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循着祖父的气息

来源:文艺报 | 智啊威  2019年12月20日07:56

祖父去世那年,我刚满4岁。

傍晚的时候,家里来了两张陌生的脸。王叔说,那男的是我爸爸,那女的是我妈妈。我气呼呼地说,那男的是你爸爸,那女的是你妈妈!王叔一楞,继而揪住我的耳朵,准备拧时,忽想到这是我祖父的葬礼,蓄满力量的手又松了下来,骂道,没大没小的兔崽子!我朝王叔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向祖父的灵堂跑去,他没有追。

我跪在祖父的灵棺前,盯着上面用金色油漆绘制的龙和凤,心想,自己要是能拥有一条龙和一只凤该多好呀。但那些实物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去那里找寻,想着想着,便叹了口气。

跪累了,我踩着凳子,伏在棺材边,看祖父躺在里面,穿着臃肿而干净的新衣,嘴唇微启。祖父从不睡懒觉,但这次他已经在里面睡了整整两天。我试着唤他醒来,刚一张嘴,就被身旁的婶婶给劝阻了下来。她把我从凳子上抱下来,摁着我的头,我感到双腿一阵虚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你祖父死了,你咋不哭哩?”婶婶说完这句话,又去忙别的事了。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裂帛般的哭声,震得众人纷纷侧目,看清来人后,一张张嘴里埋怨道,总算回来了!

那两张陌生的脸因悲伤过度而脚步跄踉着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用头轻磕着灵棺,一边哭着诉说这辈子还没来得及让他享什么福。我觉得吵闹,悄悄站起来,企图溜走,却被那女的一把拽住,揽入怀中。她的一只手像钢圈般箍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在我脸上摸来摸去。

“叫妈妈,叫妈妈呀。”她满脸泪水,张嘴的瞬间,两片嘴唇把唾液拉成了一张透明的网。

我紧绷着嘴巴,没有喊她妈妈。她脸上的悲伤加剧,继而抱着我号啕痛哭了起来。

有一次,我躺在祖父的臂弯里,问他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呢?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爸爸和妈妈?祖父说,你有爸爸,也有妈妈,只不过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我接着问祖父,那他们是不是把我们两个忘了?或者是因为他们走得太远,忘记了回家的路?祖父苦笑两声,沉默半晌,然后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他们没有迷路,他们会回来的,早晚会回来的。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想念爸爸和妈妈,整天闷闷不乐。有一次,我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后,祖父一脸神秘,让我进屋。继而,他从衣柜里拿出几包零食和一个塑料玩具。告诉我,这是我爸爸妈妈寄给我的。我收到礼物后,欣喜若狂,拿着它跑遍了整个村庄,见人就会举起手中的玩具,或兜里的零食,告诉他们,这是我爸妈寄给我的。

后来祖父收到了一个手机,他说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寄给他的。那个手机小小的,被祖父拿在手中反复观摩。他告诉我,等明天去县城办一张手机卡,我就能通过这个小小的电话,听到爸爸和妈妈的声音。想到明天就能听到自己爸爸妈妈的声音了,我很兴奋,在祖父的鼾声中,从床上爬起来,抽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躲进被窝里。我胡乱按了几个数字,假装那就是爸妈的号码,然后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手机贴近耳朵。我先是对着电话“喂”了一声,紧跟着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刚一出口,鼻子一酸,眼泪就滚落了下来。我还想说很多很多的话,但感到嗓子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一句也说不出,只剩下眼泪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悄悄地流着。

第二天,祖父骑自行车带着我,去县城办了一张手机卡。在营业厅,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被折叠得很规整的纸片,摊开来,拨通了上面的电话。祖父的声音洪亮,他从地里的庄稼谈到房屋漏水,又从房屋漏水谈到明年我上幼儿园的相关事宜。聊着聊着,他突然声音洪亮地说,我让小五给你通话。说罢,祖父把手机推到了我手中,我怯生生地接过来,贴近耳朵,心脏跳得厉害,不敢说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兀,陌生。我赶紧把手机撂在地上,像扔掉一块烫手的铁。

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象中妈妈的声音。而妈妈的声音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又说不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妈妈的声音。祖父说,妈妈在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和爸爸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有了电话后的那段时间,我爸爸和妈妈频繁往家里打电话,但都是祖父接的,有时候,他一脸尴尬,把手机递给我,近乎哀求地说,你爸爸和妈妈的电话,你接一下吧。我摇着脑袋,往角落里缩。每一次挂电话的时候,我都能听到从电话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有时候是爸爸叹的,有时候是妈妈叹的。

祖父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不接他们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祖父解释,索性便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我常常坐在村头的石桥边,看着流水叮咚而去,想念我身在远方的爸爸妈妈。有时候,我会对着吹动树叶的风喊妈妈,对着飞过头顶的鸟喊爸爸,对着流动的云喊妈妈,对着游来的鱼喊爸爸……但是,我始终无法把电话里那个突兀而陌生的声音,想象成我的爸爸或妈妈。

那天深夜,祖父毫无征兆在睡梦中走了。临走的前一天他还告诉我,第二天带我去县城买凉粉。但那天夜里,他不声不响地走了。夜里狂风大作,雨水仿佛瓢泼一般,那扇窗户被风吹开,雨滴飞进来,窗户哐当作响。我醒来后推了推祖父,他没有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婶婶一脸愕然,告诉我,祖父死了,我说哦,继而骑着一根被风折断的树枝,在院子里跑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站在豫东平原的土地上,看着祖父的灵棺被放进墓穴,黄土一点点吃掉他,直到平整的土地上,鼓起一个坟包,纸灰腾起,像漫天翩飞着无数只黑色的蝴蝶。

我不知道,那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竟然意味着祖父永恒的死。后来在睡梦中或某一个走神的时刻,我眼前的黑蝴蝶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祖父在我耳边低语。

祖父的葬礼结束后,我被那两张陌生的脸带离了故乡。那天我大哭大叫着不愿走,嘴里一会儿喊祖父,一会儿喊婶婶。听到我尖锐而充满恐惧的哭声后,婶婶走了出来,她抱着我说,去吧小五,别害怕,那是你的爸爸和妈妈。我依旧哭喊着,说要找祖父。这时候,那个陌生的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她说,小五,你是不是想找你祖父,我含着泪点了点头。她说,你别哭,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的祖父。

多年来,我跟着他们四处辗转,不停搬家。每一次,妈妈都很开心,她告诉我,我们要住大房子了,那是一个比这里漂亮一百倍的家。但于我而言,那不过是一个个暂居之地,我知道,自从祖父去世后,真正的家早已荡然无存。无论我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接受某种悲哀的事实,那就是多年来,我循着祖父的气息,却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