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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乌暗街

来源:天津日报 | 陈再见  2019年12月12日08:32

题图:刘向坤

听说乌暗街住着一个傻子,能写一手无人能懂的外星语。这下激起了叶一染的兴趣。叶一染9月随爸妈来县城上学,对县城不熟悉,除了去人民路吃过一次麦当劳,去螺河划过一回碰碰船,没再去过别的地方,她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

起初,叶一染并不知道那一小段巷子就叫乌暗街,是马思敏告诉她的。马思敏说,每条街道都要有个名字,就像班里的同学都有姓名。叶一染听着蛮有道理。乌暗街离红星小学很近,下了课,有些同学会利用课间时间跑个来回,他们敏捷地躲过穿梭的摩托车,跑步穿过螺河的迎仙桥,下了桥,还得及时地刹住脚步,乌暗街就在右手边,几乎和桥头挨着。听说位于街巷最深处的小店不花钱也能抽奖,一块橡皮,或者一个迷你魔方,叶一染不喜欢那些没事爱咋呼的男生,不过每次听他们神秘兮兮地聊起乌暗街的事情,心里还是挺好奇。

叶一染的教室在三楼,她刚好坐在靠窗的位置,不过也不是最靠窗,中间还隔着个高大的马思敏。马思敏好胖,她说她一个月要吃8次麦当劳,难怪那么胖,看起来都快和侯老师一样重了。下了课,叶一染跟马思敏说,咱们换个位儿吧。马思敏问怎么啦。叶一染说,我想看看窗外。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除了一棵光秃秃的已经长到五层楼那么高的木棉树,底下是一片铁皮屋,也不知是哪间屋里,有人养了一群鸽子,鸽子一放,像极了放学时间的校门口,鸽群从铁皮屋的缝隙里呼呼地往空中飞,它们先是在屋顶上停留一会儿,又忽地往螺河方向飞去,它们越过螺河向右拐,拐进城南的经济开发区……开发区的高楼挡住了叶一染的视线。

事实上,叶一染也不是为了看鸽子,她觉得鸽子也不比奶奶家里的燕子好看到哪儿去。她看的是河对岸的乌暗街,当然了,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一片混乱的屋顶,和屋顶上野生的花草,或被遗弃的盆景,她只能看到这些,而乌暗街也就隐藏在下面。一切被隐藏起来的东西总是能让叶一染心生好奇,就像当初她问奶奶,她怎么不能和爸妈生活在一起,奶奶也是含糊其辞。于是,几乎整个童年的漫长时光,叶一染都在虚设着爸妈的故事──他们在逃亡,怀揣着惊天的秘密四处躲藏?他们的婚姻遭受变故,远离孩子是为了守住残缺的家庭?甚至于,他们从事着国家给予的不可公开的任务……叶一染的想象力丰富到可以当个作家。

他们所说的傻子,其实也不是真的傻,否则他们也不会一次次往乌暗街跑。男生都喜欢吓唬女生,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叶一染倒更愿意相信,他们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却不愿意和女生分享,才编出如此低级的借口。

生活中到处是低级的借口,不是吗?叶一染在练习本上写了好多个问号,逐个一数,刚好8个。叶一染记得很清楚,那天就是8月20日,她的朋友蔡淑静19日过生日,她们几个伙伴一起去小卖部买了10块钱的辣条,还提了一大桶冰冻的可乐,到蔡淑静家的小屋顶上彻夜庆祝。说是彻夜,其实也睡着了,横七竖八的,几个人看着夜空就睡着了,睡着之前她们聊什么来着,聊哪个小明星,聊最近哪首新歌超好听,聊谁的爸妈更好,这话题叶一染可聊不了,她说,你们聊爸妈,我只能聊我奶奶。是哦,是哦,你奶奶真好。她们都说叶一染的奶奶好,这个当然不容置疑。

8月已经有些凉了,清晨醒来,其实是被冻醒的──8月20日的清晨,奶奶偷偷找到蔡淑静家,叫醒了叶一染,说,你爸妈回来啦。叶一染在外面过夜的事当然不能让爸妈知道。事实上,他们早在一个月前就跟家里透露了消息,县城的房子装修好了,从9月开始,准备接叶一染到县里,转去县城的学校,学校也都物色好了,只要找村里学校盖个章,就可以带叶一染离开了。奶奶一个月前就哭了一场,奶奶舍不得叶一染。奶奶跟叶一染说你爸妈回来时,眼眶也是红的,路上肯定又哭过一回。他们不容易,等你长大了就能理解了。

这不是借口是什么?通通都是借口。有一天,叶一染对马思敏说,我们来去乌暗街吧。马思敏被吓一跳,你看我这一身肉,跑不快啊,能在十分钟之内赶回来吗?叶一染上下看了看马思敏,要马思敏在十分钟之内跑个来回,确实有点难为她。不过,叶一染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可以结伴的人了,作为插班生,谁让马思敏是她转校后第一个要好的朋友呢。

马思敏答应了叶一染,来去乌暗街。

去乌暗街,得过迎仙桥。叶一染从三楼的窗户俯看过多次迎仙桥,她一度把桥体想象成了一只大乌龟,正撒开腿脚趴在螺河之上,龟背拱起的地方,刚好就是桥面的石板路。从远处看,那些长方形的石板整齐洁白,多年风雨冲刷,过往车辆行人,早把桥面磨砺得浑然无痕;叶一染还看到过鸽群在桥面上停留,三两只栖在两侧的石柱栏杆上,石柱上雕着野兽的头颅,这是叶一染真正走上桥面才看清楚的──更多的则像午后散步的老人,闲走在桥面的石板上。

叶一染比马思敏先一步踏上桥面,她才知道眼前看到的和想象不太一样,石板并没有想象中的齐整,也没有想象中的洁白。叶一染知道马思敏就不可能发现这一点,尽管马思敏长期占据着三楼靠窗的位置,尽管马思敏通过桥面的时间比谁都要长。下桥,有点陡,南堤路从眼前横过去,她们得躲避过往的车辆,喇叭声比上课的铃声还要刺耳;右拐,在两座骑马楼的中间,如同牙齿中间的豁口,这便是乌暗街的入口,由入口进,倒像是钻进了深不可测的山洞。有一点确实名副其实,乌暗街很暗,不长的街巷里开满了各种杂货店铺,两边的店铺又用货架占去了半条街,只留下中间的小巷子,马思敏勉强能挪过去;巷子上空用铁皮遮着,常年风雨,铁皮生满黄锈,偶尔翘起一角,应该是某场台风过后的痕迹,也正好有那些翘角,才放进来了一丝一缕的阳光,使得乌暗街不至于真的乌七八黑。

草药铺、香烛店、旧书摊……有些铺头甚至都不知道在经营什么,幽暗的店里有人影晃动,叶一染自然不敢每家店面都进去看一看,一是怕,二是时间不够。她们直奔街道的深处,那个被男生们戏称傻子的人就在乌暗街最里端的店面,他经营着一家文具店,并摆出小摊供人抽奖,逢人从纸箱里抽出一张纸条,纸条上有字,写着各种奖品,抽中什么奖品,傻子老板就给什么奖品,绝不收钱,也绝不耍赖。听他们男生说,箱子里的每张纸条都有奖品,小到一块橡皮,大到一个铅笔盒。难怪他们说老板是个傻子,生意这么做,为了什么呢?这样下去,早晚得把文具店关掉。

奶奶的村里也有一个傻子,那傻子喜欢坐在门楼,一言不发,盯着远处的山野看。奶奶说他是有一年高考没考上傻掉的,很可惜。叶一染还笑话过,没考上大学也会傻掉,她以后可不想干这样的傻事。叶一染跟奶奶说,放心,我以后傻不了,考不上也傻不了。奶奶连忙朝地上呸呸呸,三声。

叶一染不知道乌暗街的傻子是否也是没考上大学傻掉的,显然事情没那么巧。就像马思敏所言,每一条街道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那么每一个傻子也就会有致使他傻掉的原因。叶一染小小的脑袋瓜,想的事情还不浅。

男生们早把文具店的抽奖箱围了起来,很多只手同时往抽奖口里挤,像极了放学铃一响他们的脑袋同样卡在教室门上。叶一染远远站着,她看见男生当中有她班上的也有其他班的,自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她可不想被认识的同学认出来,好像她一头大汗跑来乌暗街,也是和他们一样想抽块橡皮领支铅笔。可是,叶一染并没有看见什么傻子,她甚至没看见文具店有大人存在,像是一个无人看管的小店,任凭学生们哄抢。

傻子呢?叶一染问马思敏。马思敏却不见了,原来她也挤进人群,以她庞大的身躯占得优势,很快就抽出了一个折成方块的字条,回到叶一染跟前,打开一看,马思敏皱起了眉头,显然她没看懂。叶一染接过字条一看,发现字条上写的并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不规则的符号,这是什么意思呢?叶一染想起男生们说过,傻子能写一手无人能懂的外星字。

他们说了,纸条不能丢,等会儿换了奖品,傻子要收回去,明天再放进箱子里。马思敏正为她能迅速掌握游戏规则而沾沾自喜。箱子里的字条看样子已经被同学们摸空了,他们正等着傻子出来兑奖,傻子再不出来,他们可能就要迟到了,所以都有些着急。叶一染倒不急,她找一块阴影处让自己躲起来,幸好乌暗街光线不好,除了马思敏谁也没有在意她。

出现在孩子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个傻子,倒不如说是个腼腆的大叔,衣着打扮都很正常,微笑着接过孩子们手中字条,看一眼,再发放相应的奖品,果然是每个人手中的字条都不一样,对应的奖品也不一样。有调皮的同学提出质疑,凭什么朱小武是铅笔盒,他是蜡纸书套。大叔也不急,笑着,扬起字条,说,这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孩子们大概也是为了捉弄他,实际上字条上写了什么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等领了奖品的同学都走光了,叶一染才拿着字条走上前。马思敏在旁边催,快点,上课铃快响了。叶一染却无所谓,似乎已经做好迟到的准备。文具店老板回头看见叶一染,倒是有些吃惊,说,我就知道还有一个,我今天新放了一张字条。又说,你是第一次来吧,以前没见过你。叶一染点点头,递上字条,说真的,她心里有些紧张了。

文具店老板接过字条一看,笑着说,恭喜你,你抽到的恰好是我今天新放的,奖品有些特别,你想要吗?这时,马思敏抢过来说,嘿嘿,字条可是我抽到的,奖品得归我。文具店老板说,这样吧,时间来不及了,你们下了课带着字条再来领吧,奖品还没领,字条我可无权收回来,我会等着你们。叶一染和马思敏跑回学校,不过还是迟到了。

老师讲什么,叶一染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反复把字条拿出来看,笔迹稚嫩,不像出自成人之手。叶一染照样抄写了一遍,她甚至想到要问下老师,看老师能否弄得懂那些符号的意思,最后当然没敢。这些倒还不是主要的,困扰叶一染的是下课后到底去不去乌暗街,马思敏已经在路上明确表示不想去了,也去不了,一下课她爸爸的小车就会等在校门口接她,她哪儿也去不了。叶一染倒是有时间,妈妈没有那么快来接她,妈妈在城北的插花厂上班,要到五点才下班,也就是说,叶一染每天都得在校门口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足够跑一趟乌暗街。

叶一染在意的不是奖品,她就是好奇,文具店老板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也知道危险,城里坏人多,不像村里,这话妈妈和奶奶都反复叮嘱了,叶一染却不这么认为,她在村里什么危险的事没干过,上山下河,抓幼鼠掏鸟窝,她只是瞒着家人,应该说,她的文静是表现给爸妈看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在村里早已经是个野孩子了,好多事情,她连奶奶也不愿意告知,何况是爸妈。

叶一染最终还是决定再去乌暗街。

傍晚的乌暗街显得要安静许多,没了孩子们的喧闹,一些店门也早早地关了门。叶一染背着书包,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她走得很慢,好几次都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不是一只流浪的狗,就是一只从巷子顶上跃下来的野猫。叶一染想过放弃,乖乖地回到学校等妈妈的电瓶车,回他们刚装修一新还能闻到油漆味的新家。奇怪的是,她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另一个自己,总在关键时刻鼓励她前进,再说了,文具店老板说会等她们,他如果是个守信诺的人,这会儿也应该在店里等着她。

果然,文具店还没有关门。老板正把各种文具往屋里搬,事实上,他每天这样开铺收铺,几乎没有一样文具是卖出去的,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生意人。

你好。叶一染站在街道中央。

老板回头。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老板,我想知道抽中的是什么奖品。

奖品在屋里,等我收好摊,你跟我进来。

老板,你还是拿出来吧。

拿出来它就没意义了。

可是……

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女儿和你一样大吧,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

叶一染一愣,不过她确实觉得眼前人不像什么坏人。

老板很快就把手头的活做完了,他走了进去,回头跟叶一染说,进来吧。叶一染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跟了进去。一道门槛就把房间和街道隔开来了,奇怪的是,街上阴暗,屋里却要明亮许多,叶一染四周一巡视,发现里屋的后墙上开了个大窗户,窗户正好对着螺河,螺河对岸就是城北,往右上斜角看,还能看见迎仙桥以及再过去的木棉树和红星小学的三层楼房。叶一染如置身另一番场景里,感觉和在街上时完全不一样,屋里比街上要光明温暖许多,甚至以一种隐蔽的方式,通过窗口能看到外面广阔的天地,而置身外界的人却不能想象。叶一染的心情一下开朗了许多,自打转学到城里以后,她总有不适感,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反而是在一个陌生人的住所,让她感觉到舒服,像是又回到了蔡淑静家的屋顶小平台,坐着能看见村里的巷道,躺下了,整个灿烂的夜空又弧形地呈现在眼前。

如果不是老板提醒,叶一染都忘了自己是来领奖品的。老板把窗前立起来的一块布扯了下来,让叶一染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一台立式望远镜,在此之前,她还以为布盖住的是一堆书,或者一件什么家具,万没想到是望远镜。

来吧,孩子,这就是你今天的奖品,望远镜能代替你的脚步,走向远处。

这样的奖品还真别具一格。叶一染想,她有些兴奋,除了书本上,她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么大的望远镜。说实在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现这么一台机器,还真有些格格不入。

叶一染看到了螺河,河水流过,河面上的水葫芦,甚至水鸟转动一下眼珠,都如画面一样逼到眼前,似乎水鸟的睫毛都可以触碰到她的睫毛,太神奇了,她继续移动方向,迎仙桥的石柱栏杆,如一拳揍过来就要打中她的眼睛,呵,好玩,往上,对,她看见了鸽群从平房的屋顶飞过,她紧跟着一只鸽子不放,几乎能看得清它嘴里叼着的是玉米还是稻谷,而鸽子似乎也知道被谁盯上了,飞行的节奏和路线明显开始慌乱起来,好玩,她放弃了鸽子,往回看,就那么一闪,她看见了什么,是的,好熟悉,她回头寻找,终于在一个窗口停了下来,是的,那就是她班上的窗口,几乎每一天的课间时间,她都会趴在窗口往外看……

是的,你像极了我的女儿。叶一染听见老板在边上说,那时我女儿也喜欢趴在窗口往外看,似乎窗外的风景永远比屋里的要好,那时她还在老家,我偶尔回去一次,问她为什么老喜欢趴在窗口,她说,你们都是从窗外离开的,也从窗外回来了。我一听,哭了。回来我就跟妻子商量,让她把工作辞了,接女儿到身边吧,她没同意,还和我吵了一架。

后来呢?叶一染放下望远镜,看着老板。

后来我还是把女儿接过来了,可是没人带,我只好把工作辞了,来到乌暗街租下这个铺面,没办法,整个城里,也只有乌暗街的店铺便宜,没什么人愿意来。

你免费送文具是为了吸引我的同学们?叶一染越发好奇。

可以这么说,我喜欢看着他们围着我要奖品的样子,不过最开始我卖的手工品,文具店是后来才改的,我会用竹子编制各种玩具,我女儿最喜欢我编的玩具了。老板从柜子里翻出一只竹编的鸽子,还真是栩栩如生。我女儿生前也喜欢鸽子。

叶一染突然有些悲伤,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同样悲伤的父亲。

你看,我特意把窗户打得很大,她几乎每天都要搬张凳子趴在上面,窗外的一切她看不厌,她说,爸爸,咱家要是有一台望远镜就好了,就可以看得更远了。我说,等你的病好了,我就买一台大的望远镜回来。她问,那我的病什么时候好啊?我说快了也许过了年就好了。事实上,我骗了她,我只是想鼓励她。她的病好不了,谁也没想到,她一进城就病倒了。因为那充满绝望的疾病,她妈妈离开了。她不能上学,最羡慕的是迎仙桥上穿校服背书包的小学生,我没办法,只能给她买很多很多文具,她平日就喜欢在练习本上涂涂画画,写上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我问她,你写的是什么呀,她说是文字,那些所谓的文字也就只有她能看懂,她说是纸上的“文字”是什么就是什么,抽奖箱里的字条都是她的笔迹……

叶一染忘记了时间,从乌暗街出来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迎仙桥的栏杆亮起了各种颜色的闪灯,她这才想起,她出来早超过半小时了。叶一染一路跑回学校,还没到,远远就看见爸妈在校门口,正慌乱地四处张望,喊着她的名字。不知怎么,叶一染的泪流了出来……

叶一染还是喜欢在课间时间跟马思敏换座位,趴在窗台往外看,她看见木棉树正开出鲜红的花,鸽群从屋顶咕咕往空中飞,集体向右拐,如训练有素的仪仗队,她还看见螺河的水葫芦缓缓地漂向下游,绿意盎然,最后她看见河对岸那个特意被扩大的窗口,她与同样趴在窗口往外看的小女孩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