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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若檐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婧  2019年12月19日14:21

作者:朱婧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0月 ISBN:9787544779500

窦氏美貌,美得很旧式:小而圆的面孔,却又略微尖的下巴;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嘴唇;眼睛透着一层雾气。她领着她的儿子——与她一般有雪白漂亮面孔的八岁男孩,住在与我家相邻的两间平房里。他们从大杂院搬来,做了我的新邻。我听过窦氏;县城的人际就是如此,三两月你足以认识整个单位的人,住上一年,走在街上,人人都与你有亲。我听过窦氏;她大名唤作窦惜君,老家在县城附近的乡下,听说父亲是个民办学校的教师,因此她得了个文雅而又跳脱的名字。

窦氏生得也跳脱。男同事讲起窦氏都会面露笑意地“啧啧”,酸的还要来几句诗;女同事那里,情况却出现两极:年纪稍微长的,也会“啧啧”,是不满的那一种。她生得最好的是骨相,薄薄的面皮绷出来的是流畅顺滑的线条,像戏曲舞台上的人物,描好了面,还勒好了头。她的肩胛骨和锁骨都好看,夏日穿浅色的的确良衬衫,时或显露的纤薄轮廓,别有风姿。

那是我分配到这所县城师范的第二年,那时刚娶了妻。她健康明朗,长得完全不难看。亚芳丰美,她略微方的下颌骨,英气入鬓的乌黑的眉,灼灼的眼睛,都完全不难看。

彼时我新婚,按道理我的眼光不至于落到别的女性身上,但窦氏略微不同。我晨起而出,日暮而归,与这两个女性共进同出。我当窦氏和亚芳是这院落里的二美,而这院落里只有我一个男性。窦氏与丈夫分居两地,她丈夫在西北的油田工作,一年不过共两次假。我家住在东厢的两间,她家住在西厢的两间,两家共一个院子。晨起或晚归的时候,多数见到窦氏领着孩子,不多语,只见面笑笑。笑也是淡的,合她的颜色,让人心头再熨帖不过。

那是单位分出给教师的宿舍。窦氏不算是教师,她在图书馆当管理员。他们原来同校工们住在大杂院内,因着学校住房的调整,搬来和我们做了邻居。

听说窦氏原先是教书的,教的是生物,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教了,去图书馆当了管理员,说是课堂管理不好,教不了书。也有说,当时还是姑娘家的窦氏,给学生上课,某位校长去听课听得太勤快了,那位校长夫人不快活了,窦氏就去了图书馆了。关于窦氏年轻时候的故事很多,我作为一个外乡人,听到的碎片不至于构成完整的图景,唯知道结论:窦氏只能找了个远在他乡工作的人嫁了,婚姻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有现实依衬。她悄默地进出,勤勉地上班,周末就带着孩子回乡同父母一起,不能更踏实本分地过日子。这些,我见得到。

窦氏不在的周末,院落里总更安静些。风过了树叶飘洒下来数片,花瓣离开枝头。亚芳的表情也生动些,少见地去扫一扫院子。这院内种了一棵白玉兰。这种树木的花朵是极玉洁而美的,质地手感柔和,芬芳节制,可它的花瓣只要离开枝头,总十分迅速地烂污,锈黄卷皱,一下子就抽离了精灵。你若再仔细一点去看,其实这将要掉落的花瓣,在枝头尚未落下时,就已经生出颓势。你能观察到它的纯白鲜嫩的时候很有限,彼时它总在枝头更高的地方,你并不能触到。在阳光下它亮洁耀眼,早春的薄蓝天色和枝头润绿的叶片做了最好的背景。我们晨起出门时,多见这落下的黄污花瓣已经被扫拢一旁,不致再被踩踏。这些,多是窦氏做的。

亚芳总是粗枝大叶,经她打扫的院落,边边角角不怎么清爽。清扫完毕,她说要给我做饭。她像稚龄的猫,总有顽相。她一时把煤炉从偏厢移到院子,一时在庭院摆好桌椅酒具。她炸的花生米,总是焦的;她烧的菜,总是咸的。她会做新奇菜,比如鸡蛋烧肉,但也只有鸡蛋能吃,因为肉皮上面的猪鬃尚未拔干净。我的新妻子在学做一个主妇,在我看来,总有生动明朗,如我在媒人家第一次见她,在那昏黄日光灯下的小屋内,她笑起来,也有光。从中学就在外寄宿的我,早习惯了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婚姻不是给我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女性。我在婚姻里渴望一种温暖的关系,而亚芳使我完整。但即使是这样圆融的夜,因为窦氏不在,这院落总是太安静了一些。

窦氏回来的周日下午,院子里就有了生气:我听得她儿子的稚语、她不甚清晰的低言;听得他们,走进院子;听得他们,打开西厢的门;听得他们,在偏厢做饭收拾的声音,然后烧饭的香味就寥寥飘过来。窦氏有时会差她的儿子送一些刚从乡下带来的新鲜蔬菜给我们:一些新掰的玉米、青椒、几个颜色好看的番茄。亚芳欢喜得很。两处的炊烟,两处的饭香,一轮月亮笼罩着这小小院落。彼时虫鸣私语,我青春康健的妻子在枕畔睡眠甜畅,就在我近旁,不远的地方,栖着梦与美。我内心满足,无须再另诉衷肠。

窦氏的安宁,总难久得。她的旧邻,总分外热心。大抵因她是个独居女性,所以他们多觉得,他们有责任、有资格来关照一笔。每日晚上,夜幕方落,门庭若市的好戏,常常上演。大概我是外乡人,又是年轻人,因此他们极少忌惮我。一进院落,声音就嘹亮坦荡。那个胖大的食堂掌勺带来的数个饭盒,装着从学生的饭菜里克扣下来的鸡腿、肉圆。我亲眼在食堂派饭的窗口见过他打菜的技巧:打菜时,他大勺下去得总十分大气,似在菜盆里实实在在地挖上一勺,正处于青春期永远饥饿的孩子,带着喜盼看着那大勺;可他提起勺子,手腕一抖、再抖,在抖动大勺时,十分有技巧地轻微转动使之倾斜,重要的内容物纷纷落下,土豆烧肉只留下了土豆,红烧排骨只留下了没肉的骨头,那有节奏的抖动,抖到孩子的眼泪都要落出来才作罢。为了安慰他们,他通常会在下一勺,给些肉汤浇头,均匀地洒在米饭上,再抬一抬大勺指示下一个学生上前,递送餐盘。那些被抖下来的“干货”,现在变成了饭盒内他对于这对母子的心意。他的脚步总大而重,落地实在,同他脚步一同进入院子的还有宏阔的声响。他大力拍门,待窦氏开门,不容推让地,把饭盒和自己的胖大身躯挤入门内,喋喋不休地开始他对今日菜式的赞美和夸耀。从肉在猪身上的部位到鱼的新鲜程度,再到油品的质量,持续半个钟点才悻悻作罢,不舍离去。收发室的老头,好像从年轻时就是老头了。他头型古怪,似滴溜溜圆的鸡蛋,毛发从不见多,总是稀疏。他来得不多,但每周必然报到。他带来窦氏远方丈夫的信件,以及自己对于独自带娃的女性的怜惜。他慢悠悠入院,拎着从不离身的茶缸,必以讨要水喝为理由,自然地登堂入室,全不需强力。他悠悠放下信件,照例地表达对这个女性处境的同情,与她说些拉杂低级的话语。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用尖细近伪的声音,要凑近她身畔,不甚自然地言讲“她年纪既轻,独守之难,几是戕害,几多可惜”之类的话。他和他,和他们,络绎不绝地上我的邻居的门前,像事先约定好了一般,从不错乱,有序出入。我的邻居窦氏,在人们的传言里,引起的“啧啧”声响更多——男性“啧啧”上门的那一个中,少了自己;女性“啧啧”窦氏的妖异,担忧自己家中的那一位,成为上门的那一个。

这许多人中,每日有理由堂皇地进出院落的,我以为只我一个。可是,我守护不了这院落的清静,一如我守护不了窦氏。

……——《譬若檐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