度。“人物KK”感觉到那支竹竿的顶端,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脊椎,然后下半身就没有感觉了。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大小便都失禁了,这时他想用力缩一缩腿,缩一缩屁股,但已经做不到。为了不让下面的人看到他难堪的一面,他不得不用手拉了拉裤子。同时他开始唱歌,以此来分散他自己和他人的注意力。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做的最后也是最成功的一次遮掩,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已经大小便失禁。“人物KK”小时候十分怕生,看到陌生人就会哭个不停。到了十岁的时候,“人物KK”还会尿床,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羞耻,一直耿耿于怀,成为一个最隐蔽的秘密。不想在生命最后,他还是有了一次大型的尿床,而且身不由己。竹竿上的“人物KK”在唱歌,开始时中气十足,歌声坚硬锋利,但越过水面时,却被周围那层厚厚的水气全都吸收了。这是因为竹竿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未能一招致命,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之中的能量。但竹竿可能刺中了一条大血管,血开始顺着竹竿往下流,如你看到的那样。他试过用手去捂住伤口,顺着竹竿想把热哄哄黏糊糊的血抹回去,抹回肚子里去,但他渐渐知道流出来的血就如撒出来的尿,是抹不回去的。他开始感到慌张,在半空之中,不能动弹,也无法挣扎,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最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开始头痛,头脑中开始出现空白,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最后他连眨一下眼睛的力量都没有了,所以就睁着眼死掉了。这说明他和桃花林中的老人不在同一类,没有像他们那样事先想好自己的最后的微笑和眼睛的开闭程度。小时候我爱抓那种金色的大苍蝇,喜欢用一支牙签从苍蝇的屁股穿进去,当然不能将它刺穿,这种刺法的要领也是不要刺中要害。此时你就可以听到苍蝇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来源于它的那对不停振动的大翅膀。苍蝇的脚在凌空舞动,假如你此时递给它一条细小的草芥,它就会顺着时针舞动起来,像戏台上舞棍的人。

“人物KK”在这里可以被随意代入,梦境的紧张程度可以随意调节,从而变化出无数个版本,就像强烈程度不同的针剂,用于治疗不同的无效梦境死循环。

一次次的实践反复巩固我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也许不是物质,而是关于物质具备意志的故事。一次接近于梦境的布道,比一把抵住咽喉的刀,也许更有改变现实的力量。一本小说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当然,作者或叙述者也是虚构的一部分,也是事先就设定的。在这个小说里,他是个凝重的人。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他,就像我不可避免地要想起你一样。我生活在美人城里,整天叼着笔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思考(发呆又不能用来换钱),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发神经的另一种方式,跟窗外飞翔的疯子没有多大区别。按照他们的理解,一切所谓的美好都是骗局或者谎言,所谓“意义”其实和意淫是同质的,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这个观点我表示理解,但不能同意。作为一个孤儿,我见过丑陋,但我内心保留了对美好世界的执念。我用这种执念去影响那些病人,所以他们见到我,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决定与真跃进公司签约,成为我们人脑组元的备用库。哪一天他的身体走到了尽头,那么他的灵魂就属于我们,被我们关进梦里。

我去过孤儿院,如果当年戴大维没有将我买走,我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看过那些孤儿睁得大大的眼睛,其中有个男孩,有着忧郁的眼神。他爱玩积木,能制作风筝,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但经常被人欺负,总是哭鼻子。我很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在一个路口遇到他,他身后的小路边是两排木栅栏,高度刚好挡住视线,木栅栏旁边是低矮的草丛,再后面就是远方的蓝天和白云,他就站在那个路口,用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我,皮肤很黑。碧河镇里的陈小鬼就和他重叠在一起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陈小鬼写成父母不明的孤儿的原因了。假如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

我通常会在阴冷的天气里来到孤儿院。知道吗婷婷,在孤儿院里,有一个大眼睛、牙齿很白的小姑娘,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吃午饭,不时用那双大眼睛看我。我对她的好奇感到奇怪,后来才弄明白她不是对我好奇,而是对我T恤衫上的图案好奇。她问:“这是什么?”我说:“你觉得是什么?”她说:“鸟……猫头鹰!”没错,那是一只蓝色的猫头鹰。当我再次走过时,她问我:“哥哥,你要吃鱼吗?”这时她天真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淼儿在榕树下烤鱼所做的一样。现实在某个瞬间暗合了我的虚构,仿佛我的虚构也是被安排好了一样。我的眼泪不小心就滴下来。当然,我做得很成功,没被他们发现。在一群孩子面前流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对这一切我显得波澜不惊。还有一点我想偷偷告诉你的:那个小姑娘笑的时候很像你,都是嘴角往上拉了拉,再灿烂地笑开了。我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假如哪一天你能去看她,记得给她带几个鱼罐头,她喜欢吃鱼,这一点也和你一样。看到她,我总想起你吃东西的样子——你经不起饿,一饿你眼睛就发绿,像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鹿。

小鹿一样的婷婷啊,我知道你这些天遇到了困难。你在电话里哭泣,可是我不能说太多的话。这些天没有写稿子,也没有出去收人头,我生了一场小病。不用担心,只是小病,并不会被我自己的团队抓去割头。那天我到大街上去,难得我会挤那么久的电梯到地面上去,但一到地面就给人溅了一身水。严格地说,是给车溅了一身。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地面的排水系统不好,路面看上去都成池塘了。飙车的家伙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眼前一亮就浑身湿透了——我和这些飙车的人,有着天然的代沟。我总觉得,我和他们无法沟通,他们成为这个本该充满秩序的世界里的异数。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可能理解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汽车只是一个被赋予了移动意志的物体,可以把人类输送到任何地方。而对于飙车党来说,他们觉得自己正在操纵一台足以杀人的凶器。这样的念头本身就是危险的,说了你也不信,我老是觉得有一天,我会死在车轮之下。

生病的时候,我又将触角伸向了碧河世界。在碧河六镇的其他地方,有驴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碧河镇所没有的。碧河镇里或者居住着一些庸俗的民众:吵架时会朝对方吐口水,会将马桶倒在大路上,或者因为一个面包而引起两户人家之间的斗殴……即便如此,我也是爱他们的。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一群高雅的人,比如说会在路的两旁种上白色的玉兰和我所喜欢的茉莉花,老人(碧河镇里老人是最多的)会在门口拉着二胡,年轻的女子不但不会穿着睡衣上街,而是衣着朴素干净。看上去穿得很保守,实是颇费用心:都会露出浅浅的乳沟。

在碧河世界里,陈小鬼和淼儿一直在进行奔逃。当然,在他们看来,这是私奔。就如当年机器人战争爆发时,我也想和你私奔。我记得你到码头送我,我邀请你加入我的计划,但你拒绝了。在我的故事里,淼儿并没有拒绝陈小鬼,他们一直在摆脱被围困的状态,也就是说,有这么一条路,向这边走是传统,但总被定义为媚俗,然而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份正常的,并因带上人生意义而沉重的幸福。就比如我们可能被升级为智人2.0,听起来似乎也是美好的。但是道路的另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走则是颠覆,但十分艰辛,并必须为所有的反抗付出代价。假如陈小鬼和淼儿都是好孩子乖孩子(或者这曾经是他们所渴望的),他们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安安静静,虚度此生,活到一百五十岁,然后打一个冷战在桃花林中死掉。写到这里,我突然也打了一个冷战——假如被装进安乐桶、安置在蓝色机柜里的人类,就是智人2.0,那么我岂不是变成实现机器人计划的一部分。只要某个机器人混入了权力机构,比如美人城集团的决策圈,他就完全可以发布这个计划,那么,机器人战争2.0模式早就已经开启,只是我们置身其中,都浑然不觉。

想明白这个道理,我只能更勤奋地制作死亡的梦境,让成为标本的人类在梦里可以拥有壮烈死去的可能。

下雨了,窗外尽是雨声,婷婷你过得好吗?婷婷,每次在雨中我总想起了你,而现在,雨打着我的窗玻璃,雨水在玻璃上慢慢地滑动,从里面往外看,玻璃有一种粗糙的感觉,比平时来得美。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雨是最具灵性的了,你看,连玻璃都因为它变漂亮了。

我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我们的乡下,想起台风来了,爷爷曾带着我去绑竹屋。我们用绳子,绕过了屋顶,将整个小竹屋绑住,绳子的两头,都捆了石头。想想真好笑——台风要真的来,这点小伎俩根本就不起作用。在童年的乡下,风都是善良的,台风也这样。有一次台风来时,我站在窗口,用手去摸从窗缝杀进来的风,它们都是热的。透过窗口,我可以看到晒谷场上有一个人被风带了起来,转了几圈,又把她稳稳地放到了地面了,就好像元宵时看花灯的人,在小卖摊上拿起一个泥人,看了一看,又稳稳当当地放回去。

我还不知道淼儿会不会是陈小鬼的好女人,就像你有一天会是我的好女人一样。我明白自己这样对待感情非常幼稚。那天,我去跟你妈妈毕春花签合同,让她成为人脑组元的一部分,从在客厅里,透过虚掩的那扇门,看到你坐在马桶上抽烟,还翘着二郎腿,我突然觉得我对你是如此陌生。我内心涌起一种恐惧,你成为我的彼岸世界,我不知道如何亲近你,也不知道如何跟你聊天。你送我下楼,我们在奶茶店面对面坐着,谈起了过去,谈起了小时候遇到的老魔术师,我内心涌动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情愫。一个人无法去制造或修改另一个人的生命感觉,这大概是人类活着的最好证据,是机器无法做到的那一部分。我的生命感觉就是自卑而怯弱,而在我的公司里,所有同事都不这么看我。他们认为我果敢而无情,在某些时候做事不择手段。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我是如何让寇主管对我服服帖帖的,他们看到了事情的结果,却永远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个一半是机器一半是人类的老男人屈服。很简单,我只是将他捆了,放在洗衣机里面洗了几个小时,他的AI系统就自动将我识别为危险物。但祖少爷又对我不错,他从人情世故的角度又不能不给我面子,所以他一般选择躲着我。

对于故事里的淼儿,我一直喜欢她,她那时蹲在火堆之旁,手举铁叉,一条黑糊糊香喷喷的鱼就在铁叉上,她的视线刚好越过那条鱼的腹部,投射在我的眼波里,一切就变得无比温柔。她还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说:哥哥,你要不要吃鱼?我从那张又黑又脏的脸背后看到了飞扬的青春。我本来想在沙漠里让淼儿变坏,以此来突显人性,但始终下不了手,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况且,那个时候他们一心一意逃命,也未必会理会我的话——他们早就不听我的话了,连哑巴是信难求的儿子都不曾告诉我。

但终于淼儿还是离开了陈小鬼,她没有中途跑过来,哭着对陈小鬼说:我好想你!她没有说我想你,所以就没有再回来,这样的逻辑关系似乎可以成立。对于淼儿的离去,我们还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这块土地可以是快乐的,也可以是悲伤的,而渐渐地,在时间的选择中,它选择了用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在一起,瞬间又松开了,由此来产生疼痛,使每一个奔波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是,一个人总要习惯自己身上的伤口,就如同当日我在码头上决定逃亡,你在亭子里送我,我觉得你会目送我离开,但又怕你没有这么做,所以一直不敢回头。我还记得凉亭的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青山似书常乱叠,红豆如灯最相思。在往后的时间里,我常常梦见这座凉亭,梦见这副对联。我告诉自己,习惯不等于忘记,忘记不等于改变。有一些东西,一辈子都无法改变。

分离是此岸和彼岸的常态,是人与人的常态。在我的故事里,淼儿离开之后,在茉莉园那个小院子里,陈小鬼应该会被一种恶劣的情绪带到碧河的边上。他的眼光穿越烟波弥漫的碧河,他似乎可以看到对岸也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尘灰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有干旱,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这一切都标志着彼岸与彼世一样,也并不快乐。

苦乐终究难明,复杂的情绪是我对游戏脚本最基本的质量要求。而故事显得破碎,对于一台机器来说,又有什么所谓呢?它们要的,是逼真的场景和细节,像一个真实的白日梦。

多年以后,陈小鬼还清晰地记得弥落大叔抚摸他后脑勺那只温暖的手,但那已经是整个碧河镇都陷入火海的时候。而在淼儿离开时,正是秋天,落木萧萧,到处都是一片凄然萧杀之气。这是阳痿的征兆,不是火的征兆,这一切只能让陈小鬼想起在河边吹笛子的哑巴和乌山鹰熟悉的鸣叫。但其实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哑巴,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乌山鹰,他想到的,只是一种已经过去的时间。过去的时间只能用于怀念和回忆,那些人和事在记忆里走近又走远,零零碎碎,往往就把人的心给踏疼了。

当你拥有了一份绝望的爱情,你就会像城堡里的巫婆一样,被自己疯长的指甲托起,漂浮于高高的天空。一些东西在疯狂地生长,但一些东西也在不断地老去——我们对谁都没有信心,我们永远感到绝望。我们正在慢慢变得无力。岁月正在使我们对时间和空间失去感觉,也对时间和空间产生惰性。我们已经无力回忆,也无力再去召唤远方的人和事。“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在真跃进汽车公司,连一个领导谈话都会使我疲惫,岁月就是这样让人绝望。岁月是一把极端温柔的刀,知道古时候的太监么——在岁月那里,人都要被阉割的。阉割或者熄灭,是另一个复杂的问题。被熄灭的人们,在地面上辛勤地劳作,小商小贩,斤斤计较,不知寒冬将至。“岁月”这个词,在我的笔记里,是一个代号,它指向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停止了当年的机器人战争?到底是什么力量熄灭了物质的意志?我曾一度怀疑外星人的存在,但它终究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所有的研究指向了一块石头。是的,长此以往,我大概会成为一个疯爷爷,你想,地球上有多少石头,而谜底竟然就藏在一块石头之中,怎么可能呢?大概我只能到荒野里,抱着一块石头说话了。

婷婷,我不知道如何向你描述疯婆婆的指甲,那是一些在瞬间会着了魔疯长的东西。早上,你可以用指甲来给肚皮挠痒,非常舒服;中午时,假如你后背和膝盖痒,你笔挺站着,也可以挠得到;到了晚上,你就是躺着,也能够给脚底板挠痒了。这只是一般速度,指甲会在你心情烦躁时疯长,也就是说,你的心情越不好,它就长得越快,所以疯婆婆只住在高高的瞭望台一样的屋子里,这样,半夜里她的指甲就可以穿破墙纸挂在屋外,是以那间高高的小屋总是千疮百孔。

指甲还会在夜晚加快生长的速度。邪恶总是在黑暗中生长,指甲也是。所以婆婆一旦不小心在地面上睡去,她就会被指甲托在高高的空中。被指甲托起的感觉一定很爽,应该能看到远方迷茫的山峦和有雾的田野,以及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都能在这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关于婆婆的长相,还有一点值得补充的地方:如果你比较细心,就能发现婆婆的脸有两种不同的颜色——她有一半脸接近于红色,另一半脸接近于绿色,看上去非常可怕。但按照淼儿的观点,这是一种当年流行的化妆款式,只是婆婆还十分顽固地保持了下来。淼儿还猜测说,这可能是用红色的花和绿色的叶酿成的汁染成的,反正这里都看不到一面镜子,她想美容养颜结果把自己弄成丑八怪,这怪不得谁。淼儿还说,越把自己搞得花里花哨,以为是新潮,其实越是花俏就越是传统,她自己可不愿意这么干。

写到这里时,婷婷,我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写作,也就是完成了原先计划的私奔部分(或者叫逃亡)。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写出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建构,或者是自以为完成——它们能脱离我而独立存在。这种想象的狂欢显得十分重要,因为它可能是机器与人类之间唯一的区别了。机器沉迷于逻辑,而人类沉迷于毫无逻辑的想象。想象荒诞如梦境,梦境会成为新的商品,横在人类和机器中间。我很想把我对机器人战争的相关研究都告诉你,但这太复杂了,复杂得用一辈子都讲不完。况且我已经没有一辈子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战争随时会来,而我已经到了生命的中途,时常会迷失,假如你在这个时候拉着我的手,我就会乖乖跟着你走,像一个听话的小孩。这是神奇的一年,如果以后能够时光穿梭,让我回到这里,看到今天的我,在一栋高楼之上写小说,并想念着你,而你就在不远的地方,偶尔还给我打电话,哭诉你内心的愤懑。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彼岸世界或远或近的围住我们,就如机器人围住了人类,就如鳄鱼围住渡船,红衣人围住信难求,狼群围住了小鬼和淼儿,芒草和沙漠围住了前进的路途……紧紧围住让我们窒息,但我们仍然不能舍弃它。

我们始终认为存在一个与我们完全对立的世界,有形的和无形的,天界或者地狱,都时刻在制约着我们。其实彼岸世界是一个被描述的世界,正如历史是被描述的历史一样,我们一出生,所能知道的世界,就是被描述的世界。假如有人拿出数据和图像,告诉我们,世界其实是另外一番样子,我们也会相信。这个世界本来就在不停变幻,不停修改着它自己的逻辑顺序。比如现在,我为了证明人类与机器的区别,成为一台制造白日梦的机器,日复一日,收割与虚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虽然我们从此岸看去,彼岸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细微的分别:草木与草木之间,山水与山水之间,这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人激动的不同。当我们累了的时候,坐下来闭上眼,我们就知道,彼岸世界的一切都在运动,充满不确定性,同时它们又如此令人厌倦。逆着这种厌倦往回看,我们大概应该早就明白,机器人战争从未停止,只是这场战争掩盖在人类的逻辑之下,将人类变成数据和标本,再用数据喂养人类。就如猫头鹰张开翅膀开始捕猎之前,它只能把要吃掉的对象,全部变成了老鼠。仅此而已。

陈崇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著有《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遇见陆小雪》《正解》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2017年入读北师大与鲁院联办硕士研究生班;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花城》编辑部,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韩山师范学院诗歌创研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