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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12期|申瑞瑾:茶与故人(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12期 | 申瑞瑾  2019年12月17日08:45

早春,老舅,碣滩一号

知道碣滩茶,是当年有人送了一套“怀化四件宝”给先生阿伟。

家里那会没人爱茶,更没人懂茶,茶就搁着,我担忧着它们的保质期。正巧一位湘籍旅京文友嗜绿茶,我想起“四件宝”里的沅陵碣滩茶,便带了它做见面礼。不久得到反馈:你送的茶真好,颠覆了我对湖南绿茶的印象。

那时我没去过沅陵,不知它身处神秘的北纬三十度附近,更不知中国传统十大名茶只有安溪铁观音不在这个纬度带上。年轻时听说过龙井、碧螺春是名茶,却没尝过,在我眼里,它们不过是传说。

2015年,我接了写一本湘茶的任务。不得不到处找资料,日以继夜地赶稿,与三湘大地林林总总的茶在书里相逢。等到书成,自己也彻底沦为茶客。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碣滩茶的原产地在北溶,而北溶是英年早逝的本土诗人邓友国的老家,是他的诗歌《家在水下》里提到的千年古镇。我至今能想起他在钟坡山上激情四射的朗读:

家是回不去了,家在水下。有鱼在守候着

像守着祠堂里的牌位一样,我们都成了鱼的祖先。

东家的长,李家的短,被鱼们当成野史

在戏台上反复上演。唐溪桥登台,溶溪桥下台

一曲《蝶恋花》,让所有的鱼潸然泪下。

沈从文笔下“美得让人心痛”的沅陵,邓友国笔下永沉水下的北溶镇,都是白纸黑字的诱惑。而北溶在摄影家的镜头里,突兀的山峰早被水与雾环绕成若隐若现的山头,座座山头栽满茶树。五强溪水库的修建,令一些原住民永失家园,但碣滩茶却因水面的抬升,仙气更足。

我一直不太明白,邓友国在世时与我们交往甚密,请吃过很多次饭,为何从没请喝过一次他家乡的碣滩茶?

因而,碣滩茶于我的记忆,不是邓友国,是一位我称呼“老舅”的人。

那年我刚抵京半个月,就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老舅”突然在微信里找我说话:四儿,在北京习惯吗?我说,很好,每天下课就在窗前喝茶,外头是小池塘和梅园,还有好多玉兰。

他笑:那是神仙日子呀,珍惜这次学习机会!这样,你给个地址,给你寄个茶过来。我窘了:不用,不用的!他忙道:是碣滩新茶。我一听“碣滩”二字,客气也不讲了,赶紧将地址发过去。第三天收到了两提特级碣滩一号。那时不懂碣滩一号是何意,只断定为明前茶。即便普通的高山云雾茶,只要是明前茶也金贵得不得了,鲜叶均为芽头或者一芽一叶初展,光想着那些鲜叶就够你咽口水的了。

我指望用家乡的明前茶撩拨一下北方师友的味蕾,便将两提茶散落四方,自己留了一小盒,班上爱茶的同学都尝过。在401那间朝南的房子里,我看了四个月花开花落,也常会挑一个没课的上午,泡上一杯碣滩茶,看着细腰袅娜的干茶被八十度的农夫山泉挟裹,在水里上下舞蹈,最后彰显她原本在枝头的模样——完整的叶芽,像极了十五六岁的女孩,清冷与妩媚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抿一口,甘冽之后略有微苦,不同于江浙绿茶甜香柔媚。

据说碣滩茶是用中间细、两头大的竹笼,将鲜叶铺在竹匾上,下面用炭火、松杉枝烧出特有的松烟香来烘……半烘半炒出来的碣滩便有了“南蛮之气”。它虽未跻身十大名茶,但因处北纬三十度附近,跟同纬度的江浙名茶比较起来,有相同的鲜爽,却有着不同的气质,等同于江浙的女子与湘西女子的区别。

盛夏,我回到湖南。老舅给我和西藏归来的两位老友接风。席间,我跟他提起碣滩茶。他笑曰,茶要送给爱茶人,我不是在扶贫吗,茶场送我的新茶,我不怎么会喝茶,就想到送你。是你小舅妈亲自去寄的顺丰快递。

“小舅妈”是他美丽的二婚妻子,工作单位、家均与我家数步之遥,可自他的婚礼后,我没再见过她。

初秋,他九十高龄的母亲去世。我和阿伟驱车回小城奔丧。他忙完丧事,约原班人马聚了一次。十二月初,我着急去趟小城,连夜求助万能的微信朋友圈。夜深,无人回应。次日一早,看到他发的私信,说正好去小城,接我一起走。

他办完事打我电话:你忙完我来接。我说,还得去几十公里外的派出所。他忙说,那我送你去。我怕麻烦他,不用不用,老舅您先回吧。

大年初二那晚,我随手在微信里给他拜年,他立马发来一个大红包,我嬉皮笑脸地接了。“长辈”给“小辈”的,拿着一点不脸红。二十天之后,准确地说,2月8日,忽然看到共同朋友利蓉发的朋友圈,看了几遍,才确认跟他有关,打电话通知阿伟,他竟然不信。

灵堂上,我见到了“小舅妈”,当年如花似玉的她有了岁月的痕迹,她哭倒在我怀里,我也泪眼婆娑。

头一天,他在市里开大会,感觉背部刺痛。可仍坚持开完会才去市一医院急诊。检查未发现异常,留观一夜。晨起想如厕,一夜没合眼的“小舅妈”还特意询问早班护士,说无碍。就在她被他推出卫生间的几秒钟后,窄小的卫生间的门,阻挡了他的生路——高个子的他一个倒栽葱,把门堵住了。而她听到“扑通”一声响时,人还没走到留观室的门口。慌张间找人来拆门,等门拆掉,人已经去了。

她哭诉,从没在家做过一顿饭的他,开会那天中午回家,破天荒主动为她做了一顿饭。难道人在永诀前冥冥中都有预感?他的猝死跟三年的扶贫工作有相当大的关系。本在市政府任副处级的他,被派下去当扶贫队长,人家扶贫扶一年,他扎根基层三年。女儿初三关键期,他才决定回城。

小城的旧人一拨又一拨地来,大都多年未见。都在说着“老舅”的好,他的仗义,宽厚,孝顺,他对所有人的种种好……可是天老爷为什么总是收走好人呢!有人还感叹,他的老母刚走几个月,他便尾随而去,难不成担心母亲在那边孤单,着急去尽孝?

人到中年,见面最多的地方,竟然是殡仪馆了!这真是让人尴尬难受的事。

又至清明,与一位资深茶人闲话保靖黄金茶,她说黄金二号市面上三四千元一斤,跟沅陵的碣滩一号有得一拼。碣滩一号?“老舅”给我送的不就是碣滩一号吗?

他送的茶早已被我送光,我留的那点在学校就喝完了,唯留图片在朋友圈,成了萦绕在心的余香。自新疆归的某晚,我意外地梦到“老舅”“小舅妈”。“老舅”英俊依旧,“”小舅妈”甜美动人,他们恩爱如初,哪来的天涯永诀?

可梦醒,茶不再,人不再。

“老舅”并非我母亲的弟弟,只是长我七岁的家乡兄长。我和先生,与他早早认识,路遇会寒暄。他的外甥女锐是我俩高中同学。到了市里后,渐有交集,他以老舅自居,把我当成他的外甥女,而我很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亲人。他去世时,未满五十四岁,“小舅妈”刚过四十。

2017年我没喝到碣滩一号,也永失一位叫“老舅”的亲人。

若有一天再与碣滩一号重逢,我是否会在它甘洌后的微涩里,想起“老舅”那张帅气阳光的脸来?

初夏,桃花诗人,水蓝印

收到那饼茶前,我丝毫没有“水蓝印”的概念。坦白说,茶文化博大精深,茶种类琳琅满目,能分清楚六大茶类,生普熟普,三尖三砖一卷,明前茶谷雨茶白露茶,就算略微懂点茶了。

那饼水蓝印是张铧老婆陈姐送我的。张铧是我当年在毛泽东文学院的同学。2013年春,他突发脑梗,保住一条命,却成了植物人。

2017年桃花初开,我偶识贵州籍医生李忠实。忠实热爱诗歌,听说我搞写作,对我格外尊重。他曾用针灸治好植物人,我就想起麻阳城的张铧,以为天意来了——桃花开了,有“桃花诗人”之誉的他也该醒了。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麻阳作协原主席焦玫。几经周折,张铧的爱人陈姐与我联系,愿意试试针灸治疗。

第一次陪忠实赶到麻阳,已是下午。县城居民一度是极流行单门独院的,张铧家也不例外。在一条背街小巷,我首次踏进他三层楼的家。陈姐出来迎接,沧桑间仍见标致。我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是知道我的。准备上二楼时,一位八十大几的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她忙告知,这是张铧母亲。我赶紧打招呼,老人却目光空洞,原来老人患老年痴呆已经好几年,不知儿子已是植物人。在二楼,张铧帅气的儿子迎出来,眉目间有父亲的影子。陈姐告诉我,孙女才几个月,过年前儿媳回来生孩子,夫妇就从广东辞职回来,打算过一阵子出去工作。

张铧躺在床上,脸部肌肉有些扭曲,嘴斜着,右眼呆滞,左眼充满红血丝,不停地动着。陈姐说,那年发病,把右眼冲坏了。说实话,五年不见,我已经不认得他了。不再是斯文柔弱的老师形象,不再是走路怕踩到蚂蚁,说话会惊动蚊子的模样。

陈姐喊他,亦蓝来了!他没有反应。

忠实观察了张铧的四肢,摇摇头,说要恢复不容易,但他有点意识,扎针试试。十分钟捻针后,张铧冰冷的四肢渐有温度。又开始帮他火疗与轻柔推拿,血色慢慢爬上他原本苍白的脸。陈姐与孩子高兴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他们决定让张铧接受治疗,指望能发生奇迹。

我却听到自己心碎一地的声音——多年前给我送过鸽子的文友,多年前跟我同过四十天学的文友,再也不能开口跟我说话。

陈姐还原他当年发病的过程:生病前一点症状都没有,那晚他说饿了,自己去煮面,还问她吃不吃,吃到没两口了,突然发病了。

我知道张铧烟酒不沾,但早有高血压。他生病那年,四十八岁。

又过了一周,我和伟开车送李医生去麻阳。这一次,忠实问张铧,认得她了吗?她是你同学亦蓝呀!张铧右眼还是空洞无神,左眼照旧不停地转动。陈姐冲他说,你要是认得亦蓝的话,眨眨眼。他真的就眨眼了!眼角出了几滴泪,嘴没有上次的歪。

那次告辞时,陈姐执意塞了那块七子饼给我。我不要,她急了:你对张铧这么好,送其他的东西你更加不会接,知道你爱茶,正好儿媳带回这块茶,朋友送她的,我们也不知好坏,你别嫌弃。

我对张铧好吗?往事一幕幕重现。对他,我一直爱理不理,嫌他迂腐天真。2007年春天在黄岩笔会相识,他开始把我当妹妹,每次麻阳搞笔会都特邀我。一年后我们成了同学,他也兴奋地说,妹妹,到了学校,你要陪哥哥散步喔!我不置可否。到了学校,我有意识跟他保持距离,而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很真。有一段时间,他天天给衡阳的女诗人灵送早餐,他们是多年文友,慢慢被她室友笑话,传到我耳里。他拉我垫背,也开始给我送早餐,更是在真心话游戏里公开宣称在班上最喜欢我,理由是,我是他妹。而我,听几回传言后,对他愈发嫌弃起来,还认真找他谈了次心,说,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把大家都当妹妹,但要有个度,别羊肉没吃沾一身骚,别人背后笑话你呢!

不知我的话是否伤害了他,结业后,我们来往少了,他不再像孩子似的三天两头在QQ找我。一次,他找我:妹妹,我怎么不是你QQ好友了?我心想,贼喊抓贼吧?便没好气地说,那不是你删了我?他很委屈:真的,好多朋友不见了,你重新加我好吗?我一口回绝:不加。他只好沉默。那会儿,我还偷着乐,想,你个“贾宝玉”,终于可以不烦我了。

后来,我才知,想他烦我,也没机会了。

……

申瑞瑾,笔名亦蓝。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兼散文分会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全职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阳光》《啄木鸟》《海燕》《红豆》《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