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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班宇:于洪(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 | 班宇  2019年12月13日09:29

一九九九年,我从部队复员,在家等分配,大半年过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有点儿着急,去安置办问过几次,都说目前就业环境不好,这一批没单位接收,只能耐心等待,要相信政府,祖国是没有忘记你们的。我听着也信服,但回到家里,想来想去,又实在是待不住,岁数不小了,还在街上晃荡,吃穿靠父母,没个班儿上,说不过去。我去拜访几位关系较好的战友,情况也都基本一致,走个后门在企业上班,不是开车,就是当保安,虽然在岗,但没有编制,挺受束缚,待遇也差,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我有时候做梦,还总能梦到当时的场景,半夜里,站在桥上,江水涌动,高处防洪堤数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盖,我们相互搀着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根本睁不开眼睛,至水深处,黄泥漫过来,几近胸口,简直要窒息。洪水是有温度的,内部暖热,这点没想到过,但也危险,如旋涡一般,拉着我们往下掉。我们既疲惫,又不敢放松,只能相互低声提醒,千万别倒下去,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刚开始时,前面还有人唱歌,喊着口号,但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四处缄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耸,时刻准备扑袭,吞没梁木。我经常在这样的恐惧里醒来,关节胀痛,耳畔鸣响,即使睁开眼睛,也仍有异象。堤岸之外,野火盘旋,要缓上一段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四射,眼前的瀑布逐渐退却。

将入冬时,我妈去九路市场买了几斤线,准备给我织件毛衣。当兵这几年,从前的衣服都不太合身,都这个季节了,我还穿着单衣,风一打就透,冻得直哆嗦,我妈看着心疼。我其实无所谓,在部队时,啥没经历过,南方的冬天更难受,没有暖气,湿冷,阴风阵阵,往骨头缝儿里钻,相比之下,北方算不错了,户户有暖气,穿件派克服就能过冬。我妈从市场回来后,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我问她,这是谁的电话?我妈说,碰见个熟人儿,说是你战友,记忆力挺好,说是当年送站时见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让你联系他。我说,叫啥?我妈说,郝鹏飞。我说,三眼儿啊,他干啥呢,问没?我妈说,在九路市场楼下看自行车呢,叼个烟卷儿,腰里别个包儿,爱说话,也没收我钱,站那唠了半天。我说,那人不识搭理。我妈说,我看挺有礼貌,一直管我叫姨,普及半天政策,你们这一批,马上就能安置了,相互留个电话,有啥消息随时联系。我看了看纸条,说,这电话七位数,没法打。我妈说,去年电话刚升八位,可能他刚回来,还不习惯,七位号码前面是2345的,首位前加个2,前面是6789的,在首位前加8,你咋不关心时事呢?这都不知道,新闻里天天报。

这些我都清楚,天天也不上班,从早到晚,半导体里的报纸摘要能听好几遍。我主要是不爱联系三眼儿,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虽然都是沈阳的兵,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惯。刚入伍时,我俩关系本来不错,一个地方上来的,比较亲近,能聊到一起,有个照应,后来发现他品行不好,屡教不改,还因为这个被处分过,我就有点儿瞧不起他。但也奇怪,三眼儿手欠,却从来不拿沈阳人的东西,只欺负那些别的地方来的,对我们还很大方,经常买烟,四处散,所以也说不好他到底咋想的。

十二月初,我妈从单位下岗,车间工具库总共六个人,就留俩名额,各有难处,让谁走都不好,上面说了,要民主,让工人自己决定,不记名投票,谁的票多,谁就走人,招儿挺损。这些年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管平时关系咋样,投谁肯定都不对,规矩一辈子,在这个事儿上落下话柄,那不值当,所以只能投给自己,到头来,一人一票,还是没办法抉择。开会时,我妈自告奋勇,第一个发言,说自己岁数大了,行动跟不上,先走一步,不给大家拖后腿。另外,女的也有点儿优势,在社会上的话,比同样岁数的男的好找活儿,五十岁就能退休领劳保,还剩这几年,好熬,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在哪儿都一样。话还没讲完,整个班组哭成一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都过意不去。临别聚餐时,我也去了,凑个热闹,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同事问她,你儿子的工作落实没?她说,等政策呢,说是过了年就安置,能进事业单位。同事说,那可好,你这老有所依了。我妈说,那还说啥,你们放心,我等着享福呢。

我知道,我妈的话是宽慰同事,减轻心理负担,但我听了不是滋味。她这一下岗,工龄买断,给的都是死钱儿,有数的,我还没工作,生计也犯愁,也去过几次劳务市场,人山人海,多大岁数的都有,各怀技术,斗志昂扬。但我一到那地方就泄气,张不开嘴,话一句都讲不出,转了半圈儿就又回来。返程的车上,内心沮丧,反复在想,当兵这几年,没学到啥本事不说,就剩下这么一点儿精气神,怕是也要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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