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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1期|欧曼:怒放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1期 | 欧曼  2019年12月12日09:09

程晨是被老板临时拉进这个饭局的。她一走进包房立刻觉得格局不对,四男一女,除了老板陈超和她,另外三个中年男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名字却并不陌生。过去三年,他们三人所在的公司为律师事务所贡献了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陈超把双方介绍完毕,她刚刚落座,陈超立刻凑上来压低声音对她耳语,“微笑,别板着脸,这不是开庭辩论。”

她只好马上变脸,露出一个带齿的微笑。她有一张还算勉强可以应付自如的脸,严肃起来冷如冰霜,笑起来春风和煦,一开一合就是世界的两极。

她在春风和煦的状态上刚刚停留三秒钟。坐她正对面的钟总开口了,“老陈带上小陈,你们原来是一家人啊!”说完自顾自大笑,他的笑极富感染力,把剩下的几位都逗得开怀不已。

其实在律所,几位资深合伙人也是这样喊的老板——老陈,但她显然不够分量。“老板是耳东陈,我是禾呈程。同音不同字。”她解释得很平淡,笑得却很灿烂,她知道这个时候生气只会让自己更为难堪。何况,上个月,她的业绩并没有明显增长,也没有私下跟老板提任何条件,陈超主动为她加薪百分之十,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投桃报李?

开局还算顺利,菜一盘一盘地上,酒一杯一杯地喝。她和老板轮流说一两个应景的不伤大雅的笑话。律师都有一条好用的舌头,知道什么样的笑话讲到什么分寸。直到一个小时之后,热菜的气息散尽,室内的灯光显出迷蒙的光圈,三个微醺的中年男人开始轮番对她敬酒。他们说得气宇轩昂又词不达意,壮怀激烈又举止猥琐,核心要意只有一个,只要她不喝就是对他们尊严的冒犯。

程晨感觉自己面具样的微笑在逐渐消散,她转过头时正好对上陈超无奈的眼神,好像还有淡淡的乞求。老实说,这样的陈超她并不熟悉。他冲她善意又委屈地笑了一下,似乎在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她把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下一个杯子又跟上来,她再次一饮而尽。没想到还有第三杯,同时还凑过来一张挑衅又不怀好意的脸……程晨就是在这个当口突然崩盘的,她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拿包,旋风一般走人。把四个表情各异、神情错愕的中年男人留在那间酒气醺天的包房内。

离过年只剩下一个多月了,离发年终奖不到三十天,她却把一切搞砸了。程晨赶上最后一班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合租房,躺在单人床上,她才清醒了大半。她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个理智的人吗?”她没有得出答案。全中国人都知道,2018年的经济形势有多么不好。他们律所今年有一半的时间花在各种三角债的官司里,其实,包括他们律所在内,不是也陷在某种三角债的困境当中吗?她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得罪金主,是不是活得太不自觉或者太不成熟老到?

公用的卫生间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浴霸的热量微弱,程晨脱衣洗澡再穿衣几乎是以百秒冲刺的速度。重新躺到床上时她已经毫无睡意,这是个注定无法入睡的夜晚。她打开手机银行查询了一下账户清单,双十一的欠账上个月已经全部还清了。这段时间最大的一笔开支是提前支付的半年房租,因为知道个税要进行改革,她赶在12月支付了2019年上半年的房租,就是怕房东会以种种奇葩理由涨价。能够提前收到半年的租金,房东觉得省心不少。她也可以安心住上半年时间。程晨认真核对了一下银行卡里的存款数字,还好,是让人欣慰的五位数,按她的消费水平,只要不是太浪费,粗茶淡饭地活个一两年完全没有问题。

没有男友,不养猫狗,爸妈健康,很少旅游。当理清了这一切后,程晨果断地坐在电脑前打了一封离职信。信写得很快,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结尾用了那句很俗套的话,“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天知道,现在她已经没有去看世界的本钱了。今年她只能回家过年,然后老老实实初四返城加入新一轮的求职大军。想到回家过年,她快速浏览了一下各大平台的购票信息,发现某旅游网站正在推出五折抢票活动,深夜三点,她在第三次尝试后,界面终于显示她抢到了一张五折的动车票,这世上居然有五折动车票派给她!程晨感到小小的安慰,这是冥冥之中对自己今天惨淡人生的一种补偿吗?

与平常被闹钟催醒不同,这天她只睡了三个钟头就醒了。程晨坐在地铁里安静地刷朋友圈,老板没有任何更新,她却觉得大限已近。比平常早到半个小时,她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达律所的人,陈超却比她更早。“早!”她说。那封电子离职信正躺在她的手机界面上,动动手指就可以发出去。那样,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就不再是她的老板,她也不必提心吊胆面对他,她几乎都要掏出手机了。

陈超突然说道:“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她放下包跟进去,肚子很空,心里更空。她规规矩矩地坐在陈超的大班桌对面,犹豫着是应该先发制人还是等候发落。

“茶还是咖啡?”陈超问。

“咖啡!”说完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赶快站起身来到茶水处,“我自己来吧!”

陈超便把杯子递给她,站在她身侧,一边看她操作,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昨天委屈你了……小苏的孩子要考试,所以拉你临时替补。”

小苏并不小了,在他们律所,大家都叫她苏姐。她最初是老板的助理,现在是律所的合伙人之一,在这个行当做了快二十年了。

“昨天那几个老总是律所的老朋友,他们不会介意的,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回头还是要跟他们分头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如果不好找理由就说自己刚和男友吵架分手了。你是不是还没有男友?”

“好,就说分手。”她不知道陈超是怎么知晓她的情况的,但她不想和老板细究这个问题,眼下她保住了工作,这已经是个意外的惊喜,实在没必要横生枝节,“那等上班后我就分头打电话。”

“你呀!脾气要改,在世上生存,这样硬颈做事不会每次都有好运气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方面你真得跟小苏学一下。”

“我回头一定跟苏姐加强学习。”她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这个刚过四十五岁却已经秃顶的男人,的确是个难得的好老板,可让她再说出更露骨的感谢话语她却说不出来了。

可能看出了她的为难,陈超道,“小苏年后要休息一段时间,她安排你接手上的工作,回头联系一下。”

原来并不全是老板的善心,还有苏姐的推荐。程晨记起来,去年她曾和苏姐一起出过一趟差,是去处理一个产权纠纷的案子,那是她第一次见识了苏姐在酒场上的风采和豪迈,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桌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是那天晚上苏姐下了酒桌还没走到宾馆,半路就被紧急送去医院急救,胃里吐出的血是大片大片黑红的颜色。她在北方二线城市那间所谓的三甲医院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苏姐三天三夜。回来后,苏姐只休息了两天,又斗志昂扬地重新投入工作,她们谁都没有提那三天里发生的事情。

几个客户的解释电话打得非常顺利,苏姐的电话却一直占线。程晨吃过午餐,刚准备进电梯,苏姐的电话打进来。她隔着手机都能听到那头的红尘汹涌、烟火十足,各种手机铃声、汽车的喧嚣、大声的吵闹,像一个战场。

不愧是苏姐,接通电话后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条理清楚,一二三四,她知道苏姐是半路出家学的法律,真不知道她这种职业化流程是如何训练得这样得体和周到。“有任何问题你可以随时电话我。”苏姐用这句话作为结语。

程晨挂了电话,快速坐电梯回到办公室,把苏姐刚才讲的几个重点记录下来,这段时间有得忙了,年前不把这个官司落实到位,实在对不起老板和苏姐的信任。

下午上班,她赶紧把两位客户的相关资料调出来熟悉,经过昨天的事情,她眼下心境大为改观,给两位客户分头致电时也变得格外谦虚客套,张总明天上午正好有空,沈总告诉她年前都没有空。她挂了电话,把高德地图打开,两位客户分别在城南和城北,她决定上午去找城南的张总,下午去城北的沈总处碰碰运气。

一通忙碌已是下午四点,一条短信跟过来,她打开一看。居然是昨天抢票网站推送的信息,上面提示她抢票不成功!

她心里一阵叫骂,昨天明明显示已经抢票成功,幸亏她有下单成功的截屏照片。她快速把手里的图片调出来给网站客服邮箱发过去。信息却如石沉大海,直到下班,她再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信息。她只好按照网站上公布的400开头的号码拔过去,响了三秒对面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原以为事情可以很快得到解决,所以程晨讲述经过的时候特别理直气壮,没想到对方特别平静地告诉她,如果收到抢票不成功的短信提醒,就说明已经是结果了,昨天网站显示成功的信息,只是一个过程确认,不代表最终结果,“不过,我们可以保证三天内一定把您的退款落实到位。”

又是一个广告骗局,昨天晚上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挂了电话,程晨果断打开12306网站重新订票,很幸运,她要坐的那趟车还有座位,她依次输入身份证号、手机号……最后按下提交键,弹出一个窗口,“您已购票,不得重复购买。”

什么?明明没有……她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已经购票当然是指昨天晚上在某旅游网站上的那次不成功操作,虽然没有抢到打折票,但显然她的身份信息已经被占用。

他妈的!这样的流氓网站简直是谋财害命,真的应该马上让它倒闭关门。眼下当务之急当然是让网站把她的信息资料从后台撤销,不然她连购票资格都没有。她再拨咨询电话,结果无人接听,这样的关键岗位,居然还敢朝九晚五,她简直要气到吐血了。

次日清晨她坐地铁到达张总所在的公司楼下,等到十点才轮上被张总亲自接见。她今天穿的,是去年花费年终奖“巨资”购买的品牌大衣外套,自认形象足够端庄高贵。张总表现得比较不计前嫌,安排下属全力配合补充案卷所需的证据材料,事情对接还算顺利。

从张总办公室出来,已到中午,程晨来不及吃饭便快速拿起手机联系。分别跟旅游网站客服A,A的上级, 12306客服B,B的上级,3.15热线客服C,C的上级打电话。她的问题最终回到旅游网站,由他们的技术负责人D亲口承诺将在当天后半夜给予解决,也就是说最早明天上午她才能重新开始购票。

程晨无奈地查看了一下12306网站的票务信息,她要乘坐的那趟列车早已没票。

周六,程晨睡到中午才起床,刚刚洗漱完毕,她的外卖已经按时送达,早饭合并午饭当然要丰盛一点,豪华套餐搭配水果和奶茶,她吃完心情大好。这才安下心给妈妈吕红霞打电话,她尽量把买票的前后经过说得委婉又诚恳、艰难又动情。

“你是说现在没火车票了?”吕红霞问。

“是的。”她答。

“不是还可以坐飞机换乘汽车吗?”吕红霞接着问道。

那意味着如果不出意外,她得在路程中花费一整天时间,如果出现意外,这个路程时间会延长至一天半。当然,这样的时间成本对于生活在四线小城的妇产科医生吕红霞来说不算什么。吕红霞在那座历史悠久的小城里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一辈子,有十几年不变的圈子地位名声和思维模式。程晨很想跟妈妈解释一下自己在眼前这座庞大城市里的人生处境。她刚刚艰难地保住了一份工作,“妈,我升职了,所以,要忙到年前最后一天。”她说完这句话,终于挣得了一份自信。

“所以呢?”吕红霞在电话那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冷静地问道。吕红霞明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却还是要逼着她自己说出口。

“妈,你不明白。要保住一份好点的工作有多艰难。” 她耐下性子给吕红霞解释今年这座庞大的城市裁员潮有多严重,那些曾经行业排名前××名的公司,或者媒体眼中风光无限的新兴产业,效益断崖式下滑,或者掉头直下出现业绩负增长,有些甚至一夜之间倒闭,很多人被逼下岗,多年的行业精英都得重新开头另挣前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能在这种环境下逆流而上,重新开启人生的奋斗之路,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和珍惜吗?

吕红霞完全不为所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工作归工作,过年还是要回家来,再说,你过年期间的日程我都安排好了。”

是啊!过年的日程,这才是重点。如果说前几年吕红霞安排她相亲的态度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今年就已经是竹筒倒黄豆干脆直接了。奔三的年纪,程晨其实也并不反感相亲,他们律所内部自然没有可供发展办公室恋情的对象,来往的客户都是一头官司绝无可能。比起网上不靠谱的相亲对象,当然是老妈的介绍更可信可靠。她唯一反感的是相亲后面的结果,吕红霞安排的各路相亲对象都是家乡小城的青年才俊,如果真的恋爱成功,这也意味着自己最终的人生归宿仍是回到家乡。吕红霞从去年开始就催着她考家乡或者省内各地市的公务员,程晨一想到自己要去过那种一生一世一眼到底的生活,就觉得生无可恋。“得了吧,我又不打算回老家发展,见你介绍的那些对象有什么意义!”

电话啪地挂断了。像一记巴掌打在脸上。这就是一个左盼右盼的母亲对过年不愿意回家的女儿的惩罚。有时候,程晨觉得,她们是同等聪明要强也同等愚蠢固执的女人。

周总是通过苏姐的微信名片推送认识的。十天来,他不时会给她发一条信息。有时是搞笑视频,有时是段子,有时就是一个笑脸。周总所在的公司和律所的合同明年初就要到期,合同续签还在考虑中。

她开了导航,司机才找到私房菜馆,老板陈超要晚一步到,他手上的那个官司刚出门又遇到急事。她赶到时,周总和他手下的副总已经到了。一个月前独自应对这样的场面估计会让她惊慌失措,但眼下已不同了。她的手机里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准备了好多网络段子,随时拿出来,就能够不让周围的人冷场。

程晨现在已经越来越懂得这些所谓中年成功人士的想法和立场了。他们有时表现极为大胆,但这种大胆并不代表自信,相反更像是一种走到半路,对剩余人生不抱太大希望的恐惧和失落,也许人生中某些机会已经越来越少,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感觉上的。偶尔的出格言行,让他们感觉到曾经在年轻时不曾拥有的勇敢和无畏。而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敢这么做,那时他们面前还有诗和远方,也还拥有表现害羞和矜持的时间本钱。

陈超赶来的时候酒席已快散场,续签合同的事情也基本谈妥。陈超说了几句片汤话就去抢着结了账。送走周总,陈超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坐在后座,看着前排驾车的陈超越来越光洁的秃顶。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谁是容易的呢!

还是陈超打破了沉默,“回家的票买了吗?”

“没有,不打算回去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也好,你留下来把小苏手上的工作多熟悉一下,眼下她得休息一段时间,律所能接她工作的目前只有你了。过年有男朋友陪吧?”

什么呀,这些中年男人远比女人更八卦,“没有男朋友,我想留在这个城市,会好好干的。”

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想解释一番,“你不用急,面包和牛奶都会有的,爱情和金钱都会来的。只要你坚持努力不放弃,得到所想要的东西只是时间问题……”

程晨听到这些洗脑的话只觉得昏昏欲睡。车刚开过二环,陈超电话又响了,挂完电话,刚才还循循善诱的陈超已变得心急火燎,“我家老二刚刚发高烧,我和老婆要送他去医院,保姆已经回老家了,你能不能去我家陪一下老大?”

程晨的“哎”还没出口,陈超已经在前面的路口调转车头。程晨深夜第一次拜访老板的家,看到70后老板乖乖跟在80后的老婆身后,一边抱着他们两岁不到的儿子一边听着老婆的抱怨。

她很快和他们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成为了朋友。她们偷偷吃了冰箱里的冰激凌,并保证相互守密,她在手机里下了一部迪斯尼公主电影,看到一半,小姑娘睡着了。这是她第一次陪一个小姑娘睡觉。第一次到老板家当保姆。她想,小苏姐就是这样过来的吧,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一次一次一年一年过关斩将。

吕红霞赶在腊月二十八来到程晨所在的S城。她在科室副主任位置上连续十年春节加班,今年她破天荒把年假全用上,铁下心要来S城好好陪下女儿。

她们从火车站出来直接进了地铁站,走出地铁站时,天已然黑尽,吕红霞看向城市上空,果然没有月亮,连星星都稀少而遥远,好在城市的夜晚数不清的灯光就如同繁星,把夜晚的S城照得灯火通明,吕红霞一边走着一边看街景,“S城果然是个没有夜晚的城市。”

程晨拖着行李箱心说:“所以,我才要拼命留在这个地方。艰难,陌生,却生机勃勃,充满无限可能。”

吕红霞终于到了程晨与人合租的房子,客厅里的沙发脏得看不出颜色,吊灯光线昏暗,餐桌上摆着好几种吃完的食物包装盒,空气中有一种混合而出的陈旧气味。她在那个热力不足的浴霸下洗了澡,母女二人并排躺在床上。自从十岁分床后,她们已经多少年不这样睡觉了,她们都是对方熟悉的陌生人。

吕红霞再也忍不住了,“看看,这就是两千块一个月的房子,还是合租,这都算什么?”吕红霞用这句话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了。她一边心疼女儿的生活环境,一边为错过的四个相亲对象可惜。那些可都是当地数得上的青年才俊啊!女儿在这里争取着朝不保夕的露水前途,却把家乡稳稳当当甚至出人头地的人生机遇就这样平白错失了。

吕红霞越想越心疼,越说越气愤。那头,程晨却接起一个来电,走到外面客厅去接听了。她听着女儿喊了一声“苏姐”,就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等重新回到房间便快速打开电脑不管不顾地工作了。吕红霞不便打扰女儿,只好收起火气躺下睡觉,她既然来了就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程晨工作到半夜两点才把改好的材料用邮件传给苏姐,又一觉睡到快中午才醒。她红着眼睛走出房间才发现,一上午的工夫,吕红霞已经把客厅和厨房收拾得光鲜亮丽,往日昏暗的客厅早已呈现出另一番天地。程晨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从来都不愿意在客厅多待片刻,合租的舍友也是点头之交。她当即心生感激,母亲来了,家也来了。

冰箱里只有几个苹果和两包速冻水饺,吕红霞自己吃了一碗,看程晨起床,赶快起锅烧水,问她要吃几个。程晨却没有时间坐下来领受好意,苏姐今天难得有空约她吃饭,她再不出门就赶不上了。

程晨赶到餐厅的时候,苏姐正带着她的儿子小峰站在门口,程晨没想到苏姐口里的小峰已经十四岁了,一米七五的大高个,站在他的对面,让人很有压迫感。

“阿姨好!”小峰冲她打了个招呼,继续把头埋进手机里,好像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程晨花了好几分钟才消化这个大男孩对自己的称呼,天哪,他管她叫阿姨呢!可不是么,她和他妈妈是同事,而且自己大了他一轮还不止,她在心里叹口气,深刻地理解了“初老”这个词。

苏姐三下五除二点好菜后,快速和她交流了一通近期工作上的千头万绪。

“苏姐,这段时间其实压力好大,每一天都在过关斩将。”她本来想把那次陪酒的事情讲出来,又觉得自己小题大作。

“你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困难。看来,交给你的工作已经上手了,真不赖!”

她们一边谈话一边吃菜,小峰眼睛不离手机屏幕,几乎只吃自己眼前的两盘,再远一点的根本就懒得多伸一筷子,苏姐一边和她交流,一边还把新上的菜夹到小峰碗里,她们吃到一半,小峰却说吃饱了要去楼下转转,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在手机上。苏姐给了他五十块钱,他头都没抬一下,拿着钱就转身走出餐厅。

苏姐看着小峰的影子走了一会神,“其实,在这座城里生活的每个人都是不容易的。你也看到了,小峰现在很让我头疼……”

她一直觉得苏姐在律所是某种标杆性的人物,唯一的女性合伙人,非科班毕业却业务能力一流。原来她也有痛点。程晨突然生出一种伤感,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过年期间,我可能要陪他去一个特殊学校急训一段时间,全封闭式的,我们都不允许和外界联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但我希望他能把性格和习惯改变好。”

程晨对眼前这个伤感的苏姐很陌生,“他是你的软肋,就像我是我妈的软肋一样。”

苏姐摇摇头,“不一样,你只是在人生轨道上爬坡,而小峰可能要脱轨。”她停顿了片刻,别过脸,眼睛看了一下窗外,程晨跟着她的目光向前,年关日近,马路上行人的脚步更急更快了。等苏姐再次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决断和平静的表情,“加油吧!人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一关一关去撞去过的。”

程晨这才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小峰,也许她根本不会有代替苏姐工作的机会。原来,是她的痛点挽救了自己。她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程晨赶回公司把资料全部整理完毕,又把苏姐刚才交办的工作重点拉了张清单出来。她打算初六提前上班,按照清单内容再做详细工作计划。弄完这些,她才想起给老板陈超打个电话。陈超的儿子得了肺炎,发烧,前天才退,估计过年期间都得在医院留守。程晨安慰几句,随便告诉陈超,过年期间如果孩子有需要可以随时找她,她母亲是医生,照顾病人很有经验。陈超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挂了电话。

年三十,程晨终于可以放心休息了,她睡到自然醒才起床吃早餐,等吃完早餐,吕红霞刚好把地拖完,吕红霞做了一辈子医生,早养成了洁癖,才两天的工夫,地板的颜色都被她拖浅了两度。吕红霞脱下橡胶手套摔在沙发上,压抑了两晚上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她越说越生气,越讲越激动。这座华丽而巨大的城市并没有提供给女儿一个安稳舒适的生存空间,看看这里的脏乱差,看看女儿这白天黑夜地奔波。这都是过的什么日子?这样的生活在程晨口中,竟然已经算是很不错的环境,她实在是觉得无法理喻,悲从心来,欲哭无泪。

不管吕红霞如何生气发泄,程晨都一言不发地静听,经过这段时间工作环境带来的成长和洗礼,程晨已经开始理解母亲的关爱和焦虑。倒是对面一个突然懂事孝顺到“骂不还口”的女儿,吕红霞有些不知所措,反而失去了以往的战斗力。

午后程晨带着吕红霞去了附近最大的购物中心,年三十的购物中心仍然人气兴旺。程晨今年的年终奖是去年的一倍,她带吕红霞逛进口商品专营店也显得胆气十足,直接拍下一套进口护肤套装当新年礼物。吕红霞拿着那套心仪已久却价格不菲的护肤套装一边心疼一边感动,不知不觉挽起女儿的胳膊,女儿瘦了,但看起来劲头十足。两人逛完街这才去一楼超市买了些半成品回家做饭,路过电影院门口,程晨还拉着吕红霞选了部喜欢的春节档电影,提前拍下了初一的电影票。

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很丰盛,吕红霞做了烧全鱼、十锦菜、炸藕夹和双圆汤,程晨则做了北极甜虾和水果沙拉。母女两人吃得酒足饭饱,这才想起给在家乡的留守男士程爸打电话。果然被程晨不幸言中,程爸正和老家的亲戚在麻将桌上酣战。程晨说,过年在老家不走亲戚不打麻将还能干什么呢?吕红霞这次没有反驳。程晨给陈超和苏姐发了拜年微信,苏姐的信息果然石沉大海,陈超倒回得很快,还让她代问候她母亲。程晨把老板的回信给吕红霞看,吕红霞把几十个字的信息认认真真看了两遍。

初一睡到自然醒,母女两人吃了早中饭便去购物中心看电影,吕红霞没想到初一的电影院居然也人满为患,而电影院旁边的各地风味小吃一条街品种更是琳琅满目,吕红霞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过这样闲适的初一。

后面的三天,程晨带着吕红霞把S城的风景名胜、地标建筑、大型商圈一网打尽。傍晚时分,在街边的一间餐厅里,母女一人一份套餐配咖啡,闲闲地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程晨说,“妈,我喜欢S城的巨大和复杂,就像一个人可以期待的无尽的人生和多元的命运,不是家乡那种一眼到底的生活,一望而尽的人生,好像有无数的道路直达世界和天边,每一天都想投身进生活里,去迎接数不清的变化和万千种可能。”吕红霞看着女儿发了会呆,女儿身上有一种属于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流动蓬勃、昂扬向上的气质,这种气质和自己所在小城那些年轻人身上的安稳与和缓是那样不同。她记得女儿曾经有些胆小而敏感,现在那些胆小和敏感哪里去了?女儿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而且改变得如此全面和彻底?可她到底是喜欢看到女儿现在发生的变化的。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好半天才悠然说道,“事情都是有两面的,你不能只看到好的那一面。”

晚上,吕红霞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整理思路,她想做最后的努力。程晨已经掏出手机躺在床上刷剧,韩剧里的女主角刚刚失恋,男主角在大冬天里陪着她找遍全城找到女主角最想吃的小吃甜点。

程晨刚被感动出一滴眼泪,吕红霞凑在旁边看了一眼说,“赶明儿妈妈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比他还优秀还好看。”

“我说过了不回老家。留在S城立足。”

“你想好了?现在考回老家还有机会,再过几年就真来不及了。”

“妈,别劝我了,我喜欢这里,真的,你不觉得这里的生活很好吗?”

几天下来,吕红霞已经明白女儿口里的好是什么了,“你要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里的好我知道,但这里生活的累你有没有心理准备?你想没想过,以后每天都要操心和奔波,可能永远都没法安稳和消停,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你要过的?”

“可是,一年一年,一关一关,每年都会不一样,妈妈,你相不相信,只要我努力,明年一定会更好呢!”

吕红霞看着女儿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光彩,像一朵正待怒放的花朵。她不知道是不忍心破坏女儿的希望,还是真的相信了女儿对未来的想象。吕红霞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她突然醒悟道,女儿和自己很像。她恍惚记得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兴致勃勃又勇敢决绝地走出家乡的那个小村庄,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走向一个全新的陌生之境,一路磕磕碰碰却最终开辟出一片崭新的疆域。现在,轮到女儿了。吕红霞内心百感交集,有一种想哭又想抱抱女儿的冲动。

城市里万家灯火,夜晚星亮无风,程晨抱着手机刷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好像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一直抱着她。

欧曼,祖籍四川广安,武汉人。于2010年起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中国作家》《芳草》《长江文艺》《长江丛刊》等发表小说几十万字。小说《胭脂路》获得“第五届汉语言文学女评委大奖·最佳叙事奖”。小说《小相山》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获得湖北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武汉市作协全委会委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