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19年第6期|王安林:水管破了(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王安林  2019年12月31日07:51

“晚上我不能过去了。”我在电话里面对周文龙说。

“当然,”他似乎知道我遇上的麻烦,在电话那边肯定地回答我,“她回来了,我当然不会打扰你们。”他那边果断地挂了电话,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看着一地的水就像是面对全世界的水那样不知所措,这就是我眼前遇到的最大的麻烦。那水是昨晚就有了的。上卫生间时,我发现拖鞋踩上了一摊水。我以为是洗漱时不小心将水弄到地面,就拿拖把将水拖了。今天一早,我去上卫生间时竟然在同一个地方又踩上了一摊水,虽然有些奇怪,但我还是没在意,我一边在内心埋怨着自己的不小心,总是将水弄到外面,一边拿起拖把将那摊水又给拖了。没过多久,妻子去上卫生间,没想到她也踩到一摊水,而且差点就摔倒了。她认为是我刚才上卫生间不小心将水弄到了外面。

“不可能,”我刚好将茶叶放进自己的水杯打算泡茶,“我刚刚还拖过地上的水,怎么可能?”我拿着放了茶叶的水杯过去看。果然,那摊水似乎就没变样,像一块煎饼大大方方地摊在地面上,灯光下还反着光。

“刚才是有一摊水,可我明明是拿拖把拖过,不信……”

“我知道,不信可以去问拖把,”妻子一脸的不屑,“拖把如果会开口说话,你所有的谎言就无处躲藏了。”

我尽量地保持着克制。我在内心对自己说,要冷静。这时我发现那摊水似乎比刚才扩大了一些,这让我感到瞬间的惊奇——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我当然怀疑过自己的眼睛。我蹲下去仔细地观察,水并没有流动的痕迹,但确实是扩大了,它从一块正方形地砖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往另外一块地砖渗透——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为之着急,像小时候看到一群浩浩荡荡的蚂蚁,它们被一根木棍或者一块石头阻挡。当我发现它确实从地砖中间那条缝隙跨越过去时,竟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妻子已经坐回到客厅看电视。我将卫生间打量了一番。我只是想知道地面上那一摊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漏水了?我重新拿起拖把将那摊水擦干净。地砖干了一会,但马上就有了湿漉漉的感觉,然后水就顽强地冒出来,有如孩提时不小心磕破了皮的膝盖。我相信是漏水了,只是不知道这水是从什么地方渗出来的。卫生间当然是一个有许多与水相关设施的地方,比如洗漱盆、抽水马桶、电子淋浴器,更加要命的是还有许多的进出水管与下水道,有自来水管子也有雨水和污水的管子。只是所有的管子都躲藏起来了,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些水来自哪根管子。

“是漏水了,”我对着客厅里面的妻子大声地宣布,似乎是要证明自己,“只是我找不到水是从什么地方漏出来的。”

听到喊声的妻子过来,与我一起蹲到那摊水前面。水面明显增大了,这是不是说明漏水的速度在增加?我想象着某根管子上的一条裂缝正在变大,而且越变越大,直到那条管子完全断裂。“会不会是下水道堵塞了?”妻子的想法显然和我的不一样,“早几日,我看到楼上的邻居在装修,也不知道是厨房还是卫生间。不管是厨房还是卫生间,肯定会产生各种垃圾,那些小工如果不负责任,不好好清理,就会将下水道堵塞。”妻子现在已经认定是下水道堵塞了,“你想想,如果下水道已经被那些建筑垃圾堵塞,但楼上的住户们依然在往下水道下水,那些水会往哪儿去呢?”妻子似乎是为那些无路可走的水在想出路,“你说是不是应该原路返回?”妻子突然问我。“原路返回,哪条原路?”我抬起头,正好迎上她一双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想避开已经来不及。我连忙说:“不像是下水道的污水,你看,”我指着那一摊水,“下水道的水不会这么干净清澈。”

“清澈?”妻子笑了,“你觉得你是可以用这水来泡茶喝的,”她打量着我还拿在手上的茶杯,“我听到你刚才接了个电话,你今天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过,这水管如果漏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再怎么重要的事,你都得放一放。”

“我知道。”我突然警觉了,“我有什么事么?我没说过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呀。”我想起了周文龙的电话。他只是告诉我她回来的消息。他说,你们约个时间找个地方吧。而那时候地面已经有水了。也就是说水管已经破了。

我再次拿起拖把将那摊水拖干,然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地砖。我还是不相信那些水会从地砖下面莫明奇妙地冒出来。

“我看你心中很焦急,”妻子好像不是冲我说的,但她心中比我更着急,竟然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去试探那块地砖。她的那只手在地砖上小心地移动、试探。有那么一刻,我只看到一只白皙的手,上面有着蓝色的血管,似乎这只手是独立的。“有了!”她突然叫起来。我盯着她的手。那只手顺着那块地砖的边沿扩展到了另外一块地砖的边沿,然后那只手就停止了移动,因为再往前就是卫生间的门了。外面铺的是木地板,比卫生间的地面高出五厘米。妻子已经直起身子去洗漱盆洗手。她一边洗一边说:“水是从木地板下面漏出来的。”

“木地板下面?”我的眼睛透过卫生间的门看出去。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木地板依然光洁如镜,虽然有几处划痕和裂缝,但无伤大雅,“你确定水是从木地板下面出来的?”我是想反驳妻子的结论,“木地板下面哪来的水?”

妻子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你说呢?”她擦干自己的手往客厅走,“看来你已经完全忘记这房子原来的模样了。”

那个夏天真的是热,大中午的我跑去看我正在装修的房子。此刻装修工们都去休息了,装修中的房子尽管一片狼藉,但静悄悄的。包工头曾经向我抱怨过这房屋的布局和质量:“一无是处。”他气愤地指责那些劣质的水管,“从来就没见过一套房间里面会装五个水表。”果然,在他的指点下,我看到两个卫生间两个阳台各有一个水表,厨房间还有一个水表。“不就是为了省那么点水管?太不人道了。”包工头看来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这让我为自己能够将房屋的装修交付给他而感到放心。

我看到拆下来的四个水表堆在墙角。水电应该都已完工,接下去是进入铺木地板阶段,几个房间的木隔条都钉好了,就等着往上面盖木地板。在木隔条之间,我看到了各种颜色的电缆线还有水管,当然还有木屑与刨花。包工头与我说过要用最好的水管。他对我说: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要用最好的材料,就像人的内衣。“看你这装修的架势,是不是急着要进洞房?”他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有了女朋友,一定要给她买最好的内衣。”

我用指头敲打着那些水管,这些水管将横穿所有的房间,将拆去了水表的进水口完全地连接起来。我一点也不在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所说的“最好的内衣”。外面没有一丝风,我想她今天应该穿那条黑色的连衣裙,里面是黑色的蕾丝内裤,胸罩也是黑色的。当然,她还没有与我进洞房的打算,从来就没有过。她有男友。她对我说,只有你找到你的女友,我才可能做你的女友。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除了她我怎么可能找其他女友?从见到她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魂不守舍。但我知道她离我总是那么遥远。我和她之间的关系,除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周文龙,没有人知道。上班时,周文龙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想看看我装修的房子。我的内心如万马奔腾,不可抑制的幻想似乎马上演变为唾手可得的现实。

我打量着这不是房间的房间,除了一张奇形怪状的木工工作台,就是各种装饰材料。我搬出几捆还没有拆去包装的木地板,叠成板凳的形状,心想,如果她来,起码有个坐的地方。木地板的外包装上沾满了灰尘,这会弄脏她漂亮的裙子,我想应该将外面的包装拆除。但就在这时她来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屋内可能比屋外凉快,她用双手抱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让她的身体显出一种迷人的线条。她小心翼翼地踩过地面钉着的木隔条。来到我的面前时,我伸手去扶她,而她好像是站不稳了,一下子扑到我怀里。

我把她拉起来。周文龙说她是要来看我正在装修的房子的,我要让她知道,这儿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装修的。对于我来说,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但她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估计是因为地面上的那些木隔条,还有木隔条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管子和电缆线让她的高跟鞋无法立足,她大半个身体都已经依偎在我的身上。

“这是你的新房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呜咽,“你找到你的女朋友了,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甚至看到她脸上挂起了泪珠。

“不,没有。”我想她是被这一屋子的凌乱吓着了。她的身体在颤抖,我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她流泪的原因。但谁没有这样的时刻——那些午后、深夜或者凌晨,那些折磨人的过去与未来。她的手指上多了一枚精致的戒指。我没有送过她戒指,应该是她的男友送的婚戒,上面镶着钻石,只要变换角度,就会有迷人的光芒。我送过她一串红珊瑚手链,是从西藏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真假。那串手链还在她的手腕上,但显得陈旧,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她的眼神迷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在我面前始终都是个女神。而我会一直压制自己任何性的冲动,但此刻我心目中的女神有了表情。她的身体在我手中有了一种风情的起伏。我听到她喘息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将她抱起来放在那张木工工作台上。此刻,我们谁都没有在乎工作台上的杂乱肮脏。我终于看到了她的内衣,接触到了她真实的身体。尽管如此,我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定是在梦中。现在一切都是可以触摸的,逼真得让人窒息。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那个我一直迷恋的世界,那里面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但却有无尽的痛苦与快乐、让人欲罢不能的堕落与放肆,还有无比幸福的巅峰与宁愿死去的无底深渊……这时候工作台上的电动锯板机突然轰鸣,让我们共同惊慌失措,我看到那个有着金属齿轮的锯盘在我们身边飞速旋转,她张开的手与锯盘近在咫尺,在她抬起手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串手链突然断裂,那些红珊瑚四处飞窜。

机器还在轰鸣旋转,我终于发现那个控制电源的多用插座就在我们的脚下,是我在手忙脚乱中碰到了开关。我慌忙关了那个控制开关,室内重新变得寂静,而我们两个都已经像一团泥巴塌软在工作台下。恐惧依然笼罩着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她的手指,也许是整只手,就离开了她的身体。而她此刻却冷静得多,她用她的手怜惜地抚摸我已经疲软了的身体。我看着那只手,想象这只手离开身体后的模样。

后来。我听到下面楼道传来了声音,应该是装修的工人们回来了。她匆匆离去。而我面对凌乱的一切,感觉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给物业维修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应该是那个姓马的队长。我对他说了自己家漏水的事。我是想将情况说得详细清楚一些。但他很快就打断了我,“真的是见了鬼了,这么多人家中的水管坏了。今年的天气也太怪了,冷起来像冰窖,热起来像烤箱。当然,我觉得自来水公司也有问题,水压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有时索性是一滴水也没有。”我知道,实际上他心里面是高兴的,这个维修队是他承包了的,他是巴不得小区里面所有的水管都出问题。

人来得倒是挺快。马队长自己没有来,来的是个矮个子男人,我在小区里面见到过几次,不管什么天气,都穿着一双蓝色的高筒雨靴,头戴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身上还有黄色的围裙。他总是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捅那些堵塞了的下水道和化粪池。有人叫他红黄蓝,像一个幼儿园的名字。也有人叫他小红帽,我觉得这更符合他的形象。

估计马队长手下的人全派出去了,否则不会让小红帽单独出工。小红帽可能也是第一次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显得特别兴奋。他进门时将那顶红色安全帽摘下来拿在手上,还用手将被帽子压低了的头发往上拨了拨。我对他的到来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但谁知道呢,也许正如妻子说的那样只是下水道堵塞了,这可是小红帽的特长。我皱了皱眉头,明显表示出对他的不信任。他应该是感受到了,但妻子却表达出足够的热情。

“你终于来了!”妻子似乎是看到了救星,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迎接。小红帽神气起来。他将拿着安全帽的手背到后面,跟随着妻子来到卫生间。此时,卫生间的地面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水,甚至有了流动的感觉。他靠在木门上弯下腰去观察门下面的出水处。

“我想应该是下水道的问题。”妻子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小红帽不说话。他一转身出了门,然后往楼梯上跑去。过了好一会,他才下来。“不是下水道的问题。”他的口气非常坚决,“我让楼上的住户放了许多的水,洗漱盆、浴缸,还有抽水马桶,全放过水了,根本就没有堵塞的现象。”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是下水管道堵塞,不要说看,我听下水的声音就知道。”

我觉得自己是小看小红帽了。他已经回到漏水的卫生间。卫生间的水又多了许多。他好像是为了显示自己那双雨靴的作用,直接站到水里面,用他的雨靴将水往地漏方向拨动。我带点讨好地问:“那么你认为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他没理我,而是对妻子说:“肯定是水管漏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家的自来水管怎么会跑到地板下面去的。”他从卫生间跨出一只脚,往门外的木地板踩了踩,“难道你们的地板下面全是水管?”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事情说起来会非常复杂,一直会说到人的心地善恶。我想起那个包工头对我说的话,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要用好的材料,就像女人的内衣。然而,这些高级的内衣还是出问题了。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现在怎么办?”我只是想尽快地解决问题,越快越好。

“这事有点麻烦。”小红帽蹲下身子,将自己的头整个趴在出水的地方,“首先还是得确定漏水的地方。”我知道他什么也没发现——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看得到地板下面的情况。

“你是希望让我们来帮你解决?”小红帽抬起身子,他的样子好像是个能够拿主意的老板,先要确定下这单生意。

“我想知道你怎么样才能找到漏水的地方?找到了又怎样换水管?”我对他真的是不放心。

“我们当然会有各种办法,比如切割机,我肯定你从来就没有见过,不要说木地板,就是钢筋水泥浇筑的也能将它打开。”

我似乎就看到了小红帽所说的机器进入了我家,所有的地板瞬间就被打开,野蛮、粗暴,一往无前,地板下面所有的一切全都清晰地暴露无遗。

“不行,这绝对不行,你这不是维修水管,你这简直就是拆迁。”妻子生气地说,“我们难不成还得去投亲靠友、去住宾馆酒店?”

小红帽眨巴眨巴眼睛,估计是觉得自己说的似乎有什么问题:“那你们再商量商量。”但他仍然是不甘心:“难道还会有更好的办法?”他摇着头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