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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12期|薛雪:窝瓜开花(节选) ——献给新中国成立70周年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12期 | 薛雪  2019年12月12日22:06

那天葛虎在饭店和朋友吃饭,朋友点了一道菜:赤甲红炖窝瓜。在这个临海城市里,这本是一道很常见的菜,但是葛虎一筷子没动。后来朋友察觉出来了,问他是不是不爱吃这道菜,他笑着搪塞过去了。他没有告诉朋友,自己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吃过窝瓜了,而且自己尽量不在餐桌上和窝瓜相遇,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就赶紧吃几口离席。他见不得窝瓜那金黄的颜色,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作呕。

老家黄村,在葛虎小时候盛产窝瓜。老家人用窝瓜做菜很有一套,不管是炖还是蒸,一揭锅,那甜甜的香味便令人着迷,菜端上来,窝瓜特有的金黄闪进眼里,一下子就把人胃里的馋虫勾出来,任谁都忍不住想狠狠地吃上几口。

可是葛虎因为少年时的那件糗事却再也不吃窝瓜了。

因为无法言说的原因,葛虎离乡后的近三十年间,很少回村,就算是回,也尽量选择在夜里回,白天尽量不出屋,处理完了事情就走,走时自然也是在夜里,整得跟做贼似的。

这次回村是和朋友吃饭后的第三天,朋友本来是摆了一桌安慰他的,说一切都会过去,别把自己整得那么郁闷,却没想到因为一道炖窝瓜而让他早早离席。他心里知道朋友的好意,离婚这事他没有多少遗憾,与其每天都生活在矛盾的漩涡中,倒不如各走各的。他担心的是有些事自己说了,组织上也不会相信。纪检委找他谈过话后,让他暂停工作,回家等着处理意见。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为了驱去苦闷,索性请假回了老家。

父母均已不在,老屋被哥翻盖成了三间捣制房。他住进了里屋。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嫂子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窝瓜,他强忍着没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借故下了饭桌。他走进里屋躺在炕上,想起了很多,过往的,现在的,在的人和离去的,都放电影一般从他脑子里过。泪水滑落在他白皙、略显臃肿的脸上。那个藏在他心里近三十年的关于窝瓜的梗,不可遏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啊,若没有那些捉蛐蛐的事,没有老五和“白虎团”,就不会有令他一直都恶心的窝瓜!

乡村初秋的夜很寂静。没有城市广场舞音乐的喧哗,也没有车马人流声挤进玻璃窗的焦虑。夜静得深沉而波澜不惊。细听,蛐蛐声会钻入耳中,遥远而清亮。

葛虎躺在炕上,耳畔蛐蛐的叫声越来越响,与三十年前对他和老五这帮少年的诱惑一样,它们从墙角里、房前屋后的泥土里钻出来,诱惑着孩子们,悦耳、清亮,在无边的夜里回荡,回荡……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大人们都已经沉睡,老五领着葛虎他们几个半大小子打着手电捉蛐蛐。在他们的思想里,蛐蛐也和人一样,到了晚上守在家里,母蛐蛐在洞里看护着小蛐蛐,公蛐蛐则负责在洞口守卫,偶尔它会钻出洞来“嚯嚯嚯”地叫着,一有动静,迅速钻进洞里,而不会跑到别的地方。老五他们也正是抓住了蛐蛐的这个特点,觉得夜晚抓蛐蛐比白天容易得多,所以才纠集在一起,或在田埂间,或在猪圈墙的石缝里抓蛐蛐。在田埂间抓蛐蛐容易些,翻开土坷垃,有时就会有蛐蛐一下子从下面蹦出来,眼明手快的孩子们两手围成个罩子,迅速捂上去,一捂不中,再捂,往往蛐蛐就会在两只手掌形成的罩子里扑撞了,孩子再慢慢把手掌合拢,凭蛐蛐在里面窜动感觉着让蛐蛐到一只手掌里,蛐蛐就在空握着的掌心里了。另一个孩子赶紧递过来一个玻璃瓶,对方接过瓶子虎口处对着瓶嘴,慢慢把握着的手欠出一个小口,蛐蛐就爬进了玻璃瓶。整个抓蛐蛐的过程就算完成了。

老五他们很少抓田埂间的蛐蛐。按照他们的经验,那些在乱石间或者石墙缝隙中的蛐蛐更厉害一些,在角斗的时候更骁勇善战。他们固执地认为,生活在庄稼地里的蛐蛐牙齿啃啮的是泥土,而生活在石缝间的蛐蛐牙齿啃啮的是石头,后者的牙齿肯定更坚硬更有力。所以他们大多会选择在石缝中捉蛐蛐。他们把捉来的蛐蛐互相较量,按照战绩分出“大将”、“二将”、“三将”等级别,分别装在空瓶子里,做上记号,然后拿去和小伙伴们斗。像排兵布阵一样,先让自己战斗力相对弱的蛐蛐出战,输了再换。如果自己的“大将”也落败了,那么就得去捉新的蛐蛐了。

这群孩子中,老五年龄稍大一些,也皮实,自然成了头儿。葛虎比他小一岁,长得清瘦,文弱,在学校学习好,点子多,就给老五当起了“参谋长”,成为这群少年里的二号人物。他们捉蛐蛐专门找石头堆、石墙缝。有时候眼见着用水灌出来的一只硕大的蛐蛐又爬进了墙里,老五会不管不顾地干脆把墙拆了,不抓到蛐蛐不罢休。大人发现了撵过来,孩子们一哄而散,留下追赶的人跳着脚在后面骂娘。大人抓不到孩子,干脆直接找到老五家,向老五娘告状。老五哥五个,他排行最小,爹妈难免对他有些娇惯。再加上每日里下田干活,累得精疲力尽,就对找来的人赔不是,打发人走。等老五回到家,责骂一番,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这帮小家伙拆墙捉蛐蛐,渐渐引起了大家的警觉,家家户户开始小心提防着,见到他们在家门口晃悠,大人就出来轰他们走。村里没有捉蛐蛐的地方了,而他们手里的蛐蛐又都被前街“白虎团”他们的蛐蛐斗败了,老五愤愤不平地窝在墙旮旯骂娘:“妈的,我就不信咱带把儿的,还整不过她一个丫头片子。”

“白虎团”是前村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因为平时大咧咧不管不顾的,性格比男孩还爽朗,身边就有几个小伙伴围着她转,再加上她打起架来不要命,手里有啥使啥,有股子虎劲,正赶上那时村里放电影《奇袭白虎团》,就有好事者给她取了个“白虎团”的外号。这丫头和葛虎同校,俩人都是学习尖子,葛虎总爱多看她几眼。前村后村离得不远,也就隔着百余米的一块地,庄稼没长起来的时候,后村的人站在院子里能和前村站在屋后的人大声打招呼。起外号的人都是善于总结的能人,他一琢磨,前村的“白虎团”和后村的老五挺像,就脱口而出给老五也起了个“司令”的外号。

这下好了,从此后,前村的“白虎团”和后村的“司令”各领着一哨人马,两支队伍分分合合。分是因为闹了矛盾,“白虎团”和“司令”就斗鸡般地抻着脖子对吵,都为自己的手下找理由。老五虽然比“白虎团”大两岁,长得人高马大,足足比“白虎团”高出半头,但是他不会直接对“白虎团”动手,一是他知道“白虎团”是真“虎”,打起架来敢动刀子,二来他觉得自己就算把她打了,作为男人面子上也下不来。同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反正就是舍不得对她下手。遇到有争执的时候,双方先是吵,吵不出结果,就以一块地为界,双方各据一边,用土坷垃对抛。一时间双方人马都到达指定位置,两个头儿一声令下,顿时,漫天的土坷垃雨点般在空中交错。直到彼此抛累了,或者是谁被土块砸中了脑袋哭喊起来,这场土坷垃大战才会停止。双方人马隔着空地瞪视片刻,撂下几句狠话,才各自收兵。这时候的葛虎干着急,他知道老五和“白虎团”都是火爆脾气,自己谁都劝不住,就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心里默念着土坷垃千万别打到“白虎团”那张好看的脸上。

打完没几天,有一方又有了厉害的蛐蛐或者谁又有了“奶皮子”(早些时候的橡胶输液管)弹弓,就忍不住在对方人面前炫耀。这样,两伙人就又合到了一处玩。这时候“司令”和“白虎团”就会在树荫下,要么下“五道”,要么掰腕子。本来这两样把戏都是老五的强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葛虎他们却发现输的总是老五。葛虎就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老五看,老五飞快地看他一眼躲着不和他对视,自言自语说在家干活把胳膊抻了。那边,得意洋洋的“白虎团”仰着俊脸看着他们笑。老五和葛虎都红了脸,互相看看,转身走了。

那年夏天,老五和葛虎他们手里的蛐蛐都败给了“白虎团”他们手里的“将帅”,几个人便四下捉了好多蛐蛐去和对方较量,却总是落败。那段时间大家都很沮丧,老五把落败的原因归罪于村里人不让他们捉石缝里蛐蛐:“吃土的蛐蛐能掐过啃石头的蛐蛐么?!”

大家一想也对,就怂恿他还是领大家抓墙里的蛐蛐吧。老五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半天不说话。这点他不是没想过,但是为了“拆墙”的事,他已经没少被告状,甚至都挨了爹一顿老拳。可是不抓石缝里的蛐蛐,又怎么能斗过“白虎团”他们的蛐蛐呢?他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丫头片子趾高气扬的样子。

因为放暑假,葛虎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虎团”了,他想这边若捉到了蛐蛐,就有机会和“白虎团”在一起厮混了。他凑上去说:“司令,要不咱再找找?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就不信村里找不到厉害的蛐蛐。”

转天,老五他们几个斜靠在葛虎姑家的窝瓜架下躲风凉。正是正午的时候,大家都昏昏欲睡。

葛虎姑拎着猪食桶去猪圈喂猪,边走边用脚扒拉着横在路上的腿,讥笑道:“怎么?你们这帮野小子今天没地方去了?都窝在这里躲清闲呢?”

她把猪食倒进了猪食槽里,拎着空桶哼着小曲走了。

老五本来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被她这么一扰,睡意全无,就听见猪圈墙里有蛐蛐的叫声,且声音越来越响亮。老五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按照他的判断,这只蛐蛐叫声明亮,底气足,一定是个大个头儿的厉害家伙。他忘了因为拆墙所受到的责骂,一下子蹦起来,循着声音悄悄走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辨听蛐蛐的位置,一边听一边伸手抠起了墙上的石头。葛虎见状,想阻止他,被他不耐烦地扒拉到一边去。捉蛐蛐讲究个快字,慢了,蛐蛐就从这个缝逃到另外的缝里去了。转眼间老五已经抠掉了两块石头,一下子发现了蛐蛐,那家伙体格硕大,浑身又黑又亮,头上的触角灵活地摆动着:果然是一个“大将军”。老五赶紧伸出手去捉,无奈空间太小,他的两只手伸不进去,那只蛐蛐却已经飞快地钻到另一块石头下面去了,老五毫不犹豫地伸手继续抠石头。墙是泥和碎石垒起来的,不结实,三块石头被他抠掉,墙竟然“哗啦”一下倒了。

就在这时,房门“咣当”一响,葛虎姑拎着烧火棍风风火火地闯出门来,因为带着小跑,她梳着的短发都被风掠到了耳后,她一边赶着一边骂:“混蛋玩意,我就知道你们窝在这没安好心。上次扒完我垒好的泥还没干呢,这就又来祸祸我!”

葛虎知道姑是个厉害角色,打起人来没轻没重的,拽了老五一把,自己先一溜烟跑了。老五一看不妙,也顾不得他的“大将军”了,招呼那些孩子撒腿就跑。

跑得了和尚却跑不了庙。葛虎姑找到了老五家里,老五自然挨一顿臭骂不说,还被爹罚和三哥一起去人家和泥把墙给砌好了。在给三哥打下手的时候,老五的手被石头磕了一下,中手指盖砸掉了。

这件事就在老五的心里记下了。为此他甚至迁怒于葛虎,好几天没领他玩。葛虎清晰地记得那是暑假时候的事,那时他上初中,而老五偶尔会跟着三哥的马车去城里拉脚,更多的时候却游荡在家,天马行空地继续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玩。但是葛虎寒暑假还是愿意和老五厮混在一起。老五的手指盖被砸掉的那个暑假,有接近一周的时间葛虎是形单影只度过的。直到有一天葛虎在村里水坑洗澡发现了水坑中的孤岛上有一窝鸭蛋,他把鸭蛋给老五分了一半,老五才又让葛虎跟着他的后屁股。

但是对于葛虎姑,老五却一直记恨着。那年的秋天,老五不知道怎么就突发奇想,趁人不注意把葛虎姑家的一个又圆又大的窝瓜用铅笔刀切了一个三角口,然后从茅房里撅了一坨大粪塞了进去,又把切掉的外皮盖上。一直到秋后收获的时候,葛虎姑才发现那个窝瓜的异样,她用刀切开,窝瓜里面有一块地方腐烂了,一股臭味立刻弥漫开来。本来她也没有多想,可是窝瓜为啥只烂了一个地方而其他地方却完好呢?于是她仔细端详着这个窝瓜,终于发现了那个已经长好的创口:窝瓜表皮有一圈清晰的三角形的凸起,就像人的伤疤一样,而表皮的下面,则清晰可见刀切过的样子。葛虎姑一下子恍然大悟:这只窝瓜被人动了手脚。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老五,除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不会是别人!白瞎了一只好窝瓜了,虽然不知道那坏小子往里面塞了啥,但是心里膈应,这窝瓜是没法吃了。

葛虎姑心疼,窝瓜顶粮食啊。她本来是想用筐装了这只窝瓜去老五家讨个说法,可是没凭没据的弄不出个啥来,于是她压住了自己心里的火气,像评书中说的那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那天晚饭前,葛虎和“白虎团”两个人趴在他家的饭桌上冲刺作业,成天的疯玩,眼看着快开学了,作业有一大半没完成呢。房门一响,葛虎姑端着两碗颜色金黄、香气四溢的蒸窝瓜来到葛虎家。葛虎妈还没做好饭菜,饥肠辘辘的葛虎见姑端着两碗窝瓜进来,笑嘻嘻地凑到跟前接过来放到饭桌上,姑用手把他拽到一边,笑着说:“虎子,你先别吃。这两碗窝瓜可是加了白糖蒸出来的,又香又甜。这样的好东西哪能你自己吃?姑知道你平时总拍你们司令的马屁,你不去把他叫来一起吃?”

葛虎觉得姑说得挺对,看了眼桌上的窝瓜,使劲咽口唾沫,让“白虎团”留下等他回来一起吃,拔腿就往外跑。

时间久了,老五早就忘了当初自己惹下的祸,听葛虎说有甜窝瓜吃,以为自己的“参谋长”理所当然地孝敬自己,想都没想,就和葛虎走了。

两人进屋的时候,葛虎姑正和嫂子在外屋说话,像没看见两个孩子一样。饿得肚皮前腔贴后腔的两个半大小子窜进里屋,望着桌上两碗黄澄澄的窝瓜直舔嘴唇。“白虎团”从外屋进来,把手里的两个汤匙分别插到两个碗里,对他俩说:“快趁热吃吧。”俩人端着碗,飞快地吃着喷香的窝瓜,脸上都透着美美的享受。老五边吃边招呼“白虎团”一起吃,挖起满满一汤匙窝瓜递给她。“白虎团”咯咯笑着说:“你自己吃吧。”说话间,看见葛虎火辣辣看自己的眼神,就在葛虎身边坐下,拿过他的碗,拿过他的汤匙,挖了一匙自己吃了,又挖一匙笑眯眯地喂葛虎吃。

老五的手僵在空中,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灰了。葛虎姑这时候恰到好处地站到了他们身后,脸上的浅笑变成了冷笑,她得意地看看葛虎,最后用目光把老五罩住,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她的语气凌厉中带着得意:“你们两个混蛋也有今天!”

她的突然变化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老五使劲眨眨眼,警惕地望着她。葛虎疑惑地问道:“姑,你,你啥意思?”

“啥意思?哼!你俩刚才吃的窝瓜咋样?香不香?”

俩人懵懂地点点头,说,挺香啊。

葛虎姑冷笑道:“香就对了。你俩知道你们吃的窝瓜是哪个么?就是你俩往里放了东西的那个!”

姑的话把葛虎听糊涂了。老五先是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想起来自己曾往她家的一个窝瓜里塞过大粪,难道那个窝瓜没烂掉?

葛虎姑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疑惑,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割了口的窝瓜我蒸好了,现在让你俩吃了。”

老五听了瞪圆了眼睛,脑门上鼓起了青筋,他手指着对方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你……你……你……”下面的话没等说出口,却一下弯下腰来,“嗷”地一声把刚刚吃下的窝瓜喷了出来,喷溅到地上的呕吐物金黄如刚刚排泄出来的稀屎。

葛虎姑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过来,指着老五跳着脚骂道:“好你个坏得头顶冒脓脚底生疮的老五,原来你往我的窝瓜里塞了大粪!该!活该!”

老五吐完了,用袖子抹抹嘴,又狠狠地瞪了葛虎和“白虎团”一眼,拿起桌上的碗一下子扣在了葛虎的头上,直起腰几步窜出门去。

葛虎妈听见动静进来问:“这是怎么了?”

葛虎姑气哼哼地指着葛虎说:“怎么了?问问你儿子吧!他和老五把我的窝瓜割个口子往里面塞大粪。”

葛虎的头被老五用碗磕出了包,“白虎团”要出去撵老五,被他一把拽住了,他知道老五不是为了窝瓜扣自己的,是为了“白虎团”。“白虎团”用手捂住了他的头,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吃的窝瓜是塞了大粪的。急忙分辩:“姑,我不知道这事,我没……”话没说完,也“嗷”的一声呕吐出来。

葛虎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追问道:“他姑,你刚才给俩孩子吃的就是那个窝瓜?”

葛虎姑得意地点点头说:“对,就是。”

葛虎妈拉下脸子说:“你这做得可有些过分了。孩子们就算是祸祸了你的窝瓜,你也不能这样啊。”

葛虎吐得满脸泪花,他抬起头扭过脸愤怒地看着他姑,大声喊道:“我没,不是我!”

葛虎姑翻了眼嫂子,不屑地说:“不这样治他们能长记性?”她又看了眼葛虎,撇着嘴说:“你整天黏在老五后面,鬼才信这事没你的份。”说完,一甩头,挺胸抬头地走了。

从此后,葛虎再也见不得窝瓜这道菜,也闻不得那股子香甜的味儿,只要见到、闻到就反胃,大劲了就往外呕。尤其是后来,当他察觉到妻子背着自己做出那些事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她曾喂自己吃的那个塞了大粪的窝瓜。

开学后,葛虎和“白虎团”双双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吃住都在学校,一周或两周才能回乡一次,他们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上学和回家俩人都搭伴而行,慢慢的,俩人就分不开了,高考的时候俩人虽然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但是感情却越来越深,最终走到了一起。这期间老五早早下学,在家和父兄们干起了庄稼院的活计,眼见着葛虎和“白虎团”越来越亲密,自己基本无望,就死了心,偶尔在村里遇到他们,也是爱搭不理的。葛虎当时虽然挨了一饭碗,但是这一碗却没能完全消除他心里对老五的愧疚,就尽量躲着他。后来他们两口在省城结婚安家,就很少再回乡,回去也大多选择躲在双方的爹妈家里。愧疚里又多了份怕给老五带来刺激的善意。俩人都在省城有了好的工作,而老五却一直在家务农。这么多因素在里面,少见面能避免很多尴尬。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三个人的意料。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虎团”婚后变得越来越强势,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她自己在单位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一直在科员的位置上徘徊,就把希望寄托在葛虎身上,却又嫌他升迁得慢,挣的钱少。葛虎常常茫然地看着她因为数落自己而变得扭曲的脸,他无法想象,当初那张俏丽圆润的脸上怎么会绷起一道道肉棱,往昔情意绵绵的眼里此刻也装满了凌厉和寒意。他表情木讷地听着她的数落,内心感叹着生活的挤压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现实,岁月刀锋的犀利竟然剥削掉了一个人蒙在脸上仅存的温柔。他心里明白,要么像少年时忍受老五的淫威一样忍受着妻子的变本加厉,要么和她分开。因为当初自己和老五及妻子三人之间的纠葛,内心有股力量促使他硬撑着往前捱,直到“白虎团”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他才和妻子提出了离婚,妻子倒也爽利,除了房子啥都没给他留下,包括儿子。他接受了她的一切条件后,过起了独身生活。如释重负的他有时候会想:妻子“白虎团”当初若嫁给老五,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两个性格刚烈的人成为夫妻会不会成天打个你死我活的?生活不会回头,就像他们三人再也无法回到少年一样。他苦笑着摇摇头。

想必老五也一定知道了自己离婚的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很开心。现在,自己无官一身轻,又离开了“白虎团”,他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倒是该见见老五,少年时留在他心中的友谊近年来想起常常令他心里温暖,现在没有前妻横在两人中间了,彼此的岁数也渐渐大了,隔阂和尴尬最终被少年时那些快乐的时光取代。

听哥说,老五娶的女人很有手段,连“白虎团”这样的女人都对付不了的男人,她都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倒特别想看看现在的老五和他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夜静幽如水,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蛐蛐叫声遥远又近在咫尺。葛虎似乎又看到了月光下自己和小伙伴们或奔跑或蹑手蹑脚向石墙靠近的身影,笑意从他的心里开始绽放,浮上了他的嘴角,带着他进入了梦乡,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侄子领着葛虎去老五家。房子是新盖的,果然气派,四间带地下室的高大阔气的捣制房。白色花岗岩砌成的高墙,中间是朱红色的大铁门。推开大门,爷俩往院里走,一座四四方方、足有二层楼高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且不说那白色的刷石墙和宽大的铝合金玻璃窗抢眼,单是那地下室与房子连接的大大的平台就很是气派。此时,一个高大却微弓着腰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快步从台阶上迎下来,他身后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穿着深粉色衣服梳着齐耳短发年纪和老五相仿的女人。她大概就是老五那“厉害”的媳妇吧。葛虎心里想。

院脖儿不长,大约20米左右,葛虎和老五很快在水泥铺就的甬道上相遇。俩人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站住,彼此都微笑着打量着对方。

在葛虎的眼里,眼前的老五苍老,背也有些驼了。

是老五,没错,尽管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睛里也没有了少年时的野性,但是这副模样不管怎么变,葛虎都会记得的,哪怕俩人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相遇,葛虎也会一眼认出他。

老五一边看着他,一边嘿嘿地笑着,热烈的眼神里夹杂着些许孩子般的胆怯,看不出一点的芥蒂,他上下把葛虎细细打量了一番,朗声笑着说:“真的是你,老弟。”说着,两只大手伸过来抓住葛虎的手握住,使劲地摇晃。

葛虎在他的目光里瞬间释然,如释重负地笑了,他使劲握着手里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连声说:“是我,五哥,你还是那样。”

老五大笑着说:“还是我兄弟会说话。五哥老了,哪像你,这个年纪了,还细皮嫩肉的。”他使劲又摇晃了下紧握着的手,松开一只手一挥,另一只手仍然抓着葛虎的手说:“走,进屋。”

老哥俩就手牵着手往台阶上走。

……

薛雪,原名薛宝民,中国作协会员,盖州市作协主席。至今已在各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长篇小说《县报记者》、报告文学集《那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