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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11期|袁鸣谷:虎须

来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袁鸣谷  2019年12月10日09:04

下午下班,房贻德像往日那样,拎着随身的黑色手提包,默默离开博物馆大楼,向家的方向走去。手提包是参加第一次全省文物普查学习班时发的,人造革面,正面印着楼群和飞机的白色图案,一如他的心境,在熙攘的街市中穿行。此时正是秋风萧萧日渐冷的时节,忽然降温,给深秋的城市增添了一层冬的寒意。

房贻德是博物馆的老人,一个月后,他就要离开这栋青灰色的大楼,从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岗位上退下来了。保管部有四个同事,合用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房贻德的座位靠近西南拐角阳面的窗户。近来大家发现,房老常常枯坐在办公桌前,不像以前那样写写字看看书,手里总有事情做。他的眼睛凝视着窗外,博物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小径,每寸地方仿佛都值得琢磨,但神情却是呆滞的,看不出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博物馆不实行签到制,自己管理自己。主任黑梅提醒他,快退休了,单位就不用来了,在家里过渡过渡。对于主任的好意,房贻德只是谦善地笑笑,第二天照例准时来单位,然后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房贻德的家在博物馆西南方,三站路距离,45路公交车能把他准确地投放到枕水小区门口。但他更愿意步行。沿着博物馆前向南的大道走一段路,再往西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街,就到家了。小街两边聚集着装裱字画和出售文房用品的店铺,其间还有几家画廊,俗称字画一条街,有那么几年,生意是红红火火的。经过这条街的时候,店铺和画廊的老板看见他,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邀请他进店里坐坐,喝喝茶再走。房贻德心里明白,那些老板或多或少都是有求于他的,他在字画鉴定方面的知识和眼力,可以给他们的藏品把把关。房贻德为人谦谨,知道的又多,且从不卖弄,也不因自己的付出接受老板的馈赠和宴请,更不会在买个笔墨纸张上占那些店家的便宜,因而在这条街上留下很好的声誉,处处受人尊敬。

片石斋的马老板看见房贻德从门口经过,双手作揖道,房老,近来可好?整条街上见不到几个人,马老板肥胖的身影格外显眼。房贻德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呆在那里七八秒钟,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对马老板点点头。马老板请他进画廊喝杯咖啡,他摆着手说,不了不了,下次吧。他继续往前走去,走路的时候连鞋后跟也似乎充满了回忆。

枕水小区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筑,是几家文化单位的家属区,房改后产权归个人,有条件的人都陆续搬进其他新小区,剩下一些年纪大的还留守着这方记忆。枕水小区顾名思义,临水而居,唐渠依小区西侧而过,渠水自南向北穿过整个城市,汇入远处的大河。

房贻德住在54号楼,进入小区大门,向南直走一段水泥路,经过往西再拐向南的砖道,绕一个之字形的路线到家。此时天际灰暗压抑,傍晚的天光映衬出树丛黑黑的剪影,空气中散发着植物行将枯萎的干燥气息。尽管有清洁工打扫,水泥路面还是随处可见散落在地的黄树叶,个别叶面已近红色,又都笼罩在一层暗淡的暮色里。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大,晚风穿过树杈间的空隙顺着小路迎面吹来,仿佛冰冷的隐形狐魅,高高低低从他身边蹿过。他把鸭舌帽拉低一些,掖紧厚外套的领口,减少了脸部的受冷面。寒风如刃,从他的眉梢上坚硬地划过。水泥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落叶在左侧路牙的边角哗哗涌动。

拐上向西的砖道,他才看见一个物业装扮的人,出现在前面一栋楼的拐角。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大扳手,正站在一个打开的下水道井口旁,用逮狼的姿势看着洞口。房贻德听见井口那里有人冲谁打招呼,像在喊他,声音却不属于那个站着的人,因为那人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井道里的动静。房贻德莫名地紧张起来。选择其他路线回家还要走一段回头路。当他踌躇着走近那个下水道井口时,他才看见井洞里还有一个人,那人正冲着他探出半拉脑袋,满脸尘污又分辨不出是谁。

房老师回来了。井里的人说。

房贻德没停下脚步,只点着头嗯呵,算是回应。

别人送我一幅字,哪天请您老给掌掌眼?井里的人亮着牙齿说。他还是没认出那人是谁,但一定是相熟的,不然也不会晓得他的底细。他发现,那人的话里用了掌眼这个词,兴许也是常在收藏这条河边徘徊的。

好的,改天有空瞧瞧。房贻德边说边继续走路。

54号楼的外观和小区里的其他建筑没什么不同,都是长方形盒子样式,连楼体上简单的立体装饰线条,甚至单元门上该有的门楣都省去了。前几年市里统一给老旧小区加装外墙保温层,涂了美化涂料,颓陋的外观至少更新了二十年。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此楼楼号犯忌,位置又处在小区拐角,紧邻渠边,夏季夜晚安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楼房建到这里多出几分地,剔出去可惜,便留做54号楼的空地。因为和其他楼房存在些许不同,当初分房时谁都不愿往这住。现在铺上砖道,空地分割成齐整的几块并种上花草,空间大,阳光充足,反倒比其他楼房显出优势来。

房贻德顺着楼前灰色的砖道直走,拐向通往顶西头单元的小道时,他看见双扇楼道门完全敞开,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迎接他似的。老孙拄着一根柳木拐杖,躬着身体站在门的右侧,让最后一抹余晖照在自己身上,眼镜片反射着亮光。老孙是博物馆更老的老人,十几年前退休,在这栋楼里共过事的人,现在只剩下他俩了。老孙的儿子在北京工作,过年的时候才看见他儿子独自回来看望父母。老孙身体不好,天热的时候都不大见到出门,这会儿却在楼道口现身,让迎面而来的房贻德颇感讶异。博物馆的前身叫文物所,老孙是当时的所长,他还是房贻德和老婆的媒人,应该比同事关系更近一层,但说不上为啥,两人平时见面很少说话,点个头算打招呼。

走到跟前,房贻德听见老孙半张的嘴里发出嗡嗡声,声音是从腹腔而不是从嘴里发出的,仿佛疲惫的苍蝇在窗台上打转。他冲老孙点了下头,却没得到回应。房贻德准备从他身边走过时,老孙的河南口音紧贴着他的左耳传来。

小房,最近忙啥?

没忙啥。房贻德停下脚步。

小琴最近有消息吗?

老孙所说的小琴,正是房贻德的前妻,叫郭改琴。老孙一直用这个昵称,一如叫他小房一样。

女儿来电话说还好,给他们做做饭,接孙子上下学,有时去老年大学唱唱歌。房贻德说,刻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您老最近身体还好吧?他问老孙。

还是老样子。老孙抚摸着右腿,镜片后面浮肿的眼睛痛苦地眨了一下说。老孙的肺不太好,右腿膝盖的顽疾最为明显,有时拄着拐杖出门都很困难。老孙脸上的皮肤泛着久病缠身的青灰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愈显惨白,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里来。房贻德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天气凉,我扶您回屋吧。房贻德准备上前搀扶老孙,老孙摆摆手。老孙似还有话要说,眼睛看着他,却不见开口。

房贻德住一楼左手,还没来暖气,屋子里潮湿阴冷。他脱下外套,连同黑包帽子挂在衣架上,去厨房下了碗挂面,就着榨菜简单吃了点。洗过碗筷后,他像往日那样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在书房的竹摇椅里,却并没悠闲地摇起来。他看着对面整堵墙的书架、书架前的画案和那把仿明清木椅。窗外天色渐暗,最后的微光从一排排密密匝匝的书脊上退去。他没开灯,借着从客厅拐进来的灯光,书架上的书籍在暗处像士兵一样静静排列。书房原来是他和老婆的卧室,离婚后他把它改造成书房,请木匠按西墙的面积打了一个书架,归置了所有图书,完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房贻德爱书,过去是古今书画方面的,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偏重于文物考古类,还有少部分文学闲书。

外面的风停了,屋里屋外寂静无声。静下来后,屋子里开始出现各种细微的声响:书架负重的一声喘息,卫生间里水的滴答;他甚至能听到前妻遗留在屋里的低语,在厨房忙碌的动静,走动时棉布裤腿相互摩擦发出的簌簌声。这些声音,如蛾子般在他耳旁嗫嚅,间或停在他耳边的发梢上,后又拍拍翅膀飞去。潜伏在房间不同角落的记忆复活了,如早春时节积雪融化后,随着空气飘来大地泛潮的气息。在夜晚独自聆听各种声音,是房贻德的一种享受,他用这种简朴的方式回顾自己的半生过往。

房贻德是“文革”后毕业的第一届大学生,原本可以留在浙江老家当一名小学教师,但他不喜欢孩子王。房贻德是独子,父母双亡,谋个好点的工作又没什么像样的亲戚帮衬,头脑一热他就报名支援大西北,来到这个西北小城。他当时想,大专学历在偏远的西北兴许才有出头的机会。不然,有学历没背景到哪儿都吃不开。他被分配到文物所,只有三个人的小单位,整天跟泥瓶瓦罐铜钱儿打交道,无聊得身上能长出绿毛来。南方人模样白净,又是学艺术的,经老孙撮合,他很快就和市志办的郭改琴结婚,有了自己的家。离婚是前妻提出来的。多年的零碎积怨,在她退休时终于形成一个巨大的死结,西北出生的前妻去了南方,而他这个南方人将要在西北终老一生。婚离得悄无声息,至今许多熟人还以为郭改琴去南方,只是单纯给女儿带孩子的。

思绪在冰凉的墙壁后面蒸腾发酵。那杯还没动过的龙井,已看似凝固成蜜蜡色的固体。不想这些了!房贻德叹了口气,伸手端过茶杯,才发现茶水已经凉了。

看着暗处的书架,房贻德又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唯独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仿佛如昨。那是他在文物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日子里的一天。盛夏的某个下午,老孙让司机杨师傅叫他去趟所长室,进门后,他看见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的乡下妇女。老孙说这位老乡拿来一幅画,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家里的男人常年有病卧床,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很困难,想让文物所收藏她这幅画,换点钱回去。这女人来了好几趟,把我缠染得不行。老孙为难地低声对他说。老孙和杨师傅在书画方面都是门外汉,这时候也只有他这个画过画的人有发言权。

卷轴徐徐展开,发出字画装裱多年后老纸板结僵硬的声响,画面已呈淡酱油色,四边的画绫还有几处霉污渍。让房贻德惊讶的是,随着画面展开,打开的地方不断散发出许多晶莹的光粒,一只侧目逼视的老虎,透着阴冷森然的气息跃然纸上。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一身斑斓的琥珀花纹,伴着骨节摩擦的声响,仿佛要纵身冲出画面。

这是个啥东西,老虎不像老虎猫不像猫,灰不溜秋的。老孙和杨师傅在旁边嘀咕。老孙他们的议论是有原因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脏乎乎的背景,乱糟糟的虎纹令人生厌,没有图片上的老虎好看。房贻德心里明白,真正的好画不太注重形似,而在神韵。打开这幅画时,画面传达出的气息足以印证他的第一感。

小房,咋样?老孙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房贻德还没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那妇人以为房贻德也不识货,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幅画的来历,说她男人的祖上是大将军,立过战功,画是皇上赐的。要不是家境困难,男人说啥也不会让她把这幅画拿出来卖的。女人的话不可信,但画应该是有来路的。

可以收,从纸质看是有些年头的,算文物。房贻德有保留地答复老孙。

那就留下吧。老孙决定了,又和那女人讨价还价了一番,以当时一架子车白菜的价格收了这幅画。老孙把卷轴丢给房贻德,让他打个条子保管起来。这是文物所有史以来收藏的第一幅字画。老孙当时也就走个过场,摆脱那女人的纠缠,因为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起那幅画。直到多年后老孙给黑梅交班时,黑梅看到了当初房贻德打的那张字条。

房贻德把那幅老虎带回家,一有空就研究起来。从落款和印章看,这幅《虎啸图》是清代画家华喦所作。当时有关这位画家的资料非常有限,他只从图书馆找到一本薄薄的《明清画家传略》,其中有一小段文字记载。“华喦(1682—1756),字德嵩,福建上杭人,后寓杭州,扬州画派代表画家之一。工画人物、山水、花鸟、草虫,写虎尤佳。”随文字配有一幅火彩盒大小的黑白山水画。

没想到能在西北高原见到一幅出自故乡的清代画家的真迹。房贻德唏嘘不已,觉得这就是命定中的缘分,愈加地对这幅画爱不释手,开始在家里临摹起来。科班出身的房贻德,虽然学的是油画,但绘画功底还是有的。那些年,他记不清自己临摹了多少遍《虎啸图》,从这幅画的风格、笔墨特点,到书法落款、印章,他反复琢磨,一遍遍地临习,而那时也正是人们想方设法拼命挣钱的年代。

古画纸张是最难的一件事。那年头,有关国画纸的资料更是少之又少,市面上可供选择的宣纸非常有限。为此他带着那幅画专门去了趟安徽泾县,走访手工制作宣纸的老匠人,比对《虎啸图》的纸质,买来一些与之相仿的宣纸。这期间他还意外结识了一位早年从事过仿制古画的老人,了解了点国画做旧的门道。他又开始在带回来的宣纸上画起来,三刀徽宣在他手里变成二百一十七幅合格的《虎啸图》。这个过程他又用了四年。

他从那二百一十七张《虎啸图》中选出二十幅,在郊区租了间相对偏僻的闲置农房,屋里隔空拉了三道细铁丝,用曲别针把画别在铁丝上。他向老乡借来一个废铁盆,放在地中间,紧闭门窗,找来树枝和木柴放在大铁盆里燃起来。燃烧的过程不能见火苗,保持烟雾状态最好,让烟雾持续均匀地萦绕在那些画周围。屋子里整日烟雾腾腾。房贻德骑着自行车来回奔波于单位和郊区之间。一个月后,那些画终于被烟雾熏成了他想要的成色。

他在二十幅画之间精挑细选出一张,连同那幅真迹又去了趟安徽,找到那位字画做旧的老者,塞给他一卷钞票。装裱好的《虎啸图》和原作几乎不分彼此,连绫子上的污渍都被老头处理得惟妙惟肖。后来目睹过它的人,包括几位有名的鉴宝家,都对画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忽而一日,房贻德发现身边的妻子竟变成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搬进枕水小区时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已经考上南方的大学,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中间的一切都被他的忙忙碌碌屏蔽了。他想,这些年自己潜心做这一件事情,费力费钱又惹得老婆愤懑,动机何在?除了对这幅画的喜爱,对古画的仿制过程产生浓厚兴趣,想一探究竟,他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提高了水墨国画、书法和印章篆刻的技法,积累了不少文物知识,在鉴别古代艺术品真伪方面储备了一些经验。但事与愿违,后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和他当初的所为背道而驰。

黑梅拿着字条找房贻德要画,他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交出了那幅伪作。那个时候,好画只有在他这种懂行的人手里才会被珍惜。房贻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烧掉了所有仿制品,把那幅华喦的真迹束之高阁,再没画过一幅画。

现在,这幅华喦的真迹就高置在书柜最上面一层,书籍背后的一个锦缎盒子里。他从黑暗中出来,打开灯,站在椅子上从高处取出那个画盒。他把那幅画挂在书柜上面的一个小钩上,回身躺在摇椅里端详起来。他朝那幅画瞥去第一眼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就被卷入一种凛冽的漩涡。老虎吸收了屋里的光亮,又从虎眼反射出来,张开的大口仿佛带着低吼,立时将他吞噬。他站起身隔着画案,仔细观察着虎头,尤其是老虎的胡须。虎须根根如针。

这幅真迹上老虎的胡须是十七根,由于角度的原因,可以看见左七根右十根。而那幅现在躺在博物馆里的复制品,老虎的胡须是十六根,左七右九,一根之差。这是他当时有意留了一手。他把这个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除此之外,就是把两幅画放在一起,他自己也难辨真假。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送回去,送回去!他试图忽略它。多年来他都在一种纠结中挣扎着,偏离世界的一小部分顽固已经渐渐渗入另一个世界的缝隙,让他难下决心。

午夜,房贻德抱着一个锦缎画盒从家里出来,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很快他就出现在博物馆门口。经过再三斗争,房贻德决定用真迹把那幅假画换回来,在临近退休,了却缠绕他许多年的一块心病。这些年他常常在睡梦中被一头咆哮的猛虎惊醒。这个决定也让今晚的房贻德备感轻松。这件事也是可以改天办的,毕竟夜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决定就在此时,天亮以后事情就两说了。

街上的路灯静静地立在道路两侧,发着昏黄的光亮,照在旁边的树冠和路面上,依次排列至远处。博物馆大楼被几处橘黄色的地灯照射,肃然压抑,如帝王豪华的陵寝,与白天的感觉完全两样。黑暗把院子里的许多细节都遮盖住了。大楼的上面,夜空愈显漆黑,有数点星星闪烁。房贻德缩着身子,曲着食指敲了敲门房沿街一面的窗户玻璃。李头的床就在窗户旁边,能隐约听到鼾声。没反应,他又敲了敲。灯亮了,有起身压迫床板的声音,屋里的人嘟囔着,窗户上的布帘随即拉开。

电动门徐徐打开到刚能进去一个人的空隙。李头披着衣服,出现在门房门口,回味美梦似的嚅动着嘴巴。房贻德走过去,欠着身体说,李师傅,麻烦您了,今晚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加班。李头没言语。过去房贻德经常加班,有时要忙一宿,李头已经习惯了。李头把一楼西边侧门的钥匙交给他,嘱咐他忙完工作后别忘了把门锁上,然后走进屋去。电动门在房贻德身后悄然合上。

房贻德从西边的侧门进入一楼,感觉也与白天不同,走廊墙上的指示灯亮着绿光,在膝盖以下的位置连贯成一条笔直断续的亮线,仿佛引导他步入地宫。他没有打开其他照明灯光,径直走向位于一楼中间的展厅。即便是摸黑走到那里,他也是没有问题的。脚下传来踩在雪上的喳喳声,均匀的声音发射到墙壁上,又从墙上反弹回来,形成一群人走动的效果,他的脚步声又总在最前面。

紧挨展厅东侧的房间专门存放书画藏品,除了几幅老件,大多是当代书画家捐赠的,其中不乏江湖之作。尽管如此,博物馆也有严格规定,库房门上设有两道锁,钥匙分别由保管部的两人持有,即房贻德和黑梅各有一把,且要同时开锁。还有两套钥匙在博物馆领导和后勤主管的手里,以便临时应急。下午,房贻德向黑梅提出,想在这几天抽空把库房的书画藏品重新核实归类,准备给下一任交班。上次藏品展结束入库时已对书画作品核实过,再说等他退休时还要交接核对。黑梅想,那些藏品倾注了房老毕生的心血,也许他只是想再看看它们,跟它们说说话。她微笑着把钥匙递给房贻德说,您老自己去好吗?如果需要人手再告诉我。他欣然接受。

这样,房贻德便很顺利地进入书画藏品库房。他分别打开两道铁门上的锁,没开顶灯,借助手机微光,摁亮屋子中间大案子上的台灯。灯光被灯罩集中在案台上,余光发散到四周,几排靠墙存放藏品的大铁柜静立在暗处。绿皮柜子上还有一道锁,打开它们的一串小钥匙就挂在他的一根手指上。久不打开的屋子封存着暖季的最后一点温度,空气也比别处黏腻,散发着陈年旧物的浓重气味。他径直走向东面从北数第二个柜子。他用小钥匙打开柜门。其实这个柜门并没锁住,钥匙还没插进去他就感觉到了,只是做了一个开锁的虚拟动作,门是碰到受力自己开的。他心里有点疑惑。也许是上次放画时谁粗心忘锁了吧。铁柜子里的四段隔层上分别码放着粗细不一的卷轴。他很顺利地从最上层抽出一卷。

卷轴在案台上展开的时候,房贻德的心情还像每次看到它时那样迫切,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沉静的暗夜,在台灯专注的聚光下。那只猛虎从荆棘丛中闪出,定格在一块巨石上,侧目怒视。如果再让他画出这样一幅作品,肯定是不可能了。他叹许着自己的杰作,尽管它是一件复制品、一幅伪作。他的叹许不仅在画面,还包括今晚的行动,尘归尘,土归土,就让轮回这根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复归原位吧。

少顷,房贻德感觉哪里不对。他的眼睛开始在画面上仔细搜索起来。他的目光落定在老虎的脸部,准确地说是老虎的胡须。这幅画上的老虎,胡须不是十六根,更不是真迹上的十七根,而是十九根!怎么可能呢?他渗出一身冷汗,冷得他连惊讶都不会了。他的脊椎骨阵阵发凉,脑子里用来联系和分隔思维的通道变得狭窄,以至闭塞。他紧紧抓住桌角,稳住自己的身体,嘴巴重复着微弱的嗯哼,鼻孔里呼出遗憾或悲悯的哀叹。某种东西正在累积,那是报应的前奏。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计谋、一则诡诈的神话,已被另一个邪恶所取代。

房贻德呆呆地立在那儿,好半天才从一堆浑浊中找到丝丝缕缕的清晰,慢慢回过神来。他重新扳着手指认真数着那些虎须,几次三番后,还是十九根。他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浑身的肉软塌如泥,心跳加快,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左侧太阳穴上某根狭窄的血管,受到血流速的冲击,开始抖跳不止,牵引出高压电流般嗡嗡嗡的耳鸣。周围物体的形状逐渐溶质消解,幻化出一片空泛虚无的灰白……

许久后,房贻德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拿起案台上的放大镜,像以往鉴定字画那样,研究起这幅画来。从纸张、笔法、墨色,到落款、印章、装裱,经过一番细如毫发的探查后,结论是,这幅伪作确实出自另一个高人之手,是仿制了他的那幅《虎啸图》,是赝品中的赝品。也许现在,他的那幅复制品已经被当成华喦的真迹,正大摇大摆地进入书画市场了。

谁呢?老孙、黑梅、博物馆领导、后勤主管,还是另有他人?一连串疑问在房贻德脑子里闪过。他把经手过钥匙的人仔细捋了捋,也没捋出个一须半尾。让这些人仿制一幅古画,还是等下辈子吧。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声音像从暗处蹿出的怪物,把他吓了一跳。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楼群的空隙照下来,天空蓝如水洗,几只麻雀在一块草地上忙碌,用喙翻找着深秋里的最后一点残食。李头拿了把扫帚,准备清扫昨晚被风吹落在院子里的树叶,这时,他看见房贻德从大楼的侧门出来。又忙了一宿。他远远地和房贻德打着招呼。房贻德神情疲惫,脚步却稳健轻快。

走过去时,房贻德怀里揣着两卷字画引起李头的注意。李头拄着扫把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趟纪委。房贻德说。他并没在李头跟前停下,也没对携带敏感物件离开博物馆解释一下,快步向大门外走去。

袁鸣谷,本名王波,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美术家协会理事。在《朔方》《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等刊发表作品若干,出版小说集《炎阳下》。现居宁夏青铜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