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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1期|宋长征:乡间大戏(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1期 | 宋长征  2019年12月22日23:03

花枪缘:老安和他的女人

暮秋,锣鼓的声音传得很远,穿过落尽叶子的白杨树林,惊起一群留守的鹧鸪。眼看秋要尽了,候鸟的身影消失在天空,好像一群追赶时间的精灵,有谁能追得过时间呢,像面对一个隐形的对手,任你左挡右杀,还是败下阵来。时间染白了鬓发,像一层浅白的秋霜;时间蹒跚了腿脚,像是阻逆了血脉的河流;时间的广角拉远拉近,定格在一个叫做胡楼的村落。

胡楼是一个大村,仅次于十里地之外的镇街,供销社深远空旷,弥散着酱油咸菜的味道,土产部,农资部,一溜儿排开,每到赶集的时日,人头攒动,土墙倾圮的房屋错落中,竟也显得生动起来。烧制陶盆的土窑,像一座高高的土丘,人从下面的巷道钻进去,说话声变得瓮声瓮气。有人说,唱戏呢,在教堂子。有人跟着应声,听说还是马金凤唻,赶紧装完,糊窑门,听《对花枪》。

教堂子在村庄的中心地带,高高的院墙,平时是大队部工作的地方,两扇沉重的铁门,左边墙上开了一方小孔,写着售票的字样,手捏着钱伸过去,递过来一张盖戳的戏票。铁门开了一扇小门,及早戴了狗皮帽子的,裹着围巾的,竟也排了弯弯曲曲的长队。偶尔有人从头顶上递来一个马扎,不小心碰了别人,刚要发火,看人堆了笑递来烟布袋——抽一袋哈,也就算了。

老安爷来得早,洗得磨了边领的白色衬衣领角直直的,外面罩了一件呢子大衣,半新不旧,但显得很是整齐,偶尔挺了一下身板,红色的领带就露出结来。女人也穿戴整齐,毛呢的大褂,一根杏黄围巾围在脖子上,掩饰不住花白的头发露了出来,锣鼓响起,两人眼光对视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就舒展开来,像是水波荡开的韵脚……让老安爷的思绪也跟着荡漾起来。

时间在仲夏之夜,原本还有一弯钩月的天空却堆起云来,偶有微光透过云层。不能走大道,谁在夜色中喊,压着嗓子。那时的老安还叫小安,穿了一件对襟的棉布汗衫,一行人从教堂子里跑出来就一头扎进无边的玉米田,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按照先前商定的计划,各回各家,安顿好家里,然后在县城集合,当夜再由县城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奔跑,一个人像穿过时间的风,跑丢了鞋子,玉米叶子上的锯齿划破了肌肤,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飘忽的云朵之上。月亮掩了起来,月光被封存起来,没有驻足的间隙,奔跑的肉体里藏着一头奔跑的野兽,机械而惯性地迈开腿脚。不知道呼吸是什么样的,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矢,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觉,当小安推开门一下瘫软在地上,女人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手上,脸上,对襟的汗衫上不知是被血还是汗水湿透,能绞出水来。

不能说,任凭女人如何盘问,小安只是不说,渐渐从瘫软中站了起来。推开门,一闪身消失在深邃的夜色里。

四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让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成长为一位耳顺之年的老人。不是,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可以,但放在历经风霜的姜桂芝身上有些不太合适。家住南阳,姜家集,棋盘大街正西,那一年正是举子赶考的时间,落魄书生罗艺病倒在一座破庙之中。姜父心软,将罗艺带回家养伤,身体恢复之后,与姜家的姑娘桂枝结成连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白天攻读诗书,夜晚在妻子的陪伴下学习武艺——姜家花枪。赶考的日子逐渐临近,泪潸然,别情殇,不得不就此别过,谁料想一别就是四十年。

马金凤是戏曲行当里“帅旦”的创始人,经过七十年的舞台实践和摸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的艺术行为,把青衣、武旦、刀马旦的表演程式融会贯通,于是就有了以《对花枪》《穆桂英挂帅》等传统剧目为代表的新艺术形象,一板一眼,将剧中人物的性情、神态、动作发挥到淋漓尽致。唱至动情处,也许不应该叫唱——风尘仆仆,姜桂芝带领儿子儿媳孙子一干人等来到瓦岗寨下,有人通报进去,出来的却是怒气冲天自诩为金枪将的罗成,白衣白马,几个回合下来,却不得不败在乳臭未干的侄儿罗焕手下,一番训斥,一番陈情,后来拿出当年的一只绣花鞋,让罗成亲手交给自己的父亲。

女人的眼中有泪,别过头去用杏黄色围巾擦了擦眼角。老安恍然从当年的场景中走出,昏暗的灯光下,新婚不久的女人竟然不觉这一别即是天涯,散乱着头发想要送出门来,从妆奁中摸出几块银洋,塞进小安手里。小安只是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女人穿的还是结婚时的绣花布鞋,鲜艳的丝线在灯光下一闪,就深深刻印在脑子里。老安也不知道,在后来的辗转漂泊中不知怎么就到了海那边。

女人也想起了从前,偷偷嫁到邻村,没有娶亲的花轿,没有滴滴答答的唢呐。一开始还盼,站在村口盼,站在田野盼,夜里躺在孤单阴冷的床上盼,盼着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有时恍惚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悄悄起身,开门,是月光照在一只从树上跌落下来的鸡身上,缩了缩翅膀,挤进墙缝里。几十年的时间说长也长,再一次结婚,生子,有了一双宽解寂寞的儿女;其间,女人不是没有打听过,托人去市里的报社,发寻人启事,联系后来叶落归根的老人,都一无所获。兴许是没了吧,女人常常这样喃喃自语,又常常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作为山大王的程咬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位老妪风尘仆仆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认亲,这边问头发胡须白了的罗艺可否认识。这个理屈词穷的老家伙,好像觉得自己负心在先,不肯在众多人面前承认,硬着头皮跳进程咬金设下的圈套。不是不认识么?不是从一开始就铁嘴铜牙把老妪一家人认作奸细么?不是吃得好睡得安一把老骨头还能逞强卖弄你那半瓶子的罗家花枪么?那好吧,一支令箭给我捉拿奸细归案。瑟缩与颤抖从来无济于事,影影绰绰中似有那么一节,从破庙里悠悠醒来,冷的天,冷的地,后来被什么人救回家里,姜汤草药,身上渐渐暖了起来,一颗心渐渐活了起来。姜家的人心肠好,姜家的小姐长得也好,想想落拓的光景,不如就顺从了姜家的心意,做了一个飞来的女婿。

这一别山一程水一程,就有了后来的卓越战功,就有了另起炉灶的郎情妾意,成为威震燕山的隋朝将领。那一杆花枪可不是吹嘘,使弄得眼花缭乱神鬼皆惊——可谁知道呢,老虎跟猫学艺,冷不防留了一手,一百零四路花枪招式,人家只传了七十二路。

发生在教堂的那件事,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据说那天在县城就商议好了,如何拔除日本军设在胡楼的据点,地点就在教堂大院。首先派人切断了据点与县城连接的电话线,并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两旁的玉米地里设下埋伏,以防日军增援。天气闷热,三十多名突击队员手持梭镖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靠近教堂院子的大门,负责接应的人在门轴上浇了桐油,开门,进去,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小安就是这里面的一员,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未免腿软,负责带队的刘大春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这才壮了些胆子。横竖不过一搏,握紧手中的梭镖,按照先前的指令,对着一个日本军使劲扎了下去。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小安有些恍惚,队长刘大春挨个查验了北屋,西厢房和值班室,二十名日本军全已被解决,手在夜色中一挥,一行人奔跑在逃亡的路上。

小安回来了,小安回来了已经成了老安,在村口的小桥上一下车就嚎啕不已——不是哭,泪水已经在他乡的夜里流尽;也不是泣,泣已不能表达心中的哀伤。老安去了先前的家里,老屋已经坍塌一片,长满了刺老芽、小飞蓬和榆树槐树发出的小树苗。有人问老安,还走么?老安说不走了,这是家。

老安要结婚了,这消息传出来很多人都不太相信,有人甚至故意问女人的儿子,你母亲要结婚了你咋还在家。女人的儿子脸上霎时红了,嘴里嘟囔着转身回家。他怎能不知道呢,所有的所有母亲已经全部告诉了自己,一边说,一边哭泣。这时陪伴女人的那个男人生病已经走了,坟地在南岗子——也算是安息吧,有一双还算孝顺的儿女,有女人勤俭持家的四十余年,尽管有时女人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

光是认栽是不行的,姜氏女一杆花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尖直逼面门,却不肯落下。四十年何止是想念,四十年原本盼的是夫妻团聚却被一把老骨头拒之门外。姜桂芝唱得动容,骂得也动容,恨不得将枪下之人千刀万剐。乡间大戏的好处在于黑白分明,爱恨分明,这恨这爱一经台上的演员用颤抖的声音唱出,也就拨动了内心柔软的丝弦。尤其是名角下乡的时候,常常是在这村看罢又紧跟着去了那村,一出戏,一样的人,一样的唱腔,一样的喝彩,让那黑与白爱与恨就在心底扎下根来。

老安结婚的那天,天是见证,地是见证,村庄里的人是见证,唢呐响,轿子颤,从村东转到村西。老安很精神,透过矍铄的眼神依稀能看见旧时的模样;女人也大方,不用刻意装扮从轿子里下来,掩着头说晃得直晕。众人就笑,那笑里仿佛忽略了几十年一晃而过的光阴。八十多岁的麻四奶奶看见女人那天穿了绣花鞋,跟第一次到小安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姜桂芝也有一只绣花鞋,盟誓的鞋子,见证的鞋子,示意罗成拿过来,交给自己的父亲。盟约在先:谁先负了对方,就用这只绣花鞋抽自己的脸。当然,如你所想,害了臊的老脸皮也要维护这一把年纪的尊严,这边刚刚举起,那边就被姜氏女一手夺下:“这个刑具可使不得。瓦岗寨上恁看一看,他是何人我是谁?知道的说他不仁义,不知道要说我桂枝没有道理。我老来老来打女婿,恁叫我落一个啥名气?”

一场乡戏散场,老安牵着女人的手走出教堂的大门。背景还是往日的背景,有些往事已经化作烟云,纷纷飘散。

此文为《乡间大戏》组章节选

全文刊于《文学港》2020年第1期

宋长征, 山东省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天涯》《啄木鸟》等文学期刊,连续多年收入年度文学选本。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