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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泥的春天

来源:《星火》2019年驿站作者专刊 | 徐春林  2019年12月17日09:00

三月,虫鸟发出了春的啼鸣。雪纷纷扬扬,河水清澈。阳光照在屋檐的冰凌上,不停地纠缠,翻腾辗转。

一月,二月,三月是春天的光景。春天是从光开始的,天地间五彩斑斓。一群蜜蜂越过春光,朝着梨树和桃树闹去。

光在大地上蔓延,土地开始呼吸,河流开始奔腾,树林里变得热闹起来。燕子,背着行囊,从远处飞回来。它们在天空盘旋着,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彼此间诉说着一些心事。烂泥呢,又臭又黑,黑得像牛屎一样,太阳照在上面,热气腾腾。田里的农人开始忙碌,清理田沟,把一些泥沙铲起来,转身堆在田埂上。

烂泥的变化是从泥浆开始的,各种物质落在它的身上,就像万年胶牢牢地黏着,多大的风都刮不走。这些物质和泥浆混合着腐烂,春风吹过湿漉漉的泥浆,干硬成了烂泥。烂泥是最有养分的泥土,无论栽种什么庄稼,都能够健康成长。

春天是从烂泥开始的。

春天的生命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这个时候,大地上到处生机盎然,到处洋溢着光的温暖。所有的东西在烂泥里出芽长叶,从一场去岁的腐朽到今朝的重生,消逝而亡的再度出现,生命与生命连在一起,轮转不休。

我喜欢在这个季节听风。闭着眼睛养神,风就在耳边悄悄跑过。所有的春天都在风中再度酝酿开来,穿透我的目光。我发现每个春天都不相同。去年的时候,麻雀在地上觅食,被飞扑过来的猫给抓走了。今年,那只猫是一个失踪者,不知去向。我在憎恨那只猫的时候,想起那只无辜的麻雀,想起那只麻雀时,也必然会担心那只不知所踪的猫来。我猜想着猫的去向,猫或者和人一样,迷失了回家的路。要么是出了事故,要么被人拐走了。

今年的春天我会怎么过呢?我会去哪呢?今年的气候,有着新的变化。

很多个春天,我都觉得冷。立春后,还会降临春雪。最近几年的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再也没有遇上寒流。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人类过于贪婪这春日的暖阳?还是自然愤怒了?我担心,这种早来的春天,是否存在问题。

我开始想象着自然的各种变化,未来的各种科学,还有不可改变的规律。那时,我已经在北上的列车上。借着春光,来到了北京市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的鲁迅文学院。一个人静静地驻守着,玉兰花开时,流水声过耳,晨光辉映着611室的窗台,心变得柔软而丰盈。很多人在说:“这春天的花开得多么得好!”

花的香味使我回到了永久的童年时代。春天的花激情动物的情欲,证明了动物和植物的起源。人们从爱情的特殊花朵里闻到花香的愉悦,花香里隐藏含着人的本质,特别是在春天,花朵在阳光的吹拂下,春天的香气越吹越远。

这里的春天与气候不相关,完全来自我的内心,也来于自然,只是空间不相同,感受也不会相同。

鲁院的院子不大,却能够容得下很多鸟儿。各种各样的鸟儿铺天盖地在天空打斗着,乌鸦,黄鹂,画眉等在枝头上跳跃着。这里的乌鸦喊叫的也是吉祥,画眉就叫得更好听了。黄鹂本身的声音就好,“听,黄鹂在唱歌呢!”每天晚上,我沿着院子的小道在里面走圈,去听听鸟的啼鸣。

听着鸟叫声,我的心情和自然一起发生着变化。我发现,我可以进入自然的内部,把自己和这些鸟和谐地融在一起,熟悉它们的性子,掌握它们的各种习惯,当然,我最想了解的还是它们高明的艺术特长。

到对面的小卖铺想买点东西,这条路特别当风,泥沙从地上刮过,朝来往的行人散开,走在街上的女人欢叫起来。风吹得很带劲,不像是来捣乱的。从东北吹到西边,再从西北吹到南边,吹来吹去,把整个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和鸟儿说话的声音,也被吹到了九霄云外。

或许这时,可以静下心来,去思考一些有关春天的问题,。春天的景象,从那些层层叠叠的树叶里,投射出世界的各种变幻和人生的变化。

我们通常会看得见自己不变的部分,比如一个雕塑,它一直处在那里,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它的表情没有发生变化。但其实,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在变化,哪怕是固定的雕塑,塑造它的材料在日子里不断变化,它的形象在不断地变化,人的心情在此刻不断变化,它存在的背景和它存在的意义也在此刻发生变化。春天是人的精神地域,它的存在给人带来了希望。

当年沿着内心的路径寻找,发现春天无处不在。林中、河里、田间,群星,不紧不慢地挂在绿叶间,消除人间的艰难,消除人难以承受的不幸。

我离开修水时,接近春天的夜晚,村子里还冒着冷气,地上到处是堆放着积雪。大块的黑云飘在天空,等待着春风吹散。月光从云层里爬出来,照在门前的雪地上,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村里的很多人,早早地进入了梦香。他们睡得很安稳,听不到我出行的脚步。

这是村子里的春天,有点闭塞,春的脚步好像也缓慢了些。

这不是我的心情,完全是地域的缘故。

村子的气候,是地球给予的待遇。我小时候,害怕春天的雪。可现在恰恰相反,觉得春雪是上天赐予的兆头。

夜里的风,无论在什么时候起,都很特别,不会刺骨般寒冷,像是女人的手,抚摸出各种奇怪的梦幻。

春天一进村子,乡村便动了起来。就连说话也很兴奋。什么臭话都敢说,甚至连昨夜和女人做爱都聊得有味。孩子们也开始萌动,不愿意躲在屋子里,他们不会畏惧寒冷的风,在草地上跑着,跑着跑着,蜻蜓就被他们喊了出来。蜻蜓在前面引路,孩子在后面追赶。“快点,别停下来。”“差点就抓到了!”蜻蜓在孩子的指尖上飞舞,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只能遗憾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空。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也已经知足了,他们已在其中品尝到了乐趣。

村子里的房屋矮小,窗户小得有点单薄。站在屋内朝外看,如镜子一般反映着外部的世界,呼啸的风控制着我的梦,我理智地观察着窗外飞行的鸟,观察着它飞行时的姿势和饮食的习性。某年,我去夜晚攀岩,见过停歇在陡峭悬崖上的乌鸦,它没有半点害怕,不会恐高,也不会担心脚底会滑。甚至,见着举枪的猎人,它也不会害怕,悬崖太高,它大概是能估测得到猎枪射杀的距离。人世间总会有人讨厌乌鸦,他们不想乌鸦活着,乌鸦的声音太难听了,会给一些人带来恐惧。他们听着乌鸦的叫声,就会惶恐不安。这些害怕乌鸦的人,有部分是做了亏心事的善良人,还有些是胆小如鼠之人。我很小的时候,也讨厌乌鸦,那种讨厌完全来自于大人的表情,以为乌鸦就是不详之鸟,殊不知乌鸦和白鹤是一样的,无非是颜色有些不同。乌鸦中有百鸟的身影,百鸟也是一只乌鸦的千万种变幻。

它们的存在给人们带来忧愁,也带来欢乐。于是我开始懂得敬畏生命,敬畏自然。就算是孩子把蜻蜓抓回来,也不会折断它的翅膀,大自然会教育我们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给地上的蚂蚁送粮食,也常常会逗它们玩,吹笛子给他们听,真的是有趣极了。我把这种办法,教会了孩子,每次回到农村,他都不忘给蚂蚁喂粮食。

村子里的天气千变万化。中午的太阳在猫尾巴中闪耀着。午后,下起细细的雨。我对美的兴趣完全来源于自然的美,自然高高在上,把一切有趣的东西都创造成风景画。

临近黄昏的时候,村子里静悄悄,暖洋洋的。早稻已经种下了,田野里就会响起自然的乐曲,青蛙爬在田埂上,仰着脖子对着夜空呱呱地叫,非常的悦耳。我想,除了这自然,人间再也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音乐会。

刚一黎明,就会听见麦子破土的声音。那是光刚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沉睡的泥土颤抖一下,苗子就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它们是为追赶春天而来的,追上春天,和春姑娘说说话……这时四面八方的公鸡开始啼鸣,一遍遍地叫得欢,直到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喊醒。

母亲也忍不住走出了屋子,露出来的泥土在光里更黑。“大麦也可以种了。”母亲说。

春天分三个阶段,孟春,仲春,暮春。每个阶段种的庄稼都不一样。母亲喜欢把豆芽种在孟春的烂泥里,烂泥的土质松软,于烂泥来说,阳光会使它们复苏,阳光会使它们回归生命。豆芽从烂泥里长出来,叶子青绿,像欲滴的水珠鲜嫩。

夜里满天星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母亲掐着日子,数着接下来的农事。孩子们不想睡,在地场上仰望星空。天空是白色的,像是冬天的最后一次冰痕,遮挡着星星。我喜欢这样的夜空,可以静静地享受夜的安宁,内心害怕太阳起得太早。

我沉醉于自然的风景里,望着万青的森林,想着更长久的日子,人和鸟一样,真的是需要一块可以栖息的地方。那个地方,是黑暗的等待,能够看到光和水的春天。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任何东西侵扰。躺着感受阳光,坐着写作,那该是多么得悠然自得。

我出生得比较迟钝,像是一堆烂泥。村子里的烂泥是宝,我是被嫌弃的。不会想事,不会干活。我的名字叫“木林”,从小就木头木脑的,手指短而笨拙。父亲见我走不稳路,听不清话,担心我长大没有出息,于是把名字改为“春林”,他以为春天是生机勃勃的,也会带来春的希望。

父亲的这种做法并非完全无效,自从改名后,我的脑门上像是被阳光照着。产生了各种奇怪的想象,一些遥远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变得不再虚无。我开始识字,开始做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作家。开始思考和探索,对自然中的各种奇怪的事情展开追捕,也对生活产生了热情。我经常会把日子记录在本子上,不停地堆积着厚厚的时光。

我奇怪地发现,我是被春天唤醒的人。

我家的院落里,经常有鸟飞来。院子不算大,可以供鸟安家的地方很多。燕子的家安在楼板底下,泥丸一个个筑起来。麻雀的家安在墙壁的洞孔的底部,洞孔转着七八个弯,就连风也吹不进来。蝙蝠紧贴着屋檐下的树皮,夹杂在树皮的中间。门前的橘子树上还挂着鸟窝哩,一种极小的鸟,窝就像是粘在树枝上,风怎么刮就是刮不下来。

清晨,露水还没有被太阳带走的时候,我就听见母鸟呼喊小鸟的声音,起来吧,太阳都出来了。紧接着,鸟歇在枝头上不停地叫着。

我到北京后,时常会想起村子。想起村子里的春天,这时就会惦记那些鸟巢。北京的风,连树都可以吹倒,风一吹,我就想起鸟儿。那些鸟儿像是飞在我的内心,一个连自己都很难感知的角落。我想象着鸟巢中的生命,虽然看不见它的变化,却总是会产生奇怪的幻想,小嘴仰着,眼睛眯着,小虫丢在舌尖上。我想着,我在北京是四个月的时间,回去时小鸟已经长大了。大概会飞走了。鸟只要一长大,就会离开鸟巢。每年我都是这样看着它们试飞的,飞不高就落在地上,再飞,就能飞点距离,但还是落在地上,后来就飞得看不见了。

北京的夜晚不比乡村。街道从不停歇,夜晚和天明很近。我们村子,一到黄昏就会停下来,至少不会有人为的喧闹声。这里是不一样的,生活的人过于忙碌,车流声从黄昏一直到天明,又从天明到傍晚,像是一场不愿停歇的风,没完没了地吹着。

不过庆幸的是,白天可以长时间听见鸟叫,这些鸟叫声从窗户外传来,目光朝着窗外望,看不见鸟雀飞翔的声音,大概它们躲在树林里。鲁院门前有一片小树林,虽然是人工栽种的绿化,久而久之他们长得繁茂,给鸟雀留下了一个安详的生活空间。它们叽喳着,快乐地跳着。这便是它们生活的自由。

我住的611对面是一栋居民楼,目测至少有两千米的距离。这也是附近最高的楼房。无论夜多么深,楼内的灯光都是亮着的。我总是站在窗前猜测,主人还没有回来。其实,再忙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对于那些光的猜测,我想一半是楼道,另一半就是有人习惯开着灯睡觉。第二天,阳光出来时,那些灯就消失了。它们不像是被光隐退的,而是与光搅合着。

深夜,我睡不着就爬起来,悄悄地在鲁院的走廊来回徒步。我走得特别小心,害怕自己的脚步被人发现。也害怕呼吸声,惊扰到了四壁的神灵。不过,我路过某个房门时,屋内的夜猫子还在看球赛,声音关在屋内,丝毫没有妨碍到他人。

刚来时,我内心有些怕高。我本没有恐高症,但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楼高。还是多年前,我在青岛参加过文学笔会,和一名年岁大的老师住一间房,半夜爬起来朝外走。幸亏他警醒,才喊醒了梦游的我。这之后,我会很小心。睡觉前观察门窗,是否已经关牢。我害怕又会半夜爬上床,翻栏杆掉下楼就惨了。于是想着换房,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想想,自己小心点就好。睡前在门内堆上东西,不会直接扭开门出去。

我以为,这种恐惧会阴魂不散的。但奇怪的是,大约两个月后,这种恐惧消失了。难道我会给自己疗伤吗?当然,我不以为这是一种伤,也就始终也没有买过药,是怎么消除的,没有半点知觉,就像是时光一样,在眼前的尘埃里不见影。

我又想起了去年的春天,和更早些年的春天。想起春天的时候,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便想到了父亲,我得感谢我的父亲,是他让我对春天有了异样的认知。

树木仅用一星半点的技艺,就让大地到处花香。

记得来时的早晨,公鸡在村子里喊着。那种喊声,想是在追赶着我的脚步。

这是我人生里一次漫长的出行。在路上,我和迎春花相遇,它保留着性感的形态,露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周围的树木簌簌响。树木只在上部发出声响,只有枝丫和娇嫩的叶子才会颤动。春风轻轻一吹,便能听到彼此碰撞的声音。脚下是寂静的,蚯蚓在泥土里忙活,也许还在早睡。

山沟里的水,一直在响着,这是上天赋予的声音,没有谁感觉到吵闹。自然界相安无事地,彼此过着平静的日子。

我的思绪总是包围着自己,围着我多年来的梦想打转。这种索绕在脑门上的念头,渐渐地让我明晰关于人的道理。当人的理想和这水流,飞鸟,虫鸣生活到一起时,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就会越来越明晰。人和事物一样,都会从内部发生变化。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童真,恰恰就是这份童真,后来催生了一个人的成长。

在我痛苦煎熬的时候,是菩提树安慰了我。安慰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我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棵树围着我,一直朝我招手,发出神秘的光芒,而我只看见从天空而来的光,并未注意到那棵菩提树。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梦呢?又为什么一定要寻梦呢?”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大概是对生命的挑战,或者寻找心灵的出路吧!

鲁院就像个庞大的宝藏,有着各种矿物质,我得用心发现和挖掘,学习陪伴孤独的夕阳。只有在冷静中思考,才不会过于偏颇。慢慢地,在静中,我对人生有了另外的体会,文学里的人性原来是善与善的战争,恶是被善打败的,人间最伟大的神灵是善良,只有善良才是文学的本真。

现在我对文学越来越好奇,就像好奇我母亲是怎么生下我一样,总觉得文学有必然性,这种必然是人性的理想,在从万丈光芒中不停地闪烁,呼我过去。

我得静下心来,探究春天的奥秘。春天赋予了太多的想象和希望,春天的阳光有着多重的分子,那些分子里有爬动的蜘蛛,它比燕子要聪明和美丽千倍,只是我们很难用肉眼分辨出来。但是如果解构出来,那将是一张巨大的网,有着包罗万象的知识。这一切都是太阳给予的,光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源泉。

春天与阳光一道散步,彼此谈着恋爱。每个年轻人,在春天里都应该想到,也许这是最重要的春天,也许会是最后一个春天,春天的离去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有了这种想法,对春天的欢乐就增加千万倍。

后来,我仔细揣摩过,人的内心只要有梦想,就会和春天一起绽放。一些始料未及的意象纷纷扑面而来,把那些繁重的东西放下。也许于烂泥来说,这也是春天的价值。

时间真快,我得走了。在黎明来临前的早晨。鲁院停留在灰淡的时光里,幽幽的见不着喧闹。我对自己说,今天我从“黄埔鲁院”退役了。那一刻,眼皮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我立在611室的窗前,今晚的星星很高,我伸手时,仿佛就挂在我的指尖上。今年的春天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