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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6期|武歆:七月契约

来源:《长城》2019年第6期 | 武歆  2019年12月13日09:16

走出国王十字车站,李健拖着拉杆箱,步行前往那个叫起来有些拗口的地方——克乐肯维尔区。

悠长的上坡路,走一会儿李健浑身是汗。他站下来,一边擦汗,一边想着给玛丽卡打电话,告诉她大概要提前一个半小时到。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应该先给张玫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来到伦敦了,现在就可以约定见面时间。可他还是纠结地收起手机。

急什么?

稳住阵脚,不能让张玫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急迫。李健看着伦敦夏季好似清泉清洗过的天空,气恼的心情多少舒缓了一些。

预订克乐肯维尔地区的房子,惟一理由就是交通方便。伦敦“优步”价格很高,出租车也不便宜,选择地铁或公交车才是最好的出行选择。从希斯罗机场乘坐地铁到国王十字站,只要六英镑,坐“优步”则要六十多镑。国王十字站三站并合,火车站、地铁站还有长途汽车站。选择距离车站近的地方居住,有种莫名的踏实,李健没有找出踏实的原因,似乎也没有时间去找原因。

这里随处可见不同肤色的男人,西装笔挺地拖着庞大的拉杆箱,走在伦敦的七月阳光下。也有一些并不健壮的女子,也是拖着巨大的拉杆箱,毫不畏惧向前迈步。街上都是脚步匆匆的人。

李健一手拉箱子,一手拿着手机导航,按照房屋管理员玛丽卡发来邮件的指引,上坡下坡、七转八绕,果然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住地,看看手表,与玛丽卡在网上说的步行时间完全一致,显然玛丽卡把他在路上可能停歇的时间也给计算进去了,李健暗自惊叹,甚至感觉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三十度坡面的小街,格局短小而局促。中间是无人管理的自助收费单车站。小街四通八达,到处都是路口,感觉住在这里,只要一跺脚,就能够通往英格兰任何一个地方。

李健给玛丽卡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到了——他就站在大门外面,门一开,就能立刻进去,洗澡、喝水、休息。他太想把自己摔倒在床上,好好的伸伸腿脚,他感到小腿肿胀,似乎还有一点麻。

从玛丽卡的电话那端传来吵人的嗡嗡声,好像她正在一边吸地毯一边接听电话。李健理解英语通话主要借助单词,把几个关键单词连接起来,能够大概明白对方说什么。他听玛丽卡讲,约好下午两点钟进驻,现在不到时间不可以进去。李健说我还没有吃饭,拖着箱子吃饭实在不方便,放在楼道里或是我提前入住多付费用都可以。玛丽卡说我们没有约定你可以把行李提前放进来,也没有约定说你多付费用就可以提前入住。玛丽卡特别强调,我们合同里没有你讲的这些条款。

先生,李,您没有看合同吗?玛丽卡平静地问,这会儿她好像关掉了吸尘器。

李健感觉奇怪,这有什么了?放进去一个箱子还能怎样?提前入住多付钱又怎么不可以?可是无论李健怎样解释,玛丽卡就是不同意,始终口气和蔼地一口咬定,约好下午两点钟进驻,怎么可以提前呢?而且你提前的理由,也不是合理的理由。

李健感觉这个还没见面的女管理员口气,就像张玫说话的语气一样——“离婚可以,小宾必须跟我,你觉得这样不对吗?”心情败坏的李健,只好放弃提前入住的想法,说那就在外面等着吧。

李健挂断了电话。他有些不礼貌,因为电话那端的玛丽卡好像还在等待他说一句结束的话语。李健不想说“拜拜”,或是“好吧,这样吧”,就像他不想跟张玫说“拜拜”或是“那就这样吧”一样。应该协商,再决定说什么。没有协商,怎么能做决定呢?

楼下有个大院子,中间是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覆盖大半个院子。边上还有几棵小树,基本遮挡住了七月的骄阳。伦敦七月的阳光格外炽热,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好像无数根细针在飞速地刺扎。凉爽的院子里,散落着几把油漆斑驳的木长椅。中间是个大花坛。院子好像许久没有人打扫过,弥漫一种自由的风味。一只皮毛锃亮的黑色的猫,在不远处静静地安卧,不眨眼地看着李健,好像在细心观察这个不速之客的下一步举动。

李健不再看那只目光炯炯的黑猫,开始思想自己。

李健不是来旅游的,他是来谈判的。关于婚姻的一场谈判。

妻子张玫在伦敦大学读博,根据一个渠道连接另一个渠道得来的可靠消息,张玫好像跟一个同样读博的英国学生“好”上了,李健第一时间打电话质询张玫,他特别希望张玫给一个否定的答复“没有这个事”,或是没头没脸骂他一顿“你胡想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胡想呢”,然后李健就会顺势下坡,道歉几句之后风平浪静。

可是张玫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语调平静地说,你想离婚呀?那就离吧。李健大吃一惊,他看不见张玫的眼睛,不能从张玫语气中感悟出来什么,可是又不能退缩,当即男子汉气势说,离婚可以,小宾要跟我,必须跟我。

张玫不同意。李健说你错误在先,应该付出代价。张玫说,你也有错误。李健说我们俩总有一个是正确的,难道我们俩都错了?张玫不再跟他争论,这件事就放下来了,李健断定,张玫真有“情况”了。

过了一段时间,李健继续跟张玫“商讨”,张玫干脆撂下一句话,你要想离婚那就离吧,但是小宾不能跟你。李健也明白,让一个三岁女儿离开妈妈,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法院也不会如此判决。但是李健抓住张玫“把柄”,说你不在孩子身边,有什么理由要孩子?张玫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孩子身边?李健有些发懵,不知道张玫打的什么主意,再三思量,决定来伦敦,他倒要面对面看看张玫是个什么状态,还想看看那个英伦学生,到底是怎样的帅哥能把张玫“迷”得竟然同意离婚,一点儿不为女儿着想,真不想给一个三岁孩子完整的家庭?最为关键的是,李健直到踏上飞机才猛然想起来,这场离婚风波似乎特别怪异,从一开始到现在,好像始终云里雾里,始终不知道张玫的真实情况。

李健有些口渴,把保温水杯拿出来,晃了晃,扬起脖子,他知道里面只有几滴水,但他还是滴进嘴巴里,润一润喉咙。从哥本哈根的凯斯楚普机场转机飞伦敦时,机场特别用中文做出标识,中国人常用的保温水杯里的水不能带进丹麦国土,必须倒掉。这个特殊的规定让李健心情不好,再加上近在咫尺不能进屋休息,心里更是气恼。

离下午两点还有五分钟时,灰色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高跟鞋、黑色长裙、脸上略施粉黛的青年女子出来了,她手拿一束鲜花,笑吟吟地看着李健,自我介绍她就是玛丽卡。

现在时间到了,您可以入住了。

李健礼貌地笑了笑,准备进去,偶然回头发现,原来远处一直窥探他的那只黑猫,忽然变成了一只白猫。

李健拖着拉杆箱走进楼道,跟着玛丽卡上了一部老式电梯;走出电梯,穿过一个长长的露天走廊,来到又一个门前;走进去,再走上狭窄的木楼梯,最后走进只有十三平米的小屋子里。

玛丽卡笑着说,祝您愉快,有事跟我联系。

玛丽卡把鲜花插在小桌上的花瓶里,款款地走了。李健看了看手表,正好两点钟。他把身子摔在床上,这才感觉不仅双腿又麻又胀,腰部更是发酸。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特别荒唐,离婚就离吧,竟然万里迢迢从中国飞到英格兰,难道就是为了看看张玫现在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由此来决定自己的判断,好做下一步决定?

李健觉得自己也是荒唐。他不住地问自己,又不是在伦敦结的婚,为什么偏到这里商谈离婚?

这是一幢仿佛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居民楼,呈“回”字形建筑格局,二楼和四楼都有狭长的露天走廊;走廊上有一个个独立的单元,每个单元内部又有两层,第一层除了厨房,还有两间卧室;楼上是三间卧室,还有可以洗澡的窄小、逼仄的卫生间,卫生间瓷砖的花色,让人恍惚以为是在中国西北农村。

在中国住着二百平米房间的李健,突然面对如此逼仄的空间,本来心情不佳,如今更加别扭。可即使这样的空间也是每天九十英镑,李健不知道张玫住处怎样,听说她早就搬出学校公寓,在外面找了房子,莫非她……

令李健舒心的是室内卫生,地毯非常干净,没有任何污渍,看得出来经常吸尘清洗。本来李健要找条件好些的宾馆,又考虑跟张玫见面,应该低调一些,于是“狡猾”地选了条件一般的民宿来住。当时在网上看照片,觉得条件也还可以,没想到住进来,条件却是如此简陋。网络方便但也能骗人,人的照片都能美图,房间用鼠标修理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李健自言自语,委屈几天吧。

李健准备洗澡,进到卫生间查看,洗发液、沐浴液倒是准备了,看牌子,跟他在国内使用的完全一样。动作利落地脱了衣服,踩进澡盆里,发现浴盆颤悠悠的,好像悬空一样。他赶紧调好水温,准备快速洗完。

洗到半截的时候,忽然听见“啪”的响声,李健赶紧擦了脸,扭头一看,原来一块瓷砖耷拉下来,正好砸在浴盆边上,但还没有完全掉下来,与墙壁还有粘连,看着像是马上就要彻底脱离的样子。李健提着一颗心,手忙脚乱赶紧洗完。

洗完澡,李健想给张玫打电话,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多钟,琢磨着这个时间段,她应该没有上课,于是把电话拨过去。

电话响了好半天,没有接,李健正要准备挂断,改发短信,没想到张玫接了,小声说:“你怎么现在打电话,不知道我在忙着吗?”

李健生气道:“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难道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就方便吗?”

张玫“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已经提前告诉我你来了,我现在图书馆,回头再联系吧。”

李健质问道:“你提前知道什么呀?”

张玫不高兴了:“知道你来了,不对吗?”

李健气愤道:“仅仅知道我来……就完了?”

张玫也是质问:“知道你来,还能怎样?难道让我安排皇家卫队在白金汉宫欢迎你?”

李健还想说什么,张玫“啪”的挂断电话。

被张玫没头没脑一顿训斥,李健气得在小屋里来回转圈儿。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多年的讲台历练,让李健能够瞬间冷静下来。

屋子向西,下午炙热的阳光泼洒进来,像置身在火热的笼屉里。

李健穿好衣服,下楼找小超市,买点水或是面包,再看看厨房情况。玛丽卡在邮件里告诉他,早餐他们供给,但需要自己做。

他们能供给什么样的早餐?

楼梯陡而窄,大胖子可能下不了楼。

李健看见有个巨大的黑色拉杆箱还在楼道里,毫无顾忌地面对楼梯,刚才进门时大箱子就在那儿,他以为暂时放的,过一会就会拿走,没想到还在这里。我想把箱子提前放进来,玛丽卡不让,现在怎么能有箱子放在楼道里?不可能是玛丽卡的箱子,一定是房客的箱子!

郁闷的李健进了厨房。依旧窄小,还是干净。

冰箱、煤气灶,靠近窗台的木架上,有麦片、蜂蜜、果酱,也有切好片状的吐司。李健拿过面包看了看,已经过期了,他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

从厨房出来,看见大箱子旁边的屋门敞开了,地上乱糟糟的,李健正在看着,一个身体发胖、黑头发的外国女人走出来,向他笑了笑。虽然时间很短,但李健能感觉出来,巨大黑箱子就是这个胖女人的。因为黑箱子紧紧挨着她的门,除了她自己的箱子,还有哪个房客的箱子会放在别人居室门口?李健还猜测这个胖女人应该是犹太人,上年纪的犹太人都有一个共同习惯,要把家里所有贵重物品放在双肩背包里,还把必需的一些日常用品装在拉杆箱里,只要有情况可以随时出发。李健所在学校有过犹太人教师,似乎也是这样习惯。

李健走出住地,环顾四周,然后向一个看上去比较热闹的街道走去,他猜测那里应该有小超市,走过去发现真有。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回来时再买矿泉水或是零碎小物品,先把周围环境熟悉一下,听张玫不慌不忙的口气,这场婚姻谈判应该不会轻松,要做好在伦敦多待上几天的准备。

玛丽卡在关于住处方便的问题上没有说谎,李健转过一条街,发现极为热闹。在一家仿佛教堂一样的建筑两旁,餐厅一家挨着一家。希腊餐厅、北欧餐厅、中东餐厅、意大利餐厅还有北非餐厅,他朝里面看了看,面积不大,虽然还不到吃饭的时间,但已经有了不少吃客,看来生意还不错。

李健继续转悠,另外两条街上,还有多家酒吧和好几家看上去环境舒心的咖啡馆。公交车站不少,双层红色巴士来来往往。伦敦特别的标志,除了红色双层巴士,还有特别明显的红色邮筒。

李健看看表,决定先把晚饭解决了,他不想亏待自己。他决定每天晚上换一家餐厅,要把自己心情搞好,这样才能跟张玫以及张玫背后那个英伦帅哥进行艰苦卓绝的谈判。有时谈判者的精神状态,也能影响谈判效果和结局。

李健决定先吃北欧风味。

店堂里只有两桌客人。娇小的服务员把菜单给他。李健看了看,点了菜,还给自己点了一杯酒,这杯酒名叫“厨师的玛格丽特”,名字好听,其实就是墨西哥的龙舌兰加上香草,然后在杯子边上抹上盐,李健喝了几口,倒是有些酒精度数,喝了两小口就有了微醺状态。

晚饭很快吃完,李健走出餐厅,又去了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两瓶矿泉水,还买了一兜“吉娜”苹果,个儿不大,小孩子拳头大小,特别好吃。他站在小超市门口,拿出随身携带的牙线,整理好牙齿后,顺手就把牙线放在门口一个垃圾桶的上面。

绿色的牙线非常夺目、显眼,把旁边一个白色烟头衬托得很有韵味,像是特别的一种景观设计。

伦敦黑得晚、亮得早,加上夏令时,早上五点钟天就大亮了。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的李健没有马上起来,躺在床上,天南海北胡乱遐想。这个时候小屋里倒是特别凉爽,过一会儿就该热气凝聚,热得受不住了。

李健觉得住在民宿也是不错的选择。几个房客很有意思,他都想在这里常住下来,希望这场莫名其妙的离婚谈判不要完结。

与李健同住在楼上的有两户,一户房客,是一位穿着长筒白袜、白色旅游鞋和白色T恤的金发青年。个子高,比李健高出一头。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伦敦,又很少出门,只是打电话。他打电话时开着免提,再加上敞开屋门,同样敞着屋门的李健,能够听到和金发小伙通电话的是一位女子。金发小伙爱笑,在狭窄的楼道里看见李健,立刻夸张地收腹,然后躲在边上,眉眼乱动地让李健先走。

李健非常好奇,不明白为什么金发小伙不跟心爱的人见面却只是通电话。心爱的人难道不在伦敦,那他来伦敦做什么。旅游?不像。办事?也不像。

楼上的另一户房客是一个黑人姑娘,个子也不矮,臀部很大。她很羞涩,见面时总是淡笑一下,随后目光倏忽躲过,就连自然的短暂对视也不敢。她穿着一件白色吊带背心,下面是一条黑色“七寸裤”,脚上是一双凉鞋,鞋子好像仅有几个细小的带子,光脚,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她的手指甲上也是红色指甲油,黑色皮肤加上鲜红色的手脚指甲,非常显目。

楼下也有两个住户。

除了那个面容忧郁、脚步迟缓、把拉杆箱放在门口的犹太女人之外,还有一对泰国的小夫妻。这两个泰国年轻人最有意思的是晚上洗澡。女的洗澡时,男的在外面笔直地站着,双手捧着女的浴后需要换洗的衣服,不单是捧着衣服侍立,还跟洗浴的老婆说话,门里门外,鸟语一般的泰国话显得异常甜蜜。女的洗澡极为漫长,大约半个多小时,热气、水汽还有洗发水沐浴液的味道,顽强地从卫生间里漫溢出来,源源不断地“流进”李健的居室。

李健心生厌烦,因为到了晚上十点钟,凉水就没有了,只剩下滚烫的热水。李健问过玛丽卡,她说热水器是煤气的,时间长了就变成热的了。李健不能理解这样的解释,也不想深究,一边闻着浴室的气味,一边心里暗自祷告泰国小夫妻快点儿洗完。

同楼层的另外几个住户,也给李健留下特别好玩的印象。

一个住户里是两个年岁较大的女人,栗色的头发,个子很高,拥有同样阔大的臀部和无限悠远的胸。两个人永远站在狭窄的走廊上,一个在门外,倚着半人高的水泥墙;一个在门里,踩着门槛。她俩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话。不时还会爆发出热烈的笑声。每个从走廊上穿过去上电梯下楼的房客们,都要穿过她们“谈话的通道”。这时候,她们就会猛吸一口气,把自己“变”瘦了,让房客走过去,然后再把“那口气”放下来,一般情况下其他房客很难穿过去,但是李健却在她俩提气时候穿过去了,她俩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那一刻她们真的瘦下来了。

其实李健最感兴趣也是最想探究的人,是管理员玛丽卡。

最初李健以为玛丽卡是学生,因为她看上去单薄年轻,做管理员工作大概是为了贴补学费生活费。可是那天,李健看见玛丽卡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三岁左右,小脸蛋贴在玛丽卡脸上,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玛丽卡黑发,小女孩栗色头发。玛丽卡永远微笑的样子,小女孩好像从没有哭过。

玛丽卡怀抱中的小女孩是谁?是她的女儿?她是离异少妇?但从玛丽卡眼睛里,李健没看出来丝毫哀伤和忧愁。

李健慵懒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他是被电话叫醒的,睁开眼,看手表,已经早上九点钟了。是张玫的电话。说是明天上午十点钟在摄政公园见。李健不解,为何安排那么远,不能到我住处或是你的学校吗?张玫淡笑一声说,还是在外面好,摄政公园离你住处不远,你坐上公交车,八站地就到,看看风景,到了伦敦不看公园,你还想去俗烂到家的牛津街吗,还有更加俗气平庸的唐宁街吗?

起先李健气恼张玫的语气和安排,转瞬一想也好,她不来住处看看我的“穷困潦倒”,那就去外面吧,权当散心了。

张玫正要放下电话,李健忽然又急问,公园那么大,哪儿见?

张玫笑了,笑声有点诡异,说在喷泉边上见。说完,有意停顿片刻,随后慢悠悠地挂断了电话。

李健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她在打电话时,是不是看见那个英国帅哥向她走过来了?

李健早上坐公交车时,才想起来伦敦前做的功课,伦敦的公交车不收现金,必须使用公交卡。公交卡买起来很方便,大小超市或是小卖店都有,可以随时充值。他赶紧去了公交车对面的一家小店,买完卡又充值了四十镑。充值完了又后悔,四十镑太多了,乘坐一次公交车,不分道路远近都是两镑。四十镑得用多长时间?伦敦的公交卡只能在伦敦使用,出了伦敦就是废卡一张,得到机场才能退换。

李健拿着公交卡上了车,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事。

既然来到伦敦,李健也不想白来一趟,他还想与张玫谈妥后,再去一趟苏格兰,看看爱丁堡的模样。伦敦太过平常,与世界上其他大都市没有什么区别,苏格兰不同,浓郁的民族风格弥漫在空气中,能够潜入你的心脏里面或是血液里面,能让精神为之一振,就像他永远羡慕那些牵手走路的耄耋夫妻,只要看见那场景,他就会泪眼盈盈。

公交车刚驶过唐人街,李健接到张玫的电话,她声音很低,李健嘴巴对准手机,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咬着牙说“你能不能大点声,你在家里可不是这样,你这个大喇叭怎么变成了小蚊子”。张玫好像哼了一声,依旧声音很低,她说临时有事,去不了摄政公园了,非常抱歉,随后说了一句“祝你游园愉快,再联系”后便迅疾地挂了电话。李健气得想用拳头打击什么,你这是耍弄人呀?你“出轨”在先,却如此淡定,就因为是在英格兰,你就如此张狂吗?言论自由、行动自由,难道也包含女人婚后自由?要是如此自由,还要那张“婚姻契约”做啥?

李健坐在公交车上层第一排座位上,可以毫无阻挡地看着大街左右两面以及前面的街景。

伦敦街景陈旧,街道不宽,有坡度,拐弯处显得局促。他要随时调整坐姿。

公交车上安静异常,没有一点杂声。他不明白为什么英格兰人那么不爱说话?当然也有爱说话的地方——酒吧。他们不喜欢待在酒吧里面,喜欢站在门外,面对面站着或是互相搂抱着,哈哈大笑、肆无忌惮;还有可以大声喧哗的另一个地方——足球场,那就更厉害了,球场里面还可以耍流氓呢,除了这两个地方,你在任何地方都听不到大声说话的人。张玫现在说话声音也不大了,两次通话,包括刚才的电话,她像是喁喁私语,见面后她跟我也还会如此悄然细语吗?她到底有什么事突然来不了,显然这是早上的突然决定!

一堆疑问还没有捋顺,到站了。李健下了车,按照手机下载的谷歌地图进行导航,很快就来到了摄政公园门口。

看不出哪儿是大门,没有特别明显的围墙和栅栏,门口有幅招贴画一样的画板矗立在门口,还有一幅公园地形图,猜测应该就是入口处。画板上面画着一只小狗,意思是不让小狗入内。李健想起小学时的课本,抨击帝国主义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当年帝国主义国家在公园门口立着大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准入内”。

李健站在牌子前面,看着小狗的照片,耿耿于怀入住那天的事,差那么点时间,玛丽卡就是不让进去!

摄政公园面积很大,没有人,只有草地上欢呼雀跃的小松鼠。它们不怕人,只要蹲下身子向它招手,它就会跑到近前,看见手里并没有食物,立刻摇身而去。阔大的草坪上,还有许多灰色、白色的鸽子,它们集中在一起,时而落地、时而飞翔,过着和谐的集体生活。

李健站在草地边上,望着那些飞起飞落的鸽子,右手的几个手指,下意识地扭动着,好像也要变成飞翔的翅膀。

摄政公园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比海德公园稍逊一些,但在英格兰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它是伦敦具有多情风貌的公园,原来设想做摄政王休闲娱乐的行宫,后来受限经费,只盖了八栋别墅,没盖成行宫。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公园,滑稽地讲还属于“烂尾工程”。

李健在公园里慢慢走着,越想越是可笑,不远万里来到伦敦商谈离婚问题,还把商谈地点选在心情淡雅的公园,可却是一场荒诞的独角戏。他觉得荒唐,想起五年前和张玫初识时情景,正是炎热夏季,两个人也是约在公园见面,他们只是在电脑上互相看了对方的照片后便决定见面。和许多年轻人不一样,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青年人见面,一般是在比较时尚的地方,酒吧、书吧或是餐厅,可是张玫安排的见面地点是公园。这和当年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李健爸妈倒是兴趣相合,李健听爸妈讲过,当年他们相亲地点,就是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看着水面上飘动的小木船,一边拘谨地谈心,想要拉拉手,可是又不敢。

张玫这个“工科女”表面呆板,骨子里却是浪漫,那时候他非常得意,娶了一个既漂亮又浪漫、同时还有才华的女人,一时间在他们学校成为热点话题,甚至有段时间李健能感到同事对他的嫉妒,那些表面看上去笑吟吟的眼睛,像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弯刀。如今好了,她又把骨子里的浪漫用到了离婚上,还是临时爽约的离婚商谈!

漫无目的地,李健终于看见了石头结构、造型仿佛莲花一样的喷泉。他猜测这里应该就是张玫电话里约定见面的地方。

喷泉不高,但的确喷水,还是热烈的喷水,绝对不像国内的喷泉设施,或是不喷水,或是到了节假日才会出现类似水管子漏水那样的喷泉效果。周边只有一对老夫妻,坐在不远处一张木椅上,相互拉着手,看喷泉、看蓝天、看对方。

李健站在喷泉旁,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李健下了狠心,张玫不给打电话,他也不打,看她到底想怎样。离婚谈不成,当作观光旅游,又怎样?三十岁的已婚男人,绝对不怕三十岁的已婚女人。谁怕谁呀!李健要把交通卡上的四十镑全部花完。

转天起来,步行前往国王十字站坐地铁。昨晚李健换了一家餐厅,吃了北非风味,感觉不错,类似陕西泡馍一样的饼,还有赠送的带有水果香味的冰镇苏打水。昨晚吃得过饱,早上起来一点儿不觉得饿,不用吃早餐了。

早上凉爽,在楼下庭院站了站,李健又发现了树丛里的猫。记得刚来那天看到的是一只黑猫,转瞬变成一只白猫。现在还是白猫。刚来那天,一定看花了眼。白猫皮毛闪亮,没有一点污迹。

李健慢慢走。

早上有许多骑单车的人,戴着头盔,穿着背心、短裤,因为是坡路,下坡的单车飞快,上坡的单车也不慢,只是蹬车姿态不同。像运动员一样的蹬车人,有男有女,身体健壮,但肯定不是运动员,就是普通的上班族。

李健收着脚步,晃晃悠悠下坡。

看见一个戴头盔的青年男子站在马路边上,右手的两个指头扶着单车,好像在喘口气休息一下,又像等什么人。看见李健从庭院里走出来,朝他笑了笑。伦敦人友好,只要双方目光瞬间对视,都会笑一笑。

李健下意识地打量这个男子,二十多岁模样,穿着灰色短裤,白色旅游鞋,腮帮子上还有小腿上的毛发异常浓重,目光却是柔和的,与他浓重威武的汗毛相比,目光让人更加记忆深刻。李健还注意到,戴头盔男子的头发,好像是栗色的。

李健继续朝前走,不长时间就看见了他认为最踏实的地方——灰色古堡一样的车站。人来人往,都是步履匆忙的旅客。李健心情格外舒畅,这样的情绪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伦敦地铁比较混乱,三条线路的车都在同一站台候车,车辆也没有颜色区分,只靠屏幕上显示来车是几号线车。

“三脚猫”英语的李健,很快就糊涂了,他拿着手机,想要通过翻译软件问路,左右看了看,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站在不远处,走过去,举起手机,问几号线到伦敦塔桥?问完了,转化成英语,给老人听。老人一下子听明白了,然后对着手机,一字一句说了,但是奇怪,没有转化成汉语,依旧还是英语。没有办法,又问别人,手机里传来的还是英语。

李健望着川流不息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走向何方。伦敦塔桥应该就在不远处,可是乘坐地铁,却不知怎样到达。不成的话,走上地面,去坐出租车吧。

就在这时,他看见玛丽卡从他视线不远处走过去,仿佛从舞台一侧走向另一侧,正好在他面前“表演”。玛丽卡穿着浅色长裙,黑色高跟鞋,与在公寓管理员时的平底鞋打扮判若两人,可能脚踩高跟鞋的缘故,远望上去婀娜多姿。

她去哪儿?李健猜测。也就是短暂工夫,再找玛丽卡的背影,已消失在匆匆人流之中,像是一滴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由于玛丽卡的突然出现,李健又想起早上的事:在庭院门口骑单车的那个男子,他双颊上、小腿上浓重的汗毛,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恍惚记得,骑单车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当时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李健,回头一看,好像牵着小女孩小手的玛丽卡出来了,站在路边的台阶上,与台阶下面的栗色头发的单车男子说话。那个小女孩特别乖,仰着小脸,看着玛丽卡和栗色头发叔叔。

李健决定不坐地铁,走上地面,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听了目的地,点头示意李健上车。

伦敦塔桥不远,距国王十字车站也就十几分钟,李健烦乱的心情还没有镇定下来,高耸的大桥出现在视野之中,可惜的是桥头边上的塔正在维修,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正待运走的庞大家具。

李健走在游客密集的桥上,发现只有走在伦敦塔桥上,才能真正感觉出来英格兰历史的壮阔深厚。

李健走走停停,手机响了,以为是张玫,接了,却是玛丽卡。

玛丽卡在电话中向他抱歉,李健疑惑地问抱歉什么?玛丽卡说,有房客投诉浴室瓷砖坏了,露出破败的墙面,看上去让人心情不好。李健想起来那个瓷砖,只要有水流下来,它就会“啪”的一声垂下,可也不会掉下去,洗完澡,再把垂落下来的瓷砖按上去,像是完好无损,可下次洗澡时,瓷砖还会如法炮制掉下来。看着露出墙面的地方,的确心情不好,像看一张丑陋不堪的脸。

玛丽卡在电话里说,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可以谈一谈,怎么向您补偿心情不好的费用,同时也会尽快修理墙面的瓷砖。李健想起来,刚才在国王十字车站看见穿着高跟鞋的玛丽卡,难道这会儿她回去了?

电话那边的玛丽卡问李健是否听得见,李健回过神儿来,赶紧说听得见、听得见,又说在外面,晚上回去再说吧。玛丽卡连声说“好的好的”,然后挂了电话。

李健放下电话,忽然想起张玫。

张玫跟他从来没有谈过生活上的事,水龙头漏水了、下水道堵了、纱窗破了、暖气不热了……无论家里出现什么生活状况,张玫只会说一句“打电话找物业”,有一次遥控器电池没电了,张玫也说让“找物业”……结婚五年多来,张玫跟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生活上的事。小事没有,大事也没有。

李健走在大桥上,看桥下的泰晤士河。看不出河水有多深,但水流异常湍急,有些地方还打着漩儿,似乎下面深藏不可告人的秘密。宽阔的水面上有往来的船只,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开向哪里。

李健眺望不远处古堡模样的连绵建筑。那座古堡曾经作为堡垒、军械库、国库、铸币厂、宫殿、天文台、避难所和监狱而存在,几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已经闻名于世。

一座古堡的作用,有过如此之多,那么……我的家呢?

李健想起他和张玫的家,五年多来似乎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抑郁之地,只要回到家,心情就会郁闷起来。

昏昏沉沉的李健回到住处,给玛丽卡打电话,说他回来了。

过一会儿,玛丽卡敲门,抱歉地说添麻烦了,随后走到几步之外的卫生间兼浴室,回过头,指着墙上垂落下来的瓷砖说,我们怎么给您补偿?

李健笑了笑,看着那块垂落的瓷砖。真有意思,虽然不断垂落、不断按上,它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玛丽卡对于李健的笑,没有理解透彻,等着他说话。

这会儿,李健特别享受跟玛丽卡关于这些琐事的对话,甚至想要延长一点时间,他提议能不能买些胶水之类的东西,他负责粘上。玛丽卡好像没听明白,再一次询问李健。李健尽量说得慢一点,再加上肢体动作,玛丽卡明白了,但马上摇手,表示不可以。

李健问,这样处理不好吗?玛丽卡说要报告给房东,要让房东来做决定,因为购买胶水的费用需要房东出资。李健认为胶水没有多少钱,他自己出钱买没有问题。玛丽卡更是摇头,有些着急,说假如让房客出资修理房屋,房东知道了,要对管理员处罚的,绝对不可以。李健的心思早就不在瓷砖上,只想着跟玛丽卡多待一会儿,享受探讨琐事的幸福。

这时,李健感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小女孩站在玛丽卡身边,李健朝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害羞一般藏在玛丽卡身后,然后又不甘心地探出目光,瞅着李健。李健朝小姑娘摆摆手。

玛丽卡得到李健的确切谅解,表达谢意后,领着小女孩下楼了。

李健关好门,躺在床上。他又想起张玫,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跑到伦敦,本来谈离婚问题已经滑稽,如今却关注起来公寓管理员、一个带着三岁小女孩的异国少妇的生活,这还不叫滑稽的话,还有什么叫滑稽?

这几天,张玫始终没有电话打来,李健也不想联系她,已经没有了心急火燎的心情。他准备在伦敦好好玩上几天,然后再去苏格兰爱丁堡。他来时定的返程机票是十五天之后,现在才刚过去一半,还有好几天呢。

又是一个早上,李健照旧起得早,大部分的咖啡馆还没有开门,也有营业的,但饮品的品种很少。

他在清凉的大街上溜达,看自行车比赛一样看那些骑单车的男女,他们车速极快,毫不顾忌地往下冲,像是跑向大海的泳者。他揪心,双手也会下意识攥住,担心他们摔倒受伤。

李健围着住地绕了一圈,第二圈时看到了玛丽卡。她没有抱孩子,独自一人站在台阶前,穿戴倒是整齐,好像准备出门的样子。李健好奇,躲得远远的,想看看玛丽卡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粗壮、戴着头盔的男子骑着单车,流星一样飞到玛丽卡眼前。李健一眼认出来,就是前两天早上那个男子——双颊上、小腿上有着浓重的栗色汗毛。

李健看见玛丽卡走下台阶,站在边道上面,男子站在边道下面,这样看过去两个人身高比较接近了一些。李健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够看见他们肢体动作,他们上身越来越近,最后男子把车子放好,摘下头盔……与玛丽卡……抱在了一起。

李健远离了这对拥抱男女,画面依旧停在心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住在一起?每天早晨相见又是为什么?那个小女孩与这个男子是什么关系?

李健舍不得走远,还在远处偷偷窥探。玛丽卡和单车男子拥抱完了,男子戴上头盔,骑上车,依旧扭着头,看着玛丽卡。玛丽卡也没有回去,还是站在台阶上。男子犹豫了一下,又摘下头盔,放好单车,走上台阶,第二次拥抱住了玛丽卡。两人像是粘在了一起,许久都没有撒手。

有许多单车从他们身边子弹一样飞过去。骑手们没有人注意他们,眼睛都是看向前方的。

李健心里一会儿温暖,一会儿苍凉,眼睛很快就模糊了。

几乎一夜之间,老房客都走了。

堵在一楼门口的那个大皮箱没有了,脸上忧郁的犹太女人一定是走了,否则哪有地方放得下那样大的皮箱。白袜、白鞋、白T恤的金发小伙子的屋门关上了,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的,金发小伙儿放弃了电话情调,面对面谈情说爱去了。那对莺歌燕舞的泰国小情侣也走了,晚上卫生间里安静下来,再没有热气在狭窄的楼道里弥漫。拥有肥臀丰胸的两个女人也不知去向,没有了她俩的喧闹,可以畅快地走来走去。

李健还发现,院子里应该是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黑猫,它俩轮流出来,不会同时出现。它俩很有默契,即使出来,也不会乱跑,永远都是躲在树丛后面,静窥小院里出现的人。

李健还是没有收到张玫的电话,她肯定信心十足的等待李健找她。李健偏不去找她,到底看看她想怎样。

李健又去了住地附近的那家小超市。恍然想起来,三天没来了。他要买矿泉水、水果还有酸奶、小吃,当然也要买几听啤酒。

感觉没买多少,结完账,发现一大兜子。

李健走出来,想要抽支烟,站在门外的垃圾桶前面。他惊愕地发现,三天前放在垃圾桶上面的绿色牙线,依旧还在那里。只不过周边又多了一些东西,又有了些许的坚果壳,又有了其他的烟头。

绿色牙线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健想不明白,三天来它竟然没有挪动位置。看看天,应该是有风的,怎么也应该有变化。可是真的没有变化……绿色牙线一动不动……真是一动不动……

望着马上就要下雨的街道,李健感动起来,感动牙线和风的约定。它似乎就应该在那里,即使有风,也不会吹走它。

因为那里是它的家。

李健没有走,想看看,当风更加猛烈时,垃圾桶上面的牙线会有变化吗?它会飞吗? 

武歆,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陕北红事》《密语者》《延安爱情》等九部。中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