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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徐东:敞开心扉(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 | 徐东  2019年12月26日07:42

不过,

在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

发达而年轻的城市里,

我已是人到中年,

精力和体力大不如以前,

现在也开始怀疑我是否还有理由相信自己。

没想到马丽会给我打电话。我们分开已有二十年,虽然我常会想起她,甚至也还在爱着她,毕竟有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是她,我说,请问你是哪位啊?她说,真听不出来了吗?你过去熟悉的一个人。我说,对不起,我这边有点吵,听不太清楚。她说,二十年前,在西安……我说,是你啊,马丽。她说,看来你还没有把我彻底忘了。我感叹地说,真没想到是你,你在什么地方啊?她说,我啊,在深圳。我说,在深圳什么地方?她说,在京基100的瑞吉酒店,你想见面聊一聊吗?我说,当然啦,我这就开车过去。

四十分钟后我开车到了京基100,在酒店第96层的大堂见着了马丽。虽然变化挺大的,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我说,真的是你吗?马丽微微一笑,看着我说,是我啊,是不是变化挺大的?我点点头说,是啊,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她说,你也是啊,留了长发,更加有艺术范儿了。如果你没认出我,我一时还真不敢认你。我说,我手机号早就变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说,你那么有名的一个画家,找到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别站在这儿,到我房间聊吧。我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看来你发财了,住这么贵的酒店。她笑着,带着我进了电梯说,我追求金钱,你追求艺术,不发点小财,怎么好意思见你啊。我笑。她也笑。电梯向下,在第92层停下。走到她的房间,我说,住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一个晚上得两千多块吧?她说,是啊。我说,要不要脱鞋?她说,你的脚还臭不臭?我笑着说,要不脱了让你闻闻?她看着我把鞋脱下来,捂着鼻子说,哎呀,真受不了你这臭脚,还是劳驾你去洗洗吧。我说,不好意思,那么多年了,我也只有脚还保持了本色。她说,嘁!这也叫本色,我真服了你。

我到卫生间洗了脚出来,走近窗口,望着外面说,瞧这落地大玻璃窗子,从这儿看风景当真不错。这是著名的平安大厦,还有,这是香港生态园吧?她走过来,也看着外面说,是啊,在这儿看风景确实不错,今天也是个好天气。我说,是啊,天高云淡,景色宜人。在这样的高度,还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她点点头,扭头看我。我也看着她,笑着说,马丽,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看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一转眼二十年了。我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让我至今对你情有独钟。她笑着说,算了吧,花言巧语,骗骗小姑娘还可以。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来说,你承不承认爱是一种身体和灵魂的相互吸引?她说,不信,我相信爱是一种迷信。我说,太对了,你就是让我迷信的女神。看到你我就更加确定了,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爱上别人了。她摇着头笑。我说,我为你背一首古诗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吧。她说,好啊,你背。我说,汉乐府《上邪》,这首诗是我相当喜欢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多好,多痴情啊。她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可真肉麻,你要真对我这样就好了。我现在怎么觉得你是个高明的骗子,老实说,你骗过多少女孩子?我说,你就当我是个骗子好了。说真的,我真想成为一个骗子。事实上呢,我看着你还在想你。虽说我们分开二十年了,可我觉得咱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她坐在我的对面说,李更同学,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变幽默了。我摆摆手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夸张,我说的都是实话。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我很想和你敞开心扉,好好地聊一聊。她说,好啊,聊吧。

我说,我可以抽烟吗?她说,你随意。我点燃一支烟抽着说,凭着我二十年来对你的日思夜想,我本想一进门就把你扑在床上的,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吗?她说,为什么啊?我说,面对初恋情人,我怕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另外我也清楚,暧昧虽然也有一种美好,但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她笑着说,好吧,伪君子,选择一下,茶、咖啡、酒,想喝点什么?我说,茶吧。深圳现在酒驾查得特别严,抓住了直接吊销驾照,还有可能被关起来,丢了工作。她说,可我想喝点儿酒。我说,那,我就陪你喝点儿酒吧。她说,嘿,你可真没原则。她转身去拿酒,我看着她拿出来的酒说,是拉菲吗?看来你的生活品位真的上去了。老实说,是不是早有预谋,非要把我灌醉了不可?她笑着说,你非要这么说,我去整一箱子白酒吧。我摆摆手说,别别别,红酒好,何况还是那么贵的红酒,特别适合聊天。我来开吧。

马丽把酒拿给我说,二十年了,你会不会有点儿感慨?我说,当然啦,二十年没见了。她说,二十年前的我们都还年轻,转眼已是人到中年。过去有什么让你记忆犹新的吗?我用启子打开了酒,为她倒了一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说,先干一杯吧,为了我们二十年后再相见。她举起杯,与我碰了一下说,干。我喝了口酒,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一直忘了不的是那年大二的春天,我们去一个彩票发售现场。现在我忘记那个地方了,好像是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当时我们抱着必中大奖的坚定信念,把身上的钱全都买了彩票,可结果一张也没中。她说,是啊,那时我们穷疯了,做梦都想着中大奖。我点点头说,是啊,那时我们可真是穷。那时坐公交车只需要五毛钱,可回来时我们身上只剩下够一个人坐车的钱了。我让你坐车先走,结果你上车后头也没回就走了。她笑了笑说,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摇摇头说,那倒没有。我记得当时你穿着双新买来的挺便宜的高跟鞋,好像是二十块钱一双的吧?她说,是啊,讲价讲到十八块买的,结果走路时磨脚。我说,对,我记得当时还背过你一段,路上有很多人看,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年轻真好啊,可以不管不顾。要是放到现在,我可能不敢那样做了。以前你老喜欢让我背你,你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沉。现在的你好像是比以前瘦了哦。她说,我坚持跑步健身,确实是比过去瘦了。我说,让我抱抱吧,看看你现在有多重。她笑了笑说,还是不要,我怕你抱上了就不想松手。我也笑着说,一见面我就该给你一个拥抱的,可惜时间过了那么久了,不大好意思那样做。她说,你还会不好意思?我说,万一你拒绝我多尴尬,不管怎么说我也成了教授,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啊。她笑着说,哈,你真是比过去幽默了。我说,喝酒,你能不能不老是望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虚。她说,你虚什么啊,教授。我看着她,严肃认真地说,其实,我挺想认真地和你对视一分钟的,因为我敏锐地感觉到,在谈笑间,我们的眼神还是在相互躲闪,斗智斗勇,这并不利于我们下一步深入交流。她举起酒杯说,不要想一口吃个胖子,喝酒。

我抿了口酒,望着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朋友。时空虽然围着我们变幻,可不变的是我对你的那份真情。她说,你也别老这样望着我好不好?我可不习惯你那色眯眯的眼神。我说,你确定是色眯眯的吗?我用的是纯粹含爱的眼神看着你的好不好?你这样想我,让我好受伤。她说,我受不了你那含情夹爱的眼神,不过,看在你受伤的分上,我承认误会你了好吧。我站起身来说,不行,你得让我抱一抱。她说,你怎么那么无赖?我说,我的脸皮是比过去厚了一些,请让我抱一下吧,主要是我很想抱一抱你,真的,二十年没见了,一见面真该抱一抱的。她也站起身来说,来吧,就抱一下啊,像朋友那样。我走过去抱着她说,我不得不说,抱着你的感觉真的很好。那种好就像是与我阔别已久的爱重逢了。她说,抱着我的时候你能不能闭嘴?我说,我是该闭嘴,可不说话我会尴尬。她说,会吗?我说,也许吧,我是这样感觉的。我觉得咱们真该跳一支舞。我记得有一次咱中文系里举行假面舞会,放了一支《兔子舞》。你扭啊跳的,活泼可爱得像只小兔子。她说,是啊,那时的你像个机器人,手啊脚的,不听使唤一样,搞笑死了。我说,我是小地方来的,那时还不会跳,只能瞎跳。她说,我记得你唱《光辉岁月》不错啊,我喜欢那首歌。我说,当时我学了半个月呢,还不是为了你?她说,看来你也是个心机男啊。我说,算不上吧,为了喜欢的女生,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何况是学首歌。她说,李更同学,真不习惯抱着你聊天,现在可以松手了吗?我说,我还不想松手。她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耍赖皮。我说,你知道吗,在来见你的路上,我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想着要不要和你再好上一回。她说,你这么想就是不想。我说,你想吗?她说,我不想。我说,你说不想就是想。她说,不想就是不想,现在可以松开了吧。我说,不行,我还想再多抱一会儿。她说,我们还是喝酒吧。

我松开了马丽,坐在沙发上,端起酒杯说,喝酒,酒真是个好东西,很难想象我们见面后没有酒,又会怎么样。来,干杯,为了二十年后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说,干。酒后吐真言,我希望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说真的,抱着你感觉真的好。你还是你,我熟悉的你。你身上的香水味还是没有盖住那种甜玉米的气息。她笑着说,你什么品位啊,就喜欢玉米的味道?我说,亲爱的,我一直迷恋你身体的味道。她说,我已经不是你亲爱的了啊。我说,你不觉得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你宝贝,已经是给你留足了面子了吗?她说,哎呀,你这人脸皮真厚啊。我说,一般般厚吧。面对着你的我,刚刚拥抱过你的我,仍然在爱着你的我,和平时的那个我不一样,也可以说,你的出现升华了我。不过,来到这儿我才知道,没钱人过的是生活,有钱人过的是艺术生活。你能住在这么高档的酒店,说明你混得比我好啊。她说,我还可以,不再像以前那样穷了。你成大学教授了,混得也不差啊。我说,别的都不差,就差钱。我想换套大房子,可以在家里画画的那种,看现在这房价,真的是太困难了。说起钱,那次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真心想过要努力去赚钱,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们花的,可现在也没有实现那个想法。她说,那一次我上了公交车后就哭了。不敢让人看见,埋着头,泪水忍不住直往下流。当时心里特别难过,因为我把你放下自己走了。我一饮而尽说,是啊,当时我们正处在热恋中,我真应该把你背回家的。她说,十多公里的路呢,你就吹吧。我说,咬牙也得撑着啊。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想起来,那个现实就好像是一次我们分手的预演。我点点头说,是啊,路上我一直在想,人穷的时候真不该去谈恋爱。回到在庙坡头的租房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那天晚上我都不想跟你说话,因为我在恨自己。都是因为穷,我把我们美好的同居生活搞得那样一塌糊涂。她说,我也恨自己,心想怎么选择了你这么穷的一个人。我说,是啊,当时我们的情况是,第二天的生活费也没着落。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理解你当初离开我?她看着我说,你能理解吗?我说,我真的能理解。她举起酒杯说,为理解干杯。我举起杯说,干,理解万岁。她说,你不一定真的能理解。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你表现得一副很现实的样子。我说,我一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穷得丁当响,怎么不了解现实?问题在于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现实。搞艺术的总要坚持一点理想主义,才有可能把艺术进行下去。她说,这就对了。我也有个画家梦,不过现在早已放弃了。我说,是啊,很多人因为现实的沉重,放弃了初心。她说,我是这样,你没有。前两年在法国卢浮宫看画展时,我突然觉得成为画家是特别有意义的,胜过了拥有亿万资产和物质享受。我当时还想到画画的你,有一天也能把自己的画挂在那样的地方。我说,难得你这么想,敬你。她说,你少喝点吧,我真该谢谢你能来看我。我说,瞧,你还跟我客气上了。我们相爱一场,你在我心里就像是我的一位亲人。她说,你能这么说我好开心。

我又抽出一根烟来,问,你要不要来一支?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又抽出手来说,好吧,陪你抽一支。我帮她点燃烟说,我记得以前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会抢我的烟抽,又不会抽,吸一口咳半天,为的就是让我心疼你。她说,那时候我有点任性。我说,有那么一点,不过还好。年轻时候真好啊,现在我在看到那些漂亮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去,有时会忍不住感叹,自己确实是不年轻了。她说,是啊,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说,也不算太老吧,你在我心里,一直年轻。说真的,遇到你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可是你却不一定,是不是这样?她笑着说,我可后悔死了,有后悔药吃吗?我也笑着说,有啊,我们再好回去。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我说,当然。我们从学校出发,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大雁塔。那时大雁塔附近好像还是一片麦田,我们坐在麦田里看别人放风筝,后来我们自己买了一只,都不怎么会放,可还是很开心。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个美妙的画面。她说,是啊,那时的我们,真好。我记得在回来的路上,你还给我买了一只棕熊。挺贵的,六十五块钱,相当于后来我们一个月的房租。我说,你还能记得价钱?她说,记得啊,当时对于我们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我说,我也不舍得,当时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但看着你喜欢的眼神,我就想给你买。真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当时我还不相信经济哲学那一套,结果直接导致初恋失败。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也不全是因为我们穷吧?其实那句话可以改为,物质基础服务于上层建筑。我说,同意,但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穷。她说,你和我爸一样,只要我想要什么,我爸总是会给我买。即使那时家里欠了一堆债,他也总是想方设法弄到钱,满足我的需求。我说,是啊,现在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了,特别能体会爸爸对女儿的那种感情。她说,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爸爸。我说,有时我想,为了女儿,再漂亮的,再让我心动的女人,我也得忍了。她说,喜欢你这么说,来,敬你。我说,那我们可就真的没有戏了。她说,聊一聊不也挺好的吗?我说,是啊,聊一聊也挺好的。

她放下酒杯,看着我说,你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吗?我说,都还算好吧,小毛病不断,大问题没有。她说,嗯。我说,我还记得你们家在县城里有几间房,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青菜,菜园子里,还种着一些花。她说,我妈喜欢种菜,我爸喜欢种花。我说,你爸爸是个好男人,像我一样温和又不失个性,善良又有男人味儿。她笑了一下说,你是在夸我爸,还是为了自夸?我说,主要是为了夸你爸。你妈也是个好人,你妈当时恨不得把好吃的全都给我,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他们都是好人,可惜我最终没有成为他们的女婿。她说,是啊,虽然那时你穷得连礼物都没能给他们,他们还是很喜欢你。我说,现在想想太不应该了,那时特别不懂事,没脑子。她说,我妈说你这孩子阳光、善良,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他们都喜欢你。可惜我没有去过你家,你爸妈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我说,我家离得远,再说我家在挺落后的乡下,房子又旧又破,我爸妈平时都没一身好看的衣服穿,我还真不敢带你回去,怕你嫌弃。你爸妈现在都还好吧?她说,我爸妈也还好,只是都上了岁数,头发花白了。我说,我爸妈也一样,尤其是我爸,特别瘦,一脸的褶子,看得我心疼。她说,我记得你还给我讲过你和你妹在大年夜去接你爸的事。我说,讲过吗?她说,看来你忘记了,罚你喝一杯。我喝了一口说,是啊,很多说过的话,确实是忘记了。我记得那年大三,过年时我爸为了给我和那时也上了大学的我妹凑学费,上午卖完青菜之后,又去几十里外的县里批发甘蔗,为的是过年后再赚点钱。结果回来的路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和我妹回家以后,还没能和我爸好好聚一下,他一直忙着赶集赚钱。那时候赶一个集,也只能赚个十块二十块的。我们盼着我爸回家,可雪越下越大,我和我妹怕爸回不来,就决定去接。那时天都黑下来了,刮着飕飕的冷风,雪花乱舞,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爸推着载着三捆甘蔗的自行车,有两百多斤。人靠在自行车上,一步一挪地往家赶,那么冷的天,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当时我爸穿的是布鞋,脚上出了汗,又要用力,结果鞋子开了线,他光着一只脚,走了挺长的路,把脚都冻僵了,也不说放下那些甘蔗。还好,我和妹妹接到了我爸。看到我爸时,我们都奔跑过去大声喊,爸。我爸很吃惊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来了啊,下那么大的雪。我说,我们来接你啊。我和我妹走到后面,卖力地帮着推车,在老厚的雪地上,我们好像是飞起一样。

她默默喝了口酒说,你爸当年可真不容易啊。我说,是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爸的不容易,后来觉得浪费每一分钱都是在犯罪。她说,可你为我花了不少你爸的血汗钱。我说,又能花多少呢,当时想花也没有多少钱可以花啊。她说,人有钱的时候,可能并不觉得钱算个什么事儿。没有钱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说,确实,当年我爸和我妈为了我们的学费真是遭了很多难,吃了很多苦。我妈说,我爸到县城卖过血。我也一直不好意思问我爸是不是有这回事。她说,当年我听你那么说的时候哭了。我说,我不该什么话都对你说。你也有一个好爸爸,但当年赚钱的机会太少了。我现在就像我爸当年那样,也在承担着属于我的责任和义务。确实,比起过去,我们现在的日子还是好过多了。虽然我爸是个挺平凡的人,他却一直是我的榜样。在我心目中,他是最伟大的。她点点头说,是啊,我爸也一样,平凡的,默默付出的人最伟大。我说,你弟现在怎么样?她说,我记得当初他好像也挺喜欢你的。我笑笑说,看来当年我是万人迷啊。她说,当年的你腼腆、老实,不像现在,油嘴滑舌。我说,说实话,见到你还是有一点点紧张的,说的话啊,表现啊,就显得有些夸张。她说,你和我弟有点像,眼神都像小绵羊。我说,对你弟,我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就像喜欢你一样。人和人相互喜欢,好像是上天安排的。她说,不过我弟也在变。他结婚没几年就离了,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对方还有孩子。我弟也有个孩子,我爸妈帮忙带着,他对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还要上心。我说,你弟天性善良,和你一样。他现在哪里?她说,我和我爸妈几年前都搬到北京了,我公司在北京。我弟还在我们县城里,他为了那个女人不想出来。我说,为你弟干杯,我欣赏他。她举起杯说,你欣赏他,说明你和他一样傻。

我说,离开西安以后,我也在北京漂过。马丽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北京待过。我说,我们分手后不久,我就去了北京,好像是要逃离西安,这个让我感到伤心的城市。在北京,我住过地下室,也住过四合院,还真没有条件住单元楼,房租太贵。我漂了几年,一心想要在绘画上一鸣惊人,可最终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前年我回过一次北京,变化非常大,我以前住过的定福庄啊,三间房啊,现在全没了。她说,我是后来才去的北京,我亲眼看着它们变没有了,又看着建起了高楼。我现在就住朝阳区,离那儿一块儿不远。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的?我说,2003年春天,非典,人人自危,学校停课,公司关门,我当时的单位要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就想去南方看看大海,就到了深圳。那时深圳还没有这么繁华,这些年变化真日新月异。她说,喜欢深圳吗?我想了想说,相比而言,虽说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有了挺深的感情,可我还是更喜欢西安和北京。深圳还是太年轻了,还没有形成比较浓厚的文化氛围,而现代化的商业化的气息又显得特别重,因此我平时都不愿意出门。我看到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就觉得自己混得挺失败的。不过现在也算适应了吧,只是总觉得人被什么裹挟着,忙忙碌碌的,被动地在活着,都没有来得及认真想一想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她说,现在你想清楚了吗?我说,想清楚了有用吗?我想卖掉在深圳的房子,去一个小县城或者二、三线城市,买一套大房子,把我爸妈接过来一起住,那样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平时看看书,画画画,一家人在一起,可以过相对安逸的生活,可我老婆不同意啊。她说,你的房子现在能值多少钱。我说,我的房子是十年前买的,82平方米,当时总价不到100万,现在大约能卖500万。我这么多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如房子赚的多,你说这正常吗?她说,你不感到高兴吗?我说,不高兴,我想换套大点的房子在家里弄个画室,但换不起了啊。她说,现在的房子确实太贵了,你还过得去吧。我说,也还好,但感觉压力山大。我爸妈上了年纪,没有退休金,每个月得给他们生活费。她的爸妈过年过节过生日也得表示表示。养车、供房、孩子上学、画室租金、生活开支,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贵,每个月得两万多——这几年我老婆得照看孩子,只有我一个人工作,工资是固定的,画又卖不出去,等于是我每天都要生活在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之中。她举起酒杯说,敬你,你还是那么真实。我说,这叫有一说一,我也不用担心你瞧不起我。她一笑,说,在你这个艺术家的眼里,除了艺术与爱,什么都是浮云。我感慨地说,是啊,什么都是浮云。不过,在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发达而年轻的城市里,我已是人到中年,精力和体力大不如以前,现在也开始怀疑我是否还有理由相信自己。她说,我看过你的一些画作,确实不错,你有理由相信自己。我笑着说,我不得不说你有眼光,敬你。她默默喝了一口说,你知道吗,我家里有你的一幅画。我吃惊地说,你什么时候买的?她说,不是我买的。我说,别人送的?她说,也不是。我说,那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说,暂时不告诉你。我说,这么神秘,好吧。

……

徐东,1975年出生于山东郓城。曾在西藏服役,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欧珠的远方》《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等六部,出版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四部,出版诗集《万物有核》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选载,或被收入年度选本。短篇小说《欧珠的远方》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旧爱与回忆》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文学创作正高职称。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