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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12期|陈融:今年夏天在天街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12期 | 陈融  2019年12月17日08:30

早上八点半,车到云上。云上是个小县城,到处可看到拆迁和在建中的房地产。我在一家早点铺吃饭时,和小个子胖老板随意聊了几句。云上县背靠海洋,随着这几年外地来投资买海景房的人越来越多,房价直线上升。当然,这都归功于新任县长对外推介云上的力度大。说完,他问我也是来买房的吧?

我边嚼卷饼边说,“是想,可没钱呢。我要去天街那转转,听说这两年有点名堂了。这渔村的名字有意思,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小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到了那就会知道了。”

我想,没错,到了天街自然就知道了。

到天街的汽车路程一个多小时。抵达时还不到十一点,明晃晃的太阳照彻海天,中午的大海泛着耀眼的银色光芒。不得不承认,天街是个极美的小渔村,白沙细腻柔软,海水蔚蓝通透。我围着渔村慢慢转了一圈,寻找合适的旅馆。旅馆绝大多数都是家庭自建,有些有名,有些无名,结构大同小异。六月初,游客并不多,每路过一个人,我都把他们的脸用力盯上一会。

最终选了一家稍微偏离渔村中心的家庭旅馆,从远处看,它有点孤单有点不合群的样子。我好奇地走近,马上被这小片绿色风景吸引住。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走进院门,一个皮肤黝黑敦实的中年男人,腿上摊放着一条渔网,渔网的大部分拖拽在地上盘曲一大团。或许是逆光的原因,这景象令我恍惚,男人分明就是渔网中的一条黑色大鱼。选这家旅馆,还出于我的一种猜测,吴茵品位不俗,假如让她选择,她很可能会在众多渔家中选定它。

去房间看了下,简洁明快。又问那男人,不出门可否吃得上饭。男人说,一般的饭菜他都可以做。

办了入住手续,知道老板姓耿,现在我是唯一的旅客。他说,“你叫我老耿好了。”“好的,老耿。” 得知他的旅馆启用才三年,我心里不免生出失望。

那晚,虽然感觉疲惫,入睡得却很晚。我给“了了”留言:我来到天街了,你呢。非常奇怪,直到睡前,“了了”的QQ也没亮起。非但如此,自上次我回复过要来赴约,就再没收到过“了了”的信息。或许他还没来,或许是我来早了。

第二天早晨,我破天荒地吹着海风,沿着岸边跑了一圈,要知道,在虚城的那么多年,我从没有跑步的习惯。在我跑步的同时,眼睛也没忘记审视路人,好像自己的眼睛真有透视功能似的,可惜没有人与我目光长久对视。这件事既悲哀又荒唐,兼不可思议。面对无边无际、翻涌不息的大海,我一度质疑这次行程的动机,而当我转过身望向不远处的天街村时,迷茫消失了,一探究竟的决心重新强烈起来。我磨蹭到近中午回旅馆房间时,看到一个女士站在院子外正仰脸打量老耿的旅馆,不一会,她推着行李箱走进去。

这个瘦高的女人进了客厅,把大帆布包往椅子上一放,就掏出钱包办住宿手续。她把我当成了老板。我冲着里间喊了一声:“耿老板,有客人来住宿了。”女人瞅了我一眼,眼神严肃,没笑。

“来了,来了。”老耿说着颠颠从里屋快步走出来。

女人说,“我转过一圈,就中意你家楼上的绿色植物露台,给我挑间面海风景最好的房间。”

我站在旁边,听到女人的话,不禁心一动,原来她也是被这一小片绿色植物吸引来的。中午,在老耿的餐厅吃饭时,我和女人各占了一张小方桌,其实这餐厅小得只能容下两张餐桌。我意外地看到女人对我笑了笑,这时的她比刚来时面部柔和了许多。

“你好,我叫萧耳。比你早一天到这里。”我做着自我介绍。

“你从哪里来?”她问。

“虚城。那您呢?”

“乌城。”

“哦,至少相距几千里。您是第一次来?”

她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莫名其妙的村子。”

“是的,这的确是个让人莫名其妙的渔村,可我们的生活不是更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吗?”

她再次笑了,说,“你是诗人?”

我摇摇头,“不,我只是一个过时的文艺青年。”

“我崇拜艺术家,以前有过艺术梦想,现在梦早没了,但还经常读诗。”

她露出一丝害羞的神情。我想,这其实是个单纯的女人。那么,吴茵呢,我了解她几分?直到目前,对这问题我还没找到答案。

在许多人(包括自己)眼中,我是个失败的人。怎么说?自从妻子两年半前在虚县护城河最深的那段溺亡,我就再没写出一篇算得上小说的东西。况且,虽有十余年小说写作历史,但挣得的所有稿费超不过十万元。我曾经有过工作,那份卑微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工作至少让我过得还可以,遇到慷慨大方舍得为将来和不测投资的主顾,我也会乐滋滋地小赚一笔。没舍弃那工作,还有个重要原因,保险业务员身份让我得到不少故事素材。在那些故事素材背后,一定源源不断藏着我的小说,受这个意念牵引,我把这份工作一直持续了十二年,直到妻子吴茵遽然离世。

我对她是自杀还是失足落水,疑惑了几年。出事地点并无监控,路上没有行人能提供任何目击证据,吴茵没留下只言片语遗言,事发前她好像也没流露过明显不对劲的情绪(或许我没发觉)。我无数次绞尽脑汁猜想:是我没善待她?物质、精神生活匮乏到难以对生命保留一丝眷恋?与单位同事结下仇怨?当这些都被否定后,我的思维长时间处在虚空状态。心不在焉地应付保险推销,但再也感受不到它向我展示出的无尽丰富的素材源泉,更遑论写出一篇像样的故事。在接连出了两起工作失误(弄丢了顾客的保险单)后,没等公司发出警告,我主动递交了辞呈。靠着以前的积蓄,我度过了两年无所事事、长期封闭的混沌日子。

我并没试图改变糟糕的生活状态,却因为一个偶然间的发现,我终于决定出趟远门,在网上订了一张去往东海边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票。那个县城叫云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海边小城。但它并非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只是云上县的一个小渔村 ——天街。

在那个天气很好的周四下午,我想起一样东西,于是打开一扇已很久没动过的柜门。翻了两遍没找到我那套西方古典音乐CD ,却意外翻出一个小包,包里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如果不是这次,我一定都忘记了它的存在。笔记本是结婚第三年我送给吴茵的生日礼物。轻轻抚摸笔记本朱红色的光滑机面,心里被扯出阵阵痛意。自吴茵死后,她原来的照片、衣服等物件都从家里消失了,每天看着那些东西更让人难受。这幸存的遗物,令我倍觉珍爱。

我给电脑充上电,当屏幕上出现一片海景时,我记起来,两年前动过这个电脑。那次,也是出于探寻的目的,我翻看了电脑里存的所有文档,包括QQ 上的聊天记录,都没发现值得怀疑的痕迹。我用她的生日号码登录了QQ,蓦地,一个头像亮起来,一阵滴滴聊天提示音把我吓呆了。我不由转头看看窗外,下午四点的光线充足明亮。

我强按住心跳,点开那个叫“了了”的联系人。“还好吧。一别又四年,怀念四年前那个六月,我们在东海边天街度过的无忧一周。喜欢那个小渔村,希望今年六月初我们在天街见。”留言时间显示为四月二十七日,距今一个月。除了这条,没发现以往任何留言记录,或者可以说,以前的聊天记录都被删除了。我陷入深深的迷惘中,这个叫“了了”的人,难道不知道吴茵已不在人世?他们是什么关系?吴茵之死和这人又有没有关联?让我想想,四年前的六月,我被公司派到大连学习十天。找出那年学习的结业证书,日期是六月十日。而吴茵在一年半后的十一月末溺亡。

我头疼欲裂,想了两天,也没弄明白什么。唯一的收获是在网上查明了天街的位置,原来是一个渔村的名字,前些年因地处偏僻再加交通不便,少为人知,这两年因几个摄影师的艺术照片而有点小名气。

得到这个信息的同时,一个决定也在心里形成:我要去天街。我要去找那个“了了”,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让我探明吴茵的死和他有关系,一定不放过他。我无法怨恨吴茵,却忍受不了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无法容忍自己继续这样的日子。

票定在了六月一号晚上,卧铺,睡一夜,一早就到。这事好搞定,但如何给“了了”回复留言最伤脑筋。苦思几天,我终于回复了“了了”一句话:“好,我会去的。在天街等我。”之所以没敢问哪家旅馆,是怕引起对方怀疑,打草惊蛇。我想,到了天街再见机行事吧。

海边的中午已显现夏天的热度。女人倚着油漆斑驳的木门,低头喝几口茶,再抬眼看老耿一手执尺板一手用梭子穿线。海风宽广有力,刮向这个叫“天街”的小渔村。站在老耿边上的女人,那张已现出苍老和衰败的瘦脸上,一丝丝细纹里,我猜测大概隐匿着关于一个遥远干旱城市的故事。

“你真不知道天街村名的来历?你们的祖上是如何发现这个村子并给它命名的,值得深究呢。”老耿听着女人的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并没慢下来。他要趁休渔期好好修补自己的两张渔网。女人的话真是不少,听到有意思的话时,他微微一笑,黧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算是对女人做出的回应了。女人又接着说下去:“我猜你们祖上是个读书人,被什么人驱逐到这片荒凉海边。他也许是从‘天街小雨润如酥’这句诗中得到了灵感,然后把自己的身心安顿下来。”

这新房客很有意思,早晨我见她在露台上旁若无人地练瑜伽。下午她一个人去海边捡石头,捡来的石头第二天上午又一块不少被送回海里。她说自己仅仅是喜欢石头的美丽,却不想占有。

女人说的话,估计老耿听不太懂,他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总共学过几首诗?除了名字特别点,老耿说,他没觉得天街和镇里其他渔村有多大区别。

我坐在老耿身边,看几眼他如何织网,再去看门外的大海。他和新房客石楠的对话一句不漏地落进我耳朵里。同样的疑问,我来到就询问过老耿。

来天街四天了,依然没有“了了”任何留言,我有些感到焦躁。

天街村不大,却有一条长长的美丽海岸线,我唯一的运动是沿着海岸线跑步或散步。散步时在沙滩上遇到石楠,有时说两句话,有时点点头,我走开,留下她自己坐着或站着冥思。还有一次,我走近她身边,听见她轻声吟诵着诗句,原来是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见我,她并没感到不好意思,对我说,很久没写了,只好吟诵别人的诗。我用鼓励的语气对她说,“面对大海,动用你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它吧,你一定可以写出来。”她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说,“谢谢你,我也相信。”

傍晚,我和老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困意昏沉间,一个穿白体恤黑马裤的女子幽灵般溜进来,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看样子很疲惫,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说,“我要住店。”

老耿走过去问,“要住几天?”女子抬起脸说,“住几天说不准,可能一周,可能两周,也可能几个月。”老耿说,“请女士出示下身份证。”女子可怜巴巴地说,“倒霉死了,路上被小偷盯上,被偷去了身份证、几张卡和所有现金。还好,有一张卡幸免于难。”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在空中扬了两下说,“这里面的钱够我在这住几年的,信不?”老耿赶紧说,“信,当然信,只是我这里没办法刷卡,只收现金。”

女子对老耿莞尔一笑说,“那你给我记上账吧,走时,我一次把住宿和餐饮费结清,好吗?”

老耿只是略为停顿一下,说,“行,我这小店条件有限,您不嫌弃就好。”女子说,“哪里话,我喜欢你这里。去房间吧,我实在太累了。”

女子站起身去楼上时,把脸向我这边转了下,旁若无人地扫了我一眼。这是一张很精灵的面孔,马尾高高扎起,长得和刘若英竟有些相似,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旅馆相继来了三个客人,这下,老耿要忙起来了,我看着他一步步上楼梯的腿,心里若有所思。幸亏来了两个女人,如果是男性,估计我的脑子一刻闲不下来了。

午饭时,石楠对我说,和她同房间的年轻女子姚菲,从昨晚九点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醒来就喊饿,让耿老板给她做了两碗馄饨,吃完没半小时又接着睡了。石楠吓得不敢在房间待,怕弄出声音惊醒女孩。我笑笑说,“你是活菩萨,天生悲天悯人。”

上午还晴好的天,到了下午,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直到傍晚还没停。姚菲从楼上懒洋洋下来,从昨晚到现在,我这是第二次看见她。她换了一件花衬衣,扎在裤子里,显得一双腿又长又直。她径直走向摆放食品杂物的货架,拿了一盒玉溪烟,对老耿喊了声:“老板,拿盒玉溪,给我记上账。”老耿在厨房里做着饭,回应道:“好嘞。饭马上好。”

姚菲坐到我旁边的一张沙发上,给自己点上一根,又抽出一根扔给我。我猝不及防地接住。她猛吸了一口,把头靠向沙发,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吸吧?不吸白不吸,太舒爽了。”

“偶尔吸一支。”我说,“今天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是,我现在睡足了。”她一副很放松的样子。

一支烟刚吸完,老耿叫大家去吃饭。姚菲欢快地走在最前面,老耿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做了几个家常菜,很难顾全大家的口味。”

姚菲抢过来说,“就我们几个人也真难为耿老板了,不如我们就在一起吃好了,每人承担三分之一的费用,人多吃饭也香嘛。”她用狡黠而又渴望的眼神望着我,我接过话说,“非常愿意与两位美女一起进餐,石楠姐,你呢?”

“四海之内皆朋友,我也同意。”我朝石楠竖起大拇指,赞道:“豪爽!”

姚菲尝了几口开始夸赞,又扭过头对老耿说,“耿老板,可别忘了给我记上账,一定要天天记。”

老耿咧嘴笑着说:“姚姑娘心真细。”

石楠也笑了,只有我没笑。姚菲用一双大眼盯着我说,“帅哥,我们吃过饭干什么?”

我想也没想地说,“打牌。”

“对,我们四个不正好吗?下雨天,打牌天。”

吃完饭,雨还在下,打升级,老耿和石楠打对家,我和姚菲打对家。这短短半小时,四个人的关系迅速拉近,不仅我,估计他们三人也完全没料到。在姚菲没来时,我和石楠、老耿也聊过天,但终究是客套话居多。四人中,属石楠的牌技最差,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内。姚菲和我配合得很默契,她一眨巴眼,我就知道她想出什么牌。我俩开局连升三级。可是再往下,我的牌奇烂无比,再好的牌技也无济于事了,几局下来,对方很快超过我们。姚菲显得有点蔫。

我洗牌时,姚菲说,“只打牌也很无聊呢,哎,萧帅哥,要不,你给我们讲个故事解解闷吧。”虽然已三年没写一个字,但小说故事,一度是我生活中重要的内容。姚菲一句无意识的话令我心里一阵悸动。

石楠和老耿都说好。

我抬眼看了看三人,说,“好吧。让我想想。”

喝完一杯茶,我说,“其实,我讲的故事,未见得就比各位的精彩,我尽量把它讲得生动、奇特一些。不过等我讲完了,作为回应,你们每人也得讲个故事给我听。自己的、朋友的、听别人说过的,最悲情、最浪漫的,最感动、最羞愧的,都行。从小我就喜欢听故事,到现在还这样。”

几人点点头。姚菲说,“当然没问题。”

“给你们讲讲我一个哥们胡言的故事。因为从小喜欢写东西,同学给他起外号叫胡言,他也不生气。胡言从一所专科学院毕业后,不考公务员、不考事业单位,因为他知道自己考不上,所以也不想浪费高额培训费。经亲戚介绍他去了一家保险公司拉业务,跑了三个月却一单未果。就在胡言非常丧气,要放弃这份工作时,一笔业务主动跑到了他面前,买保的是他表哥,表嫂刚生了个儿子,家人都很高兴。趁着人家的喜庆劲,胡言总算捡到了第一笔业务。捡到业务的同时,他也在一栋别墅里发现了表哥和小三的秘密,表哥后来又给他介绍了几单业务。胡言越来越喜欢这个职业,因为跑保险,整天同许多家庭各种人群打交道,他竟意外获得不少隐秘甚至惊心动魄的故事。他想,这些素材假如写成故事,再假如发表出去,有名有利,那他不是赚了吗?哦,刚才忘说了,这个胡言和我一样喜欢写点东西。我对胡言讲,你那么多故事也写不完,什么时候也留几个素材让我写,看看咱俩的视角有多大差异。他说,没问题,一定留个最复杂难写的故事给你。在保险公司,胡言一直干了十多年,直到,他妻子在护城河溺亡。”

三个人几乎同时“唏”了一声,摸牌的动作短暂停顿了一会。石楠问,“为什么?”

“外人不知道很正常,问题是胡言也不知道原因。当初他结婚时,同学都很羡慕,他妻子茵儿在虚城旅游局做宣传工作,很文静秀丽的一个女子,一直以来他们相处很和睦。两年半前的冬天,茵儿毫无征兆地溺水身亡,胡言也在‘为什么’的疑问中,过了几年非常人的生活。他精神恍惚,经常出错,保险工作做不下去,自己干脆主动辞了职。据我了解的情况是,他两年中没做任何工作,就靠以前的一些积蓄度日,除了必要的外出,他几乎足不出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我趁没事常去看他,喝着酒他还能说几句话。我说,胡言,你这样对待自己可不行,你得走出去,不仅要走出门,更要走出生活的阴影。他苦笑着说,萧耳,你不是要我给你找小说素材吗?你看看眼前,我不就是你的素材吗?我不介意你怎么写,反正我什么杂志都不看。”

“讲到这里拐个小弯说说胡言的母亲,她生了两个儿子,胡言和他弟弟胡不韦,但两个儿子没一个让她省心。胡言在妻子出事后把工作辞了,这很大程度上加重了他母亲的精神负担和经济负担。他那弟弟胡不韦,有个比他还不靠谱的爱好:养宠物,并且只养凶猛的藏獒。别人不明白他怎么回事,但是胡言清楚,弟弟小时候老实懦弱,经常受欺负。他俩在一所学校时,没人敢明目张胆欺负弟弟,等到他上了另外一所中学,胡不韦就不在他保护之内了。别听现在的校园多么安静、少年儿童多么可爱纯净,哪里都有江湖,学校也是。学生中的暴力现象是社会的一个小缩影,胡不韦在惊恐中度过多年学生生涯。养藏獒的确给成年胡不韦壮了不少胆,但是他的藏獒几次咬人咬出事来,就不好玩了,他妈气昏了头。她对小儿子说,你再不把藏獒处理掉,就从这个家离开。结果,胡不韦宁愿离家也不离他那几只藏獒。由于性格原因,成年后的胡不韦和胡言并无太多交流。在胡言丧妻后不久,胡不韦曾经牵着一条藏獒去抚慰哥哥。他指着自己的爱犬对哥哥说,现在你太孤独,我把格尼给你留下,以后让他陪伴你。胡言赶紧对他摆摆手说,这是你的爱物,你还是把它带走吧,再说,我实在享受不了它身上的味道。”

“胡言和妻子经人介绍认识结婚,他清晰记得和茵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茵儿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直顺的一头长发,样子清新极了。她问胡言都写过什么书,说要好好拜读。胡言心花怒放,谦虚地说他距离真正的作家还很远。尽管如此,第二次他还是带上了自己发在刊物上的两部中篇小说,并不失时机地献上一支玫瑰花。茵儿对他很钦佩、赞赏。恋爱挺顺利,一年后领证。介绍人刘姨对他说,胡言,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知道吗?茵儿在和你见面之前从没谈过恋爱,多少局长的儿子、镇长的外甥都被她一口拒绝了,唯独我提到你,她的眼睛才亮起来,同意见面。胡言也明白,单论外在条件,他的确配不上茵儿,人家是本科生,他是专科生,人家是旅游局公务员,他只是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差了一大截呢。不过胡言转念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可自卑,因为爱情是可以超越这些限制和差距的。”

“茵儿婚前是个乖乖女,婚后对胡言百依百顺,和胡言母亲甚至胡不韦都相处得不错。出事后,胡言跪在岳父母面前请求责罚。岳母板着脸不看他一眼,岳父把他拉起来,对他说,这事也不能怪你,连我们做父母的都预料不到,你就不必总是讨伐自己了,是茵儿福薄。”

“胡言的岳父是个机械工程师,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把青春都献给了宁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调回虚城机械局。胡言深感岳父的通情达理,也知道茵儿和父亲感情最好,但老人越是这样宽谅,他越愧疚。逢年过节,他还和以前一样去看望老人,陪他说会话、下会棋。茵儿有个哥哥在厦门工作,平均两年回家一次。岳父在茵儿出事后迅速衰老。胡言曾不止一次向岳父询问,茵儿在出事前是否透露过什么,有没有表现出异样。岳父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慢慢说,茵儿这孩子从小就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疼。她很懂事、性格内敛,有什么心事从不轻易向人透露,即便对家人也是如此。所以,她内心肯定承受、积聚了太多东西,却很难得到宣泄与纾解。我相信性格即命运这句话。胡言,你信吗?胡言点点头。过了片刻,岳父郁郁地说,虽然茵儿感情上和我亲近,可是在她成长的大多数时间里,父爱严重缺席,其实最应该感到愧疚的是我。胡言觉得有点意外,可再看老人的表情,分明不想再说下去了。”

“胡言曾找过茵儿同一办公室的同事私聊,大家除了感到痛惜和不解,也没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那么,她总该有几个闺密吧,但他印象中没听她说过和哪几个女性关系特别亲密。胡言的生活陷进胶着无解状态,离群索居两年,他几乎丧失了所有欲望。可就在十天前,胡言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巨大改变,而改变这一切的原因,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讲不下去了。

石楠接连叹息两声。

我说,“一上来就给大家讲了个悲情故事。是不是不合时宜?”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给他们编织出个“胡言”的故事,难道是我一个人离群索居、失语两年,重回人群因无聊突然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或者我故意用这种拉开距离的回忆讲述,反讽自己的难言之隐、迷途之境?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引导另外三人说出自己的故事?或许,三者都有点吧。

石楠说,“没有不合时宜,胡言年纪轻轻就遭遇这些,让人悲哀。”

我说,“其实胡言的故事并非最悲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岂不知比他更不幸的大有人在,或许就在他身边。”

老耿沉默着点点头。我接着说,“如果大家还愿听,明天接着讲。”

他们都说想听,姚菲若有所思地看我洗牌。不管讲了什么,我感到今天的时间比往常过得快多了,连久已停滞的思维似乎也顺畅了些。

即便如此,我对他们还是有所保留的。昨天,我接到了弟弟萧不韦的电话,他和母亲对我家中多日无人都感到担忧,期间母亲还犯了一次迷怔(我怀疑是老年痴呆),她在床上躺了一天后爬起来,叫萧不韦无论如何得带她去看神婆子。神婆子说,你大儿子没事,现正在外地呢。回到家母亲就好了。

萧不韦小心地问我,“你真的没事?不会想不开去哪里消失吧?”

我说,“不会,出来办点事情,顺便散散心,过几日就回去。”

萧不韦怕我,从小就怕,这话虽然家人都没明说过,事实就是这样。小时候,他在外面最怕那些小痞子无赖,回到家怕我,即便我经常充当他保护神角色。

吴茵在一天晚饭时突然问我,“萧不韦是不是一直被你看作弱者?”

我当时愣了一会说,“这话怎么来的,小时候我不保护他能行吗?”

她说,“刚才萧不韦送来两条他钓到的鱼,然后随便聊了一会小时候的事情。”萧不韦跟吴茵比跟我交流得多。

我说这有问题吗?她盯着我的脸,停了一下说,“在你心中,萧不韦永远是小时候那个弱者,我也是,我们弱者都走不出童年期的阴影和自身局限,受困于自己的思维,作茧自缚,而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精神一直特别强大。”

我说,“我这样的算什么强大者啊,你讽刺我吧。”

吴茵说,“你是这样的。”她的神情看上去悲伤、严肃又认真。

我突然感到几分不悦,甩下一句“今天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然后几口扒完了饭,去了书房。

上床时,发觉吴茵还没睡着,我说,“怎么还不睡,不会是因为刚才说的几句话吧?”

她的脸始终侧向床那边,低声说,“没有,我是习惯性失眠。”

我问,“明天找医生看看去吧?”她说,“医生给开过安眠药,但不让长期吃。”

也许困极了,我竟没再说话,估计没出两分钟就睡着了。等我起来,吴茵早去上班了,桌上给我留着早饭。可是,我怎么会想到那次关于强者和弱者的争辩,就在距离吴茵自杀三个月前的一天。

或许,因为下雨的缘故,早上我醒得很迟。

厨房里,石楠帮老耿包饺子,时而小声说几句话,我才发觉这里的房间不隔音。

趁午后雨停了,老耿要去市集上多买点菜,天气预报说,天街一带未来两天都有雨。石楠问我下午准备干吗,我说或许会出去溜达一圈。姚菲说,“好,你们都出去,我自己看电视剧更清静。”

从家里带来美国推理小说大师奎因的《荷兰鞋之谜》。算起来,我这两年没完整看过一本小说。躺在床上,拿起《荷兰鞋之谜》看了几页,我感觉推理小说更适合此时此地的我。怎么说?本来,我这次来天街,就像是一部推理小说的开头,但它究竟有没有结尾,却不是我现在能推理出的。在吴茵去世前,我曾立志要写一部推理小说,可是连小说标题还没写下,她就出事了,我也把自己缩进一只大茧中。

姚菲果然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机,我在房间都能听见声音。以前我挺反感追剧,但自从看过几部美剧后,就能理解了。

外面又在落雨,手上这本推理小说,阻止了我外出的念头。厨房里传出轻微说话声,我以为是石楠回来,不过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

直到吃过晚饭,雨仍没停。石楠说,“这真是讲故事天呢。”

我说,“这的确是最适合讲故事的天气。你下午又出去念诗了?”石楠有点羞涩地点点头。

姚菲嚷道,“你俩像说暗语,听不懂。”

我说,“暗语人人会说,懂不懂是另外一回事。故事会马上开始。”

“今晚继续讲胡言的故事。就在今天下午,胡言给我打了一个小时电话。电话内容我就不一一复述了。让我们回到上月末,胡言在家找东西,意外翻出一个笔记本电脑,那是他亡故妻子的遗物,结婚第三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他百感交集,给妻子唯一的遗物充上电,突然,滴滴几声QQ聊天提示音响起来,胡言从座位上差点跳起,如果不是天光正亮,他几乎以为遇上鬼了。他回忆起来,妻子刚去世时他打开过这个电脑,看过电脑里的东西,没发现特殊之处。胡言忍住心跳点开聊天头像,是一条信息,时间显示为四月二十七日:还好吧。一别又四年,怀念四年前那个六月,我们在东海边天街度过的无忧一周。喜欢那个小渔村,希望今年六月初我们在天街见。”

我说到这时,几个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然后面面相觑。

我故意看不见,往下说,“胡言死水般的生活顿时荡起涟漪,他想了几天未想明白,后来他给那个QQ号回复了一句会去赴约。但是真要去时,他又胆怯了。矛盾纠结了几天后,他把我叫到家里,对我说了这件怪事。我说这事够悬疑的,你准备怎么办?他说自己还没想好。我说你既然想一探究竟,那就去呗,说不定能探出来一些秘密,或许能找到你妻子的死因。他说,我既想去又不敢去,喊你过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下,由你代替我去。你把这个笔记本带上,随时能和那个人联系上。再说,你不是对这类题材特别感兴趣吗?刚开始我觉得他的建议很荒诞,想了一会觉得又不算荒诞了。我不是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吗?如果我去了不仅揭开他的疑团,还能收获一个好的故事素材,这事不挺好。于是我来到这个叫天街的小渔村,等待那个发信息的人。”

三人脸上满是惊诧,姚菲咂咂舌,问,“这个故事还真悬疑,那,你等到人了吗?”

“没有,从胡言留完那条信息,到我来到天街之后给那人留言,直到现在,没收到一条信息。我疑心对方发错了,但胡言坚持认为没发错,有些细节他不愿透露我也不便多问。下午我对他说一无所获,怎么办?他说,你再等几天吧,一周之后等不到人你就回来,就当你去度假了。我说,这几天过得不错,旅馆里结识了几个朋友,大家晚上聚在一起轮流讲故事。他说,既然你在那感觉不错,不妨多待几天。就在要挂断电话时,胡言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关于茵儿的。”

“茵儿平时不喝酒,但有一回却是喝醉了回家,是在他们婚后第一年,所以胡言印象才非常深。那次,茵儿回来比较晚,进家就去了浴室,好长时间没出来。胡言要去卫生间方便,走到浴室门口,听到里面除了哗哗的流水,还有低低的啜泣声。胡言悄悄站了一会,便敲敲门,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不高兴的事了?里面的啜泣声停止了,茵儿说,没什么,很快就好了。十分钟后,茵儿低着头出来,胡言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红了。胡言扳过她的脸说,谁惹你不开心了,说给我听听。茵儿躲开他,说没有,我喝酒头晕先去睡了。”

“胡言继续回书房里写稿,写完已到了凌晨一点,他上床睡觉,发觉身边的茵儿不时地翻身。胡言趴到她耳边说,失眠了?说会话吧。茵儿没作声,胡言又说了一遍,她才幽幽吐出一口气,说,今天晚上几个高中同学说要聚一下,我和他们关系并不密切,本不想去,可架不住他们轮番打电话邀约。我去得最晚,到了那发现哪里是小聚,满满一大桌人,我顿时后悔了,可又不能退回去,只得硬着头皮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一半不是我班的同学,看着倒也面熟,应该是邻班的校友。互相敬酒环节,坐我左边的一个女士笑吟吟地说,你就是茵儿吧,越来越漂亮了,我在家里见过你爸一面,很儒雅的一个知识分子。你长得像你爸不像你妈。我好奇地问,你认识他们吗?她说,是呀,你爸爸从宁夏调回虚城后专程到我家表示感谢,我爸当时是虚城劳动局局长。说完,她还在笑着,尽管笑得也许无意,我的脑子顿时蒙了,表情也僵住了,只觉得她笑容里射出一簇簇恶毒的火焰。我转过脸,强忍着,过了一会去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胡言说,这是为什么呢?你家和她家有矛盾吗?她迟疑着不说话。胡言拥住她说,不信任别人还不信任你老公啊。茵儿转过身子说,我爷爷家解放前是大地主,家庭成分不好,我爸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为了躲避政治运动,主动要求去了宁夏支援建设,一去二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才调回来。爸妈长期两地分居,生活多有不便,我妈一人带着我和哥哥,还要照顾老人。印象中,她加班比较多,晚饭也经常只有我和哥哥一起吃,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简单热一下。那时我上五六年级,哥哥比我大五岁,正上高中,一些事情我从哥哥嘴里影影绰绰听说一点。有时,哥哥会当着我的面骂骂咧咧,说有的女人真贱,我觉得奇怪,不明白他骂谁,也不敢问。后来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听见里屋妈妈和哥哥在小声说话,她大概恳求哥哥原谅她,她也是为了让父亲能尽快调回来才跟那个劳动局局长好的,她发誓自己的心永远在这个家里。哥哥气咻咻地低吼:以后不要再让我撞见那个男人,小心我一刀捅了他。这时我听明白了。我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流泪。我心疼爸爸,这些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可从此我也丧失了面对母亲的能力,感情上再也无法和她亲近。我猜周边几家邻居都知道,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暧昧不明,还有种努力压抑下去的快意。我在家庭的耻辱中长大,男女间的情欲在我看来都是不洁的,我对它充满了羞耻感。”

“胡言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理解,可我们的身体接触是纯洁的啊。茵儿说,是,可那些羞耻感,直到现在还种在我身体里,它一直都在,直到生命终结也不会消失。胡言紧紧拥着她说,那些有毒的过往和阴影,如果不放下它,不丢弃它,你就会被它围追堵截,被它一直控制。如果你自己强大它们就不再是障碍了,尝试下吧。况且,我也不会勉强你的。过了一会后茵儿没再作声,胡言以为自己的劝慰生效了。”

“胡言说,五年婚姻中,这是茵儿唯一一次酒醉后对他敞开了心谈私密家事,后来再没提起过半句,他也再未见过茵儿喝酒。他至今不愿往茵儿自杀这条路上想,但如果真是自杀,那么可以说,他就从未进入过茵儿的内心。说完,胡言挂掉了电话。”

我看着自己面前的手机微微发怔,这个苹果手机是三年前吴茵给我买的,说我经常外出参加活动,要有个像样的手机。

石楠问,“故事完了?”

我说,“到今天没故事了,以后还有什么不好说,你们要不离开旅馆,或许还有机会听到最新故事进展。”

石楠说,“不急着走,我还想听胡言的故事。这个可怜的胡言。”

姚菲说,“我也对他的故事入迷了。”

今晚,我再次假托胡言,把自己的故事撕裂了讲给自己和别人。讲述的某一时刻,发觉心头似乎隐隐明了一些什么,不过仔细去想,还是什么也没有。

其实,在决定要来天街后,我和吴茵的父亲曾有一次会面,在他家后面的公园一角。我没有提及“了了”的留言和要去天街,只是说事情过去两年半了,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如果弄不明白,恐怕这辈子不得安宁。

吴茵去世之前,我和她父亲交流得并不多,反倒是在她死后,我和岳父变得像朋友,但为了避免彼此都陷入悲伤,我们默契地绕开吴茵话题。有时,他也会主动给我打个电话,说我不能总是窝在家里,劝我出去找份工作。

他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男人,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吴茵去世前或者平日里,有没有对您抱怨过我什么?”

岳父说,“没有,我没听她说过你什么,相反,她似乎对你有愧疚,因为没给你生个孩子。以前你不是问过我这个问题吗?”

我说,“抱歉,是我忘了。那么,吴茵上大学时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吗?或是以前有让她难以忘怀的人吗?”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认为没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俩曾就她婚姻问题有过谈话。她直言自己不喜欢婚姻,不愿意结婚。她说,爸爸,就让我陪你变老吧。我说,傻孩子,女大当嫁是人之常情,没有婚姻体验,不算一个完整的女人。难道你从没遇到一个喜欢的、想嫁的男人?她摇摇头。我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我想让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她突然笑了,抱住我肩膀说,我没有任何问题,别担心。要是我真能不担心就好了,是不是,萧耳?”

“谈话是在什么时候?在我们婚前还是婚后?”我小心翼翼地问。

“在你们婚前。”

“和我认识之后,她是什么态度?”

“开始她也不想结婚,后来,陆陆续续读你的小说,她对我说,萧耳挺有才华,小说写得也棒。她还说,爸爸,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心愿是写一部长篇小说,哪怕这部书最终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也很满足了。你们结婚后,客观说,茵儿还是很贤惠的吧。”

我说,“是的,她的确很贤惠。”

我明白他最后这句话对我的安抚用意,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和诧异。要说我一个写稿的穷作者,有什么可让别人利用的?假如有被吴茵利用的价值我乐于成全。可我从没听她提起想写小说,更不要说看到她写了。虽然知道她喜欢看网络小说,但这没能令我把这和她想写一部小说联系起来。

我问岳父,“那您知道她想写的小说写完了吗?”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他又说,“也许写了,不过她没对我说。”

我眼前一阵恍惚,闭上眼睛。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岳父不无忧虑地看着我,说,“都好几年了,你不能总是这么消沉,有合适的女孩就去见见吧。”

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您觉得这很容易吗?”

我当然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曾一度把吴茵的失眠、忧郁看作女人的情绪化。现在想想,吴茵还真不是情绪化的女性,甚至相当理性。婚后半年吴茵表示暂时不想生育,我说这没问题,何时生孩子你说了算。她说到就做到了,我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也并没见她为生还是不生反复纠结过。

今天和昨天相仿,雨下下停停,中午似乎要晴了,可仅过了半小时,雨点又继续滴落。

下午出去转了一圈,阴雨天的渔村,海天一色的混混沌沌,不时散发一股股腥味。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老者,在休闲亭子里长时间练倒立,不知倒立的世界和正着的世界有多大区别。是啊,我为什么喜欢故事?因为故事提供了各种人物的各种人生,各种怪诞和不可思议。可是,面对形形色色的故事,你不要问为什么会这么怪诞、这么不可思议,因为没有答案,没有为什么。而这,恰是最吸引我、最令我沉迷之处。

几人早早吃了晚饭,似乎都在期待又一场故事会的来临。

姚菲问,“胡言的故事有最新进展吗?”

我摇摇头说,“我也在等待,可是没有,今天让你们失望了。”

按照原先约定,我讲完了后,他们三人每人讲一个,今天是老耿。

老耿清了几声嗓子,刚才他喝了一杯白酒,脸微微发红。他说,“大家认识一场不容易,估计你们以后也不会再来天街了。听胡言的故事让我想到了养父和我。水狸这个名字是养父给我起的,我以前的名字叫山娃。养父走那年,我二十五岁。在临咽气前,他让我坐他跟前,对我说了很多,其中就有关于我娘的,他让我不要恨娘。我娘把我扔在天街的第二天,他就在我站的地方等到了一个妇女,那个妇女就是我娘。我娘问他,孩子还哭吗?养父说,怎么能不哭,你心咋这么狠?我娘说,大哥,你别问了,我要有法子能舍得自己孩子吗?我打听了,你孤身一人,手艺好,在渔村受人尊敬,孩子跟着你比跟我少吃苦,我能放心。以后让孩子随你姓,给你养老送终,也算你没白养他成人。”

“养父走了两年后的春夏时节,我坐在大门口织网,老远看见右手边海滩上有个穿绿衣的女人,面朝大海站在沙滩上。后来我回屋里拿线,再到门口时,突然发现女人的身影变小了,我看出来女人是向海里走去,但动作不像游泳。我警觉地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不要乱动。听到我的喊叫,水里的扑打声更响了。我费力把女人拖上岸,女人挣扎着喊叫起来,别救我,你为什么干涉我的自由。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说,姑娘,我家就在那个院子,去换件衣服吧。她没说话,用手指指沙滩上的一个小旅行包。我拎起包,把她拉起来。我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下,换上干净床单、被套,让女人住,自己去了另一个房间。几天中,我没离开过这个院子,我怕自己一旦出了门她再去寻短见,可她几乎不说话。第六天,她开口主动跟我说话:你别老守着我了,自己该干吗干吗去。我没事了,不会再干那事了。我说,真的吗,想开了,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回到家,意外看见屋里、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觉怪怪的、暖暖的,虽然之前也相过亲,可我对女人从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和牵挂。一个月过后,她的话稍稍多起来,一天上午,她洗刷自己的旅行包和衣服,我心里突然感到失落,她这是要走了。没想到女人对我一笑说,我不走了,留下来帮你吧。我吃了一惊,结巴着说,这怎么行呢,你是城市姑娘,太委屈你了。女人有点顽皮地说,给你当老婆,你要觉得不好,我可真走了啊。幸福来得太快了,看着她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笑,心想,养父他老人家临走时说得没错,我水狸这次真交好运了。”

“村民很惊讶我突然得了一个俊俏媳妇,都说老实人有厚福。秀珍安安稳稳跟我过起了日子,我怕她想家,催她经常给家里打个电话,她淡淡地答应,却从不提和我一起回家看父母,我觉得挺奇怪。生完花囡后,她人特别温柔,抱着花囡整天转来转去,嘴里哼唱不停。花囡是我俩的掌上明珠。花囡周岁抓生,一把抓了一只海螺,秀珍说,真是渔夫的女儿啊。然后给我说起她的家,她早逝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哭。我抱住她说,那些伤心旧事以后不要再提,我也不会催你回家了。看看我们的花囡,多好的孩子啊。”

“花囡长到六岁半,暑假过后就该上小学了。八月十六日那天,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暴烈,秀珍去镇上买日用百货,我在家晾晒鱼干,准备卖给城里的超市,花囡和小朋友在海边玩。三岁时我就教会了她游泳,但平时都是在我看管下游水。好一会没看到她回家,我就去沙滩上找。中午的海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到经常和她一起玩的小孩家,问了几人,都说她们刚才在一起玩,后来各自回家了,只有花囡还继续留在海边玩。我顿时焦躁起来,一家家找去。其他村民这时也帮我找,直到把全村都找遍,也没看见花囡的人影。从镇上回来的秀珍听说后,顿时瘫软在地。她知道,这孩子常常趁她不在意,一个人跑到海边游水。我俩连续疯找了几天,然后绝望了。”

老耿声音开始哽咽,说不出来。石楠端来杯水,老耿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喘了几口气。“那几个月我天天驾着船去海里打捞,有天,我打捞上来一只小背心。这个小背心我一直放在床头的小柜子里。头一年秀珍就疯了,我整天胆战心惊,带她看了不少医生。后来,她正常多了,我想等她再有了孩子就不会总想花囡了,可是却总怀不上。秀珍又变得像刚来时那样很少说话,有时一发呆就是半天。她到天街第十一个年头的春天,一天,她对我说,她再受不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海,只要还面对这片海,她就无法从失去花囡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她要去一个没有海的地方。她说,你尽管放心,为了你我也不会再做那件事了……”

“后来,我总在想,我六岁半时在这片海边被养父收养,花囡在同一个海边、相同的年龄沉海离开了我,这都是命吧。可为什么?如果我的花囡活到现在,也是大学生了。现在我越来越像养父了,不仅随了他的姓,还随了他的命……”

听了老耿的讲述,我震惊了,没想到这个老实木讷的渔民,内心隐藏着这么多悲伤,同时也惊讶于老耿的坦诚。

是啊,为什么?可是对命运来说,永远没有为什么。午后曾经困扰过我的疑问,这时再次出现。

老耿停止了讲述,可石楠已控制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姚菲递给她几张纸巾。石楠说,“老耿,你真是命苦的人哪。”

我说,“老耿的故事太感伤,都怪我。” 老耿说,“这么多年我从没把这些事对人讲过,也许,讲出来,心里还好过一些。”

姚菲说,“要不现在媒体上都在流行一个情感倾诉的栏目,听说要找记者倾诉的人可多了。”

我说,“今天大家都累了,赶紧冲个澡休息吧。”

回到自己房间,却没了困意。我从老耿逃离的妻子秀珍想到了吴茵,突然产生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假若吴茵不是跟我而是同其他男人结婚的话,她的结局还是这样的吗?会不会改写?在回忆中我突然清晰地发现,吴茵去世之前,我对文字虚拟世界的关切远超过所处的现实世界,我所谓的执着更像是为了获得外界肯定和赞赏。

大学时我曾有过一次全心投入而最终痛苦不堪的爱情。在我毕业进到保险公司四个月后,女友和我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她的父母认为一个甘心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的人,必定没有出息,她无法违逆父母的决定。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结果,愤愤地想,原来发誓要支持我完成写作梦想、同富贵共贫贱的誓言都是假的。我的爱情大厦轰然倒塌。后来,我衡量和一个女孩能否恋爱的原则,就是她对我写小说的认可程度。说起来,这和萧不韦交女友的原则差不多,只是,我从来认为自己的理由要比他高大上得多。

直到吴茵出现,让我精神一振,她似乎是弥补我过去爱情受挫的礼物,因为她非常看重我的才华,多次发出赞美。不过,现在我竟然无力分辨,当时是自己先动情爱上她,还是因为她对我的文字表现出关切,才令我觉得她格外善解人意、美丽大方。

在短暂婚姻的最后一年,因为发表小说不顺利,我的烦躁、厌倦情绪一览无余,现在我能清晰回想起来,自己在书房一待大半夜、眉头紧锁、满脸自命不凡又怨气冲天的样子。我的情绪影响到吴茵了吗?过去为什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可恶的头疼又开始了。这两三年中,头疼经常发作,如果我能客观一些看待,可以说,这也是导致我无法专注写作和思考的阻力之一。

连续阴雨数天后,天光终于放晴。上午在海滩边上走了一圈,身上出了一层汗。海边有零星几个闲人,这个渔村仍旧是寂寞而安详的。说来奇怪,一周前萦绕脑际的谋划,而今好像飘忽而遥远。我好像有几天没想念“了了”。

我倒是希望自己永远不再想他,可也许过不几天,我又重新陷入过去的模式。不管怎样,在海边的这几天,我在本该无聊的时间不再无聊。那么我就一边继续听故事一边回忆,等待“了了”出现吧。

中午吃饭时,老耿温了壶花雕,四人都喝了些,当然我喝得最多。

石楠才喝了几小口,脸色变得微红,她很感慨地说,“原先以为这次旅行孤单寂寞,没想到这几天过得这么充实。萧耳和老耿讲的故事让人感伤难忘,对我触动很多。我羡慕你们的勇敢、坦诚,同时感到惭愧。今晚,如果大家不嫌弃,我也敞开心扉给大家讲个一直被我禁闭的故事。”说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姚菲向她一抱拳:“非常期待。”

老耿说,“其实石楠是个真爽快人。”

我说,“看来两位女士都做好了今夜讲故事的打算,多准备点纸巾好擦眼泪。”

这顿饭一直吃到两点多。我趁酒意回房间睡觉,醒来竟然过五点了。客厅里,老耿和姚菲在看电视剧。五点半,老耿起身去做饭,我说,“晚饭简单点,准备点酒,但不能喝醉。”老耿一声“好嘞”,回厨房忙开了。

姚菲一边往脸上贴黄瓜片,一边议论剧情。电视剧是重播的《甄嬛传》。我调侃道:“这剧你不都看两遍了吗?还看啊?”

“你不看怎么知道有多好看,我还想再看两遍。”

我坐的方向对着院门。门突然开了,我以为是石楠回来,却进来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直到几人走到近前了,我才看清另外三人穿着警服。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看了看姚菲,发现她神色异常慌乱。

一个制服冲到姚菲面前,问中年男人:“是她吗?”

姚菲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中年男人赶紧摆手说,“不是她。”随即,眼睛把房间扫了一遍,换了一种语气问我,“石楠呢,请问她在哪里?”

我没反应过来,姚菲小声说,“不知道。”

老耿听见声音快步进来,中年男人问,“你是旅店老板?”

“是的,请问您找——”

“我找石楠,她是我老婆,告诉我她在哪里?”男人的表情里有几丝不耐烦。

“噢,是这样啊。她刚才出去了,应该是在海滩上散步。”

一个制服把头一摆,对老耿说,“你带我们去找。”

老耿求助地看看我,我点点头,对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出了旅馆,我和老耿在前面,朝石楠常去的那片海滩走去。事情来得太突然,不知何故,气氛也紧张。想到此,脚步就慢下来。我有点后悔带他们来,但也不能再转身回去。远远看见石楠湖蓝色的长衫,她坐在沙滩上,背对着我们,不知是在诵诗还是在冥想。

走到距离她大概十来米处,我停下,指着湖蓝色的身影,对中年男人说,“她在那呢。”

几个男人缓步朝石楠走去,我和老耿面面相觑。石楠看来很专注,始终背对着我们。中年男人对几个制服做了个手势,大概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他走到石楠身后右侧,俯下身子不知说了什么。

石楠扭头看到他,还有几个制服,顿时惊恐地站起身,她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对男人喊道,“你不可能找到这,不可能找到我。为什么?”然后她朝我和老耿看过来。

让我俩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石楠突然发疯似的向海里跑去,几个男人紧跟着追上去。几十秒的时间,两个制服一边一个抓住石楠的臂膀,把她向沙滩上拖。她的衣服都湿透了,紧裹在身上。她再怎样挣脱都是无效的,因为制服们经过训练的手臂像钳子一样有力。我俩看呆了。

经过我们身边时,石楠满脸疯狂和愤怒,两眼通红。她幽怨、鄙夷地瞪着我们,嗓音嘶哑地问,“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出卖我?”

老耿后退了两步,辩解说,“不是我,我没出卖你。”我也赶紧说,“天地良心,我们都不可能出卖你。”

石楠哈哈笑了两声,在我听来毛骨悚然。

老耿拉住落在最后的一个制服,问这是怎么了。制服把眼一瞪说,“怎么了?你没发觉她有病?她有精神抑郁症,从家里失踪了。她丈夫向当地公安局报案后,一直没发现踪迹。前天,她的手机突然启用。手机定位很容易就确定在你这里了,懂吗?这要是找不到她,万一哪天她跳海自杀,你能逃脱干系吗?回去后她丈夫就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几个人朝停在路边的一辆警车走去。老耿猛然跑起来,对着人群喊道:“她没病,她在这里很好,你们不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那个鬼地方去。不要……”

没人理他,这次连石楠也没了声音。他们上了警车,我看见石楠被两个制服推进警车。车开动了,老耿一屁股坐到了沙滩上。最后,我沮丧地拉起老耿,两个惊魂未定的男人,不知怎么走回去的。

刚进旅馆,我敏感地觉出异样。老耿的百货日用橱柜里,明显空了许多。

老耿大叫道:“不好,遭贼了。香烟、方便面、面包都少了。”我刚劝他冷静下,他又大叫起来:“抽屉里的两千块钱也没有了。”

我快步跑到楼上房间,姚菲的行李箱、东西都不见了。回到我自己房间,我查查钱包,少了两千,还给我留下一千块。看来这贼还有点仗义。

老耿瘫坐在沙发上。我对他说,“不用找了,应该是被姚菲拿走了,她的东西都没了。”我心里明白,她是趁我们都去海滩那会逃走的。但我没说出口。

老耿捶胸顿足叫道,“是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是个尊贵潇洒的女人。真倒霉。”

我安慰他,“钱财是身外之物。想想石楠吧,她的境遇最倒霉最让人同情。”

老耿点点头说,“是,她的命最不济,你说,她哪里像个病人?是不是姚菲出卖了她,为什么?”

我说,“是石楠的手机暴露了她的位置。姚菲即便是祸首也并非故意的。”

看着老耿疑惑的神情,我说,“正如你所说,每个人都各有所难各有所苦。姚菲在逃亡路上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知道这点就行了。”

约定好的今晚故事会,因两个女性的突然离场,黯然中断。我想到了石楠给我看过的那些诗句,它们终将在噩梦中散失所有的珠串。海边几天,实话说,我未看出她有抑郁症,她将把什么样的隐秘故事向我们敞开?姚菲逃亡的下一站在何处?逃亡之路的终点在哪里?这些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我们各怀心事和秘密,偶然相遇,仓促离别。我们是只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可我还是禁不住为她们伤感。

我没对老耿说出的一个细节是:在我们四人轮流讲故事的第二天下午,老耿去超市买菜,石楠打着雨伞去看海,我躲在房间里看小说,客厅里传出电视剧声,而厨房里却有人在打电话。房间紧挨厨房,我知道这里不隔音。刚开始我以为是石楠回来了,听了几句原来是姚菲,尽管声音较低,可我还能听见:“妈,我现在挺好,挺安全。任何人到家里问我在哪,你就说那丫头半年没有音信了,不知是死是活。什么?你说李大头家里人去闹过了?这个混蛋喝死活该,谁叫他好几次要强暴我呢。我从他包里只翻出两万多块,都押到医院给我二哥看病了。他卡里倒是有不少,可也取不出来呀。唉,早知道这样,拿他那破卡干吗呢,弄得自己到处跑到处藏,像个孤魂野鬼。你说我打电话的这个手机啊?你女儿可没那么傻,我这是偷偷用同房间一个女士的手机打给你的,他们都出去了,这会儿旅馆里就我自己,好不容易才逮住这个机会。好了,不说了,别担心我哦。”

声音没了,姚菲用石楠的手机偷打了一个私密电话,怎么也想不到被我听了去。手机通话暴露了石楠行踪,所以,当她丈夫和几个民警找到旅馆来的瞬间,姚菲一定吓坏了,以为自己的行踪也就此暴露,于是赶在我和老耿去海滩找石楠的空当,她飞速席卷旅馆财物逃跑。

梦凌乱不堪,一块块碎片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梦境。但我清晰记得,我又见到了吴茵,还像以前那样。已一年没梦到过她了,这真让我诧异。我对她说,为什么不留下一句话就离去?那个世界难道比这个世界更好?这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原来你并没走,这不,我们又在一起了。她幽怨地看看我说,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呢。说完,她脚步飞一般地跑到了前面,再没转头说一句话。

我从梦中猛然惊醒。凌晨三点,窗户上树影狂乱摇动,海潮的轰鸣声格外劲猛,似乎还隐约夹杂有凄厉哭声。我反复回味刚才的梦,内心一片冰冷。

我度过了意兴阑珊的两天。旅馆就我一个旅客,老耿还在因姚菲和石楠事件无精打采,话也更少。我想逗他开心,想想又放弃了。在我待到第十天时,“了了”的QQ仍死寂无声,我决定再待最后几天,如果三天后仍无音信,我就打道回家。

下午四点多钟,我在海边漫无目的地溜达,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地址显示为北京。我迟疑了几秒后接通电话。一个男士,自我介绍是新兴出版社的编辑罗立波,听声音年纪不老。

我说,“哦,以前我好像没跟你们联系过,也没给你们寄过书稿。”

对方赶紧接过话说,“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说清楚。我是想通过你联系上你们虚城的作者吴茵。书稿上没留地址,我找不到她,只记得她是虚城人,费了很多周折才通过你们《虚城日报》得到你的手机号。你们同城,并且都写作,联系上应该不成问题。”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平静下来对他说,“你算是找对了人,吴茵是我妻子。但是这个电话很不逢时,她,去世两年半了。”

对方明显感到了震惊,停顿一会,他声音低沉地说,“真没想到,太痛惜了。她何时去世的?是病吗?”

“没病,当然,也不一定不是病。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她在虚城护城河最深最急的一段溺亡。我至今不知为什么,是一场意外还是自杀。可是,你找她又有何事?”

那边沉默了几秒后,说,“对不起,我除了感到痛心,还觉得不可思议,在虚城护城河溺亡,天哪,她竟然用了和小说中女主人公相同的自杀方式。她是那么有才华有潜质的小说作者,是我们跟她联系得太晚了。”

心坠落下沉,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还是到来了。我心里打起寒战,说,“我从不知道吴茵写小说,更没看过她的小说。”

罗编辑显然也被惊到了,说,“噢,原来是这样。请允许我从头说起吧。二〇一二年八月,我接到陌生作者吴茵寄到编辑部的一部长篇书稿《冰与火的战争》。作者称这是她的第一部小说,断断续续写了一年时间,非常缺乏自信,恳请编辑老师不吝赐教。三个月后,我看完了这部书稿,当时感觉小说写得大胆另类,语言和叙事都不错。我的初审意见是小说可以出版,但给领导汇报后,领导顾虑小说悲观厌世情绪较重,担心有争议,决定暂时先放下,以后再说。又过了段时间,我打她手机想跟她说说情况,却提示该手机号为空号,感到很诧异。不过我想以后会有机会和她联系上的,可是过了两三年,小说即将出版,本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料等来的是这样一个不幸消息。”

在他停顿的瞬间,我问,“那么现在怎么又把书稿重新提及了呢?”

“今年三月,我在北京书展上看到某出版社推出的一本畅销书,但说实话,该书比吴茵的小说文字差了一截。回到社里,我把那本小说送到主编桌上,对他说,吴茵的《冰与火的战争》比它强多了,您再重新考虑下出版问题。主编沉吟了片刻,说,那好吧,你是责编,把你修改后的小说送给我看。这样,我就开始了对《冰与火的战争》书稿的编辑工作。我修改了三稿,待到自己读着觉得妥帖之后,把书稿报给了主编,编委会顺利通过,随即排版、设计封面。但遗憾的是,这样一个好消息我却无法告知吴茵,打听了北京几家杂志社编辑,都说没见过这个作者名。我现在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吴茵在当时写给我的信中隐约透露了自己的抑郁和厌世,但写作《冰与火的战争》的过程给予了她无与伦比的激情喜悦,写完《冰与火的战争》,她的俗世任务也业已完成。她为什么要自绝而亡,虽然不敢贸然判断,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一点。”

我调整了下呼吸,说,“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好几年。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你能把吴茵的书出版。但是,我要给你们提个要求,唯一的要求,你们不能以吴茵用了和书中女主人公相同的自杀方式作噱头,为新书做宣传,不能过度解读这本书的私人化经历,这毕竟仅是一部虚构小说,以你们文化人的良知,去为一个逝去的作者做本书吧。”我的话没什么破绽,但也承认,其中不乏维护吴茵个人自尊的成分。

他说,“那当然,这点请您一定放心。吴茵署的笔名叫梦音无,您觉得还要换个名字吗?”

我说,“那倒不必了。谁在乎梦音无是谁?再说,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出版才是对她的最大尊重。”

“今天非常感谢你,另外还需要给我提供一个银行账户,下月新书出版上市,我会及时把版税打到你账户上。”

我说,“过两天给你提供一个吴茵父亲的账户。这笔版税打给他老人家吧,到时我会给他解释。”

他说,“好的,以后常联系。”他再次感谢我。我没告诉他自己跑到一个偏远小渔村干什么。

罗立波的来电如石破天惊,上天对我这个写了十余年虚构文学的人开了个莫大玩笑。放下电话,心头既混乱又感觉空茫一片,好像过去的生活、婚姻全都不曾存在过。可是,仔细想想还是能找回一些记忆印痕,吴茵的确喜欢读小说,对网络小说尤其入迷,也会和我交流看法,然而对她何时写作《冰与火的战争》,在哪里写的,我没有一丝印象。总起来说,她是一个各方面还算正常的女子,除了对夫妻性事比较冷淡。

罗立波的电话印证了好几个事实。

回到旅馆,暮色已经很暗,老耿做好了饭等着我。我说,“一起喝杯吧,明天我就要走了,今晚订火车票。”他略微有点惊讶,问,“你不是说还要再待几天吗,这么快就走?”

我拍拍他肩膀说,“老哥,我不准备再等下去了,不需要了。你是个实在人,我知道那天你讲的,都是自己真实又惨痛的故事。对不起,我没你这么诚实,现在我告诉你,我那哥们胡言的故事,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来天街本来想等一个人,可是现在看来等不等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这次轮到老耿安慰我了,他拍拍我肩膀说,“兄弟,如今我明白了,没有一个人活着时没痛苦。以前我非常恨我娘,等我知道她心里比我更苦时,就再不恨她了。你看我现在,天天守着这片海,哪也不去,其实是守着我的花囡呢。以后等我死了,就让人把我的骨灰抛到大海里,去和花囡做伴。兄弟,回去后,一个人也得好好过,别老是折磨自己。”

给老耿也斟满一杯酒,我一饮而尽。

我订上了一张明天晚上六点半的返程车票,随后开始逐一检视电脑里的文档。

有个网络小说文件夹,当我把所有小说比如《步步惊心》《甄嬛传》《盗墓笔记》等都点开后,发现《如懿传》文件夹里还有一个文档,没有汉字标题命名,只有拼音bh,好奇心驱使我打开文件,心瞬间提了起来,这正是我要找的《冰与火的战争》小说原稿,作者署名梦音无。小说并不太长,十八万字,几个小时就能读完。

我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在读《冰与火的战争》这部小说时的心情,凄美、热烈、怪诞、震惊、压抑、悲恸,但又不止于这些。

小说内容大概如下:

女主人公朵云从小温顺、秀丽,人见人夸,却在十二岁那年受到性侵犯,侵犯者是同院一个比她大几岁的高中男生李数,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屈辱从此埋在了朵云心中。在自己家中,她还亲眼目睹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偷情,数年后这个男人将远在内蒙工作的朵云父亲调回虚城。后来,由于大院拆迁,所有人家都搬走了,朵云也终于逃离了这个带给她太多噩梦的地方,考上厦门大学。

面对校园里众多男生的热烈追求,朵云一个也看不上,却独独钟情于一个比她高一届的学姐莫黎。但当朵云终于战栗着向莫黎表白了情感,却并没得到莫黎的回应,莫黎只把她当作可爱的妹妹,劝她找个心仪的男友,朵云失落至极。一年后,莫黎考到北大读研,朵云却接连两年都没考中。莫黎如愿考上巴黎一所大学的博士生,眼看莫黎离自己越来越远,朵云痛苦万分地返回家乡。

得知她回到虚城,李数对她展开热烈追求,朵云狠狠诅咒,你肯定不得好死,李数说,你越诅咒我我越要定了你。没出一年,李数和几个朋友自驾到西藏旅行,突遇暴雪,翻到山沟里车毁人亡。自己的诅咒一语成谶,朵云陷入长久的自我谴责和抑郁中。

经人介绍,朵云同一个写小说的青年相识。原本无意进入婚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需要在其影响下完成一部小说,这对她非常重要,有生之年,她必须完成它。

在与莫黎分别十年后,朵云终于等来一个机会与她在海边渔村重逢,这一周时间,朵云倍感珍视,但莫黎的男友几乎每天都在催促莫黎回去。朵云怀着眷恋和怨恨的矛盾心结与莫黎再次分别,却不知下次重聚会在何时。

从天街回来后,朵云内心对丈夫积压的愧疚越发深重,他不仅接受了她不想生育的要求,还要承受她的抑郁和性冷淡。虽然他并无抱怨,但朵云看得出,在这个婚姻里他并不幸福,特别是婚姻最后一年,她明显感到,他其实是用意志在强力掩饰他的烦躁和麻木。

在多重精神煎熬中,朵云开始了《冰与火的战争》小说的写作。用了一年时间写完书稿,她又修改了数遍,然后将书稿寄给北京一家出版社。几个月后,朵云自沉于护城河。

必须承认,吴茵的这部小说的确吸引人,比我读过的不少所谓名家的小说还要好。这时,作者丈夫的身份已从身上脱离而出,我得以用一副专业阅读者的视角看待这部完全陌生的小说。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有朵云的一段独白,在我看来,这独白无疑就是吴茵的遗言了:

对他人的爱或早或晚都会幻灭,何不以全部的温柔和力量爱自己。这样的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可是,我要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力量爱上自己,况且爱自己的什么呢?是那一副早晚腐朽无异于常人的躯体?是丰饶高贵到不会被任何事物污损的内心?还是精密完美能勘破人世所有苦痛的大脑?在现世,我拥有唯一可自夸的能力,是做一个敢于自毁的人,这并没那么难,不像你们想的那样难。你们之所以觉得那太难,是因为你们不敢放弃所有。你们只会站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指责、嘲笑或偶尔同情下自毁的人、没有力量爱自己的人,譬如我,譬如我爱的伍尔芙。自然,我身边也会有人因我痛苦,我能想到他们是谁,他们的痛苦有多深,但终究,那是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想到这,我有种终得解脱的释然,三十多年中我从未拥有过此刻的解脱。此刻,我是自己的帝王,不再有任何人能夺走我的意志……

其实,就在我来天街的前一天,曾接到吴茵父亲的电话。他语气迟缓犹豫,说自己想了好久,觉得还是应该同我谈谈,有些事不应再瞒着我。

我说是关于吴茵的吧。他说茵儿上大学时一度抑郁,精神异常,曾有自杀端倪,被及时发现。他们父女谈过多次,每次她都说,爸爸放心,我以后不会那样了,真的。他一直担心,直到她结了婚,他才渐渐安心。

可当我问他吴茵为何抑郁时,他却说自己至今不清楚具体原因。他随后叹息两声说,连他这个父亲都从来不了解女儿,更何况是我了。

沉默了一会后,他挂掉了电话。我对他电话内容稍稍感到意外,但明白老人的善良用意,他是要让我摆脱自责感,开始新的生活。

是的,有些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能重新开辟航线,而有些人则永无可能。吴茵永远看不到自己费尽心思写的小说出版了,我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来得及,去体察一个生命的彻骨寒凉和无边黑暗。

凌晨感到口渴难受,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时,笔记本上发出的嘀嘀声,将我惊得立刻困意全无。我一步冲到电脑前,戴上眼镜。

天,是“了了”。

“了了”在一个小时前留言:现在才看到你已去天街的信息,非常抱歉。前段时间因我的QQ被盗号,一怒之下把它卸掉了。今天才装上。记得后来我又给你留言今年夏天去不成天街了,难道你没收到?太怪异,估计还是电脑问题吧,害得你一个人跑去了,再次道歉。改变计划的原因是,五月底我去了丹麦做访问学者,为期一年,回来会写一本《丹麦文化印象》。这些年在国外转悠的时间居多,没跟你联系有各种原因。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想写一部书,不知写得怎样了。我想,我们一定还有机会重聚的,等我们重聚的那天,希望你还保持着当年大学女生的纯真。

我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这个初夏荒谬极了,最近几天到达顶峰。就在我已经不再等待、不再需要“了了”时,却突然收到一条这样的信息。回想起来,这两天发生的事虽然比小说还有戏剧性,但毕竟因果俱全,只是恰巧赶到一起罢了。

在黑暗中坐了两个小时,吴茵去世前不久说过的一些话,这时很清晰地浮现出来:“萧耳,你相信吗,如果有来生我最想做你的女儿、兄弟,而不是做你的妻子。如果有来生,希望你只记住我的好和纯真。”“也许只有小说能穷尽爱情种种,可现实却远不能及。所以,我喜欢小说中的爱情远甚于生活中的爱情。”现在听来,句句都是谶语。

实在地说,“了了”并没给我开玩笑,那么,是什么在左右最近这些天来我的行动和情绪?在我们每个人的天性中,对他人的秘密几乎都抱有超乎寻常的好奇和窥探欲,天街之行就是被此欲望催化的一趟发现之旅。不曾想,我自己隐藏在日常中的秘密,也一点点浮了出来。

小说《冰与火的战争》距离吴茵心底真实的秘密,还有多少距离,已经没人知道了。我想,吴茵是希望把她最后的秘密带走的。

早晨八点多,吃完最后一顿饭,我就算结束了天街之行。收拾好行李,我将笔记本上的QQ卸载完毕,删除了所有文件,然后拿着电脑去了海边。来到一处无人海岸,海水蓝得发黑,让人恐惧,岸边岩石高耸峭立。一条亲水观光通道悬空直向大海探去。我走到栏杆边上,再次用手抚摸了一会电脑光滑的朱红色机身,随后手一松,让它直直地落进脚下深渊,入水的刹那,只激起一团白色泡沫。

永别了,秘密。

把我送出旅馆,老耿又陪我走了几步,看得出他的留恋。过不了几天,渔村就进入旅游旺季了,他的旅馆将住满游客,也许他很快就把我们这几个人忘记,这对他当然不是件坏事。

睡思昏沉中,北去的火车夜间穿过一个个陌生站点。火车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哐当声,窗外除了漆黑的夜,还是漆黑的夜。

这个夏天在天街的故事很快成为过往,我,老耿,石楠和姚菲的故事还都会继续,只是继续的方式和内容绝无雷同。关于生活,我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预测不出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中年和老年,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胡言为主角的小说将在我笔下延展跌宕下去,胡言没准就是我,但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群人。说起来,这又有多大区别呢。

陈融,出生于新疆伊犁州奎屯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个人小说集散文集多部。小说散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湖南文学》《长江文艺》《清明》《作品》《福建文学》《雨花》《广州文艺》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在省级及全国文学评奖中获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