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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6期|陶纯:过来

来源:《十月》2019年第6期 | 陶纯  2019年12月26日07:45

1

外祖母弥留之际,气若游丝,久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我感觉到,她抓住我的手一直不想松开,仿佛我是个救命稻草。母亲逮住我的另一只手,用力摇晃着,焦急地对我说:“春儿,快答应你姥娘!你快答应呀!……”

我鼻子一酸,眼中含泪,伏向外祖母的耳边,大声道:“姥娘!您放心走,我就是豁出去不当这个县长,也要帮您置办好!”

此言一出,就见外祖母嘴角绽放出一个笑纹,一口气呼地扑出来,撒手去了。

她扑出最后一口气的当儿,母亲下意识地拽了我一把——当地风俗,让死者最后一口气扑到脸上,不吉利。但我不怕,在这个世上,姥娘是最疼我的那个人,她不会给我带来霉运。母亲见我愣着不动,伸手往我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然后大声哭起来。哭声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

这几年,外祖母没少跟我唠叨,说她只有一个心愿——死了后,不火化。

“你可不能把俺化了。俺化成灰,变成烟,你姥爷他到哪儿寻俺?”她说。

“姥爷不也化成烟了吗?正好你们飞到天上相会嘛。”我逗她。

“那可不行!风一刮不就没影了吗?”她有点急,愁眉苦脸的。

我不吭声。她更急眼:“春儿,姥娘就这点心事,你答不答应?”

一开始我以为她说着玩儿,后来才意识到她是真的那么想。在普遍火葬的今天,由于我是分管民政的副县长,若想办,倒也不是太难。但那样办,显然是不合适的,她可不是许世友。

以前只是说说,现在难题来了,不想解,也得解。我在母亲和姐姐的哭号声中,呆愣了好一阵,然后躲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半个小时后,火葬场的李厂长亲自带着两个工人,开来一辆殡葬车,把穿戴一新、余温尚存的外祖母的遗体收走。

第三天的上午,在县城东郊的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外祖母虽然是个农妇,但在本县颇有名望,虽然没发讣告,这天倒是来了不少人,当然很多人是冲我来的。按照中央八项规定要求,我严令家人,不得收任何一份礼金。仪式结束后,火葬场的李厂长当着众人面向我汇报说,夜里火化,明天早上一上班可来人领取骨灰。还领我去一旁的橱窗挑选了一个中等价格的骨灰盒。

当天深夜,月黑风高,我亲自押着一辆农用车来到殡仪馆,车后斗上,帆布下面盖着一具棺材。两个殡葬工拉开巨大冰柜上的一个大抽屉,把外祖母硬邦邦的遗体挪进棺材。农用车人不知鬼不觉离开殡仪馆,开向六十里外的杨家湾。车子没有进外祖母的家门,而是直接开到坟地,六个精壮的小伙子已经挖好墓穴,车停下,人们默默地把棺材落下,深埋,填实,平整好,尽量不露痕迹,然后悄悄离开现场。

次日早晨,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剧本,我又坐小车赶回殡仪馆取骨灰,同时带走一张火化证,有了这个东西,便可遮人耳目。

接着便是出殡。外祖母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一个闺女,按照杨家湾一带的风俗,捧骨灰盒摔老盆的重任,自然落到我身上。这个时候我不再是副县长,而是逝者李慧芬的外孙,葬礼上唱主角的人。外祖母在杨家湾的威望是历史形成的,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场面异常的隆重。我捧着骨灰盒——里面当然没有骨灰,装的是外祖母院子里的泥土——在孝幡的引导下,于响亮而混杂的哭声中走向坟地,把骨灰盒放入一个事先用青砖水泥砌好的小墓穴里。主持葬礼的知事人拖着长腔,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丧仪的流程。我看到一块青石板盖上骨灰盒,然后是黄土迅速堆起来,掩盖了一切。

只有少数几人清楚,骨灰盒下面,才是外祖母真正的埋身之地。

下午两点多钟,打发走吃丧饭的父老乡亲,我一个人走出村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向外祖母的坟头。此时,阳光晃眼,白云悠悠,青山含黛,峡谷里一片沉寂,远处偶尔响起一串串老牛的叫声,飞向空中,然后在山间回荡。

外祖母的坟茔,紧挨着她公公婆婆的合葬坟。山里土地稀缺,各家的坟地都设在不能耕种的荒坡上,坟头也都起得很小,像一个个没发好面的黄馒头。我在外祖母的坟前立住,双膝一弯,先磕了三个头。这几天像打仗一样紧张,脑子木木的,我竟然没有生发出足够的悲伤,甚至没怎么流泪,深感对不起生前无比疼爱我的外祖母。我在心里默默请求她老人家原谅我。

我外祖母李慧芬生于一九二一年,她活了九十五岁。坐在她的坟前,历历往事在我的眼前开始浮现……

2

她娘家在山那边的李家湾。李家湾和杨家湾一山之隔,分列在牛头山的两侧,都藏在大山深处,两村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的盘山小路相连。她家是李家湾首富,家里开着油坊,雇好几个长工,另有二十多亩良田,八间青石瓦房,三匹大牲口——这份家产在当时当地是很显赫诱人的。而她后来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家,在杨家湾只能勉强算个小富农,或者是中农,三四亩薄田,三间石头房子,也就是温饱而已。

若论相貌,她是很出众的,高挑个头,大脸盘,白净面皮,腰腿都很瓷实,人也落落大方。唯一不太好的,她是个小脚——可在那时,小脚是金贵的,大脚女人还不好嫁呢!人们不喜欢小脚,厌弃它,那是后来的事。

也许还得点明一条,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很显然,谁要是娶了她,那便是不折不扣的人财两得!

按现在的说法,她是个白富美。因此从她十四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断过。但是几年过去,来提亲的人几乎踏平了屋门槛,她还是一个也没瞧上。眼看过十九岁奔二十,快熬成老姑娘了,她爹妈着急起来。

她提了个条件:不图他家富贵,只求他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她这是跟她爹怄气呢——小时候哭着闹着要读书,她爹李三旺就是不同意,说女孩子读书有啥用?白糟蹋钱嘛!女娃娃抛头露面的,也不好。因此死活不同意她进学堂。后来年龄一大,再想进学堂,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事了。

“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事有三个:一是不识文断字;二是缠脚;三是生了你妈。”她这样对我总结。

前两个可以理解,那么第三个,为什么也成了缺憾?这个我后面再讲。

她那个要求按说不算过分。李三旺四处打听了一下,周围几个村落,真正有文化水儿的适龄男性,很少,顶多是上过一两年私塾。这显然不符合她的要求。

只有杨家湾杨厚良的儿子杨敬堂,比较合适。杨敬堂在县城上中学,年龄比她小三岁。过去都讲,女大三,抱金砖,这个年龄差别,再好不过。不妙的是,杨家家境太一般,无法跟李家比。好在她爹逐渐想开了,只要对方人好,穷就穷点吧,反正李家的财产够他们吃用的,闺女同意就行,赶紧打发她出嫁才是王道。尤其这当口,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县城,说不定哪天进山来,见了黄花大闺女,还能有跑?

她爹最担心杨家人品不济,便多了个心眼。某一天他换上一身破旧衣裳,扮成个要饭的,拖一根打狗棍,一瘸一拐来到杨家湾,打探着来到杨厚良家门口,敲着破碗讨吃的。杨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矮小的中年汉子探身丢给他一个玉米面窝头。这人自然是杨厚良了。他还是不放心,干脆一骨碌躺地下,哎哟几声,装作昏过去。那杨厚良反身回屋,取来一瓢热水,喂他喝下。他这才放宽心,坐起说,老杨,俺是李家湾的李三旺。

李三旺的名头,杨厚良当然听说过,可以说如雷贯耳。杨厚良一时搞不准这姓李的财主玩什么把戏,便愣在那里。李三旺直截了当地说:老杨啊,咱两家结亲家,你不会不干吧?

当天,两家就换了帖子。

3

一九四〇年春天,农历三月初五,我外祖母李慧芬与杨敬堂拜堂成亲。杨敬堂遂成了我外祖父。

杨厚良怕儿子拒绝这门亲事,一开始没给他挑明,只是往县城中学捎了一封信,说是他娘病了,让他务必回来一趟。县城离杨家湾六十多里,山路难行,要走整整一天,平时杨敬堂一个学期只回来一两次。

杨敬堂接受过新式教育,都以为他会强烈反抗这门封建婚姻。但是他没有,或者说他并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也许一开始,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可是等到揭开李慧芬的盖头,看清她的模样,他就认了。可以肯定,他对她的相貌应该是满意的。他唯一失望的地方,是她的脚。外祖母记得很清楚,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扫到她脚上时,明显皱了下眉头。

他的长相很有特点,方脸盘,小眼睛,高鼻梁,尤其是那大嘴巴,快要扯到耳朵根,耳朵是招风耳,薄薄的,似乎是透明的。他的个头约莫比新娘子还要略矮一点。他脸上好像还有几个似明似暗的麻点。说实话,美丽大方的外祖母对新郎官的长相,并不满意。因为她看中的是他的文化,所以也就不计较这些了,而且这时候说啥都晚了。

李三旺在女儿的嫁妆上,给足了男方家面子,他卖掉自家的六亩良田,用这些钱在杨家湾置换下六亩新地,娶亲那天,亲手把新刮刮的地契交给女婿。除外还有一匹健壮的毛驴,更不用说那些新做的日用家具和被褥衣物,整整雇了十八个青壮小伙抬过来,俗称“十八抬”。这规模,在杨家湾,可以说前无古人,杨厚良夫妇的面子大上了天。

后来外祖母常常念叨:“俺可不是白来吃饭的。”那意思是,她的身价可不低哪!

外祖父真的会心甘情愿和她入洞房吗?我一直怀疑这事。

“你们那晚……睡一张床上了吗?”趁她高兴,有一回我问她。

“那时节没床,俺们都睡炕。炕洞跟锅灶连着,冬天可暖和啦。”

“我是说,你们……那个了吗?”我不管不顾,打算一竿子问到底。

“什么那个?”

“就是……嗨,就是一块睡了吗?”

“你个小兔崽子!没睡一块,你妈打哪儿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有点恼,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只想知道,结婚那天晚上,你们谁主动的……”我不依不饶。

她愣了好一阵,似乎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半天才讷讷道:“你姥爷,他是个洋学生,他可不是粗人,那年他多大?才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个毛孩子。所以哪,俺们说了半晚上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谁也没碰谁……天快亮时,熬不住,迷迷糊糊都睡着了。”

很显然,新婚之夜,他们没有做爱。但是一个细节说明,姥爷并不厌烦她,因为他们说了半晚上的话。

在家待了一阵子,外祖父提出回学校看看,毕竟还没毕业。她同意,他爹坚决不干,因为鬼子已经进了县城,开始四处抢掠,他爹怕他回去有危险,每天都暗中盯着他,不许他离开村子半步。他也是想得通事理的人——既然鬼子来了,在他们刺刀下读书,还能有什么出息?因此他也没再坚持要走,而是安心待在家里,一日三餐过日子,翻翻书,写写字,或者跟他爹到田里干点庄稼活。

那当口,城里兵荒马乱,大山里的日子倒很安静,令人羡慕,似乎鬼子都嫌这地方兔子不拉屎,迟迟没来照面。不少城里人进山躲祸,把鬼子在山外的暴行说得更是骇人,山里因此成为风水宝地。

鬼子嫌山里穷,有人不嫌——到了那年春末夏初,麦梢发黄时,一支八路军的小队伍来到杨家湾安营扎寨,他们挨家挨户动员青壮劳力参军入伍。外祖父是个有文化的人,身体健康,队伍上的人对他格外感兴趣,三天两头来人做工作。

外祖母后来不止一次地对我念叨,她的命运,他的命运,一家人的命运,甚至两家人的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转变的——如果八路不来,他们也许就这样过一辈子啦!

人们从文艺作品里经常看到踊跃参军的场面,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踊跃,甚至不少人想办法逃避,毕竟当兵扛枪要打仗,要死人,脑袋整天别在裤腰带上,有几人能够潇洒?所谓不怕死,都是给逼出来的,不逼到份上,哪有不怕死的?人的觉悟,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都是给逼出来的,或者说给激发出来的。

八路的人频繁上门,首先杨厚良非常抵触,他只有敬堂一个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当然不希望他当兵离家。但人家背着枪上门,杨厚良当面不敢说啥,背地里一遍遍叮嘱儿子,千万不能松口,否则他就不认这个儿子。为此,他甚至装病,八路的人一来,就躺到炕上唉哟哟地叫唤个不停。

问题是,杨敬堂渐渐动了心,他做新媳妇的工作,说自己到县城读书,就是为了走到山外面去,在这大山里生活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顶多像你爹一样当个小财主而已,我不稀罕。现在书读不成了,跟上队伍走,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这是免不了的,但是国难当头,男人不能贪生怕死。

他不但自己动心,还想动员她一块走。悄悄问了问队伍上的人,小脚女子,行军不便,人家不要,可以进识字班,还可以参加妇救会,筹军粮做军服,等等,支援队伍,在当地发挥骨干作用,也挺好啊。

男人要走,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公公仍然是死活不松口,说你个孽子,不要祖宗是不是?你若死在外面,杨家连一个根苗都留不下,咱杨家就成绝户了,俺怎么去给祖宗先人交代?

杨敬堂还算个孝子,他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没再坚持。八路军不像国军,不抓壮丁,不硬来,入伍靠自觉。杨敬堂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这个因素也要考虑,尤其家长极力阻挠,他们对杨敬堂逐渐失去兴趣。杨厚良盼着八路快快走人,他们一走,就平安无事了。

4

这当口,冒出一件事,使那件本来压下去的事端再起波澜。

“俺怀上了。你妈来得真不是时候。”外祖母说,“你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媳妇有了喜,杨敬堂便又动了离家的心思——即使自己真死到外头,好歹总算给杨家留下一棵根苗,这便等于摘掉了不孝的帽子。端午节那天,他陪媳妇回娘家,李三旺因为女儿有喜,非常高兴,热情有加,劝女婿喝下二两烧酒。半下午往回返,半道上,遇到队伍。队伍这是要转移,因为有传言鬼子要到这一带扫荡。杨敬堂牵着毛驴躲到一边,眼巴巴望着行进的队伍,一个曾经到过他家的干部同他打趣说,小杨啊,你满肚子洋墨水儿,前途大得很,一辈子窝在这大山里,憋屈不?

你们还回来吗?他问。

不一定喽,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巴掌大地方,回来干什么,喝西北风?

他望一眼驴背上的媳妇,望一眼山窝窝里的小村落,再望一眼即将远去的队伍,突然道:“慧芬,对不起,我得走……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空再回来看你们……”

不等外祖母说什么,他抹一把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水,把缰绳一丢,拔腿追队伍去了。

傍晚,毛驴把孤零零的外祖母驮回家。她公公一见,情知不好,大骂儿子不孝。杨厚良之所以痛快地给儿子找这个对象,一方面他是看上李家的家产,另一方面是想找个人拴住他。没想到,漂亮的儿媳妇还是没能拴住他的心。老头居然也抹起眼泪,说这个儿白养活了,怪就怪不该送他上学堂,心变野了,收不回了。

她倒是蛮想得开,劝慰公公,说敬堂聪明机灵,不会有事的;又说来过咱家的那个王指导员,答应过让敬堂当通信员,干这个差事离枪子儿远,不危险;还说敬堂真有了出息,将来这孩子也跟着沾他爹的光,对不对?

她笃信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娃。

为这事,我问过外祖母:“姥爷走的时候,你心里难受吗?”

“谈不上有多难受。”

“你们有感情吗?毕竟不是自由恋爱。”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俺们是百日夫妻。小兔崽子,你说有没有感情?”

“你硬拖住他就好了。如果你死活不同意他走,他也许会留下来。”

想了想,她说:“一个人想走,一定有东西蒙住了他的心,在前面拽他。你留住人留不住心,有啥用?还不如痛痛快快放他走。”

这说明,外祖母的觉悟不低,虽说她没有文化,但她知道顺应潮流。

那年年底,我妈妈出生了。因为是个女孩,两家人都有些失落。尤其李三旺,似乎比杨厚良还要失望。他只有一个女儿,用常人的话说,就是个老绝户。就因为这个,虽然身为李家湾首富,但他还是总感觉头抬不起来,脊梁骨发凉,腰杆不硬。这是他最大的心病和软肋,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是个老绝户。他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女婿早点回来,好为他添个外孙,让他扬眉吐气一把。

但是一年过去了,杨敬堂没有回来。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日本人都走了,杨敬堂还是没有回来。

一点消息没有,都说他八成死外头了。算上他,那年杨家湾有八个男丁参加八路,中间开小差跑回来两个,牺牲了三个,还有两个残废了给送回来,就他没音信,死活不知。

我母亲一直没有名字,外祖母坚持等爹爹回来给她取名,直到五岁前,家人都叫她“小妮”或者“妮”。五岁生日时,外祖母叹口气,请公公给孙女起名儿。杨厚良捻着八字胡沉吟道,她是继字辈的,就叫继香吧。

杨继香是我母亲的大名。

全中国都解放了,他还是杳无音信。

李三旺盘算着让闺女改嫁。女人什么最苦?守寡!总不能苦等他一辈子吧?杨厚良也算开明,给亲家回话说,慧芬若想改嫁,他不会阻拦。

但是我外祖母死活不同意。她说——

“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天没音信,俺一天不嫁人!”

两家这几年出了不少事情,大的主要有三件。头一件是鬼子走那年,李三旺遭了一次打劫,给人绑了,绑匪索要六百大洋。这可是个大数目,族人帮忙紧急卖出十几亩地,盘掉了油坊,又卖出一大半的房屋,才凑够数。祖宗留下的基业,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么打了水漂。他差点垮掉。谁也没想到,他却因祸得福,不久搞土改,他家因为只剩下四亩田,划为中农,而如果不遭这一劫,他很可能划成地主,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杨家家境殷实一些,划定为富农。就这么着,李家比杨家的运气还是要好。第二件是李三旺的老婆、外祖母的娘李赵氏,解放那样得了急病,很快死去了。第三件是杨敬堂的娘,也就是我祖母的婆婆杨王氏,本来就患有肺痨病,长年卧床,因为思儿心切,久久不见儿子归来,年底被一场感冒夺去了性命。

这样一来,婆家、娘家两个家庭,外祖母都要操心费力,村里人经常见她颠着小脚,很困难地在山路上走动,顾了这头顾那头。两边的两个老汉日渐衰老,身体也不好,地里的活,快干不动了,越来越依靠她。而她又是个小脚,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劳。

她眼见着苍老下去。

村里有几个光棍,老想打她的主意,有托人上门提亲的,也有夜里来敲窗扒门缝的。对于前者,她好言拒绝;对于后者,每到夜晚,她就在门上和窗子上挂一把菜刀,以表明她决绝的态度。

由此,外祖母落下一个绰号:李菜刀。

5

一九五三年底,快过年的时候,镇上的邮递员来到杨家湾,打听到杨厚良家,丢给老头一封信,便骑车走了。他不识字,撕开信皮,捏出信纸,递给我外祖母。她也不识字,手捏信纸,怕烫手似的,老是捏不住。周边的几家邻居,也没有人识字,两人只好坐等我母亲放学回来读信。母亲那年十三岁,在乡里小学校读三年级。

很多年之后,外祖母仍然忘不掉等我妈回来念信的那个把钟头,那个时间太漫长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提到嗓子眼,眼面前金星直冒。她甚至听到了公公的心跳,也是那么响。他们想到了好多,最坏的结局便是敬堂死了,这封信是死亡通知书。此前也有一点传言,说是他可能上朝鲜打仗去了,那地方死人可是海了去啦!

黄昏时分,终于等到母亲回来,外祖母扑上去把信纸递给她。她展开,看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她的哭声把外祖母和杨厚良吓坏了,二人不知所措,像傻了一样。

“娘!爷爷!俺爹他、他没死……你们看,他在龙城呢!”母亲破涕为笑。刚才她哭,纯粹是因为喜从天降,突然的激动让她难以控制。

外祖母接过信。尽管她不识字,她还是对着信纸扫了几眼:“你爹他真活着?你没看错吧?”

“错不了!”

一旁的老汉,早已是泪雨滂沱,哭中带笑,笑中带哭。一家三口人,最后又拥到一块,哭了好久。

杨敬堂的确好好活着。那年他离家之后,随部队到胶东抗日战场,鬼子投降后又坐船到东北打了三年仗,然后进关,打天津,南下,一直打到广西。刚歇口气,立马又率部到朝鲜打了两年多。如今他是某团的政委,不久前从朝鲜回国,驻扎在龙城南郊的军营。

龙城离杨家湾并不太远,满打满算六百多里地。哭够了,笑够了,两个大人一商量,吩咐孩子赶紧给爹爹写封回信,就说太想念,一家三口打算去龙城见他。

那一个夜晚,是十三年来最幸福的。外祖母整整一夜没瞌眼,兴奋得睡不着,她想呀,想呀,怎么也想不起男人啥模样了,怪他为啥不随信邮张相片来呢?真是太粗心了……

她说通公公,卖掉了一些粮食,给每人置办一身新衣裳再去龙城。她打听过了,团政委相当于县长,也算个大官啦,咱不能给他丢脸呀。

然而没等新衣服置办好,他又来了信,说是刚回国,新驻地,事情多,眼下忙得很,暂时不要来。还随信寄来三十块钱,够一家人半年的花销了。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为啥,又说不准。

不久后的某一天,一辆吉普车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到杨家湾,在杨厚良家门口停下。全村都炸了锅,以为杨敬堂回来了,村里外出闹革命的人,数他混得最好。

然而来的人不是杨敬堂,而是县上的一位领导。又都以为领导上门慰问杨家老少来了。那领导先是把老汉叫到一旁,悄悄说了点啥。杨厚良的脑袋耷拉下来,长吁短叹抹起了眼泪。领导接着又单独和我外祖母谈。

“俺脑袋嗡嗡响,半晌才搞清咋回事。”她后来对我说。

领导是受杨敬堂同志的委托和组织派遣,来找李慧芬同志谈话的。说是他离家十三年,天各一方,和她感情疏远了——也许本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当年结婚完全是父母之命,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拖入洞房,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他现在是县团一级的领导,经常出头露面,她是小脚,与他一起出面不太合适,最好他们分开。考虑到她十多年来照顾二老,劳苦功高,他愿意在经济上尽可能多地补偿她,想请她拿个意见。

这个结果,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出去那么多年,为啥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写?不就是嫌弃她嘛!现在露实底了,她还能说什么?

领导讲完情况,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但是她没有,她愣了半天,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硬是没掉下来。领导这才放心走。她又喊住人家,转身进到里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三双她早些年做好的千层底布鞋,递给那位领导,说,你来转给他吧,这鞋是给他做的,他穿最合适。领导接过包袱,颇有些感动,说李慧芬同志,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来说。

慢慢就把情况摸清楚了,外公从朝鲜战场下来,认识了一个女人,是个女大学生,他爱上了她,必须要和她结婚,因此只能选择和外祖母离婚。他的态度是坚决的。

这一年外祖母三十二岁,外公二十九岁。

好消息不出门,坏消息满天飞,很快全杨家湾都知道了。李三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喝下半瓶烧酒,气汹汹醉醺醺杀上门来,找亲家杨厚良算账。李三旺是中农,杨家是富农,他不怕姓杨的。他指着亲家的脑门,恶狠狠地说:“你们杨家,白眼狼啊!那年要了俺那么重的嫁妆,还悔婚,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杨厚良一个劲地拱手作揖:“亲家对不起,俺养了个王八蛋儿子,俺对不住你,对不住慧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挨枪子儿死战场上好呢!”

“别光说好听的,你管不管?你不管,俺到龙城找他算账去!”

“亲家公,你放心,俺这就去龙城找他。”

杨厚良当真摆出要走的样子。外祖母拦住他,说:“爹你不能去!强扭的瓜不甜,你去找他,他就能回心转意吗?俺看不会!既然不会,那你去干啥?只能影响他前程。你说咱图个啥?”

她又冲李三旺说:“爹,俺的事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吧,别在这给俺添堵。”

李三旺骂骂咧咧离开了杨家。回李家湾的路上,他一口气没上来,倒毙在路边。自打被绑架之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后又染上酒瘾,每天都要喝一斤多烧酒,生生把自己害死。

6

解放初期,确实有个别干部进城后换了老婆,这毋庸讳言。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艺作品见不到相关描写。我参加工作之后,很注意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在一家干休所,我曾遇到一位老同志,同他聊起这个话题,他说当年他的师长就那样做了,上级要处理他们师长,师里不少干部替师长说话:打下天下,换个老婆怎么了?老子辛苦打天下,难道娶个漂亮老婆不应该吗?你看他老家那个老婆,比他大六岁,是个童养媳,都老成那样了,当他娘都行了,你让他跟她过一辈子,你们忍心吗?他是功臣,负过七次伤,娶个漂亮学生,不是应该的吗?……结果上级睁只眼闭只眼,这事也就过去了。

我还从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在12军召开的党委扩大会上,批斗一位想换老婆的高级干部,有人哼起刚在部队传唱的一首歌:“什么最可怕?享乐又腐化;什么最可怕?骄傲又自大;什么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处抓一把……”这首歌是柯岗写的词,时乐濛谱的曲。批判者哼罢,指着那位干部问:“歌词是不是在批判你?”干部辩解说:“我不是腐化,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爱情观念。”

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思想开放,人们都能理解,他们那样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离婚率居高不下,也没人认为不正常。舍弃不爱,追求所爱,又有什么不对呢?

但在那时却不是小事,据我收集到的资料,解放初期处理过不少干部,降级是免不了的,还有一撸到底的呢。“陈世美”是那些人的代称,彼时留下过历史的痕迹。

外祖父与外祖母离婚,虽然在故乡传得沸沸扬扬,但在他的部队,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因为外祖母很痛快地同意离婚,没有扯他的后腿。

自始至终,他没有露面。那位来过杨家湾的县委张副书记是他的老战友,一切都是张副书记出面协商,离婚手续也是他代办的。外公希望老父亲杨厚良到龙城跟他一起生活,我母亲杨继香作为他的亲生女儿,如果愿意也可以进城生活。杨家的祖宅、田地等一切财产都归我外祖母所有。

很多好心人劝她趁年轻赶紧改嫁,她要想嫁个好人家似乎也并不难。但是她坚决拒绝了,她明确表示,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嫁,她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她至死都不会离开杨家老宅。

“为啥不改嫁呢?他已经变了心,娶别人了,你对他还有啥好留恋的?”我问她。

“说不清楚……就是不想再嫁了。”她说。

“够封建嘛,从一而终的思想在作怪。”

“是有点,但也不全是……还有你妈呢,再给她找个后爹?俺从没想过。”

开始都以为我母亲愿意进城,进城和不进城,命运差大了,进了城就是城里人,有个当大官的亲爹,一辈子吃穿不用愁。可是,母亲却不愿意去,她从没见过她亲爹,尤其进城要跟年轻的后妈一起过生活,她对未来感到迷茫,甚至恐惧。

母亲不走,老汉子犹豫一阵,也不想走了。他对张副书记说,在乡下住惯了,俺去城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犯晕,还是别去了。再说了,俺一走,慧芬咋办?继香咋办?

公公的表现,令外祖母很受感动。说实在的,儿子一走十多年,老汉子跟儿媳妇生活得蛮愉快,彼此也分不开了,跟儿子的感情反倒疏远了,仿佛儿子成了人家的,儿媳妇过成了亲闺女。

最后协商的结果,她“离婚不离家”。

她对人们说:“俺要给俺公公爹养老送终。”

她有了在杨家湾住下去的最好理由。这个理由任何人都能接受,都认为再好不过。

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用力按下手印,对张副书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闹革命,闹革命,把俺男人闹跑了!”

话里带点抱怨,透着无奈。回到家,她二话没说,就把那张离婚证书塞进灶底,点火烧成了灰。她对她的公公道:“爹,以后咱该咋过咋过,权当没这档子事。”

母亲对我说,自始至终,你姥娘没掉一滴眼泪。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外祖母经常反刍她被男人“蹬掉”的原因,主要有四个:一、她比他大。二、她没文化,不识字。三、她是小脚,上不得台面——这使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她的父亲李三旺,是他非要女儿缠脚。她恨自己的脚,多少次,恨不得拿刀剁了它。四、她怪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孩。

“要是个男孩,人家八成不会离。”她说。

她念叨了好多年。

“你要是个大脚板,而且有文化,家里那么有钱,没准当初还不嫁他呢!”我说。

“这倒也是。除了有文化,他哪点都配不上俺。”

她固执地认为,一个没文化的小脚女人,又没能为他生个儿子,是他在外面“找人”的重要原因。她老是怪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不怀个男娃呢?他有了儿子,会惦记这个家的。

一次,我忍不住恼了,说:“你不想想,你要是生下个男孩,哪里还有我?”

愣了好一阵,她才搞明白,她生下的如果不是我妈,肯定就不会有后来的我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拍大腿说:“嗨!宁可跟他散伙,俺也不能没有你。你是姥姥的宝贝,姥姥最疼你,对吧?”

从那以后,她不再念叨这个话题。

7

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特别爱美,每次出门,她都认真打扮,没有新衣裳不打紧,她把旧衣裳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个皱褶都见不到,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鞋面上、裤脚上,也绝不像村里的妇女那样,经常沾满黄泥巴,她不会的。用她的话说:“衣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俺不能给老杨家丢人。”潜台词是,不能给“人家”丢人,“人家”在城里做大官,带兵呢!

起初,她张口就是“俺男人”。后来意识到男人不是她男人了,便改口成了“人家”,或者“那个人”。

说来也怪,离婚之后,到她彻底变老之前,村里再也没有男人骚扰过她。是他们敬着她,还是敬着在外面做大官的杨敬堂?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她的日子是清静的,安稳的,干净的。她没有留下哪怕一丁点的绯闻逸事,舌头没有骨头,使人粉身碎骨,她最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

外公与她离婚后,旋即再婚,女方叫舒群,是个学音乐的大学生,会弹琴,据说嗓子也不差,能歌善舞。美女配英雄,再好不过。

大概是她离婚之后的第二年秋末,收罢地里的庄稼,播种上小麦,就到了农闲季节,这时候村里人外出的比较多,串亲戚的,赶集的,溜达闲逛的,到处都是。一天晚上,她对公公说:“爹,俺想出去散散心。”

这一年多,除了地里就是家里,她没有出过远门,连乡里都没去过。公公以为她要去赶个集,顶多到县城逛逛,买身新衣,就说你去吧,早点回来。第二天天刚放亮,她换上一身新衣裳,挎上个小包袱,颠到村口,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消失了。

头一晚她没回,公公以为她住县城了,没当回事。第二晚还是没回,公公有点着急。到了第三天太阳落山,还是没回,公公待不住了,喊上我母亲,到村头等她。等到天黑尽,不见影子。这一夜,爷俩都没睡好,担心她出事。

第四天的傍晚,她风尘仆仆回到了杨家湾。公公的心总算踏实下来,又想知道这四天里她干啥去了。问她,她淡淡地说:“俺去了一趟龙城。”

“……见到敬堂了?”公公诧异,担心她跑去找他儿子“算账”。

“没见。”

“……那你干啥去了?”

“去逛逛……龙城可真大啊,大楼比山都高。”

说罢,她就进屋上炕睡了。

过了好久好久,家人才搞清她去龙城到底干啥去了。离家那天,她先到乡里,然后搭一辆拉货的大卡车,一路颠簸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客车,天黑时赶到龙城,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次日一大早,她收拾利索来到大街上,见到当兵的,就拿出他写给家里那封唯一的信的信皮,上前打听某某某部队的杨敬堂。人家警惕地问她,你是他什么人?她谎说是街坊老邻居。人家见她吞吞吐吐的,即使知道,也不告诉她地方。后来再遇到当兵的,她多了个心眼,硬着头皮说:“俺是他媳妇,从老家跑来找他。”

终于碰到一个好心人,告诉她怎么走。她摸索着来到龙城南郊的一座兵营。兵营门口有站岗的,她上前打听,杨敬堂家住这里吗?士兵态度很好,叫她大嫂,问她,你是杨政委什么人?

她张了张嘴,心想万万不能再说自己是人家媳妇,便改口道:“俺是他表姐。”

士兵更客气了,要给里面打电话。她赶紧制止,说不要打搅他,俺只是路过,知道“表弟”在这里头就好。她跟那士兵攀谈了一会,“套”出了有用的情况——“表弟”两口子都住里面,“表弟媳妇”以前骑自行车上下班,现在快生了,不大上班了,但每天下午都要出门散步,有时晚饭后,“表弟”陪她散步。

搞清楚之后,她说声谢谢,扭头走了。

那天她说了不少假话。她一辈子都没说这么多假话。她脸红,好在没人留意。

过了一会,她远远地瞅见大门口换了岗,便又慢慢折回来。她不敢靠近门岗,停在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不走了。

说来好笑,她大老远跑来,只有一个目的——亲眼看看他新找的媳妇,是不是比自己漂亮。

“俺就是想看她一眼,长啥模样,是不是比俺俊。”这话她给我说过好多遍。

她自认为自己是漂亮的,从小别人就夸她漂亮,虽然这时候三十多了,与村里的同龄人相比,她仍然是最俊俏的女人。她早就想跟“她”比比,看谁漂亮。不比一比,她一辈子都不得安心!

那两天里,她蹲在大柳树下面,一步也不敢挪窝,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死死盯着进出大门的所有女人,天很晚了才回到附近的小旅馆。其实出来进去的年轻女人并不多,寥寥几个,那女人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应该很容易认出来。

但是两天过去,并没见到大肚子的年轻女人经过,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难道他们都躲起来了?

到这时候,她似乎才发现,她来城里,其实更想看他一眼。他离家十四年了,模样大变了吧?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她觉得能。不论他怎么变,她想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别说十四年没见,就是四十年不见,八十年不见,她也能认出他来。在一个炕上滚了三个月,孩子都有了,他的影子像刀子一样,深深刻在她心上了。

但是——如果他过来,她敢上前和他打招呼吗?

她没有信心了。

第四天早上,她坐上长途客车,回杨家湾。一路上都在睡觉,她很乏,很倦,睁不开眼。

她一辈子只去过一趟龙城。就是这一次。

陶纯,作家,山东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5部,中篇小说《秋莲》《天佑》《前程似锦》等30部。短篇小说《小推车》等70余篇。多部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多次荣获各项奖励。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