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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12月/上旬|付小平:流水清音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12月/上旬 | 付小平  2019年12月16日16:53

1

布去部队当兵,离开米水寨之前,对父亲昂德水说:“我再也不回到这个令人厌恶的鬼地方。”随即,布找出更多理由,来夸大他对米水寨的怨恨,最后他说:“我烦透了他们家。”

“他们家”,父亲当然知道布的所指,就是岳先生家。岳家在米水寨是大户人家,岳先生三个子女,长子在省城机关上班,老二有钱,在县城开一家装修公司。唯一的姑娘霓衣,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所以,作为这个土苗山寨里为数不多的几户汉族人家,岳先生能在米水寨横着走路,指点江山,横挑鼻子竖挑眼。布每次在寨子里遇见岳先生,总会刻意避开。他看不惯岳先生目中无人的样子,却又对岳先生无可奈何。要命的是,岳家和布他们家是邻居,逢年过节的时候,岳家的子子孙孙回米水寨来团聚,他们家就像开庙会一样热闹。

而布的家里,除了父母就是布,再也多不出一个人来,说白了,就是冷清。

岳先生家的房子,在米水寨最为豪华气派,三层别墅,老二亲自领着施工队回来装修的,整得像城里的宾馆。而布他们家,一排三间吊脚楼瓦房,祖上留下来的,已然算不清有了多少年头,勉强能遮风挡雨而已。两家的房子挨在一起,整个气场就被岳家收了干净。

米水寨的人们送布远行,敲着锣打着鼓。镇政府的丰田越野车给布带来一套没有领花肩章和帽徽的绿色军装,还要载着他去县城,再交给由部队上的人接走。如此,不仅仅是布和他的家人受宠若惊,整个米水寨的人,都表达了他们的羡慕。唯有岳先生不屑:“也就能坐这一回公家的车。”

岳先生这句话,明显是说给昂德水听的。在米水寨,所有人都对岳先生尊重有加,唯有布一家人对他视而不见,尤其是布。布的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岳先生见多识广,更何况他做了几十年教书先生,心中揣着一面镜子,能照明白布的心思,他知道布其实是自卑,是用傲气来掩盖自卑。现在布当兵离开了米水寨,米水寨敢于轻视自己的人走了,他竟然感觉到了失落。

岳先生这句话里表达出的轻蔑和傲慢,激怒了昂德水。若是岳先生私下里说这话,也就算了,可恨,这话是当众讲出来的,明显就是拆台。昂德水不愿意忍气吞声,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这样隆重的场合,是因为自己家的喜事。于是昂德水说:“我们布也是去吃皇粮的好么,当然要坐公家的车。”

岳先生吐出一串烟圈,慢慢悠悠地说:“吃过几年皇粮,还要回到米水寨来,命。”

2

布一直在寻找一个远离米水寨的理由。如今去当兵,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算得得偿所愿。

连续三年参加高考都名落孙山之后,布终于偃旗息鼓。布在县城读了五年高中,让家中的积蓄像水一样流走。甚至,昂德水早早给他自己和老婆茶姑准备的两副红杉棺木,也换成布在县一中的学费和饭钱。

米水寨的人看不惯布把书念到这种地步,很是为昂德水抱不平。“瞧瞧,那个宝贝把你们家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布自己也意识到,这书若继续念下去,那就是不孝了。米水寨一百多户人家,除了岳先生家,别家都不富裕,但真正穷得家徒四壁的,也就只有昂德水家。究其原因,一个是昂德水的老婆,茶姑,肚子里怀着布的时候得了抑郁症,还有类风湿关节炎,需要长期服用药丸,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一笔特别狠的开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供布上学,虽然布终究是没考上大学,但钱没能少花一分。

为此,布对他对他的父母,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何况,从血缘关系的角度讲,布并非昂德水的亲生儿子。茶姑年轻的时候,是米水寨出了名的美女。按说,美丽的茶姑,怎么也不会嫁给穷得叮当响的昂德水。当年米水寨来了一支省地质大队的勘探队,他们需要一个炊事员,于是相中了开朗漂亮并做得一手好饭的茶姑。一年后,地质勘探队的人离开,茶姑便少言寡语了。不久,就见茶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茶姑的父亲是一个勇猛的猎人,在他被寨子里的流言蜚语激怒了,举起火枪,抵到姑娘的脑门子上,要她交待,肚子里的货是不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地质专家种下的,如果是,他一定带着猎枪去省城毙了那个人。茶姑只是掉眼泪,既不躲闪父亲的枪口,也不交待是谁造的孽。

砰。猎人的枪响了。没有人死在枪口下,猎人只是朝头顶开了一枪,把他们家的瓦片轰出了一个窟窿。这时候,昂德水站了出来,他告诉猎人:“我是害茶谷的罪人,要么你一枪打死我,要么我带你姑娘走。”就这样,茶姑成了昂德水的女人,也从此成为一个沉默不语的女人。布出生的那天,猎人带着他的狗和火枪到森林里打豹子。结果,狗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猎人却没有回来。正应了米水寨那句老话,会游泳的被水淹死,猎人终究会掉进他的猎物嘴里。

但是,流言并未就此终止。直到布出生了,几年后上了学堂,在与少年们干架的时候,别人仍然骂他:“野种!”

布成了寨子里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原来自己是一个野种。

这是布的七寸,只要别人骂野种,他马上会落荒而逃。在米水寨,和布一起长大的少年们,几乎都骂过他是野种。唯有霓衣,永远是维护布的,她冲出来与他们对骂,激烈的时候甚至会动手。因此布对霓衣充满感激,她是他小时候唯一愿意走近的伙伴。

有一次,布听见霓衣遭到她父亲岳先生的训斥:“你维护布,说明你心地善良。但是我不允许你和他走得太近,你看,他多脏啊,难道你不怕他身上的虱子和跳蚤会爬到你身上来?”从此,布与他唯一的伙伴霓衣刻意保持着距离。

3

米水寨三面环山,延绵的山峰挤压出一个逼仄的峡谷。一个山洞里流出一股米汤色的水,在这个峡谷里穿行,流成一条小河,这就是米水河。一百多户人家的吊脚楼房子,在米水河两岸一字排开。这就是米水寨。

米水寨太小。谁家男人摸了别家女人的乳头,哪个小伙子与姑娘有过一次幽会,无需一袋烟的工夫,就能传遍整个寨子,然后演变成数十个版本,被大家津津乐道。谁家放一挂鞭炮,谁在河岸上唱一首山歌,整个河谷都有回响。

虽然布没考上大学,却是长过见识的。首先,与米水寨一比,县城就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不仅热闹繁华,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管布从哪里来,没有人管他是不是野种,没有人歧视他、嫌弃他。

那些已经上了大学的同学给布写信,告诉他外面的世界远比想象的要大。他也看见了米水寨有几个去沿海城市打工的青年,几年后衣着光鲜地回来,还带回来浓妆艳抹的女人。于是布蠢蠢欲动,他觉得米水寨就是一只笼子,是能困死他的笼子,他必须要逃出去。尤其是每次看见岳先生,布就对米水寨充满厌恶。

布对父母说:“我们去县城吧,哪怕只是小县城,也比这里好了一万倍。哪怕我们去大街上蹬三轮、擦皮鞋,去餐馆刷盘子,也会比在米水寨活得好一万倍。”

对此,昂德水不置可否。问题出在的茶姑身上,她不仅自己不离开米水寨,也不允许丈夫儿子离开。自从那个地质专家渺无音讯,她便知道城里人有多么不可靠。她说:“我还不如去死。永远不许去城里。”

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表态,让他们父子谁也不敢胡来。后来茶姑真的死了。她用一根草绳把自己悬在房梁上,结束了阴郁的生命。昂德水惊叫着,把茶姑从房梁上取下来,他的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他抱着茶姑的尸体呜呜啦啦哭起来,孤独得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这个女人太可怜了,来世她会是一个幸福的人。”一个留着长长胡须、身穿黑色长袍的老者这样说。老者是寨子里的道士。他主动请缨,为茶姑做道场,来超度她飘浮在空气中的灵魂。道士向昂德水和布打听茶姑的全名,他要给茶姑写一篇祭语,下葬的时候用烛火烧掉。

父子两人摇摇头。

他们竟然不知道茶姑姓什么。整个米水寨的人都不知道茶姑姓什么,只知道她叫茶姑。当年,猎人带着一支火枪,一条猎狗,和他十岁的女儿茶姑,从四川逃荒来到米水寨。许多年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猎人赠送的山珍野味,却从来没有人打探过这个外乡人姓甚名谁。

来历不明的母亲死了,布觉得米水寨这个牢笼已经困不住他了。他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通往光明的门。布在他的母亲去世两个月后,也就是2003年秋天,通过了征兵的体检和政审。

4

运兵的大巴车,在山路上爬行了一天一夜,终于驶出了武陵山区,沿长江岸边继续向前。过宜昌后,群山不见了,森林不见了,悬崖不见了,吊脚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湖泊密布、河网交织,望不到尽头的水稻、油菜、棉花。布从未见过如此开阔的风光,目之所至,一切都让他豁然开朗。

布和另外二十来个新兵,被送到了江汉平原某个县城的武警中队。初来乍到,布认为自己加入到了一个新的温暖的家庭。中队长、指导员、排长、司务长这些干部们,威武而正义。士兵们之间友爱和平。新的环境,对布来说,一切都是新鲜而且满足的。

布迫不及待地把一路所见及在新环境里的惬意感受,写成满满三页信笺,寄给了父亲。之后,他觉得还应该给霓衣也写一封信,虽然从他去县城读高中之后,就只见到过霓衣一次,但他觉得现在自己有资格和霓衣交谈了,她是教师,我是军人,我们是平等的。

给霓衣的信和此前写给父亲的内容差不多,不过最后他多写了一句:我们部队,五湖四海来的人聚在一起,大家彼此不问出处,不分贫富贵贱,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亲如一家。

布故意多写了这些话,其实就是想多表达一层意思,有点小怨气也有点小炫耀的意思——我找到了尊严,再也用不着忍受米水寨人的轻视了,尤其是你们岳家人的轻视。

父亲那边没有动静,倒是霓衣寄来了回信。布最好奇霓衣的信里会说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笺,发现整封信只写了四个字:期待再见。

这让布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多一个字都没有,没有顶格称呼,没有问候语,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那清新飘逸、风姿翩翩的四个字。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

在县城读第二个高三的时候,霓衣曾经去学校找过布一次。那天下午,布下课后去食堂,霓衣站在食堂门口的香樟树下向他挤眉弄眼。布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他不清楚霓衣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霓衣向他招手,他依旧不敢动。直到她大声对他说:“过来!”她一开口,他更加怯懦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于是霓衣向他走来,说:“走吧,我请你吃饭。”霓衣用瘦弱的肩膀撞了一下布的手臂,然后径直走了。

布分明感觉到,霓衣身上的清香,钻入了他的鼻孔,浸入了他的肌肤。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霓衣的步伐。

自从初中毕业以后,布就极少见到霓衣。岳先生做了几十年教师,得到政策关照,子女可以降分录取市里的师范学校,于是霓衣初中毕业就去到市里读中专。每年寒暑假霓衣才会回到米水寨去,这时候的布多半是闷在家里复习功课,极少抛头露面。偶尔他们可能会在寨子里遇见,但布只要一看见霓衣在哪个地方露头,他便会不动声色地避开她,就像避开她的父亲岳先生那样。

时隔几年,布和霓衣再次碰面,坐在县城一家小饭馆的时候,霓衣已经是一名人民教师了。在布读完第一个高三的时候,霓衣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镇上的小学教书。不用说,布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彼此的差距,霓衣有了她的工作,从此生计无忧,即便是将来出现什么变故,她还有她的父亲和哥哥们为她遮风挡雨。

“我来参加县教育局举办的一个学习培训会,顺便来看看你。”霓衣说。布点点头,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她的话头。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布借着侧身给服务员让位的机会,看了霓衣一眼。

她太美了。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就爱上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霓衣,管她父亲是谁。

可是,仅限于此。

他绝不能放纵自己去冒险。那么,沉默和回避,是最好的克制。

整个一顿晚餐,布是在低着头的状态中吃完的。就连霓衣给他递过来一张餐巾纸的时候,他也未敢抬头。“你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呀?”霓衣笑着问他。在布看来,霓衣的笑,和问话,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他说:“我害怕你,害怕米水寨所有的人。”

霓衣笑着说:“可怜的自尊心,你这个胆小鬼!”她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布的衣兜里。布像触了电似的浑身颤抖,他迅速掏出钱来还给了霓衣,愤怒地说:“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以后不要来看我!”

布没有给霓衣再说话的机会,像一阵风,逃走了。

5

一段时间之后,布对部队的新鲜感消失殆尽,他发现,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和期待的那般美好。站军姿、队列、体操、擒拿、散打对抗、各种中长距离的武装越野、战术、实弹射击、野外生存,这些科目全部都有严格的达标成绩,必须人人过关。每一项训练都是魔鬼式的,任何一项训练科目不达标都会受到严厉批评甚至惩戒,那些曾经对他们笑容可掬的指挥官、班长和老兵们,立即换了脸色,让新兵们的自尊心碎落一地。

有的新兵受不了束缚和考验。开始有人夸大身体的不适,以成为躲避训练的病号。甚至有人开始哭哭啼啼,有人骂骂咧咧。有一个沿海城市来的新兵,竟然当了逃兵,他被老兵们从火车站拦截了回来,被中队关了三天禁闭。

布不想被批评惩罚,更不想当逃兵。米水寨山里出来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要想彻底脱离米水寨,就必须在部队干出一番宏大的事业。最好是有机会读军校,上了军校才能提干而留在部队。即便是上不了军校,那也得在义务兵役结束前,想办法转为职业士兵。即便将来离开部队,职业士兵也能够享受转业安置的政策。

要想提干或者转为士官,前提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那么就要在各个方面都做到最好。速度训练项目他要做到最快,动作训练项目他要做到最标准,体能训练项目他要做到最持久,射击训练项目他要做到环数最高,理论学习项目他要学得最深入。别人休息了他还在练,周末或者节假日别人请假去城里逛街,他还是加班加点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布的训练成绩逐渐提升,虽不能做到出类拔萃,但好歹能与大部分战友齐头并进,不至于拖大家的后腿。

布的努力,班长和老兵们看在眼里,他们为布竖起大拇指。每个月评选训练标兵,布的名字都会被班里报到队部。布经常受到中队领导的表扬,要求大家向布扎实苦干的精神学习。

布甚至受到过一次嘉奖。那是在一个周末,他在拳击房里练散打,被上级支队来视察的领导看在眼里,领导对他周末也苦练本领的行为给予了赞许。支队领导离开后,中队立即签发了对布的嘉奖令。布为此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虽然在立功受奖的排序中,嘉奖的级别是很低的,中队就有权签署嘉奖令,但嘉奖是可以记入档案材料的,这对他的履历记录十分有利。这是布进入部队后的第一笔有价值的收获,同时还给支队领导留下了好印象,自然值得铭记。

6

一年之后,布回到米水寨探望他的父亲。

这一年来,布每个月都给昂德水写信,问候父亲,关心家里的情况。可是,从没接到昂德水的回信。他开始心里不安。2004年那会儿,米水寨少有人使用手机,只有岳先生家装了一部有线电话,如果要与父亲通上电话,就只能求助于岳先生,布断然是不会这么干的。于是布向部队请假,管思想工作的中队指导员说:“你父亲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有事早就通知你了。最好不要请假,不需要请假的事情执意请假,耽误了训练和执勤,这样会影响你的晋升。”布认为指导员说的不无道理,两相权衡,他放弃了请探亲假的念头。

不久布接到霓衣的来信,那是霓衣写给他的第二封信,只看信封的邮戳和笔迹,他便知道信是霓衣写的。他已经许久没和霓衣联系,她的突然来信让他激动不已,依旧是小心翼翼地拆她的信,希望能看到期待的内容,可他又不肯定自己到底期待的是什么。信的内容依旧很简单:“自你去部队以后,你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不时腰椎疼痛,现在连行走都较为困难。”于是,布拿着信去找指导员请探亲假。

回到米水寨,走进自家院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的苦熏味。“哦,布,是你回来了吗?”伴随着几声咳嗽,里屋传来昂德水几近无力的、节奏缓慢的问话。布随即推开里屋的门,昂德水正要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布赶紧上前扶住父亲,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

昂德水说:“你一只脚踏进米水寨,我就能闻见你的味道。”

父亲果真是身体每况愈下,他坚持不把自己的身体状况透露半点风声给远方的儿子。“你的根不在这里,我不能拴住你。”父亲说。

说来也怪,布回来探亲那些天,昂德水的病况竟然一下子就好了很多。虽然腰还是很痛,甚至无法挺直身体,但他可以勉强做家务了,可以跟着布在河边慢慢散步了。

此刻,人们有一点羡慕昂德水,他们说:“哎呀,你儿子身上带着魔法,他一回来你就精神了。”

昂德水得意地点头:“是的,是的。”

此刻,人们也羡慕布,尤其是寨子里的女人们。他的皮鞋铮亮,军装笔挺,军帽威风凛凛。他身上的阳刚之气,能沁入她们的心脾。“好像昨天还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小男人,今天就变成虎虎生风的小伙子了。”看着布的背影,她们窃窃私语。

此时,岳先生已经搬离了米水寨,他去了省城武汉,跟大儿子一起住。昂德水告诉布,岳先生离开米水寨之前,当众宣布,从此他将在省城养老、享福、见世面。

布对此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米水寨从此没有岳先生,真好。

可是在一天清晨,布竟然发现,父亲在帮助岳先生家清扫院子。这让他愤怒。难道受到岳家数十年的轻视还不够么?还需要作出如此低眉顺眼讨好人家的事情来?

“难道你是想做他们家的佣人?我们还能保留一点廉耻吗?”

“毕竟做了几辈人的邻居,他们家一搬走,感觉我们家也空了。”

“事实上是他们家空了,不是我们家。”

“万一岳先生哪天回来了呢?何必要让他们家院子落满树叶,长满杂草。”

昂德水继续低头清扫,旁若无人。这是布第一次走进岳先生家的院子,虽然他从出生那天起岳先生家就是他的邻居,可是此前他从未踏足过这里。他环顾四周,院子确实宽敞,房子确实豪华气派。只是此时,这座院子,这栋房子,只剩下失去人间烟火后的冷清。

布的假期即将结束,他父亲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他给父亲买了一部手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教会父亲怎么使用,并把自己部队的联系电话写好张贴在墙上。

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他去寨子东边的姑妈家,这是布和他的父亲在米水寨唯一算得上是亲戚的人家了。他要去拜托姑妈,平时多帮他照看一下父亲。事实上,此前姑妈正是这么做的,父亲生病的时候,全靠姑妈一家人找医生医治以及照顾生活。布只是以拜托的借口,前去给姑妈家送去一堆礼物,以表达他内心的感激。

姑妈热情接待了布,并毫不掩饰对昂德水的羡慕,其实也是拐弯抹角地表达对布的由衷赞许:“他没有白养你,瞧瞧,他的儿子多有出息。”可是这些话,布听起来却不是滋味,孝顺父母是人之常情,他们却偏偏要强调布对他的父亲好是特别高尚的行为,明明就是拿布不当昂德水的亲生儿子。

姑妈又对布说:“孩子,你以后在部队当了官,就可以把你父亲接走,他也可以像岳先生那样,去大城市养老、享福、见世面,多么好啊。”然后姑妈又强调了一句:“布啊,你这么有出息,指定是能够在部队当个官的,除了岳先生家,你们家也能出个厉害的人物。”

布感觉姑妈将他推倒了悬崖边上,他已无处可逃。姑妈的话,实在让他接不下去,他支支吾吾几句,便告辞回家。到达家门口的时候,布看隔壁见岳先生的房子亮着灯光,门也敞开着。难道是小偷进了岳先生的屋里?武警战士的本能让布有了警觉。

果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人翻箱倒柜。从背影看,那是一个身段优美、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布不觉得对付一个女贼需要多么费劲,于是咳嗽了一声。女人先是被咳嗽吓了一跳,转过神来,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顿时就晕了过去。

“如此胆小,还学人家做贼。”布心里对这个女人充满了不屑。但他还是连忙上前把女人扶到沙发上坐稳,然后掐住女人的人中。很快,女人缓过气来,慢慢睁开了眼睛。但她大概是惊吓过度,身体发软,一下子就歪倒在布的怀里。布这才仔细看了女人的脸,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受到惊吓的女人在布的怀里喘着粗气。布却忘了把她移开,女人的体香不仅已经灌入布的身体,而且在整个房间里弥漫。这是布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接触异性,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迷醉了。

“你是,布?”女人自己离开了布的怀抱,坐到一边,她说,“你想吓死人啊?我认得你,你是隔壁的布,那个走路低着头不爱说话的布。”

布已经从迷醉中醒来,尽管内心的羞耻和邪念已经被驱赶,但仍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无地自容。他强作镇定,用听起来底气不足的语气质问女人:“你不要管我是谁,我是来制止你入室盗窃的。”女人乐了,她掩嘴而笑,看得出,她在尽力控制自己,以不让自己的笑声太大而失态。

女人说:“你不认识我?你的确是应该不认识我,因为我从未看见你抬头看人。告诉你吧,布先生,平时我虽然很少回米水寨来,但我也曾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是岳家老二的妻子。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老二有了别的女人,我和他离了婚。我还有些私人物品在这屋子里,这次来就是收拾我自己的东西的。所以,我不是贼,布先生,明白了吗?”

解除了误会,也化解了尴尬,布站起来,给女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请原谅。”

女人却说:“你吓着我了。你吓着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吗?”

布不知道女人到底要说什么,他想努力参透女人的话外之音,却是始终不得要领。

“你要补偿我。”女人说,“你陪我看看流水,作为补偿。”

女人伸出手,把布拉到窗前,看米水河的流水。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女人说:“我们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流水,听见水响。我和你都是米水寨抛弃的人,只要我们闭上眼睛,烦恼就和流水一起远去了。”

女人的体香又四散开来,布的身上如同被女人施了魔法,他重新进入迷醉状态。他竟然一切都听从于她。她拉他的手,他没有拒绝,跟着她走到窗前。她让他闭上眼睛,他同样照办。女人说:“我好多次站在这个窗口,看见你穿着单薄的衣服,一个人低头走在河岸上,我就双手合十,乞求上天,把你这个孤单的男孩,留给我。”布说:“嗯。”

女人的嘴唇凑向布的嘴唇,布迎合她。他们找到了床。他们撕扯,愤怒,慌张,袒露,躲闪,低吼,飞翔,不离不弃,春满人间,他们是旷野上迎风奔驰的野马,他们是山谷里刮过来的罡风,他们是飘散在空中的浮尘。

风平浪静。女人的眼中噙满泪水。她说:“别了,米水寨。别了,米水河。”她又用手指在布的胸膛上画了心形一个符号,说:“别了,男孩。”

布感觉浑身上下都被羞耻包围了,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连睁眼的勇气也失去了。他大气都不敢出。即便是此刻地震来临,狂风来临,他也不想动一下。

女人在她耳边呼了一口热气,说:“刚才你居然叫了霓衣的名字,没想到你把我当成了她,我的那个小姑子。”

此刻的布,感觉自己就是在烈日下,在暴雨下,在天雷滚滚下,剥光了衣服在让人观赏。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他胡乱穿上衣服,夺门而逃。

第二天,布对父亲说:“我得去镇上看看霓衣。”

昂德水咳嗽了两声,说:“你还是早点回部队吧,那个霓衣,在你当兵走没几天就嫁了男人,现在儿子都生下来了。”

布可从来都没把霓衣与嫁人、生子这些女性的人生常事联系在一起。多久以前,霓衣在布的心里,一直是那个顶着羊角辫,两个小酒窝,为他出头,帮他骂架打仗的丫头,从未长大。在县城一起吃过那顿饭,霓衣就是那个面容娇羞、月眉弯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该是来自天辰,美得不沾凡尘,怎会去嫁人生子呢。

当年岳家生了小女,全家上下喜不自禁,现有两个儿子,再来一个女儿,那是锦上添花。岳先生自恃满腹书香,高兴之余给小女取名岳霓衣。其意不言而喻,愿小女一生漂漂亮亮,霓衣满身。三日过后,昂德水的老婆茶姑分娩,诞下一子,昂德水在屋前的小场坝里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然后给儿子取了一个名字,昂德布。其意明显是冲着岳家去的,没有布,哪来什么霓衣。

现在看来,米水寨的布和衣服,还真没什么关系。

7

探完亲回到部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布的精神状态有些许恍惚。中队长和指导员以为是他的家庭状况造成的,便对他加以引导和安慰。

布自己清楚原因,他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哪怕半个字。他总觉得那个女人,霓衣的二嫂,她就在他身后,形影不离,无时无处不在。所以,他特别害怕孤独,以前喜欢独处,而现在,总是往人堆里扎。他几乎每天夜里都做梦,梦里,他要么在旷野里奔跑,要么被人追杀,要么在熟悉的米水寨迷了路,无论在哪条路的尽头,他总能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披头散发。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没有在布的脑子里出现。他又收到了霓衣的来信。霓衣在信中表达了她的疑问:“前几天,我的二嫂死了。她死于一场车祸。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她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叫了你的名字。她说布,布,布。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叫你的名字。”

布自己也不明白,那个女人临死前为什么会叫自己的名字。说到底,那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就像现在的霓衣与自己。布觉得,米水寨离他更远了,他感觉浑身是舒展与自由。他又可以心无旁骛地去训练和执勤,没有任何因素可以妨碍到他继续去做一名优秀的士兵。所以,他也觉得没有必要给霓衣回信。

转眼,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布对上军校提干转士官的那种高度热忱,已经消退了许多。在部队一年多的耳闻目睹,让布明白,一切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直接。晋升的机会,并不是你干得好就一定是你的。那些老兵们有意无意的一个话头,布也能听明白七八分。要想获得机会,从本职工作以外的方面努力也必不可少。确实,布看到有几个士兵和中队长指导员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宿舍跑,还有的士兵经常找借口往支队跑。

看起来,各有各的路子。

而布没有路子。不过,他不想放弃。他用省吃俭用攒下的几百元义务兵津贴,让父亲在买了一些米水寨的核桃、板栗等土特产,分别寄给中队长和指导员。想必领导们一看到来自米水寨的包裹,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中队长和指导员就跟商量好似的,收到包裹后分别偷偷塞给布五百元钱。他们理由也一样:“你家的情况中队是知道,算我个人对你家属的慰问,请转交给你父亲。”花去几百元钱,却收回一千块,布明白,从本职工作以外努力的这条路,已经给堵死了。

一天夜里,很久不做梦的布突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霓衣,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她背着女儿,牵着儿子,在一条泥泞的山路上跋涉,不时摔倒,浑身是泥浆。他想帮她,却总是追不上她。好不容易追上了,他向她伸出了手。正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布被营区急促的警铃声惊醒了。

布第一时间冲出宿舍,所有的官兵都冲出了宿舍,迅速在操场上完成集结。这不是训练和演习式的紧急集合,是有了实战任务。看守所有四个犯人,乘着雨夜越狱逃跑,不知去向。

中队长下达战斗任务:每人领一个装有实弹的弹夹,携带武器,以班为单位,开展追捕和搜索。

发生在2005年仲夏一个雨夜的越狱事件,缘于看守所监舍的老旧。看守所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虽几经修缮,但无法从本质上提升监舍的质量和安全性。地方政府了解其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于是启动了看守所和武警中队营区搬迁的项目,新建项目建设已经基本完工,不出意外的话年,入秋后就可以搬迁。偏偏此时,发生了越狱事件。

其实那次越狱,并没有预谋和策划,只是那四个犯人的临时起意。持续不断的雨,缓解不了103号监舍里四个犯人因闷热带来的烦躁。监舍里的小牢头命令一个犯人说:“你把我顶起来,我从小窗口看看外面的雨。”那个犯人蹲在地上,让小牢头站在他肩上,他再站起来,小牢头的手就够着了监舍那个小窗口。小牢头的双手往窗口一放,竟然发现窗格是活动的,他再摇晃几下,锈迹斑斑的铁窗格就脱落了。此时小牢头有了更加惊喜的发现,那个小窗口刚好能探出一个人的身子,小牢头把头伸出小窗口,左顾右盼,看见外面五六米高的围墙,一个转角处垮塌了一个豁口,铁丝网什么的也断掉了。看样子是刚刚垮塌,应该是风声雨声掩盖了围墙垮塌的动静,竟然还没被发现,所以也没有人采取补救措施。那个豁口目测高度两米多一点,要翻出去不难。

于是越狱事件就发生了。

公安部门迅速布置追捕方案:城区街道和路口的布控,入户排查,由公安部门负责。野外搜捕由武警中队负责。

到天亮的时候,四名逃犯全部落网。一个是逃回了家,由家属给送回看守所的。一个是警察查阅逃犯的社会关系档案,在其亲戚家把逃犯抓获的。一个是慌不择路,掉进了城郊一农户的鱼塘,被主人当成偷鱼贼抓住并报了警。

还有一名是因为他碰见了布。

从来没遇到过犯人越狱的事情,包括中队那几名当了十多年兵的干部们也没遇见过。大家如临大敌,每个人心里都紧张而且迷茫。半夜三更,风雨交加,茫茫四野,没人知道犯人逃跑的具体方向,没有明确的搜捕路径。布和他的战友们,只得按平时战术训练的大致路径展开搜索,至于那些战术动作是否规范标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了。

实战和训练完全是两回事,实战开始,才发现没有高科技装备的条件下,在无边无际的夜色和旷野里搜寻几个躲藏起来不想让你看到的人,难如大海捞针。更重要的是,兵力严重不足。一开始是以班为单位到各个区域围追堵截,扩大范围后就变成了两三个人一组,再扩大范围后,就只能单兵行动了。

各自为战之后,士兵们更加迷茫。他们不怕黑夜,不怕孤独,不怕失去支援,他们只怕盲目和没有方向。不像每一次战术训练,都有定点的明确的目标。

布行走在江汉平原的雨夜里,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脚下是一条砂石机耕路。平原的路不同于山路,它总是直的,不用拐来拐去。目测右边几百米远有一条主干公路,偶尔有车灯闪过,也有车停下来,大概是在接受战友们的盘查。布不相信逃犯会傻到搭车走大路,那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但布却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通向哪里,他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机械地往前走,他明白自己只是为了碰运气,希望碰到一个逃犯。

为了不打草惊蛇,布关掉了手电筒。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发现了一个小山丘,上面还有许多树。他甚至能看见树叶在摇曳。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起来,他太累了,想休息,哪怕此刻就地躺下,睡在湿漉漉的旷野里,他肯定自己马上就能入睡。但他没有停下来,他想爬上那个小山丘,这样的山丘在平原上并不多见。他感觉那里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吸引着他前往。

山丘并不高,几十米的样子。布爬上山丘之后,坐在一块岩石上歇息,他实在不想动了,天际的颜色好似有渐变的痕迹,布知道,天该亮了。他想躺在岩石上睡一觉。他似乎连轻微的鼾声都听见了。可那鼾声却不是自己的。布像触电似的弹跳起来,大喝一声:“谁?!”

果然有人,也就在那大块岩石上,离布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黑影一滚,就翻下了岩石,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布拔腿就追,黑影哪里跑得过布,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布几乎就能伸手逮住黑影了。可是此时,布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头刚好撞到一块石头上,顿时就昏了过去。

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已经穿上了病号服,军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上。冲锋枪就放在他枕头下,弹夹也还在。他感觉头痛得非常厉害,伸手一摸,头上包了厚厚的纱布。床边坐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光头男子,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儿。他不知道那个光头叫什么,于是咳嗽了一下。

光头立即醒来,看见布也醒了,顿时两眼放光。光头见病房没有其它人,如释重负。他站起来,双腿并拢,挺胸收腹,然后说:“报告班长,我是昨晚的逃犯,是我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

布的头更疼了,他如同坠入了云雾之中,脑子转不过弯来。“你是逃犯?”

“是的,是可以说我救了你。从看守所逃跑之后,很快我就后悔了,我是昏了头才跟着他们跑的,我的刑期只剩下一年,越狱太愚蠢。我准备在树林里睡一觉,天亮就回去自首的,可是被你一吓,我就又跑了。当我看到你摔伤了,就把你送来了医院。我告诉医生,我和你是同事,在外执行任务时受了伤。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一步也不敢离开,我要守着你,还要守着你的枪。只有你醒来了,才能给我作证。”逃犯的阐述非常清楚,合情合理。

布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部队很快就来人带走了逃犯。一个星期以后,布伤愈,指导员、排长、班长,开着车来接他出院。回到部队,战友们都围拢过来和布寒暄握手,大家其乐融融。

不久,有风言风语飘进布的耳朵。追捕越狱犯的武警战士,竟然被越狱犯给救了,奇葩,这是军人的耻辱。

再不久,越狱事件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给予当班的执勤哨兵记大过处分,围墙垮塌的那个地点,本来在哨兵的视线范围内,但是他执勤的时候睡着了。对于中队的主官中队长和指导员分别给予严重警告处分,降职调离到支队农场任职。

8

复员的时间到了。布他们这一年的兵,受到越狱事件的影响,全部离开部队,退出现役。没有一个人超期服役,更没人获得转士官、提干、报考军校的资格。

布去了省城武汉。武汉之大,足以容纳千千万万个像布这样的外来者。他先是去了码头当搬运工,后来去钢铁厂当临时工,再后来又去居民小区当保安。等布成为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保安部经理的时候,他已经在省城混迹了八年。在省城的这几年,布回过几次米水寨。昂德水越来越苍老,腰疾的老毛病,仍旧每年都犯。好在不用再劳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有布负担着。布几次想把父亲接到武汉,都遭到拒绝。

昂德水说:“我不走,你母亲的坟头就永远不会生出杂草。”

岳家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据说老二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就把米水寨的房子卖了。那些年,昂德水一直在帮岳家清扫院子,直到房子的新主人入住进来才停止。

昂德水说,岳先生中途回来过一趟。房子的新主人不认识岳先生,骂骂咧咧地把岳先生赶了出去。岳先生站在院子外面,对着房子发呆,又围着房子转了几圈,佝偻着背走了。昂德水说,岳先生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以后只怕没力气回米水寨。昂德水特意告诉布:“那一次岳先生回来,主动到我们家坐了半天,他知道我之前一直帮他打扫院子,他说他谢谢我。他说过去与我们家关系没处理好,是他的错,请求我原谅,特别是要请求你原谅。”

有一次,昂德水给布打电话,电话通了,却半天不说话。布问他怎么了,昂德水说:“你在武汉这些年,见没见过岳先生?”布说没有见过,省城这么大,哪那么容易见。

布对父亲撒了谎,他其实是见过岳先生的。

布几年前做小区保安的时候,住在崇仁路的一个小巷子里,某一天半夜他下班回出租屋的路上,尿急,便进了一家公厕。公厕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做卫生。当老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布惊呆了,那是岳先生。

曾经,他们都住在米水寨的时候,几乎没有说过话,岳先生鄙视布,布憎恨岳先生。而现在,在省城的某一个公厕里相遇,这个狭小的空间,让彼此无处可逃。

“岳先生?是您?”

这些年,布离开了米水寨,从内心深处就一直在逼迫自己摆脱米水寨。他克制自己,不去想米水寨的人和事,不讲米水寨的方言。而在这个时候,当他问岳先生的时候,竟然脱口而出的是一句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方言。

岳先生的眼眶湿润了。米水寨的乡音,对他来说,是如此熟悉,也是如此陌生。他把布让进狭窄拥挤的收费室,给他泡茶,然后握着布的手,泪流满面。

等岳先生情绪平静下来,布才问:“您如何会在这里?”

岳先生到省城,是大儿子的主意,儿媳本是不赞成的,所以一直就对岳先生不冷不热。后来儿媳的父母退休,儿媳坚持要把他们接到省城一起住。这样家里房间就不够,岳先生主动离开,回到米水寨,不料米水寨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他已经无处安身。老二是指望不上了,欠了一屁股债,下辈子都还不清,到处躲债,连警察都找不着他。

好在岳先生有退休金,无需别人养活。他默默地回到省城,找到管理部门,请求由他负责管理这家公厕,不要工资,只是想有个安身之所。大儿子知道岳先生就住在公厕里,几年都没来看过一次。“也许他是觉得丢人吧。”岳先生叹气说。

布起身告辞,岳先生轻轻拉了一下布的衣角,小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务必帮忙。”

“您但说无妨。”

岳先生说:“请不要将我的状况告知你的父亲,也不要告知米水寨所有的人。”

布点点头。

9

2014年春天,布工作的酒店旁边,新开了一家花店。老板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

布每天都要从花店门口路过几次,一来二去,就跟老板熟络起来。酒店有什么活动需要订花,只要布说得上话的,就介绍到这家花店。住酒店的客人需要订花,布也乐意牵线搭桥。花店老板为了感谢布,要给他送点烟酒之类的礼物,布婉言谢绝,说自己不抽烟不喝酒,用不着这些。老板便直接给布包红包,布还是谢绝。

花店的夫妻老板见布人品可靠,便愈发喜欢布。他们有一个女儿,长相不错,三十岁,有短暂婚史,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女儿生活,他们想介绍给布。布答应与花店老板的女儿见面,他没觉得自己有多少资本去选择未来,更没有资本去挑三拣四。

见面的地点就在花店里面。对方是带着孩子来的,很明显,本就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带着孩子更能考验布的心理承受能力。布没有表态,但心里是有主意的,那女子长相清秀,知书达理,配他已经富富有余。双方交换了联系方式,布甚至对五岁的小女孩说:“幼儿园放假后,叔叔带你去东湖划船。”

布离开花店的时候,看见门口摆着一盆植物,枝干不高,修长的叶片,颜色红绿相间。有一种无法形容,让人心醉的美。布蹲下来,轻轻抚摸那盆植物,一时之间,竟有爱不释手的感觉。

“喜欢的话,我替我爸妈做主,送给你。”女子说。

“不,美好的东西不能白要,我花钱买走。它叫什么名字?”

“霓衣。”

布没再说话,逃离了花店。十年了,布刻意不去想,拼命想忘记的那个人。布把她丢失在了远方的那个人。现在,她通过一株植物找到了他。一直以来,他在心里筑起的那座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堡垒,因为一株植物的出现而轰然垮塌。他这才明白,根本就没有忘记她,她一直在他心里,从未离开。

他给昂德水打电话,准备问问近来是否有霓衣的消息。却是姑妈接的电话,姑妈说布的父亲不方便讲电话,因为得了中风偏瘫。姑妈的语气里很明显对布非常不满:“你父亲病成这样了都不愿意告诉你,他怕给你添麻烦。他已经很难康复了,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父亲,就应该回来照顾他。你和他才是一家人,而我不是!”

布的脑子里成为一团浆糊。无论逃得多远,随时都会被身后的牢笼逼得现出原形。他在出租屋里,不停地撞墙,直到头破血流。额头的鲜血滴到布的手心里,鲜红,温热,似有生命流淌。无非是米水河的流水,换了一种颜色。他从中看见了母亲的忧郁,父亲的隐忍。

第二天清早,他向酒店递交了辞呈。他想明白了,得回到米水寨去,无论那个牢笼有多么密不透风,也得钻进去。

跨过米水河上的石拱桥,就抵达自家低矮破旧的吊脚楼。

“我回来了。”布对父亲说。昂德水坐在轮椅上,在自家小场坝上晒太阳。布出现在他面前,他脸上立即布满歉意。

对于在米水寨的生计,布并不陌生,无非就是需要重起炉灶而已。安顿下来之后,布决定去镇上看看霓衣。因为中风,昂德水说话已经不利索,每吐出一个字都很吃力。他艰难地说了半天,布终于猜出了父亲大概的意思:霓衣五年前就离婚了,丈夫带着情人去了宜昌,把两个孩子扔给霓衣一个人带。

布在镇上的小学没有找到霓衣。校长告诉他,霓衣在县医院住院,患了乳腺癌,已是晚期,应该日子不多了。

布一下子就懵了。霓衣通过一株植物寻找到布,竟是为了告别。

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布握着霓衣的手,泪流不止。霓衣伸手擦了布脸上的泪水,把她的两个孩子叫到跟前,然后吃力地对布说:“拜托你,我的女儿十岁,儿子八岁,我走后你把他们送去福利院,我那几个哥哥,没有一个值得托付,我病了之后他们一次也来没看过我。你来了,我就可以走了,其实我早就该走了,可我舍不得,我想见你一面,你再不来,我真挺不住了。拜托你。”

布心如刀绞,他正想说让霓衣放心,霓衣对他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布带着两个孩子回到米水寨,让两个孩子叫昂德水爷爷。他对父亲说:“我是他们的爸爸,你是他们的爷爷。”

布又说:“如果你还觉得孤单,我去省城把岳先生接回来陪你。”

昂德水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眼角渗出泪水。

付小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十一届签约作家,恩施州作协第一届、第二届签约作家,入选湖北省首届百名文学人才库。先后在《民族文学》《山花》《芳草》《中华文学》《长江丛刊》《西部》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人间烟火》《一梦芳华》,小说集《故乡在远方》,散文集《行进空间》。中篇小说《麦浪起伏》获长江丛刊2018年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