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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接二连三打破拍卖纪录的常玉究竟是谁? 不是“东方马蒂斯”只是他自己

来源:文汇报 | 林雪琼  2019年12月25日08:33

12月3日以7705万元人民币成交的常玉《聚瑞盈香》

今年的艺术品拍卖中,“常玉”这个名字迎来高光时刻。10月初,常玉的人生终极之作《曲腿裸女》以1.98亿港元刷新艺术家拍卖纪录。仅仅过了一个多月,这个纪录就再次被改写——他的《五裸女》拍出3亿港元。不久前,苏富比还抢先宣布,常玉晚年最重要巨作之一《绿色背景四裸女》将登场2020年春拍。

常玉是谁?他被誉为“东方马蒂斯”,爱画裸女、瓶花和小动物,用西洋画的方式,表现东方的审美。尽管与他同时期赴欧的艺术家们,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很多早就名声大噪,常玉却是生前明珠蒙尘,死后才享受到迟来的荣光。

富贵“常”空寂,陌上人如“玉”,说的大抵就是常玉这一类人。他们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孤独、潦倒,也有着寻常人难以触及的不羁灵魂。常玉的艺术完全是心性所至。或许正是这种纯粹与真性情,才让常玉超越很多人,成为世界的常玉。

用油画完美呈现中国文人一直寻找的写意

初见常玉,始于一张黑白的旧照片。考究的穿着,头发也是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上的玉戒指透着富贵出身却并不显得突兀,倒是脸上一高一低的眉毛,以及微微上扬的嘴角,有着旧时公子哥仿佛与生而来的不屑和骄傲。

不同于其他同时期赴欧的艺术家,如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等,在拮据中刻苦作画,希望早日学有所成。对于常玉而言,一切爱好是天然,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他所有的艺术气质完全是心性所至。或许正是这种骨子里的优越,没有包袱,有的只是纯粹与真性情,才让常玉超越很多人,成为世界的常玉。

很多人初观常玉的作品,尤其是裸女,都不以为意。毕竟,寥寥数笔的画法,无论从结构还是线条,似乎并不出众。然而在一番仔细端祥之后,就会发觉他作品中的线条有着行草般的飘逸,结构包含着透视学中“近大远小”的法则,便不免产生一个感慨,极简的线条,张力丰富的结构,枯湿浓淡,力道轻重,完美呈现着中国文人一直寻找的写意。正如邵洵美所言,简单里的复杂,复杂里的简单。

且看11月23日以3亿港元刷新艺术家本人最高拍卖纪录的《五裸女》,无论构图、线条抑或笔调,都堪称其最经典的代表作之一。相较于常玉其他裸女画作,此图比例几乎布满画面,画中最左边的裸女形态舒展,最右的则背转回首,中间三个又各具姿势,或背手或欲前迈,笔墨不多,却动中有静,动态平衡的技法在交错间有着其独特的语言。而背景鲜艳的红色与浓郁的黄色地毯以及黑色的轮廓线条又衬托出裸女那曼妙洁白的肤色,亦有着不易捕捉的东方审美意趣。此外,画中的五位裸女与寻常所见其他作品丰满肥硕、比例夸张的人体结构,有着明显的不同,裸女身躯留白简化的想象,也是典雅而古拙,可谓别有一番味道。

再看10月5日拍出1.98亿港元的《曲腿裸女》。这是艺术家最后一件裸女作品,画中夸张变形的裸女身姿,如抬起的右膝,横放的左腿,以及微举的右手,犹若东方山石的造型,既最大程度保留了裸女人体的完整,透视中也有着构图与空间的稳定与平衡。画的背面,常玉写道:“如果在当其时不遭穷困,勤于作画,不致等到今日始成,则早到成熟期矣,万叹。特此作记,时在一九六五 四月。”也可知其对于此画以东方山水描绘西方经典所呈现的画面颇是自得。

常玉笔下的静物花卉,近年来也深受市场青睐。这一系列作品对于色彩、结构、或者元素的选择,皆有返璞归真的韵致。如12月3日以7705万元人民币成交的《聚瑞盈香》,朱红色的背景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五彩缤纷的万寿菊,或橙黄或翠绿或铅白,融为一体,却无丝毫突兀,花枝或花梗的线条骨感也使得花卉颀长而尊贵雍容。而四方的青花盆与以八吉纹、长寿纹和金钱纹勾勒的黄色织锦,则是典型的东方文化元素,整个画面的比例甚至还有文人画挂轴的影子。恰如吴冠中所言“我觉得常玉自己就是盆景,巴黎花圃里的东方盆景”。

又或者常玉笔下时常出现的弱小而孤独的动物,巨大的反差对照,令人不由产生凄凉感。一望无垠的苍茫大地中,如沧海一粟的动物或疾行或缓步,却像迷路一般,不知身在何处或该往何处?这种画境,用最少的形色表达,是常玉的风格,也契合文人画精神的主调。从这个方面来说,他的作品,只是用西洋画的方式,表现东方的审美。

所以,常玉从来不是“东方马蒂斯”,他只是他自己。

画画不为刻意追求艺术成就,仅为心中释怀

常玉出身于四川南充的一个富贵家庭。父亲常书舫,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以画狮子与马闻名,母亲乔氏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大哥常俊民与二哥常必诚则分别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绸厂与中国最早的牙刷厂。

生活在这样的书香门第中,常玉自小便耳濡目染着传统文化,尤其是他的父亲,非常在意孩子的修养与学识培养。其实常玉,本名为常幼书,从这个名字,也可以窥见其父对这位排行老六的幼子有着很深的期望。

在常玉刚10岁时,常书舫就请了有着“晚清第一词人”之称的赵熙,教他书法与绘画。话说赵熙25岁时,就高中进士,名列一等,在诗书画词等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

常玉跟着他学习的几年时间,对于中国书法与文人绘画艺术的理解,应当是受益颇多。再加上父亲平日里的言传身教,所以在他以后的作品中,总是可以追寻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尤其是画马这一个题材。

在17岁时,常玉到上海美术学校就读。当时的上海,洋画运动开始兴起,从小受到艺术熏陶的常玉也不免受到影响。而日本近代美术史的发展对于国人也有着触动,很多艺术家都开始渐渐摈弃了门户之见,也萌生了对西方绘画的向往。

自由的法国巴黎是当时很多人心中的朝圣地,很多国际知名的画家都聚集于此,如日本的藤田嗣治、西班牙的毕加索、意大利的莫迪里阿尼……更何况,吴稚晖的“勤工俭学会”,也有着很大的推动,让多少寻求梦想的年轻人都希望能够借此出国学习现代艺术。此时的常玉,得到蔡元培推荐,留学巴黎也就水到渠成。

到巴黎后,常玉没有同徐悲鸿、林风眠他们那样进入艺术学院进修,而是选择了更加开放的大茅屋私人画室。这点倒是十分符合这位翩翩贵公子的作风,他画画本身就不是为了刻意追求艺术上的成就,而仅仅是为了心中的释怀。

在巴黎,那嘈杂的私人画室中,大家都争着往前去画模特,而常玉却在画着那些素描模特的人。一切就像诗中的描写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常玉是幸运的。在众人苦修的时候,他正在街头喝着咖啡,与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聊着巴黎的天气,或者拿着相机,捕捉着那些往来的过客。

这般纯粹的无杂念的,才是最自由的。或许,这才是艺术的初衷。

很多画商希望与他合作,可他并不买账,或许他的性格注定他日后的穷困

天有不测风云,常玉的哥哥因为日本丝厂的倾销,很快破产了。远在巴黎的常玉,好似断线的风筝,瞬间没了经济依靠。对于常玉来说,这个自小没有金钱概念的富贵子弟,此时根本无法维持往日的开支应酬。不可避免的是,他开始穷困潦倒。

好在,有一些对东方艺术感兴趣的人,如毕加索的经纪人侯谢等,结识了常玉这个鹤立独行的艺术家。他们成了常玉的经纪人,也接济着常玉这个并不懂生活的人。在他们眼中,常玉是个有才华的人,而且正在起步。

侯谢不断给常玉介绍当时巴黎艺术圈的名流,试图让他的作品更快为人所接受。在1932年,常玉被列入法国《1910-1930当代艺术家生平辞典》第三卷,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入选。

如果不是常玉执拗骄傲的性格,或许他本可以不用忍受后来生活的穷困。当时,有很多画商希望能与他合作,可是常玉并不买账。在他眼中,画商是不可靠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画商言语中的傲慢。无法处理好与画商的关系,侯谢也只能离他而去,留给常玉的只能是继续穷困。然而,离开了画廊的合作,经纪人的推介,这也直接导致了常玉的作品渐渐不被市场推崇。

的确,常玉有着艺术家的独立个性,他没有学会妥协。这一点与他的出身有关,在他的世界里,属于自己的骄傲,一直都在。

富贵公子的出身,给了他足够的骄傲,也让他的私生活显得有些混乱。家道没有中落前,常玉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在巴黎,他邂逅了一位美丽的法国女子,哈蒙兹男爵的女儿玛素。然而,这段感情仅仅维持了三年,最终因为常玉的多情两人各奔东西。

笔者以为,只有这样的常玉才是完整真实的常玉,他从来都不完美。

后来,常玉又认识了好友罗伯特·法兰克,一位日后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在法兰克与常玉共用工作室的几年时间内,他一直尽心为常玉出售作品,尽管最后一幅也没有卖出去。法兰克知道,常玉的画,有着不同寻常的真诚与严谨,也有着独特的东方元素,他知道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然而,他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常玉的作品价值会如此之高。多年以后,常玉留给他的29幅画作,法兰克将拍卖所得的款项捐给耶鲁大学,成立了法兰克—常玉奖学金基金,用来资助中国艺术青年的学习。

常玉的人生,是颇为悲情的。在1966年,他因为煤气泄漏,在巴黎小公寓内去世,孤独而凄凉。在他生前,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明珠蒙尘。如果不是后来人发现他的艺术,他只会寂寞地躺在贫民墓地里,等到租期过了,然后再无踪影。

从风光显赫的贵公子到客死异国他乡的漂泊浮萍,对于常玉来说,他一直孤独。

对他而言,故乡很远,他乡很冷。如今,我们看他的作品,从粉色时期过渡到黑色时期,也是他人生际遇的转变。从此,他的作品很少对未来的向往,有的只是形单影只,这是一种孤独的极致。画作中,就算是有两只或多只动物相伴,那也是他对于温暖的一个渴望,一如那些独眼视人的裸女,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