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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寒郁:鬼爷(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 | 寒郁  2019年12月16日09:01

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有的人、有的事让人记忆很深,所以即便鬼爷殁了多年,一想起,觉得他还是吧嗒着旱烟袋,小眼睛悠远地眯着,夕阳打在身上,精瘦精瘦的,满身涂着古铜色,静默地蹲在那儿,像尊雕塑,只旱烟袋冒着烟,袅袅的。一晃眼,一切仿佛就在跟前。

人都说鬼爷这个人独。独的意思是孤倔、独自、孤寡,鬼爷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离群索居,而且枝叶有刺,别人难以接近,他也不大愿意周旋那些人情客套,像块石头一样在黄昏里独坐。人们路过,问:“鬼爷,吃了没?”石头轻微动了动,吐一口烟,烟雾飘散,鼻息里“嗯”一声,就算回应。路人见惯不怪,悄然走开。

怎么说呢?村人对于鬼爷,有点既尊重又躲闪的意思。这两种情绪都来得隆重,所以平常的时候,很少见大人们和鬼爷走动。鬼爷也自觉,知道自己的身份让常人避讳,不怎么受活人欢迎,就几乎不往人场里去。整日里生火做饭、洒扫收拾,一个人过活,倒也自得其乐。

我们小孩子远远地见了他,猛地可是要被小小惊吓一回的。鬼爷会突然朝我们跑几步,龇牙咧嘴,两只瘦大的手做出抓捕的姿势,很凶恶。我们便呼啦啦跑了,跑一段回头看,鬼爷站在那儿,眉眼平和,正冲我们笑呢。这个小游戏活泼了许多孩子的童年时光。当然,这小把戏也只有鬼爷做出来才有威慑力。

因为鬼爷是挽棺人。

家里有老人殁了,孝子戴一顶白帽,来到鬼爷屋里,行个礼,将跪时,鬼爷便支过去一把凳子,嵌在对方屁股边。孝子便掏烟,鬼爷接过来,仍抽自己的旱烟袋,抽完一锅子,在椅子腿上磕磕,淡淡地说:“知道了,回吧。”来人便起身,临走又躬身到底:“爷您多费心。”鬼爷不迎不送,眯着眼,似乎没睡醒。也不看刚才孝子屁股坐热的地方留着的一抹红。那是红纸包着的一点孝敬。

见惯了生老病死,那点事在鬼爷这里已经云淡风轻。孝子回去得踏实,有鬼爷主持,这丧葬稳得住势,吊唁、宴席的人事安排,挽棺、入土的规矩,一切都会有条不紊,让孝子贤孙放心。

鬼爷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有几个朋友,有个相好。有的短暂,有的长久。

他原有个朋友老赵,隔壁村的。老赵杀猪,刀进血出,飒然生风。但是生活过得也不行,那时候,周围民穷,除下年节,谁舍得吃肉?后来才渐渐好了,待宰的猪栏里不曾空下。

老赵下了市,常找鬼爷喝酒,趁手拎一副心肝下水之类。鬼爷在灶下收拾,不大会儿工夫,端出一碟花生豆、一盘卤肉、一桶散酒,两个人相对而坐,平分一桌缄默。偶尔老赵熬不住,会唠叨几句家里婆娘的混账事,无非是孩子多、挣不来钱、婆娘冷嘲热讽不给好脸。老赵说着,叹一番气:“不如三哥你啊!闷了,找找齐庄的小寡妇。闲了,喝喝酒,一个人,快活适意!”鬼爷“嘿”一声,酒杯倒满,举到黄牙跟前,吱儿一声,喝得又恣又悠。“急什么,你翻个好儿的日子在后头呢。”老赵得了安慰,有了点苦黄的笑色。继续喝。到天擦黑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赵抹抹嘴,胳肢窝照旧夹着油腻腻的屠刀,晃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后来老赵的生意日渐好了。肉咣咣剁下去,钞票哗哗聚过来,收了案,红的绿的往婆娘那里一甩,便溅起婆娘一脸的灿烂。妇人噗地啐一口唾沫,叉开手指,眉开眼笑地细数。瞥眼桌上,热腾腾的可口饭菜早已摆满。老赵很感慨,钱真是好东西呀。有内在的得意衬着,老赵声色便壮了,接过邻人敬过来的烟,看了看,撇在耳朵上,换成自己的牌子,回敬了一支。对方笑逐颜开,还没笑满,老赵道:“兄弟,你以前不说你家茅厕也比我家灶台干净吗?”老赵孩子多,婆娘之前也疏懒,穷得很不体面。邻人听了,急促地红着脸,吞咽着喉结,赔着笑:“嗨,哥,我喝多了胡吣呢,胡吣……”老赵裹裹大衣,豪壮地走开。

还来找鬼爷喝酒。间隙里,话明显稠了。当然是老赵在说,鬼爷旁听。老赵心内一日日添砖加瓦憋着那么多喜悦,喝了几口酒,没办法不说:盖了小楼,飞檐翘角,朱门深院;娶了儿媳,亲家显贵,门当户对……老赵急于分享,桩桩件件,都能显摆半天。对鬼爷的酒也不满意了,自带了一瓶汾酒,鬼爷喝了一口,说喝不惯,仍喝他的老散装。怎么说那塑料桶在精致的瓷瓶跟前,都有了寒酸相。烟也是,以前老赵捉起鬼爷的烟叶袋子,卷一支便吞吐起来,现在换了过滤嘴的纸烟。在桌子上,话语的流向,气氛的浓淡,渐渐地,老赵自领了主动权,对鬼爷的生活也开始信口点评:“三哥,要我说你和齐庄那娘们再野下去,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是个事……”鬼爷截断:“喝酒,老赵。”老赵耸耸鼻子,酒糟鼻烂红,泛着油光,筷子在卤肉里扒拉了一圈,也没挑出一块中意的,很嫌弃了。“算了,以后不吃这些下脚料了。”抽了支烟,才笑道:“可能杀猪时间长了,再好的肉我也能吃出猪屎味。”

一句话败足了鬼爷的胃口。

老赵下次就带了野味。开始还好,野兔野鸡之类,后边口味就愈刁,斑鸠、黄雀、鹌鹑……一堆死的活的扔过来,要鬼爷整饬拔毛。那些鸟,大多还有点残存的活气,临死前,扑棱着,绿豆眼滴溜溜转,带着无辜而迷茫的气质。鬼爷拔着拔着就伤心了,摊了手,叹了口气。老赵和镇政府后勤新通了关系,供应机关食堂的肉品,人逢喜事,犹自滔滔。一瓶汾酒已然见底,酒兴正浓,摇摇酒瓶,没了,老赵掏出一把钞票,点出两张,把于鬼爷:“老三,去买一瓶来,剩下的你留着!”

鬼爷“嘿嘿”一笑,看了一眼老赵,又一笑,出去了。

下次老赵再来,见门上新贴了一副对联:

算你有万贯财,不分与半毫,我何必低头哈腰

纵我时命不济,出屋寻乞时,不至你门口便是

老赵笑笑:“这老孤寡,不识逗!”慢慢就不来了。

鬼爷还有一个烟友,老宋,知道鬼爷和老赵相交得好,一直隐隐嫉妒。这天二人抽完一袋烟,老宋笑嘻嘻的,随口问道:“三哥,最近没见老赵来喝酒?”

鬼爷看看落日,又看看树下的鸟毛:“不喝了。话多。”不知是说老宋,还是说老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