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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12期|二湘:费城实验(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12期 | 二湘  2019年12月11日08:34

天气有点阴晦,吴望坐在费城到波士顿的火车上看着窗外,极目望去,青灰的天空,暗绿的原野,天地间是浅灰的云,一丝丝,一抹抹,稀稀疏疏布满了大半个天。

吴望在费城的一家高科技咨询公司工作。波士顿的这家客户临时出了点问题,公司派他去。从费城到波士顿,不远不近,开车五个小时似乎远了点。坐飞机其实也折腾,开到机场就要一个小时。想想最合适的倒是坐火车了,虽然慢了点。

他要去一星期。星期一他起了个大早,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坐上了去波士顿的火车。他看着窗外发了一阵呆,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刷了一下朋友圈,有一个不是很熟悉的朋友转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费城实验》。“费城实验?”他心里一激灵,忍不住点了进去。

作者署名六月。“六月?柳月?难道会是她?”吴望惊住了,他极为细致地把文章看了一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居然是一篇科幻小说。说的是1943年初夏,一个大雾天,美国海军在波士顿做著名的费城实验时,因为强大的磁力,军舰上所有的人员都在一片浓雾中瞬间进入另一个时空。他们在另一个星球,发生了许多故事。一个星期以后,所有人又突然出现在弗吉尼亚海港的另一艘军舰上。他们行为怪异,互相之间却会用一种特殊的语言交流。地球上的人把他们关进了疯人院。他们一直等待着那个星球的人来解救他们,等了六年,终于绝望。最后他们想了个法子自救,集体越狱,一起逃离了地球,又回到了那个星球。故事曲折,充满了意识流,吴望被吸引住了。

手机上的字小,他看完了整篇故事,眯起了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高高的行道树。正是六月的初夏,新英格兰地区到处郁郁葱葱的,入目之处都是惹眼的绿。他想起了老家的国槐树,到了夏天,也是满眼的绿,开了花,那绿色里便掺了细细的白……一嘟噜一嘟噜的小白花,满街满巷都能闻到那清香。

吴望那年匆匆出的国门,是他的一个朋友撺掇的,机缘巧合,正好有个出国的机会,那之前他从未想过出国。夏天过去后,他去美国大使馆签证。那天人山人海,院子里长长的一溜桌子。只是中间出了些波折,拿到去美国的机票已经是秋天了。他后来回想如果不是那个朋友,他是不是就一直留在北京呢?命运的每一个拐点都是那么的出其不意又似乎是充满了随机性。没有人清楚命运之手是怎么连接每一个节点和每一条道路,像是个万花筒,轻微的一点变化都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飞机飞了二十多个小时。降落的时候,他从窗口往下看,那个被称作纸醉金迷的国度却美丽得像一个童话世界。正是秋天,颜色斑斓的树叶交错在一起,仿佛打翻了调色板,大红、橙黄、墨绿、深紫,一片片渲染开来。吴望想起了那句“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再细看,五彩的调色板里点缀着一座座精巧的房子,美妙得让人以为里面只会住着王子和公主。几个月前喧嚣的京城和眼前的宁静绚烂对比如此鲜明,吴望只觉得时光错乱,恍若隔世。

他下了飞机,拉住了一个中国人,“是费城吗?”

“是的,费城。”

“费城,美丽的费城。”他喃喃自语,眼角有一点湿润。

此去经年。故国只在梦里。

十年后的夏天,吴望第一次踏上了回故土的路,他是回国为父亲奔丧的。他就是那一次在北京到哈尔滨的火车上遇见的柳月。他们交谈得颇愉快。她穿着条红裙子,他喜欢那种深远纯粹的红,喜欢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他在告别的时候给了柳月他的电邮。

父亲的葬礼之后,吴望回到费城。他心里有了隐隐的小小的期待,他自己都不太抱期望的等待。等待像一层薄薄的白纱,不痛也不痒地立在那儿。到了秋天,他终于收到一个以“pku.edu.cn”结尾的电邮。他打开一看,结尾署名“Liu Yue”。他想一定是“柳月”,果然是她。他笑了,知道那层薄纱终于撩开了一个小角。他又想起那个笑起来像春天一样明媚的姑娘。他心里有阵阵春风吹过。

她是来询问申请美国大学的一些情况,他仔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费城的秋天非常美好,也许哪一天我可以陪你看看这边的红叶。”他在信的最后这么说。然后他想了想,还是把最后一句删掉,改成了“费城的秋天非常美好,我很喜欢”。

他在实验室发了信给柳月,一个人走路回公寓,他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走在路上,街灯闪亮,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觉得他的孤寂也像这影子一般长,或许更长。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街面不时有车飞驰而过。他抬起头,月亮端端正正地挂在行道树细细密密的枝丫上,清冷冷地看着人间。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中秋夜呢,怪不得月亮这么圆。人在他乡,居然可以把中秋节也忘记了。他想起了父亲,心里有些难受。

第二天,他收到了柳月的回信,祝他中秋节快乐,他笑了,毕竟还是有人记得他的。他马上回了信。他们的通信越来越长。他和她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大一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新疆的天山,碧绿的高坡上有一团一团的羊群,像是白云在草皮子上飘浮。大二的时候他和几个朋友沿着大运河从北京骑自行车到南京,天热了,几个人脱了衣服扎到水里避暑。大三的时候他参加学校的话剧团,排演荒诞剧《等待戈多》,他演那个老流浪汉戈戈,台下的观众比他们还投入,一直在叫着,喊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柳月好像也很喜欢和他通信,她和他分享她生活的点滴,分享她的作家梦。他渐渐变得很期待她的回信。她成了他与青春和故土唯一相连的小径,成了他孤独的异乡生活的慰藉和等待。世事如尘,那时候的他,全然没有想到他们后来会完全失去联系。

“火车就要到纽约了。”广播里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吴望的思绪。是的,纽约,现在是2017年,他们失去联系有十多年了,他叹了口气。

过了纽约,很快就到了波士顿。吴望下午就去了客户公司,忙得焦头烂额,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了。躺在旅馆白色纯棉的床单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篇文章。他爬起来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小说,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和失落。他很笃定地觉得一定是那个柳月写的。他给微信后台发了一个信息:“我认识一个叫柳月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费城实验》的作者六月,我叫吴望,想知道怎么能和她联系上。”

第二天他收到了后台回信,给了他六月的微信联系方式。他心里一跳,不知道该不该加她。到了星期四,他终于还是加了她的微信。她很快就回话了。

“是北师大的吴望吗?”她问。

“是的。六月?你是北大中文系的柳月吗?”他回得也很快。

“是,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又能联系上。微信太强大了。”她打了几个笑脸。

他也回了几个笑脸,他似乎听到了风铃在耳边响,清脆悦耳,动人心弦。他想,她的眼睛一定又笑弯了。他点了一下她的头像,她的头像是个小猫站在礁石上,他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作家梦。”他说。

“作家?坐家还差不多,我现在是全职妈妈。闲得无聊写写字。”柳月笑了。

“孩子多大了?”吴望问。

“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在读小学。”柳月回说。

他们聊了好一阵,吴望很少和人私聊这么久。他们好像昨天才分开,聊起来就跟老朋友一样,那么多年的时光好像在一瞬间就重合在一起。他们互相说了一些彼此的情况。她和她物理系的男友结了婚,陪读到美国,转行念了个会计,现在不上班了。

“《费城实验》构思精巧,富有想象力。”他又说起了那个小说。

“谢谢,我其实很久没写了。年少时的作家梦早就没影了,现在就是写着玩。”

“不过,不知道是我没看明白还是你没说清楚,《费城实验》里的时空转换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怎么回到地球的?”

“因为地球和某种神秘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通道。通道的两边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时间和空间,又叫四度空间。他们通过这些位于空间与时间的裂缝回到地球。”柳月说。

“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空间物理的梗?”

“我先生是学物理的啊。”

“原来你有一个好帮手,真的写得好。字外有字,很有深意。”他笑了。

“谢谢,真是知音,能读懂的人不多了。”她打了个调皮的眨眼的表情。

“我一直住在费城。不过我现在出差在波士顿。”他接着说。

“噢,波士顿,我住在纽黑文,离波士顿很近。”

“是的,很近。我明天早上的火车回费城。”

“我可以到纽黑文火车站接你,我们见一面。然后你赶下一班的火车。”

“噢,这主意不错。”他这么回着,心里却有一点慌张。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年轻的时候是一头的黑发,这几年却是斑白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火车车次告诉了她。

“明天见!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柳月颇有些兴奋。

吴望回了个笑脸。

他给妻子发了信息,告诉他可能要晚点到。

“不是说下午到吗?怎么推迟了?”妻子问。

“嗯,这边客户有点事,坐晚一班的火车回来。”他心里小小地跳了一下,他好像很久没有撒过谎了。他和妻子说了几句就收了。他们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没有太多争吵,也没有太多的话说,日子过得像白开水。

第二天一大早他坐上了回费城的火车,把他的蓝色拉杆箱放在行李架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少妇,棕黄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瘦削的脸庞。她冲他笑了一下,像一朵绽开的白玫瑰。他也笑了一下,在脑海里想象柳月现在的样子,却怎么也凑不出来。

火车到了哈特福,下一站就是纽黑文了。他给柳月发了个微信,“火车到哈特福了。”

“好,咱们回头见。”柳月回了微信。吴望闭上眼,头靠在窗户上,准备打个盹,养好精神。

他没睡多久,火车就到了纽黑文,车窗外都是雾,什么都看不真切。吴望高一脚低一脚地下了车,拉着那个蓝色的拉杆箱出了站。雾渐渐地更深了,从原野上慵散地飘过来,漫过了铁轨,漫过了他脚下的草地。他在越来越深重的雾气中走到月台,那里有几条长凳,坐着三五个等人来接的旅客,都低着头看手机。

他没有等太久,柳月就在一团轻渺的迷雾中出现在他眼前,她居然还是穿着条深红色的裙子。他记得他第一次在火车上遇见她,她也是穿着一条红色长裙。只是这一次,她的裙子开口低,是个V形领,若隐若现地露出一道深沟。这让他徒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他还没来得及梳理思绪,她大大方方地伸开了双臂,“这里需要抱一下的。”她笑。是的,十八年了,他便也笑了,伸出了双臂,拥抱着她。她的身子很软,温润如玉的感觉,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女人的暗香。他松开了手,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像啤酒的泡泡一样往外冒。

“我们去吃个中饭,说吧,想吃什么,意大利饭,还是中餐?”她微微笑,和暖的笑。岁月在她的脸上留痕不多,她还是一双弯弯的眼睛,像两泓清泉,尽管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长长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眉毛是画过的,眉梢轻微地上翘,像是不驯服的样子。她胖了一些,这样倒好,她以前似乎太瘦了,现在这样,像是成熟了的番石榴。他知道她不能算特别美,但是她的样子让他喜欢。他觉得她合了他的眼缘。

“意大利饭吧。环境好一些。”他说,“其实就是想说说话。”他心里有些惭愧,只是想说说话吗?

他把蓝色拉杆箱放在后座,她的白色宝马在雾气中开离了那个小站。他打开车窗,有风吹来,卷不动身后的浓雾,却吹起了她的发梢,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是王菲的《流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很有些宿命的感觉,他便想,如果不是她那篇《费城实验》,如果不是他此番正好去波士顿出差,他们此次必定是遇不到的。这么巧的机缘,这么多的偶然,居然遇见了,真是有些宿命的意味。

……

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著有小说集《重返2046》,长篇小说《狂流》《暗涌》。作品曾入围华语科幻星云奖电影创意奖。现居美国。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2期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