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钟山》2019年第5期|雷平阳:布朗山记(二)

来源:《钟山》2019年第5期 | 雷平阳  2019年12月12日08:58

在布朗山,在班章村

在班章村之巅的三垛山

老茶农走出初制所

看见了低飞的燕子

心中的甘甜味道正从天上飘下来

在乱云中发芽。在迷雾中开花

在细雨中飞远

在人间经过

云中的夏花,雾中的秋叶

是传说中最绚烂的生、最静美的死

而眼前的秋叶却在山头修炼

在初制所得道

在山外美人们手中升仙

云雾中,一切都是我

我又什么都不是

一切远在天边,一切近在眼前

看不着很大的世界

也不用看很小的命运

更晓不得我是哪一位茶农

但一片茶叶看得见另一片茶叶

它们是云雾中的注视

是停在树上的眺望

它们是会飞的眼睛

是天晴后会飞走的眼睛

越野车从勐混坝子驶过,道路两边的傣族寨子、寺庙、秋收后的田野,一律的头顶着安静而又滚沸的白云,无限接近幻象中的海市蜃楼。云南大多数坝子的尽头,不是湖海,而是高山,勐混这一用傣语命名的地方,汉译为“河水倒流的坝子”,它的尽头、边界、隔壁,自然也是大地在舒展平滑的腹部之后,向着天空举起乳房、肩膀和头颅的群山综合体。但是,当越野车驶进布朗山系,沿着两旁长满了山茅草和飞机草的盘山公路向上跃进时,每一次我都感到了一个世界的开始,它们竟然没有任何的铺垫与过渡,仿佛人的身体,腹部与头颅不是一个整体。山并不陡峭,可它是突然升起来的,而且因为它的升起,稻谷天堂的末端迅速壁立着立体的榉树、栗树、金矿和云雾里的山寨。一片片茶树林,也因此像天空里的乔木,自由地浮动在散漫的烟霞之中。即使是你曾见识过的植物和鸟禽,当它们瞬息之前还不见踪迹但在瞬息之后已经直扑你的眼前,你的诧异与喜悦都将难以复述。令我更为诧异与喜悦的是,当越野车因为道路施工临时堵塞在那座金矿与南温老寨之间的斜坡上,我下车抽烟时,公路边的芭蕉树下,竟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抽烟,对,不是诗人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是著名的莽汉、豪猪、隐逸者和豪饮者,酉阳人李亚伟!

篇首诗歌《秋日小酒》,是他写于老班章之巅三垛山的急就章。据与其同行的郑旺强说,那是中午,李亚伟在一棵香樟树下独酌,老曼峨、小班章,青色的一条条山梁全在脚底次第呈现,他快活得像个走在鹊桥上怀春的少年。酒至微醺,他便欣欣然躺倒在茶树林里,不准人们找他、喊他的名字,一直躺到黄昏的酒席又开始了,他才喜上眉梢地走下山来,夕照里,笑得满脸全是牙齿。

“你知道马悠吗?就是那位病逝于老班章山中的德国生态学家?”见到李亚伟之前,我重访了老班章。坐在酒桌上,班章村村长门车低声问了我一句。

屋子里光线不足,长期的柴烟又将四壁和各种家具熏黑了,围坐在圆形竹桌边的十来个人,因此,表情都很模糊,小庙里的石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但当门车提及马悠,每一尊石菩萨都分别晃动起身子来,有人用手搔头,有人端起酒杯便喝,甚至有人用哈尼语轻声耳语,关于老班章村过去贫困的追忆而陷入凝重的空气也才开始活泛起来。

“是啊,你认识马悠吗?”一个身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又追问了我一句。作为中德合作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恢复和保护项目”的德国方组长,马悠博士曾在西双版纳生活了十三年时间,坚持致力于当地热带雨林的修复与再造,于2010年1月26日因心脏病突发病逝,长眠于老班章天籽山中。其租用的六千多亩老班章种植旱谷的轮歇坡地,即天籽山,以《易经》六十四卦象作为大自然运作法则,修复和再造“万有”,使之在人们的目光之外悄然重返太初,成为西双版纳雨林中的一片高海拔雨林。但他以生命为代价成就的雨林孤本,在其病逝后遭遇了一场荒火的袭击,火因不明,人力之工受损严重。为此,面对门车等人的发问,我一时不知他们的用意。而且,我并不认识马悠,知道马悠这个人也是因为云南杰出的摄影家吴家林先生的介绍。家林先生的话语谱系中,能得其赞美者,除了布列松、马克、吕布及摄影黑皮书封神的几位摄影家之外,已经少之又少,而马悠就是这少之又少的人中的一个。据家林先生说,马悠曾向他详细介绍了1886至1888年法国湄公河·澜沧江探险队从越南深入云南境内探险的诸多尘封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并向他推荐了《加内报告》一书和探险队员路易·德拉波特关于云南的铜版画。当然,推介雨林传奇不足以让家林先生对马悠推崇备至,关键还是马悠对西双版纳雨林所怀持的传教士一般的敬爱之情。

二十年来,一直行走在西双版纳的土地上,没有结识马悠,我至今仍然引以为憾。可那一场荒火及其传言,还是令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因为利益或其他什么元素导致的雨林和雨林中人与他之间的敌意,而我始终无法确认敌意的滋生是否与马悠有关,如果有关,是什么样的因素令其引火烧身?当然,凭着旁观者的直觉和生态主义者理性的判断,无论这种敌意是否具有合法性,我都会这么认为:那肯定是一场没有预谋的荒火,当文明的火种点燃之后,这一场荒火在短时间内欲将其成果焚为灰烬的价值观有违于人伦,唯有大自然本身能够承担其所带来的重责。传言不可信,尤其在老班章普洱茶被神话之后。

所以,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们的提问,而是觉得他们之所以开门见山地提起马悠,必有其诉求。我心里暗想,该以什么方式才能从他们口中获取有关马悠的准确信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当然就是喝酒,为此,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抽身站了起来,提议大家干了这一杯。哈尼族人的热血从来就是由爱、忠诚和烈酒组合而成,只要你的血管里有着同样的热血,并让他们心领神会,彼此欣然赴醉,他们就会把你当成亲人。令我意外的是,这场酒席没有朝着酣畅淋漓的方向发展,几杯入腹,门车很快便把话题重新引到了马悠的身上。“现在的老班章村,凡是喝普洱茶的人肯定都知道它。老班章古树普洱明前春茶,一公斤有的卖出了十多万甚至几十万元,可以说已经成为了普洱茶的象征。每到春茶上市的时候,每户人家里至少有两到三个茶商等着收茶,供不应求。老班章家家户户建起了别墅,买了豪车,钱多得叫人想都不敢想象……”话说到此处,门车突然打住,望了我一眼,又将目光往席上的村民脸上扫了一圈,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可是,在2002年以前,我们每家人主要靠养猪、养牛和养毛驴挣一点钱,茶叶十来块钱一公斤还没有人要。我记得那是2003年,家里有两个女儿在勐海上学,我连给她们交学费都成问题,只好外出去帮人种地,希望靠卖苦力改变一下家庭困境。可是,靠卖苦力能挣多少钱呢?年底,要过年了,刨掉日常开支,我身上只有两百块钱,不知道这年该怎么过,回家的勇气都没有,害怕面对一家老小期待的目光……”

屋子里寂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墙角里做饭的火塘有一缕白烟从暗处升起来,仿佛是从同样漆黑的屋梁上垂下来的白纱,没有散开,却也没有形成发光体。桌上有两个年轻人明显不适应这沉凝的气氛,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接着喝酒,但被门车制止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悠,这个大鼻子、蓝眼睛的德国人马悠,他出现了。他从土壤学、气候学、生态学、海拔和茶树优势等等相关学问出发,告诉我们老班章的茶叶品质是独一无二的,老班章人就应该、也完全能够依靠茶叶而把生活过得非常富裕。而且他明确告诉我们,老班章的茶叶十多块钱一公斤实在太便宜了,2004年的春茶一定要四十块钱一公斤才卖。事实也果然如此,由于马悠到老班章的天籽山搞雨林修复和重建,老班章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开始出名了,一些茶商也逐渐认识到老班章茶叶有着别的茶叶不能比较的优良品质,2004年我们的茶叶卖到了三十六元一公斤……”话题由此而变得轻松,最后,门车坦言,2017年他家的茶叶收入四百万元,2018年达到了五百万元。整个老班章,年收入五百万元以上的茶农有十多户。

“老班章人能有今天,应该感谢的人很多,比如陈升以后众多的各地茶商。但我认为,谁也取代不了马悠,没有他,也许我们山寨的大门至今还死死地关着!”门车说这话时,一脸的庄重,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点也不在乎我是否认识马悠,仿佛他只是借向我提问的机会,说出他记忆中老班章与马悠之间的真切联系。我也因此相信,老班章天籽山的那一场荒火,在其灰烬下面必有一片新的雨林重新勃发。马悠作为殉道者,他的墓地四周蔓延过终归又熄灭了的火焰,我们可以看作施洗者的另一条河流。

隐居西双版纳,写出的诗集《河西走廊抒情》令喧闹的中国诗坛陷入沉默之后,两年左右时间,又以当代性视角、卓越的才情和端庄的历史观,为世人奉献出《人间宋词》一书,李亚伟已经把西双版纳当成了自己文学生命的再生之地。大江、雨林、寺庙、茶山、温暖的人间,李亚伟与另一位诗人默默藏身在这辽阔国度的极边之野,自觉中断了与浮华世界蚀骨锥心的天然联系,让人觉得这有点儿像当年苏曼殊和李叔同遁入空门。截然不同的是,入了空门的风流才子从此古佛青灯,李亚伟和默默在癫狂的著书立说的间隙,却怎么也拒绝不了大青树下、流水旁边和烟霞之中西双版纳的那一席席锦绣盛宴的诱惑,仿佛两头食量惊人的大象,伸直了嗅觉灵敏的长鼻子,迈着轰隆隆的脚步,一旦坐下来,即便是在新结识的朋友的家宴上,总也能豪饮出万人同醉的长街宴气象。

一次,我重访基诺山,在景洪城作短暂停顿,电话里告知李亚伟和默默我的行程,本意只是礼节性的问候。不曾料想的是,我的行程因此被打乱了,两位兄长不但将我拦截下来,而且俨然以版纳主人身份自居,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几个电话打出去,就安排下了几场酒席。当然,这几场酒席后来都没有兑现,原因是在第一场酒席开始之前,我们到彭哲兄的无味堂茶坊去喝茶,李亚伟对普洱茶有着信徒般的狂热并对其有深入的研究,与彭哲很快就找到了共同关心的类似于炒作与反炒作这样的话题。默默不然,他对普洱茶兴趣不大,而且一落座,嘴巴里就不停地发出“噗,噗,噗……”的声音,胸腔里仿佛有几十股乱窜的真气需要对外排放,如果不排放,他的身体立即就会爆炸。剧情由此偏离了酒席,茶桌上一位沉默寡言的拉祜族茶人很严肃地告诉默默,因为大量饮酒和暴食,他的胃彻底地坏掉了。不听默默狡辩,强行就把他架上了停在茶坊外的皮卡车,一定要带他去见一位拉祜族名医。李亚伟继续与彭哲谈茶,我也上了皮卡,任由拉祜兄弟拉着我们,过南糯山,穿过勐海县城,朝着纳达勐水库所在密林挺进。

布朗族文化中佛陀疏通的澜沧大江啸傲南去,但这古老的文明还来不及将人工在群山的胸腹间构筑巨堤,继而汇聚起一片圣湖的奇迹纳入神灵创世的伟大谱系之中。纳达勐水库具有了传说中的哺乳万物与天外之美的双重品质,却是现在进行的,眼前的,那翡翠般的,天镜似的水面,以及它四周海拔1500米青峰之间葳蕤的森林,一眼望去,你可能会将其归类为天地人神宏大叙事场景中横空出世的一幕,可它所牵涉的布朗和拉祜村寨、植物、动物,乃至普世美学是如此的密集而系统,只要你愿意像梭罗、利奥波德和奥利维娅·莱恩那样倾身于它,把时间交给它,认真地去书写它,它无疑又存在着揭示“神灵藏身之处”的无数本《瓦尔登湖》《沙郡年鉴》和《沿河行》等不朽之作。至关重要的是,在工业文明与全球化文化价值体系天火与大洪水一样横扫世界的今天,在这降临时间有限的水库边上,原住民族信奉的古老神灵没有因为文化暴力的洗劫而失位,他们在泛黄的经书里矗立着,又能在另外的文字书写的经文中找到自己的神龛。

皮卡车停在水库边一个道班破败的小院里,拉祜兄弟跳下车就站在院子里高喊着医生的名字。院子给人的印象已经空了,各种小型的道路维修机械大多数有了锈迹,办公室和宿舍楼均看不见人影,但院子里辟出的几块菜地有明显的浇种迹象,几只母鸡大摇大摆地在菜地里觅找着食物,宿舍楼走廊的铁丝上,挂着几块条状的新腌制的牛肉,上面沾满了花椒壳和辣椒粉。在拉祜兄弟喊了十声左右名医的名字之后,宿舍楼的一间房门才迟缓地打开,伸出一颗中年男人灰发凌乱的头颅,有些惊诧地用拉祜语与我们打招呼。这位拉祜名医的顾客明显不多,借用做诊所的房间里,柜子上的泡酒、地面上杂乱地堆放着的药材、切捣药材的刀刃与案板上,都积了一层灰尘。那些堆放在地上的药材,我能辨出的只有当归和土沉香等普通的几种,它们未经分类和前期处理,应该是从野外挖来,在门外的阳光下晒干之后便原样移置在屋内,相当于杂木林里找来生火做饭的柴禾。名医几乎没有说话,听了拉祜兄弟说明来意及对默默病情的简单介绍,只是确认了一下谁是默默,便从那一堆药材里翻找着一些根、茎、叶。他蹲在地上就开始切碎、配伍、打包,不到半个小时,就将十多包用旧报纸包好的胃药递到了默默的手上。而且特别告知默默,煎服期间没有任何禁忌,甚至可以早上服药下午喝酒。

默默后来是否煎服了那一批胃药我不得而知,但其吐泡泡似的胃病症状倒是再没有出现。驱车返程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默默,怀里抱着那十几包草药,一脸凝重的神色,不无担忧地问拉祜兄弟:“一边服药,还可以一边喝酒,妈的,这药也能吃?”拉祜兄弟对这样无知的提问很不高兴,猛踩了一脚油门,让皮卡车在乡村公路上产生了一阵剧烈颠簸之后,这才把头偏向默默:“拉祜人杀虎、喝酒,生病了吃的就是这种药,一样的长命百岁,你以为我们吃的是你们吃的那些西药?”默默自觉没趣,掉过头,带着讨好与商量的双重口气对我说:“平阳,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山里,是不是找一家有土鸡的餐馆,好好地炖上一只,再把亚伟喊来,我们兄弟好好喝上几杯?”默默嗜土鸡如命,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怀抱着一大堆拉祜人的草药,仍然心系土鸡,而且还要喝上几杯,这还是让我始料未及。拉祜名医的话他未必听到心里去了,我相信这只是一个饕餮之徒的本性使然。

李亚伟从景洪城彭哲兄的茶桌上赶到勐海城外的一座山丘上时,落日还在更远处的群峰之上徘徊,霞光点燃白云,万物围坐在菩萨的篝火旁边。哈尼山庄灶台上炖着的土鸡刚好熟透,就看见他抱着几瓶郎酒闯进了院内,浑身闪着金光,嘴巴里嚷着:“格老子,好香的土鸡哟……”他的身后,跟着西双版纳著名年轻茶人郑旺强。好山,好水,好友,好酒,好食,落日楼头,火烧云下,默默一路上吐着的“噗,噗,噗……”的声音一下子就停止了,脸上的笑容三分明亮七分妖娆,仿佛皮肤下藏着的黄金液体,一层接一层地向外翻卷,立起身来,伸手就去接李亚伟手上的郎酒。拉祜兄弟见状,飞身隔在他们中间,一脸坏笑地对李亚伟说,默默今晚不能喝酒,必须喝药汤。李亚伟不知道访医实情,伸长了脖子,绕过拉祜兄弟,问默默:“默默,你不能喝?”没等默默回答,又说:“那你只能看着我们喝了!”默默一把将夹在中间的拉祜兄弟推开,菩萨脸笑得花瓣纷飞,但手就从李亚伟手里夺过一瓶酒:“喝啊,怎么能不喝!”话音欢快而决绝。

菜肴上桌,除了土鸡和常规的麂子干巴、牛汤锅、炒冬瓜猪肉等几样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十多种山茅野菜。李亚伟喝三口酒才吃一口菜,默默吃三口菜才喝一口酒,我的食量不如默默,酒量小于李亚伟,喝一口酒就得吃一口菜,三个人与郑旺强和拉祜兄弟一起,吃相各异,但又满心欢喜地对着落日就是一阵狂嚼海喝,先还举杯送落日,喝着喝着,不知落日什么时候熄灭了,也不知一轮明月已经高悬在勐宋山与南糯山之间的峡谷上空。其间,郑旺强还从手机上找出了李亚伟的诗歌《酒中的窗户》,结结巴巴地读了一段:

山外的酒杯已经变小

我看到大雁裁剪了天空

酒与瞌睡又连成一片

上面有人行驶着白帆

是的,酒与瞌睡又连成了一片,最后,我们几个都在山风吹拂的哈尼山庄里沉沉睡去。

这次进布朗山,我没有提前告诉李亚伟和默默,在上山途中偶遇李亚伟令我十分意外和惊喜。

“哈哈,雷平阳!”李亚伟夹着纸烟的右手抬起来指着我,眼镜片后面的双眼闪着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听见他喊我的名字,被堵下来的车辆上很快跳下来了郑旺强,以及老班章村的哈尼茶人刘云成和老曼峨村的布朗茶人岩罗儿。我最早进入布朗山区是1990年代末期,之后又数次重访,旁观了布朗山普洱茶特别是老班章、老曼峨一带的茶叶由无人问津到迅速步上神坛的全过程。在我成摞的笔记本中,找出当年记录布朗山行程的那一册,尚能找到这样的记录:刘云成,哈尼族,老班章村第二村民小组,家有茶园40亩,产量400公斤左右;岩罗儿,布朗族,老曼峨村村长,家有古茶园50亩,产量800公斤左右,另有小树茶园70亩,产量600公斤,从2007年开始给“臻味号”茶厂制作原料茶……这样的数据,记录时是如此的枯躁乏味,可是到了今天,将它们纳入2005年左右开始缔造的“老班章神话”的宏大体系之中去考察,而且当你知道了老班章茶叶在其间经历了由几十元一公斤上升到两万元左右一公斤这样的价格飞升的事实,你肯定就不会对这些枯躁的、数量很小的数据无动于衷。特别是当数据的拥有者一度消失在数据后面,现在又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当年的竹楼主人现在住在别墅里,当年走路入山耕种的人现在开着豪华越野车,你肯定难以将昨天的他们与今天的他们合二为一,而本质上他们又的确是同样的那一批人。在崭新的神话话语体系中,由于一张张他们称之为“苦叶子”的茶菁缘其自身非凡的品质而被发现,被举荐为时代的奢侈品,人们在对其梦寐以求的同时总是会因为愿望的难以实现,或因为梦想的代价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进而对奢侈品本身和奢侈品的持有者进行偏执的、主观的评判。对老班章普洱茶,坊间议论大抵如此:一、茶叶里的皇帝,用叶片、味道和汤水充分展示了植物至高无上的傲视人类的威仪与霸权,茶叶政治与茶叶思想的完美结合体;二、遗存在茶文化源头上的,现在又魂兮归来的茶国之君,具有肃清歧路文明与修正时代恶俗审美的合法身份,其莫大之功在于让茶叶重返茶叶自身;三、一切皆是梦幻泡影,老班章茶、易武茶、冰岛茶……它们都是唯心的,得茶之真味者,一泡不入流的茶亦可超越拍卖价几十万元的老班章;四、刚猛、奇崛、异香,正好用来洗涤浮华时代的一根根肥肠,正好用来镇静狂躁人生的虚妄与焦虑。凡此种种,少有人从地理学、植物学和茶叶学的角度去论述,而且这些互相矛盾的结论不是产生于针锋相对的论辩现场上,它们极有可能产生于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上的发言。这“同一个人”现在已经演变成一个庞大的群体,疯狂的、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决的群体。这个群体在他们需要彰显自己的身份并急需老班章茶作为支撑的时候,他们是老班章茶忠诚的赕佛者,如果作为时代之病的批判者、仇视所有显贵与显学的反抗者,他们又热衷于道德绑架,执衷于指鹿为马和偷天换日。因此,老班章茶一直处在了山呼万岁和沸反连天的风口浪尖上,人们在沸反连天的声浪中,自然也就会对老班章乃至整座布朗山以及所有名茶山的人进行统一的垢病,一次次将刘云成、罗坎儿、郑旺强这样的茶人推上私设的审判庭。2007年,普洱茶刚刚从隐身滇土的困局中破茧,却又遭遇到市场扼杀之时,我在写作《八山记》时曾对着口诛笔伐的媒体大军一再反问:“茶叶文明源头上无比环保的普洱茶何罪之有?世世代代苦守在茶树底下以茶活命的布朗人、哈尼人、拉祜人为什么连富裕的人权也要被剥夺?小叶种的绿茶精品可以价格高不可攀,为什么上千年的茶树上生长的叶菁制成的极品普洱茶必须委身尘土?环保之罪是一种什么罪?……”也就是那个时候,儿子四岁,有着未被破坏的味觉与味蕾,我泡了一款老班章茶给他喝,笑嘻嘻地对他说:“用十个字说出这款茶叶的特点!”他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装出品鉴的样子,一脸天真地对我说:“十个字太多了,我只有两个字:苦,香。”时至今日,这仍然是我遇上过的对老班章茶最简单也最准确的评价,他说出了可供过度阐述的唯一本质。那一天,道路畅通后,与李亚伟、郑旺强、刘云成、罗坎儿等人结伴前往郑旺强那片老班章之巅三垛山上的1860亩古茶园时,郑旺强言及要请我和李亚伟给他的茶坊题字,我仍然说,本来可以从佛学的角度题写“空深”或者“空苦”,可我还是只想题写“苦香”二字。

李亚伟和郑旺强一行,这次不是前来山中纵酒的。布朗山的初冬,秋茶已经售光或入库,一批批来自各地的茶商与茶人也已经从茶坊里、茶树下和山道上悉数撤走,各种谈茶和议价的外省口音消失了,山野间出现了一年之中难得的寂静,李亚伟说,他们这是出来探望空山,顺便再爬一次三垛山,到山顶上去静坐,泡一壶茶,用一天时间不带半点机心地眺望一下老班章四周的一个个云朵下的村寨,村寨之间的山峰、峡谷和坡地上的茶园。我上布朗山的本意是重访十二年前拜访过的勐昂缅寺大佛爷都言坎和章家村抱经塔教职高至“西滴天”的静修和尚岩坎谈,意欲从他们那儿获知一轮甲子之中,和尚眼里的茶山与人世出现了什么变幻。空门永远开着,一万四千卷佛经里神灯不灭,一座座缅寺里又新塑了巨大的佛像或又在烟火供养的佛身上敬绘了金粉,无处不在的法眼不会看不到信徒的喜悦和异教徒的背离,当然也不会忽视原始宗教中众神统治的山野上更迭不休的诸多幻象。神的消息令人着迷,可李亚伟他们出行的目的也吸引着我,稍作权衡,我推迟了访问,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中,对登高之后俯观自己数次进入且刚刚又访问过的老班章的“高度”更是倍感莫名的快活。

尽管是老班章及整座布朗山的众山之首,但三垛山是匿名的,我视此“匿名”为在野、大隐、无形,不需要以名行世,安之若素于鲜为人知的处境中便是山的本质,亦是山之于人的态度。当然,只要我告诉你勐海茶厂的班章茶园基地就藏身在三垛山上,被消费者狂热推崇的茶中天价极品“2000年班章珍藏青饼”(人称大白茶序列)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饼”(人称六星班章)两款茶的原料就取之于那里,你一定会对三垛山的“匿名”产生特殊的想象与好奇。我无心妄议上述两款勐海茶厂生产的普洱茶在市场上已经被定价为近二千万元一件、二十多万元一饼是否具有合理性,市场的供求关系所呈现出来的奇观与异象就连皇帝也决定不了,除了交易的双方,其他人全部是旁观者,赞叹、惊诧、嫉妒、诅咒、愤怒、说风凉话、恨自己没有这样的交易品进而摇身一变充当价格法官、以普洱茶专家自居对交易事件进行吹捧或否定,因交易的发生而看见了黄金建造的金字塔从而昧着良知炮制仿制品、对普洱茶所能带来的财富神话有了充分认识之后决定囤集班章茶、因为这两款茶是天价茶从而产生了疯狂的品饮念头、用其他茶品与两款茶进行比较并得出好或坏、黑与白的结论……一切衍生的言行都阻止不了一场场交易的发生,相反只会催生新一轮神话的诞生。惊心动魄的戏剧之所以能将观众带入其中,就因为剧情既触及到了观众的生活与精神现实,又让观众在此刻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勐海茶厂作为普洱茶世界崛起和发展进程中心的事实性圣地,其精神品质、历史地位和社会影响力,已经用不着追溯、判定和讨论,优质普洱茶因为时间的陈化而产生的味觉与神学天堂也逐渐被人所认知,我们的立场与视角也许不应该继续沦陷于因其而涌动的金钱发酵运动,也不应该在接下来的接力赛中永远作为观众而存在,尤其是那些普洱茶体制的高层设计者、茶学家、以茶谋生者和市场维护的有权机构,当务之急或许还在于清洁普洱茶的陈化理论,让科学依据替代江湖言说,彻底铲除老茶仿制密室和营销体系,最大限度地肃清失实的虚假理论的流传与再生,构建地理标识体系下的生产、存储和推广平台,重典监束茶山管理,倾尽全力促进普洱茶制作工艺、存储技术和品饮文化的正面进步,唯其如此,“神话”才不会成为爆炸性新闻,老班章和三垛山、江内“古六大茶山”和“江外新六大茶山”,冰岛和昔归这样一些著名茶山才会变成“神话的制作车间”,而神话也才会降临在人间,神话中的茶品也才会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并能经受住显微镜、时间和美学的检验,乃至金钱的检验。

在云南,海拔2082米的三垛山算不上高山,但它应该是最难抵达的山峰之一。1990年代末期为了探秘勐海茶厂班章基地,在时任勐海茶厂厂长的阮殿蓉女士、时任勐海县广电局副局长的段金华先生的引导下,我先是乘车近一天时间才到达布朗山乡政府所在的勐昂,借宿一夜,然后才又步行,穿越人烟稀少的高山雨林,过老曼峨,再行,又是整整的一天时间之后,方才抵达勐海茶厂那班章山坳中的基地初制所。密林中的、天外的老曼峨和老班章,那个时候是人们闻所未闻的娑婆世界的角落,是勐海县地图上被封闭也自封闭的极边部落,我相信即便是那几位订制了“2000年班章珍藏青饼”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饼”的茶商,他们也未必只身前往过如此貌似永恒之地的隐秘所在。老曼峨的瓦拉迦檀曼峨高古寺,口嚼槟榔潜行于林中的拉祜人,老班章旁过“汉人的头颅滚落”的山冈,因为道路的缺失和山谷的割裂,他们均属于未知,属于云霞里的秘密。所以,当我出现在那儿,我觉得自己仍然就像元代前往柬埔寨并写下《真腊风土记》一书的浙江温州人周达观。他书中的三教、人物、语言、死亡、耕种、草木、鸟兽、异事、村落、服饰……仍然鲜活地铺展在腐殖土形成的大地上。村寨、族群和文化,仿佛在其创世和英雄史诗中凝固了,定型了,久历时光也不曾创造出新的世界和新的时间。每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在任何一棵树下,任何一条草径上,任何一座缅寺中,他一个转身,就可以回到文化的源头,就可以在众多的亡魂中找到自己的祖先,滴滴答答的现代人的钟表到了那儿就会停止转动。奇妙的是,随着工商文明的猛烈渗透、公路的伸入、马悠博士的到来和普洱茶价格的拔地而起,二十年后,也就是一个人的短暂生命足以证明的一瞬,群山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列列高速列车,一眨眼就驶过了叭岩冷用热血浇灌过的土地。为此,驱车至三垛山脚,登至峰顶,几个坐在香樟树下,我问李亚伟:“山峦一如从前,你能想象抽掉这些发白的、飘带似的公路之后,你坐在这儿,你该如何去描述布朗山的形象?”

“我不想象,公路的出现是必然的。”李亚伟冷冷地回应我:“如果布朗山还是你最初到来时的现状,也许我也就无缘坐在三垛山上,无缘体会到西双版纳带给你的欢乐与叹息,最重要的是也许我仍然在喝着绿茶而对普洱茶一无所知。”

“让我惊奇的是,在普洱茶界,文化宣传中首当其冲的是易武、倚邦、蛮砖、莽枝、革登和基诺六座江内古茶山,作为诗人,你本该守候在江内,为什么此蛮横不进理地一入茶山就来到了三垛山一带?”我的提问是经验性的,同时也想试探一下李亚伟直奔老班章是否有着盲从的一面。

“嘿嘿”,李亚伟狡黠一笑,“我当然尊重文化,可我还信仰味觉和芳香的宗教。当然,来这儿,原因还是认识郑旺强,他把我引到这儿,告诉我这里有好茶,也有好酒!”

郑旺强对我们的闲聊没什么兴趣,到了三垛山,就把茶园里的工人喊来,视1860米茶地为领地,又本能地降低身段,钻进茶树林中,与工人们讨论起管理和初制等事项来了。我们坐在山顶,偶尔能听见他高声发布着以“不准”与“只能”为开头的一条条“山规”。

彭哲有一个观点,在西双版纳的普洱茶体系中,布朗山以老班章为代表的茶叶是茶体系里的骨架,是茶之骨。至于原因,海拔、气候、土壤、优质大叶种、无污染,无一不具备。我与李亚伟聊到此处时,一起登山的人已经散去,理由是看见了一个个村寨上空升起了做饭的炊烟,而我们也渐次趋于无话可说,各自打开外向和内向的目光,四望、垂首、沉默。以电影剧本《屋顶上的轻骑兵》和《布拉格的春天》等闻名于世的法国作家克劳德·卡里埃尔在其随笔集《与脆弱同行》中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我们爬上位阶的顶峰,就再也不能隐藏自己。”天下产茶之山何其多矣,名重一时的茶山亦何其多矣,以三垛山为巅峰的老班章茶山位列其中并成为众山之巅,自然也无法再将自己退回过去,藏身、匿名于时间、文化体系和时代现况之外,如何才能使之在复杂而庞大的检验体制下面获得人们恒久的信奉?马悠以行动作出了回答,但这答案未必每一个山中茶人都能领会得了。我曾问过门车,为什么不尽快启动普洱茶的品牌升级,单一出售原料的古老做法不仅难以将老班章茶推到应有的高度,而且还给假冒原料的混入留下了巨大的空间。他说受限于人力、技术与文化底蕴,受限于对外部世界的陌生与恐惧。我想他的回应真实地凸显出了他们当前所面临的“狂欢的困境”。郑旺强安排好茶园事项后,又爬到山顶上来,我们又一起议论了这个话题,他的反应没有出现门车的悲观元素,把茶品做好然后销售出去,这种活计他认为根本就不是事情,他说他要做的是坚决杜绝竭泽而渔,力争让一棵棵茶树元气充沛,生机勃勃,身在茶园能够得到精心护理却又仿佛生长于荒山野岭之中。“如果三垛山每一片茶叶都感觉是茶树主动奉献给我的,我能不去精心制作吗?我会担心它们没有市场吗?”太阳落山,晚风吹得茶树和香樟哗哗直响,我们将目光移向暮色中马悠博士维护的天籽山雨林,相约找一个日子一定去这个“雨林传道士”的墓前敬一杯酒。

下山路上,我对郑晓强说:“你无疑是一个找到了自己的道路的人,可现在只是站在道路的起点上……”他说风大,没有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了一遍。

门车家的80亩古树茶园,分布在老班章至老曼峨的公路旁边。与那些荒坡上稀稀疏疏有着几棵古茶树的丢荒过或间伐过、矮化过的茶园不同,他家的茶园里,一棵棵巨伞似的乔木古茶树排列疏密有致,几百年时间的生长使得它们的枝条不仅苍郁如铁,而且早已突破科学种植范畴内间距与行距的防线,互相勾连在了一起,人在茶树下行走,枝干、残叶和嫩芽将天空遮得一点不剩。除了那些朝向天空与阳光的嫩枝,也就是茶树欣欣向荣的一面,人们在茶树下所能见到的每一根枝干上都长满了青苔,如果人们因为恍惚而忘记了脚底下松软的泥土,给人的第一印象,它们就是青苔试图向着天空蔓延而去的支架,或者说,青苔作为时间的灰尘,它们已经被封锁在时间的内部了,乃是时间的骨头。所谓老茶树,就是说,它们的枝条即使是只有筷子那么粗的一根,你也不知道它是哪一个古老春天的儿孙,而且一位八十岁的老茶人可能会告诉你,在他童年时期与母亲一起采茶时,这一根枯条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它活着,生长着,却一动不动,拒绝变化。变化的,一次次向着明净、清朗的天空生出叶芽的,是古老枝条冠顶之上的另一些枝条。每一棵茶树的体制与伦理,一如哈尼族家庭体系中不朽的体制与伦理:即使是死去了的祖先,他们的灵魂仍然活着,础石或房柱一般存在于所有子孙生命的舞台上,永恒地为面向天空的子孙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精神给养与肉身支持。没有一个生命会消失,任何有着血缘关系的生命归于寂静之后却会变成了不朽的引导子孙的图腾。

饮茶已成为中国人最本能的欲望之一。它不仅仅可以用来合理地否认世界的重量,也可以用来优雅地否认人生的复杂性。从门车家的茶园前往那棵2018年春茶拍卖了几十万人民币的“老班章茶树王”很近,但我的猎奇心还是被中午的安宁所压制,与其扮演茶叶事件中表象上的超脱者、实际上内心又暗藏着一个偷窥者的矛盾角色,我更乐意在茶园中的一块林中空地上坐下来。波兰诗人米沃什有一首著名的诗歌《礼物》,其中有这么两句:“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从不怀疑“老班章茶树王”生长出来的叶菁所具有的象征性,可我在经过了二十年的茶山游历,对茶叶有了顽固的个体认知之后,已经无比坦然,我无心占有它贵如黄金的一枝一叶,否认世界的重量与否认人生的复杂性,未必需要后天赋予重量的、复杂元素增多的那一批茶叶,甚至未必需要老班章茶叶,南糯山、巴达山、勐宋山、曼糯山上的每一种茶叶都可以。正如从三垛山下来的路上,我又跟郑旺强谈及“你站在了你道路的起点上,之后的旅途中,炮制“2000年班章珍藏青饼”和“2003年班章六星孔雀青饼”之类的产品只是一种日常性工作,如何消解产品的神话特质,使之平凡而又端庄地去到尽可能多的消费者的茶案上,也许才是最大的课题!”这无关利益空间的割让,也不是借此来反对品饮王国中人造的一个个价格奇观,只是让茶叶归于茶叶,让人在品饮茶水、产生诸多意念之前减少一系列的物质主义猜想,让茶山重归正常的安宁。我见识过的爆炸性炒作何其多矣,时间与茶山现场没建起神圣的纪念碑,倒是丢下了不多的品牌废墟和道德垃圾。而我在此幽灵岛出没的海面上,似乎真正迷上的除了从人们并不关注的茶品中品出它们无限的好处而外,就是一次次地来到茶园里,坐在茶树下或林中空地上。我知道没有一棵茶树属于我,我也不可能长久拥有成为一棵茶树那样的菩萨心,靠近它们,至少在靠近的那一个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如获寄托,自己将自己托孤给了它们。门车家的茶园,外面的公路上不时有越野车驶过,也有人停下车,到茶园里赞叹,拍照,或像我一样坐下,或采几个芽尖放在嘴巴里清嚼,或寻找茶树上寄生的石斛,还有一个河南口音的人坐到了我的旁边,问我是不是这片茶园的主人,我说是的,此刻我是这片茶园的主人。

从门车家的茶园去天籽山只有几公里路程,过了天籽山,有一座荒丘上矗立着布朗人的几座金色佛塔。没有和尚住持,平时也很少有人光临,刘云成告诉我那儿是布朗人的灵魂去往天国的出发之地,而且那些灵魂在出发之前,一般都会回头望一望四周的茶山。我多次从荒丘下路过,至今没有深入,一直担心自己一旦去了,就会打扰到那些灵魂的安宁。当然,在门车家的茶园,还可以看见老班章高大的寨门,那儿居住着哈尼人神通广大的神灵。他们是隐形的,入寨或出寨,每一个人都得接受他们的检阅与审判。

雷平阳,男,1966年生,诗人,现居云南。曾获鲁迅文学奖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自2014年1期始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