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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19年11期|项静:壮游

来源:《文学港》2019年11期 | 项静  2019年12月20日09:26

暮色瞬间来临,积雨云被风吹散。微弱的犬吠声从一排排空洞的房子中间泄露出来,引起街巷尽头另一只犬无力的呼应,好像被夕阳吞没了。微风拂煦,白杨树叶哗啦啦一阵慌乱,刘月清嫌恶地扫了一眼树梢,前不栽柏后不栽柳,门外边不能栽白打杨。政府绿化部门并不理会她那一套道理,清一色的速生杨,站满了马路两侧,随着道路延伸。骤起骤停的阵雨过后,泥土混杂着潮热的气流盘旋在街上。她斜跨着一把竹藤椅子,安置在门道里,先是在门口左右打望了一下,路上没人,也没有一只狗、一只鸡,一红一白两辆汽车开过,惊起了田野里的麻雀、乌鸦,它们呼啦啦振翅向高空飞去,变成黑色的星点越滑越远,汽车消失在公路拐弯处。远处的山峦树木在闷热中些微晃动,渐渐跟绛紫色的天空混为一片。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下客亭处刹车。刘月清摇着蒲扇走过去,下来的是村医信运,他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腿脚自小不灵便,父母为他将来打算费尽心力让他上了培训班,做了一名赤脚医生。人在限定中往往没了其它心思,坐堂问诊,打针开药,就像一日三餐,常年累月,他成了本地的名人,没有人不认识瘸子医生信运。售票员李凤英先跳下车来,司机在上边送他和拐杖踏上第一级台阶,他的身量宽大,几乎把李凤英盖过去。刘月清凑到边上跟着捏一把汗,“慢点慢点,哦,哦,好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趁着李凤英扶着信运去长椅的空当,老人爬上公交车拉着栏杆往里看了一眼,司机闫刚说:“没人了,我马上在这里调头回去。”老人问:“今天有没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上车?戴一副黑边眼镜,背着黑色的大背包。”司机说:“这我还真没注意到,问问李凤英,一路上也没几个人上来呀”,他朝女售票员指了指。

李凤英把信运从车上拖下来,累了一身汗,安顿信运在长椅上坐下,她伸了伸腰,来回捶打着自己的肩胛骨,回头朝刘月清说:“今天没有年轻人上车,不是周末,车上一个学生都没有。”信运一边掏电话一边问:“六奶奶,你在等谁?”还没等刘月清回答,他的电话先通了,他告诉老母亲快到家了,可以开锅做饭了。刘月清说:“你赶紧回家吧。” 信运说:“我再歇一会儿。进城一趟,全身检查了一遍,除了早就坏掉的,其它一个零件都没坏。可还是觉得浑身散架了,再歇息一会儿。”

“医生也要进医院看病哦。”

“医不自医啊,您还是神仙呢,不也去医院!”

“别混说了。除非你信教了,不吃药不打针哪行呀。”

昏黄的街灯亮了,村道两旁染上一道淡黄的光影,成群的蜉蝣一只一只地撞上去,翅翼的嗡嗡声散发出傍晚的焦躁。刘月清伸长头往北方的路上打探,习惯性地扭转头往南方看一遍。信运问:“你在等令箭?那丫头以前打都打不走,她多久没来了?”

“令箭做生意呢,没空过来。她卖磁疗床垫,你可以买一个用,让身体减轻疲劳,我用着挺好的,你有空去家里瞧瞧。”

“我不用那种新鲜玩意儿,我这个身体早就散架了,能保持住外形不塌就行,它可经不起新科技。”

“你用过磁疗神奇围巾吗?听说对脖子有疗效,我想着你天天坐着颈椎不好,可以试试?”

“我买不起那个,太贵了。”

“今天车上怎么这么空?城里有什么热闹事拦住他们了?我坐了半天了,也没看到什么人回来。”

“能有什么热闹事啊,彩票每天都开,他们未必有中的福气。看广告上说商场这两天打折,也不是所有商场都打折啊,城里跟以前一样。今天陆房和金槐一带有查酒驾的,堵了挺长一段路。”

“我总觉得出什么事儿了,我眼皮一直在跳。”

“那真说不定,您跟天上有关系,说不定提前透露消息给你呢。”

“越说越混账。你赶紧回家吧,你老娘等不到你该着急了。”

“兰青高速修路,修到进城必经的路线了,原来的路改道儿,要绕镇级公路走。”

“兰青高速是做什么的?”

“兰州到青岛,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挺远的,兰州到咱这里三千里地,听人家说那地方离天更近些。”

“咱们这里的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吗?好好在家待着就行了。”

“搞运输呗,钢材、水果、粮食、煤炭、肉蛋都可以运过去。”

“哦哟,那是挺重要的。运吧运吧。”

刘月清双脚离开地面,像是泡在小河里,并在一起,一上一下地踢蹬水花,就像回到从前一样。彼时她尚未出嫁,在河边浆洗衣服,洗完衣服坐在石阶上戏水,如果有过一些出神的时刻,就是那个时候,她想沿着河流到尽头去看看。结婚之后,富村周遭都没有河流,她也就再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路的尽头总还是路,坚硬而敦实,车马经过扬起漫天的灰尘,让人一点念想都没有。刚结婚那一阵子,丈夫被征召去修铁路,她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一走就是五十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山羊落入陌生的绵羊群,她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退缩着,周遭没有一个熟悉的可以聊天的人。早上听到第一遍鸡鸣,即刻起来摸黑梳洗,一开始她点过灯,映着红色的窗花,房间里有一股暖热感。但被早起解手的公公发现,教训了她一顿,埋怨她不知节俭浪费灯油。梳洗完就去做一家人的早饭,一手递柴火,一手拉风箱,中间禁不住瞌睡,瞌睡虫一来,头就失重一般朝下跌落,触到火苗燃到齐眉穗,惊出一身汗。饭菜停当,她才进屋预备好洗脸水和毛巾,请公婆起床,再踅到西厢房和东厢房依次叫小姑小叔起床吃饭。在他们起床和梳洗的间歇里,她短暂地获得了一个人的安宁,坐在八仙椅子上,双脚离地交合在一起,悬在空中,想象着她还未曾熟悉的夫君,在铁路上沿着黑色的钢轨、簇新的枕木往北走,她不知道那条路通往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津浦铁路从天津到南京,这两个城市她都没去过,但从报纸上看到过这条铁路的消息,钢轨、枕木给她一种神奇而熟悉的感受,那两个城市好像带着她男人的血汗气息。

信运无声地坐在那里,仿佛欣赏着傍晚的虫鸣蛙叫。他清了清嗓子,才把刘月清从回忆中惊醒。刘月清问:“你母亲还能给你做饭,回家有口热汤,也是你的福气。”信运说:“她哪一天走了,我就孤家寡人了。”信运最近脑子里经常划拉的就是这件事,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母亲马上就要去世,上半年政府组织了集体体检,母亲一切正常。父亲走后,他和母亲单独生活在一起二十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操持,他想象过自己接手,重新规划一下生活,但终有心无力。他想象过母亲有一天摔倒或者以任何一种意外而不能自理,他自己无法给她洗澡、翻身、喂药、喂饭,可能被迫要把母亲送进养老院,而那以后他会怎么办呢?一个人住在四间宽敞的大房子里,客厅里全部摆上自己搜集的医药书和瓶瓶罐罐,把父母从年轻时代带来的家具全都丢掉,墙上的画册、写字台上的假花、挂历、领袖照、抽屉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单,可能还有床单、被罩、碗碟,或者都放置到母亲现在住的那间房子里封存。想象着母亲的离去让他充满忧伤和心痛,但有时他又似乎期待着母亲的离去给他带来某种新生的可能。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羞愧,很明显,虽然生活让她备受挫折,她仍不愿意离开。

体检结果出来,通知村民去诊所拿体检书。明知道信运可以自己把体检书带回家,母亲还是早早地去诊所等着,排队坐在门口,跟几位老人攀谈,他们说最近在吃降压药,日常如何搭配食品,交流着纾解颈椎和腰椎的动作。轮到她时,大家还起哄,万一有不好的病,儿子会欺瞒她的,因为她不识字。当着几个人的面,她让信运给她大体解释了一下体检书,血液、血压指标正常,视力、听力是正常的机体老化,不是病灶。六十岁的吉发被检查出来患了胃癌早期,信运私下通知了他在外地的儿子,跟老爷子只说有点小毛病,让他先回家等着,吉发惴惴不安地转身回家,从他走路的姿势,人们知道他心里似乎明白了大半。信运的妈妈目送吉发的背影离开,直到他消失在胡同拐角处,她才揣好体检书回家,那天她特地绕到公路上,沿着公路南行走到致富桥那里,桥的两边无遮无碍,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从那里可以看到桃山上亲人的坟茔,她感谢先人们给她机会可以再照顾儿子几年。沿原路返回,她又到菜园里转了一遭,看了看自己栽种的蔬菜花草,回到家把垃圾分类整理好,认认真真地丢进垃圾站的分类桶内,心中充满了躲过一劫的幸运感和再活十年的豪情。

刘月清说:“你母亲身体真好,看不出七十多岁的人。样样都是好的。”信运说:“比前几年还是有变化,现在经常忘事儿,冰箱里的东西放了一个多月她都想不起来吃,我们家经常吃过期的食品。液化气都不敢给她用了,上个月我加班回家晚了,煤气把锅都烧干了,炖的排骨黑乎乎地贴在锅上,我折腾了半天才洗干净。她想想就后怕,不敢一个人再用液化气,现在我不在家,她就得退回到烧柴的时代。”刘月清突然想起高压锅里还炖着一只鸡,那是她早上让熟食店的老板帮忙现杀的,给了他五块钱的辛苦费。那是她四只鸡中最老的一只母鸡,动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真舍不得,不过杀了也就杀了,就像她的大儿子,死了也就死了,她好多年没有梦到过他了。刘月清加快步子往家赶,信运在后边打趣她:“出不了事儿,高压锅又不会爆炸,会自动跳到保温的。”

刘月清一路小跑回家,她真正担心的是梁帆,说不定他错过了这班车的时间,另搭乘其它的汽车到达邻村,晚点会一个人走回家。之前有一次,梁帆跟父母闹矛盾,晚上自己跑回来了,从后门爬进来敲她的窗户。她紧紧抱住他,她知道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么胆小怕黑的一个孩子,才肯跑二十里地回家找她。她重起炉灶,给他做了一个炖蛋,看着他稀里呼噜喝完,起身给他收拾床铺,他父母的婚房改成了梁帆的房间,他们再也没回来睡过,即使是除夕十二点他们都开车回自己的家。梁帆半夜爬到她的床上,他一米六了,腿脚顶到床头,她抱住他的头,他把脚蜷缩起来,搭到她的心口上,他小时候一直喜欢这样。

梁帆自从出生到五岁,都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那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在村里安居乐业,令箭在读小学,她能吃能睡,学习成绩一般,但乖巧懂事,是个生活小帮手,她带着梁帆玩尽心尽力,不会让弟弟离开她的眼睛半步。小女儿还没有出嫁,有一头乌黑厚实的长发,街上的人都说她的头发如果剪掉能换一辆新自行车。小女儿每次洗头都要大动干戈,满满一桶热水,需要她拿着水瓢帮她一缕一缕地冲洗,洗完擦干她悠闲地坐在大窗户前把头发晒干,房间里充溢着洗发香波的清新味道。有一个外乡人推着自行车进到院子里,他们都站起来盯着这个陌生人,等着他开口,他问:“这是刘月清老人家吧?”那时她一个月都要被请出去几次,帮夜间惊悸和夜哭的小儿收惊,那些歌谣她永远都忘不了:“床帮神,床帮神,小孩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这些是怎么学会的?是她母亲传给她的,五月端午节午时对着太阳跪念,老祖传排令,金刚两面排,千里拘魂症,快如本性来。如是一百零八遍,日后再用,念一遍即可,结束叫一声“疾”和孩子的名姓。大年夜她对着王母娘娘发誓,以后传女不传男,传贤不避亲。她本来想传给儿媳妇,儿媳妇扭扭捏捏地说,这些歌她唱不出口,刘月清觉得儿媳妇上不了台面,没有公众缘。后来想传给富村的妇女主任,她更有公众缘,负责着接生和妇女工作,但是她说自己的身份学这个影响不好,彼时她正运作调往计生站的工作。刘月清立时觉得年轻人精怪,心口不一,孩子亲人有问题还会私下找她来问询,让她念念法,看看关碍,并不妨碍他们去找医生,他们是宁可信其有。先去诊所找信运,信运不管用就去大医院,中途找个神婆看看,多少也是助力。现在找她的人渐渐少了,也不是完全没有,经常是从城市里来的,听了婆婆或者母亲的话,顺道路过,作为医院治疗的一个补充。刘月清不拒绝,也不积极,她也懈怠了。

小儿子在城里开了一家书店,专供附近学校的参考书和试卷,先是一个人经营,扩大规模以后,把老婆也带过去打理,孩子由刘月清管着。梁帆是读完幼儿园的时候被带走的,小儿子说城里的小学教师好,学校也正规,可以尽早改掉他的乡村口音,不然进了中学他的土话发音会遭人嘲笑。周末妈妈看店,爸爸会带他回家吃一顿午饭,下午回城,如果周末父母没时间,梁帆会跟着公交车回家,交给熟识的售票员一路看顾,这条线上只有周末人多一些,但也不会满员,刘月清在村口的车站等他。

有一两年,他们维持着这种周末的约会,好像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交谈,都可以非常顺畅地传情达意。她知道梁帆的一切爱好,他喜欢什么口味,他喜欢什么颜色的床单、拖鞋,明天要穿什么衣服,看哪些课外书,在他到达之前,她已经准备妥当。梁帆待父母拿来每月的生活费,满心欢喜地等着这里迎接他的一切。后来这个节奏被打断了,他需要去辅导班,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一起去郊游野餐,有时候他也赶不上回家的这一班车。刘月清为此失落过,他们给她配置了移动电话,装上了网络,他们能在视频上聊天。每次聊天,梁帆都跑到自己的阁楼上,让她看看自己的房间,有时候还让她看看窗外的天空,街道和公园里跳舞的人群。她也去小儿子家住过半年,所以她能认出大部分的场景。梁帆父母闹离婚的那半年,她觉得自己就是穆桂英,被邀请去他们家坐镇,威慑住了分裂的势力,等一切风平浪静,她又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立时要求回家。

刘月清想给梁帆打个电话,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坐车回来,如果回来了,会不会粗心大意坐错了车,那么到底去了哪里。如果想改天回来,为什么都没有再打个电话说一声,他是个细心的孩子,这不像是他的做事风格。他自己保留着儿时的玩具,分门别类地装在纸箱子里,连小时候的画作都用防潮薄膜覆盖起来。她在沙发上摸索了一遍,手机不在笸箩里,也不在收音机旁边,她找了找早上披过的外套,口袋被她拉出来甩了甩。她心里一阵懊悔和寒凉,梁帆肯定打了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才取消了这次回家。刘月清很少用座机打电话,座机就是个摆设,很多人家这两年都拆掉了,她不想拆掉,她担心有人找她,而手机又没电了,这会让儿女们非常着急。但她的视力让她从电话本上找寻一个号码、并且准确地按键变得非常艰难。手机上只有家人,儿子、媳妇、梁帆,两个女儿和令箭,女婿和其他外孙都没有存到手机上,即使是语音电话簿她依然怕太多了弄混。她觉得手机是一个好物件,就像一个遴选装置,没有加入进来的,几乎就没有必要了,她的世界也承载不了更多人事了,她在做减法。

没有人告诉她梁帆生病的消息,但她知道的。梁帆有整整一年没有回老家了,也没有打过电话。虽然她的耳朵不是很灵敏,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她听到两个女儿在堂屋里说到梁帆的名字及叹气的声音。生活费都是儿子开车送回来,吃饭的时候他心不在焉,跟她说,梁帆考完大学再回来看她,儿媳妇一年都没有回家过一次。刘月清在心里跟自己打气,一定要忍住,那是梁帆教给她的生活经验。刚去城里读书的时候,梁帆回家过周末,刘月清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哭了,梁帆说,奶奶,我们以后都要忍住,变成习惯就好了,就不会那么痛了。

村里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有人说他神经衰弱,有人说他疯了。这些字眼特别扎人,她去商店买酱油的时候,听到别人说到梁帆的名字,还有那些字眼,她假装没听到,她不相信,别人也以为她没听到,毕竟她耳朵有点背。刘月清跟着大女儿去过儿子家一趟,梁帆看起来没有异样,一样吃饭、看书、写作业,还拉着她的手出门到公园里转了一圈,跳广场舞的老人们增加了新的光电设备,像个露天的百乐门。她克制着没有问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这时节她只想在心里默念平安。第二天早上准备回家,她去梁帆的房间看了一次,一切如常,加了一张床,他们说梁帆夜里有时候害怕,可以过去陪着他。窗户上新加了栏杆,别人家也都是同样的配置,都是同一个门窗师傅做出来的,看出去的风景隔断成格子形状的。

刘月清回家以后,每天夜里都念“床帮神”“老祖传排令”。高中考试结束,梁帆终于有时间回来住,在家休养了两个月,他脸色红润,身形胖了一圈,刘月清暗暗得意,或许是自己的诚意起效了。整个村庄没有同龄人,梁帆每天躲在房间里打游戏。傍晚吃过晚饭,他们出门散步,沿着公路往南走,从大桥附近向西折,沿着新建的樱桃园一直走,田野里的风吹起他们的头发,钻进衣服里,舒爽而安逸。越过淀粉厂、太阳能发电站、鸭子养殖场,空气中有一股刺入肺腑的恶臭味儿,他们快步穿越,通常是梁帆走得更快,刘月清不得不加紧步伐,额头上冒出丝丝汗意。终点站是大坝,他们在大坝上坐一会儿,刘月清出嫁的路就经过这里,摇晃得让她头昏,跟轿的媒婆大声喊,过坝了,她条件反射一般伸手到布袋子里,抓一把硬币撒出去,叮叮当当,硬币撞击着大坝上的石阶,她听出了一些欢乐和迷茫。那时候她还没有现在的梁帆大呢,她十七岁,谁也不知道她当初的那种心情了,好像悬挂在天堂的边缘,担心掉下来又想看看上面的风景。

天边涌起大块大块的白云,鳞次栉比的平房看起来像是未来的墓地。停业的砖瓦窑上,高耸的烟囱就像一尊生锈的大炮,孤独地对望着天空。十八岁的梁帆穿着肥大的白色运动套装,他伸开双手,风吹起他的衣服猎猎作响,远远地看过去像一个穿运动装的神仙。小时候带他经过这个大坝,梁帆带着恐惧,坝头上有一个龙王庙,里面的神仙面目凶狠,对孩子一点都不友善。后来她带他进去祭拜一下,保佑风调雨顺,一切平安。参拜的次数多了,就成了朋友,梁帆上去抚摸过他僵硬的胡子和裂开的泥塑脑袋,冷冰冰的,但已经不可怕了,像一个憨乎乎的老爷爷。

“奶奶,我想当医生。”梁帆跟她说大学的志愿,刘月清不懂,她说:“好呀好呀,医生好,像信运一样,风不着雨不着,是个好工作。”

“我不要像信运一样,只会打针、开感冒药。我要做大医院的医生,能治疑难杂症的。”

“大医生也要从头学起,没学会走光想着跑,你去他那里先学学吧。”

“在他们那里能学什么?”

“看看医生是怎么回事也好呀。”

梁帆被刘月清赶出了房间,诊所里三个男医生一间诊室,一个女医生单独用另一间诊室。梁帆遵嘱坐在门口的桌子前,信运开了药方,他看一遍,心里默记一下,一个人开药,另一个就去取药发药。夏天上午特别繁忙,都是中暑发烧的,来了之后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量体温和医生问询。女医生主要负责妇女儿童。她一上午跑出去几趟,给生病在家的儿童打点滴。没有病人的时候,他们喝茶、看报纸、聊天,梁帆看手机。三个医生梁帆都认识,他们聊天的时候总是带到他。他们说今年夏天的温度超过了四十度,就问梁帆,有没有觉得今年特别热。梁帆说热都差不多。他们就说小孩子都不细心,他们都是有记录的,今年室外超过四十五度了。信运接着说,报纸上说印度的室外温度超过五十度,很多没有空调的穷人都会热死。他们唏嘘一片,梁帆下意识地去搜索一下那个新闻,浑身有一种燥热和恐惧。

中午梁帆回家吃饭,下午没有病人的间隙,他们四个人打牌升级,信运跟他一家,他们配合默契,信运算牌非常准。一旦要他扣牌,他总能稳准狠地拿到底牌,窝着一把分牌。一开始打空牌,后来他们给输牌的一方脸上贴纸条,用医用胶带粘在额头上。信运开始厄运连连,记忆出了几次错,打得不顺,病人进来的时候,他昂起脸上挂着的白色纸条,像被风吹起的门帘。诊所里传出放浪的笑声,夹杂着梁帆无声的笑容。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代妻子来问诊,他说妻子这两天鼻音很重,体温自己量过了,没有超过三十八度,他央求信运给她开点药,防止感冒恶化。信运一边听他描述,一边记录。等他说完,信运抬起头说:“先暂时停停,你们刚结婚没多久吧?”小伙子腼腆地低下头。信运邪魅地朝他一笑,“药就不开了,过几天观察看看,万一怀孕,吃药有危险。”梁帆心里一紧,他记住了那个笑容,他知道信运一直单身,这个地方不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里最缺少的就是年轻女人。两个多月的时间,梁帆间歇性地去诊所待一两天,有时候他们会打电话叫他来打牌。信运给他开过安定,他知道他失眠,却不知道安定根本没用,他把药片丢在回家的路上,被来回的车辆碾成粉尘。暑假之后,梁帆的精神状态好转,梁帆的父母私下开玩笑说,也许老母亲的通天之力不是假的。

刘月清不愿意打电话给小儿子问一下梁帆有没有在家,其实她几乎不打电话给任何人,她只愿意接电话。小儿子一直不能谅解她对自己婚姻的干涉,七十岁以后,小儿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跟她谈过一次,想让她过去一起住。但她看得出来他希望她拒绝掉。她坚决地拒绝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他应该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决定离婚,她的坚决不同意毁了他幻想的一切,她搬到儿子家住,监视着他每天回家吃饭,周末陪着孩子和老婆。而梁帆的病则生硬地把破裂的家庭再次粘合在一起,虽然没有再次离婚的迹象,但她知道儿子心里跟她疏远了。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她应该不会参与的。她不知道什么让一个好孩子生病了,她也不会去问,即使想问也不知道问谁,她只相信菩萨。

她走进东厢房间,灯还亮着,蓝色格子的被罩床单,还是自己折叠的样子。她打开衣橱,都是自己多年不穿的衣服,拿起一件连襟上衣,口袋里硬硬的,她掏出来一叠白色的干瘪餐巾纸,落了白色粉末碎屑到裤子上。她折叠起暗红色的围巾,理顺了边缘处的流苏,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翻了翻挂着的长款衣服,她不知道还要找什么。粉色的台灯昨天刚擦拭过,有一种脆生生的干净,静静地矗立在床头桌上,跟陈旧的桌面形成刺目的对照,桌子还是儿子们小时候用过的,她没舍得丢掉。她还买了一些红彤彤的小油桃放在被窝里,等他掀开被子,看到这些他小时候喜欢的水果,一定会开心地尝一下。她重新捡起来,封在白色方便袋中。

今天不来,也许是他没说清楚,明天或者下周,或者近期他肯定会回来的。刘月清这么想着,听到电话铃声。她心里紧张起来,几步路都让她气喘得不均匀了,电话是信运打来的。他说:“我打电话看看你有没有在家。”她顺了顺气说:“早就回来了,在看戏曲频道,今晚这出戏热闹。”

“你想出门旅行一趟吗?今天有人塞给我旅行度假的广告单。”

“我一个老太太,哪里敢出门旅行。”

“旅行团上门接送的。你以前出门旅行过,有经验。顺便带着我母亲,我给你们报一个老年人的旅行团。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离开我过我一天。”

“我们年纪太大,出门多麻烦,人家哪敢带我们去啊。”

“有体检证明,签署安全责任书就可以。”

“我想想。”

“你想想吧。就是在农家乐和度假村住几天,路都平稳,他们给我解释过,都是休闲,走走看看,去的也都是老人,人家开门做生意心里有谱儿的。”

刘月清放下电话想了一阵,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门旅行。年轻的时候想出门,父母拦着不让,她羡慕姐姐跟姐夫去支边,也羡慕哥哥一个人出门闯世界。结婚以后被家庭和孩子拴住了双腿哪里也去不了,大炼钢铁的那年夏季,男人妇女们一起上阵,她被动员去泰安运煤炭,独轮车、马车和抬着扁担,长长的队伍,妇女自由组合两人抬着一筐,白天忙炼钢,太阳一落山才出发。那时节她什么都不懂,就像被裹挟在人群中,只顾迈大步就可以。穿过村庄,犬吠一阵连着一阵,恶犬还一路叫嚣着跟着跑,被男青年掷石块才能阻止它们。路过康王河,他们先灌满了水壶,然后卷起裤腿下河冲洗,男青年故意走到女人们一边,泼辣的妇女高声骂他们下流坯子,捧起水洒到他们头上,一人洒众人推,男青年们只能躲得远远的。在穆庄寨底下,有人提议垫垫肚子。司务长解开包袱,拿出干硬的馒头、煎饼,信运的爸爸生起火,等到余烬,用树枝插进馒头放在火上翻转着烤,焦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妇女们唱:“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男青年接“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队伍走了整整一夜到达矿山,迎着天空泛白的方向走,最高的山头就是泰山,葱绿遮挡不住褐色的砂砾,像半秃的人头。楼房在雾蒙蒙中显得清新,走近了又觉得灰暗单调。那时候她跟信运的妈妈组合,一人担一会空筐,天亮以后队伍沉默了很多,好像太阳把欢乐没收了。她们两个年轻的妇女心里略有遗憾,她们一开始拘谨着,笑也不敢大声,更不敢参与,刚刚适应气氛,欢乐已经接近尾声。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脚底下却依然能生风。那时节她们一同劳动一起吃饭,晚上一处纳凉,冬天一处做活。这几年她们都说不上话了,年轻人都是真忙,她们两个老年妇女,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孩子们陆续成人,侄子结婚,大女儿陪着她去一趟陕西看她的哥哥,小女儿送孩子读大学,顺道带她去秦皇岛看了一趟姐姐。远处跟自己生活的地方真不一样,她的世界大概就这么大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刘月清忘记问一句旅行团到底是去哪里,去兰州,去济南,去青岛,还是去附近的哪里?她想等明早天一亮,就跟小儿子、女儿们打电话,告知他们这件事。他们会同意吗,还是炸开了锅?大女儿会不会跟着她一起去,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劝说她放弃这个计划?小女儿脾气急,她要是知道了,中午就得赶过来跟她理论一番利害关系。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她都要去,就像她们年轻的时候那样上路,这次她主要是帮着信运达成心愿。如果能成行,要五天以后回来,他们一定会去车站等她,或者在家里日夜等待她的消息,有没有不适应,能否安全回来。让他们等待她一次,也蛮好的。刘月清怔怔地想着,看到他们一行人登上旅游大巴,在柏油马路上奔驰,满满一车人,挤满了褶子和皱纹,大巴两侧都打开了窗户,有人伸出手去挥舞着小红旗,步调整齐地唱《我的祖国》,真是一次壮游。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的时候,电视屏幕已经跳到一场足球转播。一群穿着红色运动衫和短裤的青年男子,跟另外一队穿着绿白相间运动服的男人们,精力充沛不厌其烦地来回奔跑,下半场的后几分钟表情寥落,腿部乏力,他们继续在屏幕上跑动,又是传球又是踢球,分数一直维持在零比零的状态,解说员唉声叹气,说他们是互送鸭蛋。刘月清按下外放键,是梁帆的声音,夹杂着呲呲啦啦的信号干扰声,他说:“我交了个女朋友……今天忘了回家……下周末会回家看您……带着她……”接下来是嗯嗯啊啊的声音,他应该喝多了酒,趴在阁楼的沙发上,脸朝下。她无法叫醒他喝一杯蜂蜜水,也没办法给他盖上毯子或者擦一把脸,电话里重复着“嘟嘟嘟”的声音,她缓缓地挂断了电话。电视屏幕上那一群青年男子正在疲惫地散场,有人把毛巾盖在头上,有人边走边脱比赛服,他们背对着镜头,驼背弓腰,无精打采地朝休息室走去,散场完毕,屏幕停格在绿色的足球场上,足足有十秒钟,满目的绿色一动不动,像春天寂静的原野。

刘月清“啪”地一声按掉了电视遥控。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