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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2期|周建新:红灯笼(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12期 | 周建新  2019年12月23日22:38

就从孩子他爸出事那天说起吧。

三十年过去了,薛七婆依然觉得,仿佛就在昨天,梦里她经常看到,雷电交加,丈夫郑阿大骑着三轮车,冒着滂沱大雨,驮着双胞胎郑小灯、郑小龙,艰难地跋涉在归家的山路上。漆黑的夜里,两盏红灯笼,透过斜刺的雨丝,鲜明地亮着。

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一天两遍,闭着眼睛也能骑到家,不该有事儿的。可是,雨把路拉出了一道道沟,突然一个大颠簸,郑小灯的书包甩出了三轮车。郑小灯嗜书如命,惊叫声打雷一样,跳下车去追。

郑阿大宠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塑料棚罩在车上,还怕漏雨,干脆把自己穿的雨衣又绑在棚顶,怎忍心孩子被雨浇?他强行把老大抱回车里,卸下一只红灯笼,跑下路旁的沟,寻找书包。

山洪刚刚下来,书包裹挟进了河水,眼瞅着往下滚。郑阿大手疾眼快,一把捞出书包。然而,脚下踩的草湿滑得要命,无法止住身体,他栽入河中,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老大的书包甩了上去。

书包回来了,可郑阿大不见了。

闻讯而来的薛七婆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天亮,才在三里外的下游找到郑阿大,死了还在死死地攥着那盏红灯笼。

灯笼真是百年不遇的好灯笼,居然丝毫未损,可惜百年不遇的好人郑阿大没有灯笼结实,在河水里滚成了千疮百孔,最终裹了一身烂柴杂草,卡在了一棵树杈上。若不是若隐惹现的红灯笼提醒了薛七婆,依然尸骨难寻。

薛七婆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平静地安葬了丈夫,她哭出个好歹,俩孩子咋办?从此,晚上她不再当洗衣婆和锅台转,学着丈夫的样子,端着一本书,陪儿子灯下苦读。只不过,她无法像丈夫那样,给俩孩子指点迷津。

这是她一生的秘密,直至三十年后,老二锒铛入狱,她才哭着讲出。她没念过书,识不了几个字,伴读是装的,监督学习才是真。俩孩子谁溜一下号,谁多眨巴一下眼皮,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死鬼哪儿都好,就是给她起的名字不好,薛鹤舞,弄得她一生不会写。好在他给她留下了一方篆刻,需要签字时,盖下印就结了。

从此,薛七婆替代丈夫,蹬着三轮车,点着红灯笼,披星戴月地接送俩孩子上下学。

薛七婆的村子出过状元,姓张,所以叫张相公村。张相公的后人都很有出息,搬走了,只剩下个村名。也难怪,张相公村位于辽西走廊的最深处——大小虹螺山之间,虽说山清水秀,却是三面环山,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翻出山外。村人出村,辈辈靠毛驴,后来虽说修了路,每逢雨季,山上的洪水像牤牛,道路豁得一条一道的。直到俩儿子上了大学,才有了柏油路,新千年后,每场雨都贵比黄金了,路才平展得像炕头,可惜世间已无郑阿大,他走了十年出头了。

郑阿大一生最大的夙愿,让张相公村改名为郑家村。可他终其一生,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是个乡巴佬,改村名是蚍蜉撼树。不过,他有愚公一般的毅力,双胞胎儿子又聪明绝顶,改村名那是早晚的事儿。

两个儿子一直是郑阿大的骄傲,天生聪明,那是遗传好,后天的努力,那是他教得好。念村小时,他给儿子定的目标是,老大能教老师的算术,老二能教老师的语文。他确实做到了,老师见到他,比见校长还亲,问他,你的俩孩子,咋教的?堪比凤雏与卧龙。

薛七婆听不懂,却知道是好话,喜滋滋的,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目送丈夫怀里抱着一个,身上背着一个,走向村旁的学校。这番情景,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被议论了许多年。

郑阿大娇孩子,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父母的遗传。孩子的爷爷郑阿大的爹,是个传奇人物,老家在自古出师爷的绍兴,曾任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的参谋,给范司令出主意,放弃锦州,退守葫芦岛,可这个饭桶司令不听,弄得个身败名裂。

大战来临前,孩子的爷爷预感到不妙,临阵脱逃,跑到了人迹罕至的张相公村,更名改姓,娶了淘气的乡野丫头——孩子的奶奶。蛰伏了二十年,才被揪出来,枪毙前还在为国民党鸣不平。为此,郑阿大替父亲背了二十年黑锅,直至他死于洪水多年,老大成了全省高考的理科状元,他的罪名才从刑法中取消。

好了,这些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反正张相公的人从来没欺负过郑家人,包括孩子他爷爷的丧事,孩子他奶奶的后事,孩子他爸爸的早逝,操办时,全村人都出面焚香烧纸,送路出殡。

现在,咱们就说那对红灯笼,绝对的举世无双。这不是村里人说的,许多年后,当薛七婆的脸老成核桃皮时,一位省城来的文化学者登门造访,呆愣愣地瞅着两盏红灯笼,自言自语。

灯笼是恢复高考那年郑阿大做的,用了整整两张羊皮,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为的是迎接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羊皮是他自己熟的,收拾到最后,纸一样薄,绢一般柔,通透得铺上能读报纸。

既然是做灯笼,要的就是喜庆劲儿,给灯笼染红,且不褪色,相当地难。可这难不住无所不会的郑阿大,他把朱砂泡在酒里,研成粉末,直至浮出一层朱磦,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地撇出,收纳进小瓶,敞口晾放。反反复复,天天如此,直至攒够了朱磦。

染色的那天,郑阿大神圣如祭祖,他取过盘子,从小瓶中舀出朱磦,一点一滴地调入蒸馏水,直至细腻润滑。抱着透明的大灯笼,郑阿大拿着毛笔,蘸着朱磦开始在上面描龙画凤。然而,不知描过了多少天,也不知描过了多少遍,直至朱磦用光了,灯笼上还是空空如也。

郑阿大郑重其事地说,这叫打底色。

有一天,郑阿大突然间兴奋得手舞足蹈,挥起粗毛笔,饱蘸曙红,瞬间涂满了灯笼。平静了好几天,才操起狼毫,在灯笼上寻找出朱磦的浅痕,一笔接一笔,慢慢地描摹。大功告成,灯笼点亮时,薛七婆才看明白,红彤彤的灯笼上,藏着一幅浅黑色的画——喜鹊登枝。

那一年,郑阿大提着那对红灯笼,翻山越岭,送走了好几个拜自己为师的弟兄,而他自己却黯然神伤地提着灯笼回来。原因是,政审没通过,他成了全县唯一一个没有资格报考大学的人。

不过,一个传奇却留在了村里,谁在红灯笼下苦读,谁就能考上名牌大学。

两个孩子得名于红灯笼,自然,从懂事开始,最有资格在灯下苦读的,还是郑小灯和郑小龙。双胞胎兄弟相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小灯平静安稳,如同女孩,小龙生龙活虎,无所畏惧。

兄弟俩只在村小读三年,直接跳学,满分考上了虹螺镇中学。满打满算十岁刚出头,镇中学校长陆纯坦惊喜之余,又生出担心,毕竟孩子太小,才十岁,不能像别人家的野孩子,骑着自行车满山跑。

陆校长是十年前翻山越岭求教于郑阿大,在红灯笼下苦读者之一,既是郑阿大的兄弟,更是郑阿大的学生。他再次翻山越岭,来到张相公村,抱起两个孩子,欢喜得不得了。他叮嘱郑阿大,学校里的事儿他全包了,可每天的上下学,必须父母接送。

其实,不必陆校长叮嘱,郑阿大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此,他大悬着两盏红灯笼,骑上三轮车,驮着两个儿子,一起融入虹螺山如画的风景中。

三轮车挂灯笼,并非整景儿,大小虹螺山方圆近百里,林密谷深,野狼常见,真的被盯上,两个孩子就麻烦了。

郑阿大活着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狼,是匹孤狼。狼最怕红色,越红越怕,两盏灯笼,在狼的眼里,就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即使是群狼,也远远地绕过去。一般情况下,狼不会与人斗,它们也需要繁衍族群,不会冒着断子绝孙的危险。可孤狼就不同了,狼是集体狩猎,孤狼很难独自捕到猎物,会变得穷凶极恶,眼光贪婪地盯在弱小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火中取栗。

那匹孤独的公狼一直跟在郑阿大的三轮车后,郑小灯和郑小龙一直以为是只离家出走的狗,不懂得孤狼想跳上车,吃掉他俩。郑小龙还伸出手,大声地召唤着,想要把它带回家。

郑阿大回过身一看,吓得浑身是汗,俩儿子毫无防备,到时候咋被咬死的都不知道。他操起身后背着的连珠炮大爆竹,点燃,瞄准孤狼放出去,其中有一粒正炸在孤狼的屁股旁,吓得它打了个滚儿,一声狼嗥,逃之夭夭。

他平生第一次打儿子,把儿子打得哇哇大哭,打他俩放松警惕,莫说是狼,就是狗,也要操起车里的红缨枪。他告诉儿子,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松警惕,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到处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足够强大,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哥俩记住了,只有知识能够让他们足够强大。

薛七婆第一次骑三轮车接儿子,就遇到了孤狼,可见孤狼觊觎他们很久了,只是恐惧红灯笼,或者是郑阿大,不敢下嘴。看见薛七婆又矮又瘦,觉得机会终于来了,按捺不住了,从虹螺山的密林间蹿出来,凶狠地扑上去,一下子扯掉了蒙在三轮车上的塑料布。

两个孩子吓傻了,忘了操起身旁的红缨枪,只顾抱成一团。一只红灯笼从三轮车上摇晃下来,差一点砸在孤狼的头上,它吓得“嗷”地叫了声,发现红灯笼被甩在后边,丝毫没有伤害到它,反而熄灭在漆黑的夜里,胆子更壮了,再一次追赶上来。

身后丈夫留下的连珠炮没有机会点燃了,薛七婆拿它当棒子使,与孤狼近身搏斗。孤狼闪转腾挪,连珠炮的棒子把把走空,它本想绕到薛七婆的身后,咬她的脖子。可薛七婆怒视孤狼的眼睛,决不转身,她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了孤狼的身上,最后和孤狼滚打在一起。

孤狼没有咬到薛七婆的脖子,薛七婆的胳膊却牢牢地卡住了孤狼的脖子,直至孤狼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她那遍体鳞伤的胳膊还没有松开,嘴里咬满了狼毛。俩儿子这才如梦初醒,操起红缨枪,扎向孤狼的胸脯。

重新点燃红灯笼,真切地看到了孤狼的尸体蜷成了很小的一团,小得连一只蚂蚁都打不败,远不及进攻时那么凶悍。哥俩儿心里同时涌上一种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失败者,都是如此的可怜,他们决不能沦为失败者。

母子三人惊魂未定,虹螺山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凄凉悲壮中含有恐怖。他们以为,狼群要报复了。绝望中,他们鼓起勇气,准备与群狼殊死搏斗。然而,狼嗥消失时,除了微风摇动树叶,山野寂静得很。原来,狼群目睹了它们曾经的狼王与一个小妇人搏斗的失败,用它们的方式,给孤狼送葬。从此,不再出现在人类的视野。

那一夜,他们没有回村,返回到虹螺镇,进了医院。丈夫生前告诉过她,无论被什么动物抓了咬了,必须打狂犬疫苗。

校长陆纯坦听到消息,也像被狼咬了,急三火四地追到来,和薛七婆商量,别让孩子来回跑了,就住他们家,他管孩子吃住。

薛七婆不同意,别人家再好,也是寄人篱下,孩子不会专心学习。况且,她听说过,校长的媳妇是母老虎,哪能容下别人的孩子?更不用说陆校长怕媳妇像老鼠见猫,哪如自己天天看护妥当。

两个儿子读满了初中三年,薛七婆起早贪晚地接送了三年。三年间,每一天的规律几乎雷打不动。

不等鸡叫,薛七婆起床,做好早饭,装好午饭,才唤醒两个儿子起来洗漱。她到院子里,把红灯笼挂在三轮车上,点燃灯芯,然后检查车胎、车链子、车轴,保证儿子顺利出行。

把儿子送到学校,天也快亮了,镇里的露水集人声鼎沸,薛七婆开始逛集市,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米面糖茶、鱼肉菜蔬,给村里人捎回去。好多村里人,不愿意起早奔波,委托薛七婆买回来。薛七婆也乐在其中,不图谁可怜她孤儿寡母,给个仨瓜俩枣的跑腿钱,只图和村里人处得融洽。

村里人特别佩服薛七婆的记忆力,不管带回多少东西,谁家谁家的,分毫不差,账也算得笔笔有宗,不多不少。

傍晚,薛七婆去接孩子时,从不空车。薛七婆的承包田,与别人家大有不同,不是千篇一律的苞米,五谷杂粮、花生芝麻、土豆地瓜,适合啥种啥,人是累些,可收获也是颇为满意,每天都能满满地载上一车,送到镇里的各家食堂、饭店,或者商店。

有人说,薛七婆像个陀螺,瘦小的身子,有使不完的劲儿。她一笑,回答,死鬼在那头帮我呢,为俩孩子。

当然,死鬼的教训,薛七婆牢牢记住,打开收音机,必听的是天气预报,一旦有疾风暴雨,她不再惦记送货,而是驮上被褥,甚至干柴锅灶,送到学校,和俩儿子一块儿睡在教室。哪怕天气预报是谎报军情,她也是照信不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管多忙,有一点薛七婆雷打不动,每天吃完晚饭,她都让俩儿子绕村走一圈儿,不管见到谁,哪怕是个傻子,也要打一声招呼,让他俩边消食,边联络村里人的感情,让人们像不忘张相公那样,时时念叨郑家人。

儿子回到家,红灯笼已经悬在了檩子上,炕桌早已放好,六十瓦的灯泡垂在炕桌上方,亮在两盏红灯笼之间。孩子上炕,立马就进入到学习状态。薛七婆也端起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成了空灵。

直至时钟敲响了十下,薛七婆坚决地摘下儿子手中的书,督促孩子入睡。孩子钻进被窝,她便抱起他俩脱下的内衣内裤,睁大双眼,逐一寻找深藏的虱子,恐怕孩子被虱子咬,无法专心学习。最后,她还要用牙齿把裤缝咬个遍,不能放过任何漏掉的虱子。

薛七婆用牙齿阻拦住了虱子最后的反扑,直至在他们家绝迹。

初中毕业时,兄弟俩再也没有课业的负担,快活地挥起镐,帮薛七婆起院子里的土豆。薛七婆不许,哥俩虽然长高了,也是豆芽菜,手嫩得土豆秧子能划出血,撵他俩回屋,坐到炕桌旁,继续心无旁骛地自学高中课程。高中的课程,比初中的要深,哥俩边学习,边交流心得。毕竟是新知识,哥俩看法不同,偶尔还会有些争执。

正是暑热难消时,哥俩每天的讨论就像这天一般热烈。

忽然有一天,外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哥俩不为所动,依旧热烈地讨论,不知外边的热闹正是因为他俩。中考的成绩下来了,陆纯坦校长带着虹螺中学所有的任课老师敲锣打鼓地来到张相公村,奔走相告,郑小灯和郑小龙以全县第一第二的成绩,刷新了全县的中考记录,哥俩的每一科几乎都答到了满点。

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贺,办喜事儿一样,站了一院子人,喝水的碗都不够了。郑家没权没势又没钱,能得到这样的厚爱,已经是烧高香了。

薛七婆欢喜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一个劲儿地给陆校长作揖。陆校长也作揖,冲着红灯笼说,没有大哥指点迷津,我不还在垄沟里累弯了腰。

大家看他们作揖,都笑了,都啥时代了,还用古礼。

村支书张守成也来了,觉得郑家太窄了,把大家领到村部,让郑家高兴的事儿变成了全村的喜事儿。

招待老师,少不了茶水、喜糖和水果,自然,都由村上担负。张守成说,村里又要出相公了。

县重点高中开学的前一天,薛七婆骑着三轮车,把郑小灯和郑小龙送到虹螺镇。她没有能力骑上一百里,把儿子送到县城,镇里有直通县城的长途客车。虽说那是个大白天,薛七婆依然坚持挂上两个红灯笼,喜庆。

长途客车人满了才能走,过了中午,还没上足一半人,薛七婆带着俩儿子进了车站旁的小面馆,要了碗荞麦饸饹。这是母子三人第一次下饭馆,也是他们第一次吃荞麦面。家里种遍五谷,薛七婆坚决不种荞麦,荞麦的根儿扎得太狠,收割完地就板结了,第二年种啥啥不长,除非撂荒两年。土里刨食的薛七婆舍不得。

饸饹在凉水中渐渐地软了,软成柔软的面条,正适合暑天吃。面馆的老板娘认识薛七婆,也知道俩孩子成为全县中考榜首,特意多赠送了一碟肉末卤。她把一大碗饸饹分成了两碗,给老大老二。

饸饹掺了榆树汁,既滑又黏还筋道,郑小龙吃得爽口,几大口就扒拉光了。他抬头看到哥哥吃得很小心,还一个劲儿地让母亲也尝尝,母亲的眼光眺望在窗外,盯着长途客车,一个劲儿地摇头。

郑小龙不好意思了,薛七婆从兜里摸出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块硬币,这是母亲送他们上学剩下最后的钱。老板娘收下了钱,让他们等一等,再给他们泡一碗,赠送的。

虽说是赠送的,按丈夫的说法,这也叫嗟来之食,薛七婆以车不等人为由,推着两个孩子出了面馆,上了车。

哥俩在车上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开走,薛七婆冲着排气筒子冒出的黑烟摆手,她的眼泪流下来了。面馆的老板娘包着两个馒头走出来,塞进薛七婆的手,对她说,偏晌了,回去还要蹬那么远的路,不能饿着。

薛七婆说,我会给你钱的。

送走了儿子,薛七婆心里空落落的,尽管不停的劳作挤占了她所有的时间,还是填不满她那种无言的空荡。思念无时无刻,劳累也赶不走她头脑中的念想,郑小灯、郑小龙的名字时常顺嘴溜出。她讪然一笑,俩儿子在百里外的课堂上琅琅读书呢,哪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要紧的是赚钱,给儿子攒学费。

薛七婆蹲在井旁,清洗着堆积如山的土豆,用挑剔的眼神,逐个挑出一尘不染的土豆,装进筐里。偶遇有疤疖、有溃烂的,她就会像遇到苍蝇般,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剜掉。这也是郑阿大留给她的生活态度,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坏的和错的混进来,她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

土豆一个接一个摞下去,直至把筐摞满,薛七婆才拎起筐,走进堂屋,将土豆倒入粉碎机里,推上电闸。机器轰鸣地响起,她这才得空儿,抹了下额头的汗水。接着,她还要将打出的土豆浆舀入滤包,滤出渣滓,将淀粉沉淀进滤包下的大缸里。

取出缸底的淀粉,与清净的水搅拌成黏稠的浆,拿过粉瓢,薛七婆就可以在烧得热气腾腾的大锅上漏粉了。她漏出的粉,清爽滑润筋道,嚼不出一丝沙尘,虹螺镇上的人进了食杂店,只要买粉,就会大着嗓门问,是薛七婆的吗?

薛七婆成了镇里的品牌。

另一个有关薛七婆的品牌,是不久后形成的。那天,村书记张守成牵着孙女张小芳的手,突然来到郑家,他们的身后,跟着六个小孩,背着大大的书包。那是个傍晚,浑圆的日头被虹螺山抱走,昏暗的光线中,张守成敲响了郑家的门。从此,她空落的心被七个小孩子填满了。

张守成的要求不高,只是让七个一年级的小孩在红灯笼下读书,还送来了七个小桌子小板凳。从此,每逢夜深时刻,总能看到薛七婆提着红灯笼,一个接一个地将七个小矮人送回家。

此刻,陪着孩子们回家的还有张守成,他把薛七婆看成了神圣的白雪公主。

或许红灯笼有神奇的魔力,七个小孩子在灯下学习,谁也不敢多言,谁也不敢溜号。一旦有谁不会了,问薛七婆,把薛七婆当老师,薛七婆就说,问班长。孩子们不知道,薛七婆除了会教孩子们口算,书上的东西薛七婆看不懂。她不能瞎说,误人子弟,她的责任就是看护。

班长张小芳和她爷爷一样,长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一旦班长不会了,薛七婆也不作答,她的活儿堆积成山,总也干不完,该忙啥还忙啥,头也不回地说,问老师。

薛七婆心里很清楚,张守成把孙女送来,除了望孙成凤,还有另一层含义。他的老婆死了,想找薛七婆续弦。薛七婆在郑阿大的坟前起过誓,守着俩孩子,一辈子不改嫁。

正是因为张守成知道薛七婆的誓言,不敢轻易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另外,他还有个心理障碍,虽说他比薛七婆大十几岁,从村中论,还给薛七婆叫七姑,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被人误解为乱伦,除非他不想当村书记了。

张守成相信滴水穿石,他才五十多岁,再等她十年。即使他们不成,还有孙女呢,只要孙女成才,嫁郑家双胞胎哪个都行。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郑家再次创造奇迹。老大郑小灯全省理科状元,考取了清华大学。老二郑小龙虽说逊色一些,也不简单,中国矿业大学。

喜讯是镇中学校长陆纯坦带来的。高考前哥俩填写联络地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住在虹螺镇的陆校长,怕的是张相公村地偏路远,邮递员不愿意来,耽误了事儿。

正是暑假,邮递员找到陆校长家,已日薄西山。展开一看,陆校长笑得蹦了起来,吓得媳妇骂他吃错了药。他等不到第二天了,怀揣着喜帖,雇了一辆拖拉机,扔掉拖斗,迎着虹螺山上黄澄澄的日头,分秒必争地赶到张相公村。

拖拉机停在郑家门口时,天已黑,两盏红灯笼耀眼地亮着,哥俩正在给孩子们讲一道题的多少种算法,给孩子们听傻了。原来数字是如此的奇妙,就像魔方,答案虽然简单,却有无数个解法,妙不可言。

薛七婆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懂,也听得个热泪盈眶,儿子出息成学问家了。张小芳吊在郑小灯脖子上,摇着羊角辫,非要亲下腮帮不可。

拖拉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鸡犬不宁了,谁想到马达声刚停,鞭炮却震天动地地响了。乡下习俗,不年不节的谁家门口放炮,不是娶媳妇就是生孩子这般特大喜事儿。然而,喜事都在早上,谁家会在晚上放炮呢?

好奇心驱使着人们走出家门,看到爆竹炸在郑家门口,不言而喻了,郑家的儿子肯定考上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学了。果然,是镇中学的校长报喜来了,一个喜从天降的特大喜事儿,看来村支书张守成的预言一点儿不错,张相公村又出相公了。

张守成听说自己的预言成真,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中了榜首,大声喊着,我家祖上显灵了。张守成总是自诩为张相公的后代,外迁了三百年后,又回来了。只是人们不信,因为张守成拿不出家谱。他冲天发誓,祖宗神灵在上,主宰村子期间,必出相公。

偏僻的村落出了状元,盖过了全省那么多名校,这就是事实,人们相信了张守成为张相公的根脉。张守成自诩功德无量,破天荒地张罗,村里要请一次大客,把镇中学所有的老师都请到村里来,不但要大吃一顿,每人还发一把绑着红绸子的粉,那粉是薛七婆漏的,村里买单,做礼品赠送,让所有老师都沾上一份喜气。

宴席多做了一道菜,红烧燕鱼,是全须全尾的一条,张支书说,这条鱼不上桌,拿回你们家,留晚上吃,取意为知识无限,学业有余。

午宴时,母亲只顾一个一个人地敬酒感谢,基本上没吃几口,晚上吃饭时,母亲抢先吃了鱼头,等到哥俩吃鱼肉时,母亲已经放下了饭碗。郑小龙说,妈,你吃鱼肉啊?薛七婆说,我只爱吃鱼头,不爱吃鱼肉。

哥俩想起了,每逢过年时,母亲总是这样,先把鱼头吃了。他们记住了,母亲爱吃鱼头。

只有薛七婆自己清楚,鱼头能有几口肉?她是想让儿子多吃一些。

送郑小灯、郑小龙上大学那天,校长陆纯坦又来了,这回坐的是带拖斗的拖拉机,车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他要把哥俩的行李物品一块儿带走。薛七婆不同意儿子坐拖拉机出村,她还要像三年前那样,蹬着三轮车,悬着红灯笼,送俩孩子去虹螺镇。

和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是,县长早就等在镇里了。他是坐着越野吉普车来的,陪同的有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教育局局长、民政局局长、高中校长,甚至还有财政局局长。总之,镇政府的院里,像是举办车展,排满了各种型号的轿车。

薛七婆并不理会陆校长的催促,也不明白县领导都在镇里等着呢是啥概念,反正才日上三竿,离中午还早着呢,她有自己的打算,不紧不慢地收拾,不紧不慢地走,等到中午时,赶到面馆,要两碗荞麦饸饹,三年前,孩子们没吃饱,她现在还在自责。

艳阳高照,三轮车挂上两盏红灯笼,出发了。薛七婆骑得很慢,恐怕给儿子颠坏了,她觉得,只有这样慢慢地走,走在郑阿大曾经走过的路上,丈夫的在天之灵才能看到,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他的夙愿在她的努力下实现了。

路还是三年前的路,颠簸摇晃,伴随着红灯笼欢喜的跳跃,薛七婆泪流满面。她心里默念,阿大,你看到了吗?你的大儿子考上了清华,你的二儿子考上了中国矿大,都是重点大学,还有啥未了心愿,你就托梦给我吧。

拖拉机跟在三轮车的后边,蜗牛般地走,好像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人,向披红戴花的拖拉机致敬。松涛阵阵,发出海一般的呼啸,像是无边无际的掌声。

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才到了镇上,薛七婆却不肯随同陆校长去镇政府。她带着俩孩子,进了镇里的面馆。三年前,娘仨进来时,门斗离孩子的头还挺远呢,这次进来,俩孩子的脑袋差一点撞上了。

进了面馆,在条形椅上坐稳,薛七婆给儿子一人点了一碗荞麦饸饹,郑小龙再也不狼吞虎咽了,要给母亲拨出一些,三个人一块儿吃。薛七婆说,小时候吃伤了,胃疼。

哥俩相信了,不知道母亲从来没吃过荞麦饸饹,只是听镇上人说好吃,奢侈地带儿子下一顿馆子。

看着儿子吃完了荞麦饸饹,薛七婆交了六块钱,这是她留出的最后一笔钱,幸亏全村人祝贺郑家,每家每户都随了份子,才没让她为凑不足学费而尴尬。老板娘接过六块硬币,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她想说,荞麦饸饹价儿涨了,需要十块钱,可她最终还是没开口。

事情过去了好久,薛七婆偶然得知,少给了人家四块钱,脸涨得像红布,低着头要补上,老板娘死活不收,还怪罪自己,本来不应该收钱,全省的状元郎在她家吃面,是她的福分,也是给她家的饸饹做了活广告。

那天交完钱,薛七婆本该和儿子一块走出面馆,她却迟迟不肯站起来,她看到郑小灯剩下一根儿荞麦饸饹,粘在碗口,心中生起粒粒皆辛苦的恻隐之心。她以自己要上趟厕所为由,支出了儿子,低下头,连同碗底剩下的汤一同舔下去。

仅短短的一根儿,就品足了滋味,爽滑韧香俱全,味道绝美,薛七婆觉得,掏净了兜儿也值得,等到孩子们赚了钱,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

幸亏薛七婆舔得快,难堪的一幕没有被人看到,县长镇长局长们听校长说薛七婆不肯进镇政府的食堂,“呼啦”一声,全出来了,向着面馆,蜂拥而至。

迎接郑小灯,庆祝全省高考状元诞生在张相公的大会,就在镇政府举行。会议时间按预定的晚了三个小时,陆校长一个劲儿地道歉,路太不好走。县长并没责怪校长,操起镇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打给交通局局长,把公路修到村里,就叫状元路。

庆祝会上,教育局局长表态,奖励郑小灯一万元,民政局局长不甘落后,补贴状元的母亲两万元,财政局局长干脆拿出十万元,做全县高考状元的奖励基金。

整个庆祝过程,没有郑小龙的事儿,他就是个陪衬,只有陆校长说句公道话,郑小龙也很优秀,中国矿大也不简单,却被欢笑声淹没了。郑小龙很失落,和哥哥差在哪儿了?不就是一道题没答好吗,至于差之千里吗?

郑小龙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上管县长的官儿。

庆祝会上,薛七婆坐立不安,攒足万元,一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现在这么多钱摆在她面前,她真的手足无措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呀。知道会有人送钱,早点来就好了,开完会再吃面,何苦舍不得那一碗荞麦饸饹呢?

陆纯坦校长终于抢到了发言的机会,他讲起了红灯笼的神奇,讲起了薛七婆与狼的英勇搏斗,讲起了两个孩子在灯下的苦读。他只顾在会场上慷慨陈词了,忽略了另一个人的感受,那就是他的老婆。那天晚上,堂堂校长被老婆挠了个满脸花,原因是对一个寡妇的赞美。

庆祝会结束时,人们从一排排轿车间鱼贯而过,涌向孤零零靠在大院一角的三轮车,欣赏起了那两盏别具一格的红灯笼。

有县长陪着,薛七婆没有送儿子到县城。分别的时候终于来了,两个儿子从县长的越野车窗挤出脑袋,向母亲挥手。薛七婆眼里噙着泪,也和儿子挥手,她只喊出半句话,孩子,给妈——她本来想说写信,自己认不得几个字,看得磕磕绊绊的,岂不是白写,想说打电话,村里只有村部有电话,等到她跑到村部,得浪费多少长途费?她心疼啊。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那半句话永远留在了薛七婆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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