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香蕉夫人(节选)

来源:《小说界》 | 朱山坡  2019年12月19日08:57

“我曾经希望我的堂姐们都像琼瑶小说里的灰姑娘,最后嫁给了白马王子,过得幸福快乐。我的堂姐们出嫁后,没有谁过得很好的,过着奔波劳碌的生活,青春的容颜迅速褪去,日子乏善可陈,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成为母亲,成为平庸和俗气的村妇,让我唏嘘。很多年没见过她们了,但我依然视她们为亲人。”

——朱山坡

堂姐有一个土特产一般笨拙的名字:秀英。但人长得漂亮,端庄,秀气,皮细肉嫩,肤色白皙,身高也让人羡慕,上下很匀称,尤其是鼻子不像堂婶那样扁得像用烫斗烫过,而是像一根青涩的香蕉那样蓬勃地隆起,弧度恰到好处。单单凭这根鼻梁在米庄也可鹤立鸡群,何况她还有一双让人称羡的丹凤眼;她整齐而洁净的牙齿被米庄所有人引以为样板。堂姐根本不像一个农村姑娘,而像当年上海来的女知青。堂姐文凭很低但也有文化,喜欢读书看报,喜欢看电影。只要方圆四十公里内有露天电影,她从不缺席。她像是某个电影明星。而且,为了不让人有捕风捉影、猜疑造谣的机会,她常常带上我。因此,我跟随堂姐奔跑在黑夜里,看过很多电影,同时我在无数闲人面前以铿锵之言证明过堂姐从没有借看电影之机跟任何一个男人约会,也拒绝过无数男人死皮赖脸的追求。

堂姐坚持明媒正娶。因此,远近的媒婆川流不息,踏破了堂叔家的门槛。但一直没有成功。要么是堂叔堂婶看不上,要么是堂姐死活不同意。

其中有一个媒婆姓叶,不像其他媒婆那样口舌如簧,嘴吐莲花,她不甚说话,不故意拔高男女任何一方,实事求是,但善于抓住要害,直抵人心,在做媒这个行当,她的成功率一骑绝尘,在蛋镇可谓德高望重。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媒婆,在堂叔和堂姐面前也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滑铁卢。她已经第八次踏进堂叔的家门了,给堂姐介绍第八个对象。前面七个,条件相当不错,有三个过了堂叔堂婶这一关,但都入不了堂姐的法眼。

“秀英实在是太挑剔了。”村里的人都这样说。

“我能不挑剔吗?是我嫁人,又不是你们!”堂姐深知嫁人不是儿戏,村里的姐妹们嫁错了男人,结果生活奔波劳碌,过得像一条母狗,如花似玉的年纪嫁出去,不到三五年便变成了黑黑瘦瘦的黄脸婆,除了身后多了几个孩子像尾巴一样跟着、沾着,想甩也甩不掉外,什么也没捞着。心一软成千古恨,这样的悲剧绝对不能在她身上发生。堂姐说。

堂叔的家境很不好,因为堂婶生过第五个孩子后,身体每况愈下,堂叔向来干不了重活,脑子的结构估计比木瓜复杂不了多少,而且从不思考发家致富的事情,唯一显示他聪明过人的是,他把大女儿,也就是堂姐奉若至宝,千方百计让她找一个好婆家,顺便提升他家的生活水平。因为堂姐有这个条件。而且,堂姐也是这么想的。堂姐已经过够了贫困的生活,连买一件最便宜的喇叭裤都得攒半年。她希望一嫁过去就能成为阔太太,一改目前贫困的窘境。

媒婆们给堂姐介绍过家境不错的,但也不能让她满意。比如长江村养猪大户谢天全的儿子,万元户都连续当了两三年了,参加过县的政协会。但堂姐嫌养猪的人太臭,隔着一座山也能闻得到他身上的散发的猪气味。“如果跟他睡在一起,肯定就像睡在猪栏里。”还有黄坡村的黄大鱼,前几年养鱼积攒了许些家底,现在改行做了布匹生意,在镇上开布行,如果嫁给他,新衣服随便做,而且,黄大鱼年龄并不比堂姐大多少,人也敦实,无不良爱好。但堂姐说,黄大鱼的门牙太长,像一根雪亮而锋利的鱼刺,无论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如何努力也包不住。

“一想到他的门牙,我就害怕他把我吃了。”堂姐说,“而且,他长得一副败家的相,富不过三代。”

祖父懂麻衣相法,堂姐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也学到了一点,单凭这一条就比不学无术的堂叔强。

平政镇上梯村有一柳姓人家,人丁兴旺,世代以挖矿为业,中途虽有沉浮,但现在家境蒸蒸日上。媒婆说了,柳姓子弟三人,个个相貌堂堂,均可与堂姐相配,随便她择其一。堂姐对柳姓人家的家境和子弟都很满意,经再三对比,选中了老大,差不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最后堂姐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柳姓这户,祖上虽然富甲一方,但从没出过读书人。

“不出读书人的地方,决不能嫁。”堂姐说。我无法理解才小学毕业学历的堂姐为什么如此苛刻。堂叔也觉得堂姐所言极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祖训就有这一条。”祖训有二十三条,但堂姐独独遵循这一条。

还有一户人家,家庭条件不错,男方长得也中规中矩,没有特别短板,各方面都经得起挑剔,祖上出过一个秀才,书法在县内小有名气,而且一辈子与官府合作,没做叛逆之事,获得善终,虽是历史人物,声名却一直流传。但男方家离米庄太近,梁村的,就隔着一条河,如果嫁给他,每天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娘家。

“相当于,从自己家的厅堂走到厨房;相当于,吃饱了上趟厕所又回来;相当于,没嫁。”堂姐说。

也就是说,堂姐希望嫁得远一些。家里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不想让娘家人知道太多、太快。要有些陌生感、差异性,不能嫁人后,那边的人跟娘家的人连蹲厕所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于是,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换了地域,不是附近村落的,也不是本镇或邻镇的,甚至不是本县的。堂姐希望介绍的对象是广东的,靠近香港更好。广东人门路多,生活过得相对比较好,嫁到广东去是村里女孩子的第一选择。她们觉得只要嫁到了广东便有了盼头。然而,似乎是,广东男人嫌弃米庄的女人,这些年,只有极少数的女人嫁到了广东,而且男方的家境在那边都是最差的,男人也是最委琐的。曾经有媒婆介绍一个广东高州牛贩的儿子,长得帅气,性格阳光,也跟父亲学会了相牛,但堂姐还是看不上。

“我讨厌他大热天穿丝袜凉鞋的样子,像个女人。”堂姐说。

“人家广东就流行这样的穿着打扮。有的男人留长发,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媒婆说。

“这样的男人会下田干活吗?”堂姐说,“况且,我打听过了,他家已经三代单传。他的一个祖父、曾祖父都是年纪轻轻死于癌症,家族遗传。”

媒婆无话可说。媒婆们知难而退,不再轻易踏进堂叔家门。只有叶姓媒婆仍为堂姐的婚事锲而不舍地奔走。

朱山坡, 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写诗兼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驴打滚》《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现供职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