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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19年第6期|韩永明:酒是个鬼(节选)

来源:《芳草》2019年第6期 | 韩永明  2019年12月10日08:58

大家应该明白了,这个老埙,在单位有点像一个笑话,又有点像个累赘。总之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有点多余的人吧。

这天,他刚刚泡好茶,局长打电话叫他了,要他去一下。

局长是新局长,他帮忙背了爹的尸体的老局长调到省里去了。新局长从来没有打过他电话,也很少和他说话,平常碰见,就点个头,脸上像刷了一层浆糊。

他赶紧放下茶杯去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进去,把笔放下了,抬起头来,“老王,坐,坐!”

局长脸上那层浆糊没有了,有笑意浮出来,有点说得上是笑容可掬。老埙坐下后,局长拿纸杯给他泡了一杯茶。

“老王,早晨没喝吧?”局长问。老埙明白局长说的是喝酒,连忙说:“没。没。我早晨不喝,我也不喝冷酒。”局长说:“好。好习惯。”又问他平常都喝什么酒,老埙说一般都在超市买,大桶的高粱酒,便宜,度数也高。局长说:“那种酒最好少喝。说是高粱酒,其实是用酒精勾兑的,根本就不是粮食酿的。我听说有人把眼睛喝瞎了。依我看,要喝酒就要喝真正的粮食酒。一种是五六百块钱以上的瓶装酒,还有一种是农村里那些小作坊里酿的散酒,那都是真正的粮食酿的。老王你一天至少也得一斤吧,喝那些瓶装酒经济上有些吃力吧,我建议你最好改喝农村那些小作坊酿的土酒。真正的纯粮酒,不含任何添加剂,又便宜,七八上十块一斤,也喝得起。”

局长这些话很体己,有点关怀备至的意思,老埙有些小感动。局里的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说他喝酒,嘴一瘪,只差没咒他喝死,谁真正关心过他喝什么酒?

“谢谢局长,局长您这是对我好。”又向局长竖一个大拇指,“局长,您是真懂酒!不瞒局长说,那是我最喜欢的酒,比茅台五粮液都好。味道醇,不上头,不口干,唯一的缺陷就是刚出来的酒,曲香味重了点,可放段时间就好了。”

局长点着头,“可惜我们在城里不是那么容易弄到。”

老埙说:“就是啊。那东西在村上,简直就是水。小作坊满山遍野都是,所以都叫他‘遍山大曲’。村子,那就是泡在酒香里的。家家户户,别的什么没有,装酒的壶是有几把的。酒那就是敞着肚皮喝的。到村子里转一转,无论到哪户人家,进门就一杯酒,以酒代茶……”

只要说到酒,老埙立马亢奋,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局长见他喉结像一颗弹珠在颈子里滑上滑下,知道他在咽唾液,怕他吹起来没完,就把手扬了扬,“老王,酒的话,我们改天再专门找个时间探讨。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虽然老埙有些意犹未尽,可他生生把话头收住了。他心里明白,局长这么一大清早地就把他叫到办公室,绝对不是要和他说酒。“好好好,局长您说,您说。”

忽然想到这样说有些不对,听他的意见?自从他到这局里,还从没有人说过听他的意见。又补充说:“局长您说征求我的意见?您是局长,有什么指示,我坚决照办,我哪有什么意见?”

“喝点茶,喝点茶。”局长想努力让老埙放松些。

老埙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无限崇敬地看着局长。局长这时便说是单位要派一个人驻村扶贫,局里那些人,他一个一个捋了一遍,几个女同志,不是怀了孕,就是在哺乳期;几个男同志,不是爹在住院,就是妈瘫在床上,而刚进来的几个大学生娃娃,年纪也不小了,要谈恋爱。而这一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些家伙对农村不了解,什么都不懂,完全不知道农村工作是怎么回事,这种家伙下去怎么扶贫?所以他想去想来,就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埙。既走得开,又熟悉农村,能和农民打成一片,还年富力强。

老埙想不到是这事。这事对他来说很有些突然。单位要抽调一名干部去扶贫的事,他一点风都没听到,只看到了几个人躲躲闪闪的眼神。

局长见他懵着,又说,其实这次下去扶贫,对于他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而老埙现在是一个特别需要证明一下自己的人,因为这次,班子统一了思想,对那些真正想干事能干事的干部要坚决提拔重用。

老埙怔怔地望着局长。局长这话捅到他心窝上子去了。他确实想过要干事,想让人看看他老埙也是和别人一样的人。于是有点心潮起伏。这些年在单位他确实有些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局里那些屁娃娃们,仗着他们年轻,有文化;那些女人,仗着自己会穿着打扮,或者老公扎实,个个不把他放在眼里。

局长以为他没明白。“老王,我直截了当地说吧,这次下去扶贫的干部,无论哪个级别的干部,做出成绩的,一律提拔一级。老王你是我们单位的老同志了,单位的情况你也比较了解。大家相互间都有些不买账,都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都认为自己能力强,一个二个,都自命不凡,好像都屈才了,怀才不遇,科员想当科长,科长想当局长,有这想法我们也理解,可关键是得有真本事啊,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你得会耍两下子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啊。所以,这次我特别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来,站出来他们看看。看看他们以后还有什么话说。”

老埙还是没吭声儿。他有点顾虑现在还受不受得了农村那苦,还顾虑他离开单位了,会不会人更加“边缘”了,本来他在单位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现在不在单位了,那些屁娃娃岂不是更不把他当作单位的人了?

“说真的老王,这次我就想下去。说是艰苦,可又能艰苦到哪里去?农村,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处处是风景,空气也特别好,负氧离子几百,哪像城里不是雾就是霾,不是灰就是汽车尾气?而且吃饭,每顿都是柴火饭,农家菜,怎么吃怎么香。”

局长“我就想去”几个字一下子让他手顾虑碎了一地。“您真想去?”局长说:“是呀,我还去找过领导。”

老埙突然有点激动了,站起来,“局长,您不要再说了,我去。我也觉得我是我们局里最佳人选。不是我吹,农村工作,让那些小屁娃娃去,别说您局长不放心,连我都不放心。别看我们局里那些小屁娃娃说起来都是科级副科级,其实八成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要说干点脚踏实地的事,还是要我这种什么级都不级的人才行。不是我吹,你真派我去,我保证明年给单位扛个奖匾回来。”

老埙这话里,虽然掺杂了那么一点怨怼,但总体上是积极的。局长禁不住高声喊了一声好。然后说:“老王我没看走眼,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又说:“要不要征求征求一下夫人意见?”

老埙这时心潮澎湃、壮怀激烈了,“工作,我征求她什么意见?她一个妇人,未必还想干政?不是我吹,这事要是她敢说半个不字,我把她头发剃了,送她去庙里当尼姑去。”

老埙离开局长办公室,局长站起来送他,拍他肩膀,“老王,你去我就高枕无忧了。我家里还有两瓶十五年的茅台,藏了十几年了,什么人来也没喝,等你扶完贫回来,我们一起喝,两个人喝,一醉方休。”

韩永明 湖北秭归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部,多有选载。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最佳抒情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