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19年第11期|李永天:玛卡

来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李永天  2019年12月13日09:04

“快点回来,你奶奶摔倒了!”

离村子还有一公里的时候,谷米大姐来电话,说奶奶摔了一跤。她把老人抱起来,放在走廊的垫毡上,没有伤,但老人不会说话了。

玛卡问:“有危险?”谷米说:“鬼知道!”玛卡觉得,谷米的话,是一块冰,击打着她的心,她打了一个寒战。

虽然是上坡,玛卡还是小跑起来。玛卡边跑边给妈妈打电话,打过去,关机。给爸爸打,也是关机。他们在新疆,不知道是在摘棉花,还是在矿山干活,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玛卡才发现,自己跑得急,衣服湿了一大块,上一个小土坎腿都是软的。

谷米坐在奶奶身边,哭丧着脸,就像奶奶已经死了一样。

玛卡学着电视剧里警察的样子,用手探探奶奶的鼻息,有气,但是微弱。再把手放在奶奶脖子的动脉处,脉搏没有规律。这些动作在奶奶身上做过多次,玛卡对奶奶的脉搏比较熟悉。玛卡的手像摸到一块冰,迅速地缩了回来。玛卡估计,九十二岁的奶奶这一次是挺不过去了。

玛卡看见,天空的云,黑沉沉的,像要压住什么。远处小河里的水特别亮。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玛卡对谷米说:“你去把火塘的火大大地烧起来,用大茶壶烧水,再把我家的茶杯全部找来洗好。”谷米悄咪咪地烧水去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着什么。

玛卡找了块羊皮,坐在奶奶身边,用调羹喂奶奶一点冰糖水,喂进去半调羹。再喂,奶奶已经不会吞咽。奶奶平静的模样,告诉玛卡她正在舒心地睡去,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一入梦就再也不会醒来。

玛卡的泪水一下子流下来,她没有哭出声。玛卡知道,村子里只有堂哥家是最亲的,拿出电话叫堂哥:“奶奶快不行了,马上过来。”说完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玛卡想不起来该做什么,站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走到火塘边。看看,觉得不妥,又回到奶奶身边。

不到五分钟,堂哥一家和村子里七八个人一下子涌进玛卡家。大家一来,找东西的,喝茶的,七嘴八舌说话的,玛卡家一下子热闹起来。

村子里,阿布是德高望重的人,村子里的丧事喜事他都是总管的不二人选。看着大家乱哄哄的,他说:“玛卡爸爸妈妈不在,玛卡也算是当家人,听玛卡说说吧。”

玛卡说:“我爸爸不在家,堂哥是奶奶的孙子。堂哥来抱着奶奶,让她安静地离开。”

堂哥抱着奶奶后,玛卡又说:“阿布叔叔料理丧事有经验,你来当总管。丧事的总指挥就是你,人员你安排,钱找我拿。”

堂哥问:“今天晚上,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老人走后的衣服呢?”

玛卡说:“早准备好了,我过一会儿拿出来。”

玛卡叫谷米泡开水,找出老人过世穿的老衣,交给堂嫂整理。还不忘拿出一条烟叫大家传着抽,顺手给男人们倒了酒。看着玛卡忙出忙进,阿布说:“玛卡侄姑娘,说话办事像个大人,也像个男子汉,是个懂事的人。”

堂哥说:“阿布大叔,你不要客套,安排工作吧!”

阿布喝了一口酒,才开口:“既然玛卡侄姑娘信任我,选我当总管,我也就不客气了。玛卡的奶奶是我们村年纪最大的老人,她的后事,就是我们村重要的大事,我们要把这件大事办好,总之就是要像办自己家的事一样办好。”

有人附和说:“是的,听阿布的安排,我们要出力,好好地把事办热闹。”

阿布喝着酒,继续说:“另外,要听我指挥。不听话的被我骂了,到时候伤了面子,不要怪我。”

又有人应答道:“被你骂是好事,出名了嘛!”阿布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个人低下头去。

阿布接着说:“我布置现在马上要做的事。谷米找几个妇女煮饭,中华侄儿子找几个人杀羊,老鼻子开车去乡里面拉烟酒、纸碗纸杯、茶叶等等,品种和数量我算算发在你微信里。主人家侄姑娘玛卡你先拿出五千块钱,我叫记账的记着,最后给你报账。”

大家马上就行动开了,烧水的,磨刀的,开车去乡里的。大家没有一丝悲伤,仿佛是筹办一场喜事。

天黑了,玛卡总喜欢走到暗处。没有人看见玛卡泪流满面的样子。

半夜,奶奶平静地走了。

院子里放了许多鞭炮。

灯光下,当着大家的面,玛卡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她知道,奶奶去世了,就是奶奶不再说话,不再和自己一起吃饭,不再回家,走廊上也没有人等着她了。

别人怎么哭,真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哭过也就过去了。

在玛卡这里,痛苦是一件小一号的黑袍子,玛卡喜不喜欢都得套在她身上。这件黑袍子,把玛卡束缚起来,玛卡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是哀伤。

下半夜。

爸爸的电话来了:“什么事?”

玛卡说:“奶奶去了。”

停了三秒,又有声音:“丧事定在什么时候?”

“后天。”

“我怎么也赶不到了,我在新疆矿山上挖矿。”

“阿布说你来不来,丧事都要办。”

“钱还有吗?”

“不够,堂哥家拿出来。”

“明天,我转在你卡上。”爸爸那边已经泣不成声。

玛卡没有忍住,也把抽泣声传到爸爸那边。

接电话时,玛卡在门外,现在看自己的家,全部在黑暗里。火苗一闪一闪,火边喝醉的男人,说话颠三倒四,眼前的一切虚幻起来。如果有天堂,奶奶一定是去天堂了。

玛卡哭了一阵,又回到火塘边。

阿布和堂哥还在堂屋里说着事,看见玛卡,把她叫进堂屋。

阿布说:“这个事,是你们家的私事,我一个外人,本不该乱说。但是我看到你幺叔一直没有来,我知道你爸爸和你幺叔不和,几年没有说话了。我提个建议,你去,上门给你幺叔通报奶奶去世的事,看他来不来。”

堂哥说:“这里隔幺叔家不是十万八千里,他家应该听到鞭炮声了。平时从来不来看奶奶,现在他早该到了。我们孙子辈都到了,他是儿子,应该会来料理后事,才合情合理。”

玛卡说:“我爸和幺叔不和,是他们的事。奶奶是幺叔的妈,现在还要我去求他来参加葬礼,我想不通,这个事怎么说都不合情理。我不去!他来不来,我们都会把奶奶送上山。”

阿布说:“你们看着办,我只是建议。我想通过这次办丧事,把这个疙瘩解开,让你们两家和好。既然不去请你幺叔,那我们该忙的,照常进行。”

玛卡来到奶奶的身边,坐着,默默地和奶奶说话:

“奶奶,九十岁后你就老糊涂了。那天,是六月二十四,火把节。我们杀了羊,吃过晚饭,我的朋友还在闹着晚上要吃烧烤。刚放下碗,你就一本正经地说:‘玛卡。下午了,烧火做饭,我肚子饿得发慌了。’我的朋友一下子笑起来,说奶奶是最老的幽默家,我苦涩地笑着,我在百度查过,你正式步入老年痴呆的行列。这之后的两年,你是不乖的,你多淘气,我为你操了不少心。今天我上街一趟,你就赌气走了,我多伤心啊!

奶奶,你还记得吗?你多次告诉我,年轻时,你和爷爷去麦地河村做客,爷爷和一帮大老爷们赌酒,看着爷爷不行了,你上桌子,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喝倒了,唱着歌,背着爷爷回了家。你当时是我们这一带的乡村美人!也是一个女汉子!

奶奶,你喜欢煨油茶吃。我们奶奶孙子,早上煨茶,煮洋芋吃,中午煮茶,吃炒饭,晚上还可以油茶泡饭,一天三顿都把茶当菜。现在我又煨了油茶献给你,你去天国的路上,口渴了喝口油茶吧。”

一会儿,阿布又来找玛卡。阿布说:“老人去世,是应该杀一头大牛的。你家没有牛,怎么办?”

玛卡说:“买!买一头大牛杀了待客。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送奶奶上山。”

堂哥喝了一口酒说:“奶奶是我们大家的奶奶,活着的时候对我们好,活菩萨一样!牛,不要买了,我家牛多,拉一头最大的来!”

阿布说:“你堂哥说的也可以。只是拉牛这算是大事,侄儿子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玛卡知道堂嫂是个厉害的角色,送点礼钱可以,拉牛来杀,绝对不可能。玛卡突然想试试堂哥一家的诚心,就怪怪地说:“听阿布大叔安排。不买了,杀堂哥家最大的牛!”

等堂哥离开后,玛卡告诉阿布,打听一下,找一条大牛,问好价钱,到时候,买起来方便。阿布说:“看你是个娃娃,没想到办事井井有条,看事情准得很!”

玛卡说:“大叔,我是没有人管,什么事都自己磨练,逼出来的。”

玛卡坐在奶奶身边。阿布大叔和一帮男人在堂屋里喝酒。他们吹牛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堂哥说:“大伯家种玛卡亏了两百万后,大伯他们倒是到外地躲债去了,苦了妹妹,照顾奶奶这几年。特别最近两年,奶奶脑子不清醒,玛卡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心里想着帮忙,忙于生计,没有帮着忙,内心有愧。”

阿布说:“不办事不知道。通过这次办事,我才知道,小姑娘稳得住,主意多,拿得起,放得下,男人一样。”

有一个人说:“这样的姑娘,有儿子还没找到媳妇的,赶快来提亲。”

另一个人说:“我看这个姑娘眼光高,办完丧事,家里没有牵挂的,她可能要出去打工,嫁到外地去了。”

玛卡想,他们是来奔丧的,却把目标对准自己,乱说一气。都说女人才说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没想到男人嚼舌根也这么疯狂,八卦得很!

玛卡骂也不是,听也不是,趁上厕所,到院子外透透气。

那年爸爸借钱种了两百多亩玛卡,爸爸给自己的姑娘起了个玛卡的绰号。本来叫着玩,没想后来,所有人都叫她玛卡。有的人还不知道,玛卡的学名:杨子怡!

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初中同学萧锋。

萧锋说:“刚刚知道,你奶奶去世,节哀顺变!”

玛卡知道,他有话说,就问:“什么事?”

萧锋说:“你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了,初中时,你成绩比我好。”

玛卡知道,他还有话,就问:“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

“我怕你办完丧事就远走他乡,现在告诉你,我喜欢你。你来昆明吧,我在大学读书,我给你找份工作,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玛卡想象,萧锋现在手足无措的样子,暗恋了自己几年,憋不住,今夜表白了。玛卡想,真不是时候。又怕他再说,骂了一句:“你个疯子!”挂断了电话。

萧锋接着发来短信:我爱你!玛卡骂道:“这个憨种!”如果有亮光,可以看见,玛卡此时满脸娇羞!

玛卡回到堂屋的时候,大家正在商量,明天怎么样通知亲戚朋友,怎么样接待,圆满地把丧事办好。

阿布说:“老人的彝族亲家会来,一定会送来羊子。招待他们,老鼻子有经验。彝族亲家由老鼻子负责,要有礼有节,别闹笑话。”

老鼻子说:“肉吃好。酒喝到位,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阿布说:“不是你吃肉喝酒,是让客人满意。”

老鼻子说:“知道,知道,我有经验。”

堂哥说:“藏族村,奶奶的干儿子家也会来,这一帮,我比较熟,我来接待。”

阿布说:“有什么特别要求没有?”

堂哥说:“他们路远,住一晚上,要安排住处。”

阿布说:“住的,我已经安排了。你的任务主要和客人摆龙门阵。”

玛卡说:“按过去的规矩,安排几只鸡,回族亲戚来了,他们自己做来吃。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回家。”

阿布说:“我也这样想的。玛卡也想到了,真周到,非常好。”

手机来了一条短信,是爸爸发来的:“你妈跟别的男人跑掉,已经两年了。你告诉她一声,奶奶去世了。”

玛卡突然觉得,自己的骨头被人抽掉了,浑身软软地,头晕,地在转圈。再转几下,自己就融化成水,钻到泥土里找奶奶去了。

玛卡靠在火塘边,闭着眼睛。

有人说:“玛卡太累了,让她睡几分钟,明天她的事比谁都多。”

玛卡哪里睡得着!她想,现在家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自己就是孤儿。

怎么办?巨大的悲哀和痛楚压在玛卡身上,她觉得喘口气都要用力。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鞭炮声,幺叔一家五六个人扑进来,围着奶奶的遗体哭起来。

阿布说:“终于想通了,不容易,你们去几个女的陪着他们哭哭。男的倒几杯酒。”

人们看见,玛卡扑在奶奶身上,号啕大哭!她的哭声是最纯粹的,让人听了,忍不住跟着她哭起来。

房 子

丁红了

丁红了,生于西北,现居北京。近两年开始写作,部分作品被收入全国知名文学公众号。

人文学院的教授缓缓地扫视了一圈教室里所有人的面孔,突然提出:“你们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吗?”他似乎思索了一下,又问,“如果给你们一次选择,你们有什么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全部的吗?”班里一片哗然,大家都低声细语地讨论着。我自己也陷入了沉思:意义?一个动心的词汇。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最高层吗?上次课堂里,老师提到过的陶行知先生和钟扬教授的人生呢?一个深入安徽农村搞教育,连宋庆龄都说他是万世师表;一个在西藏高原上收集种子,一收就是十年……他们应该算得上是实现了自我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吧!

我突然在脑海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也想去支教,去大山深处给那些乡村留守儿童教书。这是多么神圣光荣又伟大的一项工作啊,我要用我这一腔热血报效祖国。

说干就干!现在我就开始写志愿申请书。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们炽热的目光,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他们乖乖地坐在没有上漆的小木板凳上,等着我去给他们传授知识!我一定会对这些孩子们倾囊相授,毫无保留。说不准,啊呀,我一边身临其境般想着,一边一阵阵热流滚过心头似的激动,想象我羞涩而又按捺不住激动地和接见的领导握手。

申请书是电子版的,得用我的iPhone7来完成这一神圣的任务。苹果手机是这些年最火的手机,不过最近有被华为盖过的趋势。高考结束,我恳求家人一个星期,让他们给我买这部手机,他们也没点头。同学们都有着一身像模像样的行头,我也不是非要有不可,正要做罢,可我发现家人们还是很爱我的,他们最后硬是要给我买这样的一部手机,我拗不过长辈的好心好意,便欣然接受了。iPhone的像素好极了,我用它拍了上万张照片,有十分满意地也会分享到朋友圈子里,求得大家的点赞和认可。倘若有人表扬地评论一段,我想我的小心脏和虚荣心会有所满足的。

有一次在我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滚儿,iphone便也跟着打了个滚儿,竟然从一人高的宿舍上铺径直掉到了地上,吓得我浑身一哆嗦。经过这么一摔,钢化膜从中间裂了个大口子,还得小心不能把手划破了。本想着再换个新的膜,可那也得二三十块钱呢。说来倒也不贵,可二三十块钱还能吃顿饱饭,我又开始觉得有些贵,有些舍不得。说实话自己不挣钱,不好意思依仗家人,手里也没那闲钱,就一直拖着没去换。

“明天就放暑假了,晚上来家里吃饭,我和你嫂子给你做了爆肚。”微信界面传来这样一条消息。突然想起那天答应了家人,假期要跟大哥在9区打工。这是家里的头等大事,要帮着大哥在9区买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大哥毕业也好几年了,和嫂子的感情也还稳定,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就是没有婚房,全家人也跟着一起着急。可是为什么非得有那栋房子呢?要是我,我就带着心爱的女人在世界各地游走。我们要向着自由的方向前行,要冲破这该死的桎梏。真是厌恶,两个人非得有一栋房子才配拥有幸福吗?可笑,我可不做这样的俗人。

回过神来,见老师在投影仪上又播放出了一行词汇:“家人,爱情,友情……”也许就是有人觉得可以为这些东西献出一切吧。为之付出生命的全部?容我再想想。家人待我好极了,虽然偶尔拌几句嘴,可是谁家不拌嘴呢?焦点也就是因为让我帮着哥哥在9区买房子,讲实话,我是讨厌这件事的,甚至这种厌恶超过了他们待我的好。爱情就更不用说了,像嫂子那样有房子才肯嫁给哥哥的女人,我是不屑于搭理的。友情,那几个在我睡觉的时候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还把穿了几天的臭袜子囫囵扔到我嘴上的室友吗?算了吧!一瞬间寂寞涌上头顶,在心里打转,腐蚀着我,原来孤独空虚是这样的一种滋味……“如果付出生命的全部那一刻,所获得的大于失去生命后的一切,那么付出就是值得的,有意义的!”应该是吧,比活着更有价值的定当是自由,和作为一个人的天然的本质。

我是懦弱的,我没办法去支教了,我注定要被禁锢在这该死的房子中。我不能去见我爱的孩子们,他们也注定要失去我这样一位有责任心的好老师。我仿佛看到他们那一双双充满憧憬的眼睛,逐渐变得暗淡,那光亮一点一点化成一双双黑色的小圆圈,然后又像黑夜降临那样把光明藏起来了。

假期前的最后一堂课就这样结束。我计划着晚上去哥哥和嫂子租住的房子里吃饭的事。他们的临时房子也在9区,可离我们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觉得远极了。从我家乡的南边穿到北边,再多绕一圈,也不过如此吧。真不知道9区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虽不知道有什么好,可还是有许多的人像快要下雨的时候排着长队匆忙搬家的蚂蚁一样,一头扎进这个地方,都像找一个巢窠似的买一套房子。旧时代的人没有自己的土地,现在的人没有自己的房子,地是食物的来源,可房子又不是,有什么好抢的呢?我不觉得非要有房子不可,我也从不屑于这些,我要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房子,或为那些俗人眼里在意的事情。

今天天气不好,在下雨,路也不大好走,泥泞不堪。地铁里的行人都赶着去什么地方,好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从一个地方紧紧张张到另一个地方,再从这个地方到别的地方,像一条永不会停止转动的发条。可是真的有永远不会休息的发条吗?那为什么朋友送我的八音盒还是不转了呢,据说是发条坏了。或许,是有那样永远不会休息的发条吧,只不过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

出地铁之后还要再走一段小路,刚要进路口时,主路上的车辆溅起的泥点轻巧地飞到了我的裤腿上,那辆车可能把我的裤子当作了画布。难道在9区开着高档车的人,还缺一块像样的画布吗?虽然我这裤子它的确是独特的,每次清洗它的时候我都会用金纺泡一泡(一种可以让衣物柔软的柔顺剂),使它穿起来格外舒服,闻着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可这也不是我的裤子被这样胡乱作画一通的理由吧。不过也许是他没看到我,毕竟在这黑夜里,又下着雨,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这黑夜所吞噬。我能体会到的所有就是寂寞和孤独……那张血盆大口已经蓄势待发,只待稍不注意就把我咽进喉咙里,蠕动着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把我拉进更深处。这条路是这么长,大哥家的灯光就在我眼前,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好像又从家乡的南边绕到北边转了一圈。

大哥和嫂子把我迎进了门,可我实在不知坐在哪里,脚也无处安放,堆了一地乱七八糟的杂物。如果不是他们清晰地叫了我一声:“长凯!”我真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爆肚是我爱吃的,我曾梦想着做一名战地记者,在叙利亚采访,给全世界的人民看看那些阴谋家是多么肮脏和把这样一群人逼上绝路的。像海明威,像库尔特,还有卡帕,这都是我认为伟大的人。如果真有什么可以令我为之献出生命的事,那就是这个吧,为弱者,为人民……可我还是没能逃过爆肚的支配,当时说给家人听的时候,大哥就给我当头一棒:“叙利亚可没得爆肚吃!”这个念头到底还是作罢了。

饭桌上谈起早晨老师课堂上讲的话,我只说了人生的意义这部分,并没说献出生命的那部分。万一大哥的答案不是嫂子想听的,我岂不是得罪人。“房子算吗?”这个回答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把买房子当作人生的意义,即使这个人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我和你嫂子想在9区买一栋一室一厅的房子,然后我们就结婚。”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非要有房子才肯结婚呢?想了想还是算了吧,问这种或许会让别人难堪的问题,也不是我这样的君子所为。

哥哥说起了他对未来的憧憬:“皮质沙发配大理石茶几,茶几上再摆上一碟人参果和红扑扑的没有一点白绿芽的草莓。你嫂子最喜欢吃甜得出水的草莓。客厅一定要用那种水晶的可以晃瞎人眼睛的大吊灯。”说着,大哥把目光投向了头顶昏暗的白炽灯泡。“厨房也要收拾得美美的,你嫂子喜欢的壁纸也都给贴上,她一天上班这么辛苦,我可心疼着哩。再放一把躺椅,用来晒晒太阳最好了!”大哥一激动,心里积压的话语全出来了。“长凯我跟你讲,你哥我这辈子就佩服这个太阳,你看它升起来的时候就像一面照妖镜,把那些心怀鬼胎的黑心人都照得火辣辣的。什么拉皮条的,吸毒的,夜店里摇头晃脑的都是在夜里或者太阳快要从头顶那片天空消失的时候。这些肮脏的勾当可都不敢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太阳可是会像神一样看着他们的。他们这辈子造的孽,早晚都要让他们还的。我就不一样,就算太阳光照得再刺眼的时候,我也敢盯着它看,毕竟我没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想着买一套房子,跟你嫂子在9区站稳脚跟后,好好过日子。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的坏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啥好怕的呢?”我觉得大哥愈发像一个俗人,满脑子就想着房子,好歹也是在重点大学读过书的人,没点远大理想吗?随之我又同情他,大哥也是个可怜人,永远被困在房子里。

准备打地铺睡下了,却传来大哥和嫂子的争吵声:“再等等行吗?总会有房子的那一天!”很久没听到大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上一次还是太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他跪在太爷爷的埋体边失声哭泣的时候,声腔也是这么怆然。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快三十岁了,连个家都没有。我爸妈一直在催我,每次接他们的电话,都让我和你分开,我压力也很大,你有考虑过吗?我们不合适,分开吧。”

“可是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一个总是把在这座城市“一定要奋斗一套房子”挂在嘴边的男人,此时却比任何一个尿裤子的孩童还狼狈。

“我的青春已经耗尽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我想要有个家,我要结婚生子,我没有时间了。我需要在9区有一套房子。”

今夜,蚊子格外的多,可能是来这所临时房子躲雨的。它们吸吮我血液的声音,实在令人不快。

第二天,嫂子便走了。

房子,说到底还是房子,我心中甚是愤懑。大哥对嫂子,不,应该说对这个女人的好,就好比是星星罩着月亮,白云烘托起太阳,可这一切比起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心里向来是不屑于这些的。我不屑于这些被世俗之人追求的东西。

大哥的魂仿佛没有了,像疯子一般絮叨着:“什么都没了。没了睿薇,没了。哈哈哈哈,房子……”

我的大哥,他还是当年那个当我被别人欺负时可以奋不顾身冲上去,替我挡住一切保护我的大哥吗?我望向他,和我一样深邃的双眼皮,一样趴在脸上的鼻子,还有他耳朵边的痣。是的,是他,这是我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的哥哥,一奶同胞的亲人啊!我同情他,关心他,可怜他,同时又自责愧疚。我从没真正支持过他买房子,我,我从没为父母家人分担过。自由,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脱离了他们的自由会让我良心不安,自由也不过如此……

“爸妈让你振作起来,让我来帮你,毕业后跟你一起打拼。我们会在9区买一栋房子的,一定会的!”

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我的大哥。对岸的人们狂欢着,嬉闹着,饮着快乐的各种酒和饮料。有人叫喊着让岸这头的人过去,于是那些老的少的,骑着马的,拉家带口的,带着小狗儿和小猫儿的,一齐向空中飞跃往生命的彼岸,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跌入了望不见底的深渊,不过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自愿的。也许不是真正的自愿吧,有些人生来就是要为马戏团工作的。而如今,我也要这样了,我似乎准备好了骑着扫帚,手里拿着鞭杆把自己卷起来向空中飞跃了。顷刻间,欢呼声,叫喊声,响作了一片。

李永天,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评论家协会理事,丽江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边疆文学》《诗潮》《滇池》等,获《文学界》首届文学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