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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来源:文艺报 | 祁媛  2019年12月20日07:58

天花板在圆形日光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泛绿色,像微微荡漾开的湖水,泛起一圈一圈的光的波纹。她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准确地说,是盯着那只从天花板爬到灯壁上的赤红色小虫,是一只还未成年的幼虫。小虫被日光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像一块红色的斑点。

这么小就离开父母,独自出门觅食了吗?她这样想着,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己,当年离开家的年纪也许只比眼前的这只幼虫大一点点,但同样的没有成年,还不足16岁吧,现在的她已经30多岁了,已经超过两个16岁这么大了。她微微地翻了个身,但眼睛并未离开那只幼虫。

要是小虫会说话就好了,也能跟它聊聊天,她也可以跟它讲讲这么多年的经历,给这个幼年虫儿一点启发和鼓励,好让它在人生道路上少走一点弯路。也许那只虫儿跟她有同样的想法,也想着这个躺在白色床单上的女人如果能听懂它说话,那该多好啊。小虫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天花板上,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很幼稚,别说是一只小虫,就是一个人,恐怕也没有兴趣会用心听另一个人的牢骚和抱怨。谁会愿意花耐心坐在一个悲伤的人的身旁,看着这个人哭泣而不觉得烦闷呢?她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难过了。毕竟她一个人已经度过了许多像今晚一样的漫漫长夜,不,那些夜晚比今晚还要长,还要黑。今晚已经是个不错的夜了,至少还有眼前的这只小虫在陪着她。

她搞不清自己盯着头顶那盏圆形的日光灯看了多久,一个小时?也许还要久,她看着那日光灯下面聚了一堆黑黑萤虫的尸体,那盏日光灯从她搬进来一直用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她看着那下面的尸体越聚越多,以至于灯开起来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明亮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也没有打算去换一个。

从去年开始,她渐渐地就有点不敢关灯睡觉了。她倒不是怕黑,只是不太能忍受关灯之后的那种“静”,其实关不关灯,屋子里都是一样的安静,只是关灯后,黑把那种“静”放大了很多倍。窗外的风开始变得捉摸不透了,这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里,这破旧的房间里,她所躺着的这所老旧的房子里,都渗透了冷风,屋里没有空调,气温也开始慢慢下降了,她想起了那只小虫,是否还一如既往地趴在天花板上。她把窗户关上了,重新又躺回床上,盖上被子,突然发现头顶的虫子不见了,就在小虫先前停留的地方,落下来一丝灰尘。

这应该是她住在这个出租房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从明天开始,这个房子就要属于别人。属于另外一户人家的家具、用品、杂物等会一一搬入,她的杂物会一一搬出,别人的气息会在这个房子里入侵、发芽、生根、填满,渐渐地她的气息就会被完全取代了,就好像她从不曾在这里居住过。

她在床上继续躺了10分钟左右,她快速地在头脑里重现自己已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家的样貌,那些房子的线条,嵌在路面被磨平了的鹅卵石,破损的墙面被烟熏了一样的污迹,回家路上那坑洼不平的台阶,巷口那棵冬青树刺破阴沉的天空聚焦的画面……她小心翼翼地快速地复原所有的记忆,并打算带着这个庞大的看不见的行囊走出房间,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楚远处的房门。是的,她觉得门在远处,远到她觉得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是件很困难的事。

下了楼,穿过窄巷,来到上坡路的长墙前面。沿着长长围墙的土堤道旁有几盏路灯,这附近有很多大厦和公寓,树木大都被砍掉,几乎没什么树丛。路旁有两棵茂盛垂荫的大柳树,那垂探的浓荫恰巧遮住路灯的光芒,树荫下一片黑暗。深夜的街灯偶尔斜照在她的侧脸上,交汇而过的车灯不断把她的侧脸照亮。林立的房屋阴影将路面印成了黑色,她的身影像是忽然被吞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她在街角便利店吃了一份牛肉面,窗外走过一群十几岁的高中女生,身上都穿着那种统一的制服,并肩走在一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漂亮,但这或许是错觉,因为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一起,自然会产生炫目的效果。她不由得怀念起她的高中时代,她有些羡慕这些高中生,不是因为她们的青春,好像仅仅是羡慕她们都有家可以回。

出了便利店,随手买了一个蓝色打火机,上面印有黄色的“十足”两个字,还有红色的小写的“24”小时什么的,这种打火机在她小的时候就是一块钱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才涨到两块,唉,人要是长得那么慢就好了。那个时候她的家里有很多一次性廉价打火机,抽屉里堆了总有几十个,大多都是爷爷捡回来的,旧的,坏的,只剩一半汽油的打火机,被他组装了一下,又可以用了。也许爷爷从没有买过一只新的打火机,对于那时的爷爷来说,多花一块钱也会觉得是种浪费吧,她试着想象已经退休20多年的爷爷,坐在小桌前,就着小台灯修打火机,那一刻,他一定是充实的。后来她想那充实的时候是有限的,他不能天天修打火机或别的什么,修完之后呢,那才是漫长的时日。是的,旅游,泡吧泡咖啡馆,听音乐,等等,能排遣一下,但爷爷是老派人,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家看电视,后来眼睛不行了,就戴眼镜看,此外他还听越剧,但听来听去就是那几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枯坐在自己那小小的房间里,房间里好像永远安静。那个时候才十几岁的她很害怕那种安静,恨不得逃离得越远越好。现在,她已经开始理解爷爷,理解那种安静,可是爷爷却永远不在了。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她记得从前家里的地址是东风巷38号,那是个矮小的平房,每次下雨屋里还会漏雨,父亲就拿几只红色的塑料桶接雨,那雨水打在桶里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像美妙的音符,她甚至因此喜欢上了下雨。还有家里的那道绿门,木质的小门,绿漆早已斑驳脱落,又染上了其他的颜色,远远看去竟像一幅抽象的油画,父亲每次进那道绿门都要弯下腰来,而那时的她却来去自如,那道门有多高呢,大约只有一米五左右吧。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怎么还会有那么小的门呢。那条弯弯曲曲的回家的路,印象中总是黑暗的,每次夜晚回家,父亲总要牵着她的手穿过那些弯曲的台阶和小巷,并且在黑暗中给她讲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还有灰姑娘的故事,她都是在那条像肠道一样曲折的巷道里听到的。那条黑暗的夜路在她的心里也变成了一条美丽的魔法之路。那条路上有一个地方还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口井,每次路过她都特意离那井口远一点,总担心不小心会掉下去。不过她心里有时也好奇,井里面是否有另一个世界?

树木伸长无数枯枝直指向天空,天际的树枝正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北风又要吹起了。一群鸟儿低空飞过,几乎触手可及。她往公园走去,耳垂因为冰冷的空气逐渐变冷,就这样走了约一个小时,这个公园不像表面的字义给人的联想,其实很辽阔。昨天刚下过雪,池塘周围立着很多三脚架,有一群人正试图将这冬日景象保存在镜头里。她坐在公园的一个三角长椅上,耗了将近半小时,时间并不漫长,只是肩膀僵硬得厉害,就像被丢进了压力锅盖上盖子一样,周遭偶尔会走过成双成对的情侣。从旁边传来了烧焦的气味,有人在那边焚烧垃圾。再过一些时间,这个地方将成为流浪汉、醉鬼的睡床。

她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么多年,她的生活就是不停地从一个出租房再搬到另一个出租房,惟一有变化的就是她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她变得像她的爷爷一样,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像一个重度的囤积癖患者,仿佛每样东西都有时间的记忆,都有过去。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迅速站起身来,大步向前。她要去火车站买一张最早的回家的车票,这种欲望如此强烈,如此不可遏制,以致她忘了那个老家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