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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如何给孩子更好的汉字教养

来源:澎湃新闻 | 林夏  2019年12月11日08:50

近日,台湾作家张大春的代表作《认得几个字》推出了十周年珍藏版。新版推出之际,他与著名语文教师、亲子阅读推广人蔡朝阳,“小象汉字”创始人刘良鹏一起,举办了一次分享会,现场教大家认字,以及认识汉字背后的文化意义。下文根据讲座现场内容整理而成,由主办方授权发布。

活动现场

张大春:我们刚才看到第一个字出现的是“羊”,就是一个羊的头,它不是一整只羊。可是后来出现的字,鸟、马都是完整的,而羊是不完整的,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牛和羊,在汉字里,是作为祭品的样子出现,所以是牛头和羊头,牛的头角比较圆,羊的头比较尖。而其它动物都是在跑啊、飞啊,是整体的样子。重点就在这里,文字有它的意义,不只是能够识别它的价值或者说它的功能而已。一个文字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不应该只是一个沟通工具。所以牛字和羊字只呈现头部,跟中国古人整套的祭祀方式、祭祀的意义,以及祭祀在人生之中的重要价值是有关的。正因为是作为祭祀物,所以它的表现形态就跟其他的动物不一样。

讲到了文化,文化不是只有文字而已。

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字,那就是一个大的宝盖头底下一个小小的小孩,这个字就是念“字”。我家的两个孩子,取名都有一个宝盖头,为什么是宝盖?宝盖象征的意义是一个房子或者是一个能够庇护孩子的家。但是这个“字”原先并不是指写字,原先的意思就是养育孩子的意思,所以字形上看很清楚,上头一个宝盖,下头一个小孩,让一个孩子能够安稳地安全地或者说期待他幸福地长大。所以“字”在原始意义上,是养育、抚养,可是之后引申出来别的意思。孩子成长到一定的程度,三五岁以后要取名字,而且这个名字还分两种,一种是公开的正式的非常庄重的场合的名字,比如说苏轼,“轼”就是他的名,他还有个字,这个字叫子瞻。字跟名是相互呼应的,比如韩愈的“愈”是往前,所以他的字叫退之,有进有退。我有一个好朋友叫王博,博士的博,也是复旦大学的博士,可是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字,叫子罕,罕见的罕,《论语》不是有个《子罕》篇,其实子罕,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子罕言利”,孔子这个人很少讲,既然他的名叫博,那他的字就叫罕,人的名跟字是相互呼应的,这是第二个意思。到第三个意思,当一个人被称作什么,比如说被叫作王子罕,那就是用来辨认的,这个辨认的意思一旦出来,就变成了我们今天只写名是不够的,还要有字来说明。文字作为指认呼唤一个人或者一样东西,光是一个字就有那么多字的意义,可想而知每一个字在哪里都不只有一个意思。所以那个字的意义可以放大可以缩小,但不管怎么说,字的意义是越来越分歧。在一定基础上,应该试着把大学以上程度的文字学,甚至古文字学放到小学,成为我们的小学教材,小朋友大概从七八岁开始,就能够辨认图形所带来的各种意义,不是单一意义,我们会让孩子在一个单一的字符上发现,原来字产生的第一个意义是它的图像的意义,第二个意义是它的指向意义,第三个意义可能是它的引申意义,还有第四个意义、第五个意义,借音、借形都可能产生新的意义。

我最喜欢讲的一个字就是东西南北的“西”,因为它跟我女儿有关。有一次她自己在那画图,我看画得很像树林什么的,但我看不清楚,我就说,来,我教你一个字。我就画了一横,再画了一个鸡蛋在下面,接着把这一横连接着两个直直的棍子,连到这个像鸡蛋一样的东西上,我说,这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我就再画了一下,她就发现那一横原来连接的是一棵大树,再一看这一横下面那个圆圆的东西,她说,这是鸟窝。我说,对了,这个字我们今天念“西”,东西南北的西,原本它就是一个鸟窝、鸟巢。可是后来因为西没有办法理解,你看不见西啊,没办法给予它形象,怎么办?只好把经常在西侧筑巢的鸟窝当作西。鸟窝通常在西侧,为什么呢?在东侧,太阳一出来把它晒死。正因为如此,就拿鸟巢当作是“西”。那请问鸟巢该怎么办?只好旁边加一个木。一个木,一个西,这就是鸟巢了。但是很不幸这个字又被借走了,因为那个鸟在巢里面不安稳,凄凄惶惶,经常会受到惊吓,一下就飞出巢跑掉了,所以是凄凄惶惶的“凄”。又把鸟巢借走了怎么办?再加上一个妻子的“妻”,好了,一个木字旁加一个妻子的妻,你就认得了。我们今天讲栖息,不就是个鸟巢吗,本来鸟巢这个字是个象形字,结果变成了一个木字边、一个东西的西,变成一个会意兼形声字仍然被借走,而且借了就不还,只好另外想办法再进行创造了,第三个形声字,木字边,一个妻子的妻,读音也有了,意思也差不多,反正就在树上。这是中国字一个非常清晰的来历,而这个来历并不是仓颉造字,因为这个妻是后来造的,大概我估计是在商周以后造的。那么古人按照形象造的,或者按照接近的形象加上声音造的,或者把不同的形象汇在一起,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字,这都是不同的方法,后来我们就称之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乃至于借走人家的字不还了,另外创造这个叫假借,所以假借这种相类似的字,字音、字形、字义、互相通用,那就叫转注。

我大二念了一整年的文字学,在研究所一年级念了一整年的古文字学,我把这两年的东西并在一起,用最简单的话教给小朋友来听,小朋友听一遍听两遍,大概听到十个字以后,每个字听了两遍、三遍,一通百通,500个字、1000个字、2000个字,他一看就知道它的构造、它的来历,以及将来如何使用。

我们要让孩子锻炼的是一个带得走的能力,意味着闻一知十,举一反三,“知”和“反”不是我们给他的,我没那么本事,我还得查字典,正是因为如此,带得走的能力会告诉我们,包括我们的孩子,他看到字的时候,那些字不是只有说我背下来它的意义,而是如何会通到其它的字,就像名如何会通到字,文如何丰富到字。

刘良鹏:《认得几个字》这本书里是你教两个孩子识字,那我很好奇,你当初是怎么学字的?或者你的父亲是怎么教你识字的?

张大春:我的父亲在我念幼稚园中班接近大班的时候,他就算计我一年多以后就要进小学了,他怕我跟不上,因为我小时候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就是聪明绝不外露,或者根本不聪明,中人之智,我父亲很清楚,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学霸型的人,而且我对有兴趣的事情才会愿意做,不然一点耐心都没有。结果他就买了一套字卡,大概有个100张左右,正面是一个注音符号,背面就是一个图加一个汉字。

这一年那100个字到底学了多少,我也不太记得,但是打开小学课本的时候,我就从头到尾都可以看,而且都读得懂。更妙的是,从此以后我养成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只要是开学第一天,我把所有的课本都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原来是为了看自己认不认得字。可是后来麻烦了,进电影院有那个“电影本事”,也就是故事说明书,我也是从一进电影院,我父亲就说不要看说明书,我说一定要看,就从头到尾看,所以坐在电影院里面,任何电影我都知道它的结果,这个是很坏很坏的习惯。所以我爸教我认字,他原本只是想要让我不要落后,可是没有想到我却养成一个习惯,别的同学都还不知道这个礼拜要干嘛,我已经知道这个学期的最后一课是什么。

刘良鹏:那你之前也说过,孩子从甲骨文识字是最棒的开始,你能具体跟大家讲一下吗?

张大春:刚才我们看到一个“甘”字,就是甘心的“甘”。那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字形?它其实是一个舌头,像甘甜的甜,明明左边是个舌头,右边也是一个舌头,它就是要强调这个太好了。舌头的甘还指出了那个位置上面有一横,有一点,那一点就表示它最能够接受那个滋味的部位。所以中间那一横就是告诉你这是受甜最深的部位。我们知道舌头的两侧是受酸的,舌头的舌尖好像是受咸的,整个舌是受辣,但是甜大概是中间那个部位,是最能够感受的。总之古人造字,像简单的一个甘,他就拿一个象形的舌头加上,它不是说纯粹只是象形。

我们说纯粹的象形,比如表示动物的“它”,是不是一个宝盖,下边一个匕首的匕?其实它上面不是宝盖,下边也不是匕首,它就是一条蛇。我们今天写成蛇的这个字,它的右边就是它。古人穴居或者住在树上,听说最怕的就是这个东西,晚上咬一口,第二天就没命。所以讲到蛇的时候就说“它”来了,指称恐怖的东西,就好像美国好莱坞的电影《IT》(现译《小丑回魂》),那是个鬼片,但是它不叫ghost,连呼名都不敢。蛇也是如此。所以后来蛇加上一个悔字边——也就是我们讲虫字边,繁体字三个虫,这个偏旁其实应该念悔——是指两条蛇,或者说这是两头蛇。不管怎么讲,它就是让你害怕再害怕。我们教这个字不是只教它的字音、字形、训诂,而是教你怎么用。这个字形放在那儿,孩子一看,他如果愿意学,绝对会告诉你,而且比你知道的还多,他说这是一条响尾蛇,脖子还是粗的。

刘良鹏:还可以看一下“老”字。

张大春:这个“老”,看起来是老人戴了个鸭舌帽。其实那个老人,头上有好几根(头发),而且至少有一根是很长的,代表什么?老人家人越老头发越长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都不剪。而且拄着拐棍上面披头散发,这个形象不光是“老”这一个字,包括考试的“考”,就是我们讲说王考或者说是考量的考、考验的考。王考是什么?就是祖父。老跟考这两个字,恰恰又是我刚才提到的一个名词,《六书》里面的转注,老就是考,考就是老,所以说“如丧考妣”。这些都是互通的,只要我们知道了原则,很容易就可以掌握。

刘良鹏:那说到老师,我们这里有一位蔡朝阳老师,著名的语文老师,而且这几年在做亲子阅读推广,在这十年中,蔡老师一直推崇《认得几个字》,我们也请蔡朝阳老师跟大家做一下分享和交流。

蔡朝阳:我自己是一个男孩的爸爸,我在2016年以前一直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2016年离职做了一个儿童的阅读机构。在我20多年的教学经验和10多年的当父亲的经验过程当中,我就发现我们中国大陆的孩子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真的十之四五是“白字先生”。他们给你写一篇完整的文章的时候,里面会写很多很多错别字,高中生也是,小学生也是。小学生的白字、错别字总是令我们这些老师忍俊不禁。然后我们也会在日常生活过程当中,在一些宣传语、宣示语里面看到很多很多的错别字,我们可以在公共汽车上看到引擎盖上写的四个字:“禁止做人”,临时在公共汽车上我们不能做人,只能做动物品种。

那么我就思考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很简单,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在接受汉字教育的过程中,他不理解这个汉字的意义。比如说刚才大春老师跟我们讲,“家”那个字,为什么上面是一个宝盖头,宝盖头是什么意思?比如说小学生经常会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我们简体字里面有示字旁的字和衤字旁的字,他分不清。“衤”字旁跟示字旁就多了一点,区别在哪里?十之八九很多小朋友的错别字,都在这里。

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我特别喜欢甲骨文这种文字学,我就读过很多流沙河先生的《白鱼解字》这种书。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认得几个字》,觉得这个爸爸在家里真是好弱势,因为他总是说不服自己的孩子,总是在自己孩子的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好可爱的一个爸爸。但是就这样一种跟孩子谈字的方式深深地影响了我,我就想要是我们能够用这样一种方式带孩子进入文字的世界,让他们去懂得汉字构造本身的意义何在,以及它的文化意义,我们了解了这样的汉字,同时也了解了中国的古典文化,这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所以大春老师刚才在讲的时候,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认得几个字》十周年珍藏版

刘良鹏:大春老师,你刚才讲到你在读大学的时候读过两年的文字学,研究汉字是怎么来的,有一门学问叫文字学。我们大陆也有这样的专业,也有很丰富的成果,但是我很好奇的是,你如何把比较艰涩的文字学做到让大众能去看而且有兴趣的,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你这样写?

张大春:所有非常复杂的字,它的复杂或者是难以辨认,都一定有一个道理,只不过那些道理不见得是我们日常生活里面需要的。刚才蔡老师讲衣服的衣跟表示的示,其实在作为偏旁的时候,这两个字就差异化,本质也就差异化,表示的示它就是一个祭坛、祭祀,所以跟祭祀有关,跟神有关都用这个偏旁。当你把它缩小以后,或者说把它写得连起来以后,它就是四画。可是衣服的衣是一个六画的字,如果你把那个衤字偏旁每一笔都展开,它就是个衣服的衣,它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是在某些过程里面被同化,这个时候字就会有一种同化原则,我们必须了解。比如说春天的春,跟秦国的秦,跟泰国的泰,跟演奏的奏,看起来都是三横一个人,可是如果你去研究它的背景,统统不一样,有的是拿手抓着庄稼,有的是树枝、树叶,甚至是草根,有的跟在水边去从事一个什么有关。总之是后来没办法,汉字必须要统一,要好写好认,当它变好写好认的时候,那个意义会消减。可是我们今天还原那个意义,并不是拿来考试,目的是让我们知道这样的字形背后的社会到底是什么,那个人类学的环境是什么,那个来历是什么,都在那个生活景象里。你想想看两只手捧着非常完整的、完足丰富的禾稼,也就是说收成、粮食,高高兴兴地抱着。这是谁?这就是秦国的秦,它就是因为土地肥美,伺候周王,成为一个附庸,没想到后来又变成一个诸侯国,接着还统一天下。你这样去想“秦”是怎么起来的——丰富的庄稼收获——那就在它那个字,就在那个国家的名字里面,这就是一部历史,而且它还是司马迁来不及写的历史,因为那是很古远的历史,你必须透过文字,一个字就说明了这个国兴起的原因。

刘良鹏:我们又认识一个很有画面的字,秦。你看如果我们能这样地来认识汉字,我们会觉得汉字原来这么有意思,而且跟我们的文化联系上了。回到我们文化的源头,我们汉人为什么叫汉族,为什么是汉字,我们是怎样来的,特别有意义。那问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台湾现在学英语大家特别重视,我不知道在台湾汉字教育或者是汉语教育是怎么样一种现状?

张大春:我相信在大陆也应该是这样。学英文很重要,或者双语,甚至能够学八语就学八语,但是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们慢慢会出现一个问题,即使学英语那么样的优先性,在台湾从初中一年级学英语到现在幼稚园就开始学英语,还有美语班,他们的问题都不是在学的时间长短,而是学的没有用。为什么学的没有用?因为只想学来用就会觉得没有用。这很奇怪。我只想学来将来我做生意或者说我在职场上或者怎么样,拿来当实用的基础,那样学的语言,通常都不实在,它就是一个工具。而这个工具性的语言,永远不会进入一个像这样大年纪的孩子生活里,因为他的生活里面没有这个。所以在生活里面去找到能够传递的知识,是我们让孩子获取有用知识的前提,而不是说为了将来要用我们让他去学实用美语、实用英语,甚至还有实用汉语。但是我相信这些都不是正本清源的教育,正本清源的教育是发现你孩子的生活里面,使用的语言也许包括英语,你让它跟生活目的结合起来。

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我的女儿那天问我,ownership与possession有什么差别?我就说ownership是指拥有的权利,possession是具有这东西的状态,这是两个字。她没弄明白,我就找了个律师,律师跟我在简讯上讲了半天,就是我讲的话,我再给我女儿看,她还是不懂。但是因为在她生活里,她知道律师是个专家,所以她就相信他的话。他的话跟我的话不是一样的吗?问题来了,他们在生活里面就是“被权威”,是吧?但是她问我的这两个字,基于这样绕一个大弯,她还是获得了,她到最后愿意信服。我不是一个好老师,我甚至也是一个蛮懒惰的家长,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在生活里面扎根学语言,那个语言是空泛的,是空洞的,将来甚至是空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