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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11期|渡澜:美好的一天

来源:《草原》2019年第11期 | 渡澜  2019年12月10日08:30

格乐巴和巴尔思夫来看望哈鲁娜,却发现她冰冷冷地躺在床上。

“她死了吗?”格乐巴疑惑地问巴尔思夫。

“她应该是死了,格乐巴,那只总是问‘我是一只鸡吗?’的鸟标本被她放走了。”巴尔思夫说,“她怕那只鸟标本饿死在笼子里。”

“可是她没有写遗书。”

“她的确没写,可是保姆说,哈鲁娜几个月前在看如何写遗书这类的书籍。”

“她死之前一定会写的,巴尔思夫。她会给那些药片找个继承人。”

“她这些年忘东西很快的。你是最了解的,她有一次忘记了自己晕车。”巴尔思夫弯腰用手指点了点哈鲁娜纸片一样的手,他说,“她一定是死了。你看她的指甲看起来就像是薯片。”

“巴尔思夫,她还在呼吸吗?”

巴尔思夫将手指放在哈鲁娜的鼻孔下,在他开口说出答案前,格乐巴焦急地说:“我不相信你的手指。它现在像个兵器,而不是肉和骨头。”

“她没有呼吸了,格乐巴,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你想得真美!我们不能相信她,她太健忘了,她也许没死,她睡前忘了呼吸……或者她把呼吸落在什么地方了。”

格乐巴在屋子里到处翻找。哈鲁娜房间里的地板是她累积至今的厚厚的病历。药片们长年累月在这里打仗,蹄子猛踢,它们永远无法得到任何银行的信任。只有头孢是安静的,它们偶尔会举办有计划的庆祝活动,大多数时间都在哈鲁娜的痛苦上安然入睡。她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她漫长的生活中只有医生们淅淅沥沥,如雨坠落。格乐巴没有找到哈鲁娜的呼吸。

那边,巴尔思夫的手严丝合缝地按在躺在床上的哈鲁娜苍白的胸膛上。

“她没有心跳了。”

“我同样不相信你的手掌,巴尔思夫,它已经是迷路的勒勒车了——而且它还在郊区租了房。”

“格乐巴,哈鲁娜死了。”

这是个肯定句。巴尔思夫显得严肃、庄重。格乐巴仰头注视着巴尔思夫那令人为之震慑的男子汉面孔,他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经典的硬汉。

“她确定死了吗?不是睡着了?”格乐巴一直在坚持求证。

“是的。”

“巴尔思夫,你太鲁莽了。我们总是往最好的那面去幻想,我们被骗了好多次了。她无数次停止心跳,当我们想埋葬她时,她就若无其事地睁开眼说——‘把我的氨咖黄敏胶囊拿来,孩子们。’每次都是这样。”

“你就是因为过于严谨才受苦的,格乐巴。”巴尔思夫说。

格乐巴只有21岁,比巴尔思夫小了整整16岁,却死板得像个老人。他那干脆利索的对错观令他小小年纪就创造出了无数令人咋舌的犯罪史。

“我杀死了一株芦苇,弃尸于水塘。”7岁的格乐巴来自首。

“哈,快看——一起刑事案件!”人们哄堂大笑。

“你想要什么惩罚呢,孩子?”大人们笑着问。

“枪毙我。”他说。

大人们嬉笑着打了格乐巴一枪,然后将他摆成小桌子,在他背上玩起了沙特拉。最后是哈鲁娜将脏兮兮的格乐巴抱回了家。她用一颗暖暖的杏子堵住了他额头上流血的小孔。哈鲁娜一直将他的脸轻轻压在自己的胸脯上,防止鸟儿飞来啄食那颗杏子。

“女士,我认为这是一件覆水难收的蠢事。”

格乐巴在她怀里沮丧地说。摇摇晃晃的怀抱和杏子味令他昏昏欲睡。他悄悄抬头,发现眼前的女士不知被谁剃掉了全部的头发,她的头顶上有七个排列整齐的针孔和一个鸟标本。两个针孔之间可以看见一个微笑,一共是六个微笑。那个陈旧的鸟标本站在第三个微笑里,它没有内脏,但它有一卷香烟,像一位毕业生。哈鲁娜低头看他,头顶上的鸟标本一动不动,只有两个针孔因为她的动作跌了下来。两个针孔粘在格乐巴的耳朵里——复制品已然褪色,但仍给他带来了刺痛感。

她哪怕没有了头发也美得令人心醉,格乐巴想着,无暇顾及疼痛。

“我抱着你,如沐春风,孩子。”哈鲁娜说。

她虽然被病痛折磨,瘦骨嶙峋,但她无疑是个巨人。她有着庞大的、高高的栖居在宇宙里的爱,母亲的、父亲的、姐姐的、爱人的——甚至不属于人类的爱。她是另一种生物。远方的雷响扰乱动物,令它们惊慌奔跑。哈鲁娜的爱不亚于雷鸣,她只要鸣响,所有动物都会奔向她。

“但愿她死了。”格乐巴看着床上的哈鲁娜,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哈鲁娜的保姆敲门进来。她是个慈祥的老人,喜欢给哈鲁娜的马儿梳毛。她喜欢哈鲁娜的马胜过喜欢哈鲁娜,毕竟哈鲁娜年纪太大了,他们之间有深深的代沟。每当工作完,她都会靠近马儿,将马尾上的棘刺和泥巴块儿刷下来。保姆笑眯眯地对他们说:“你们要在这里吃午饭吗?”

“当然。”巴尔思夫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我得做四份。”保姆说。

“不,三份,哈鲁娜死了。”巴尔思夫说。

“我知道了。可即使那样我也得做四份。你的胃大得惊人,巴尔思夫。”

“请原谅我,我饿了太久了。”巴尔思夫说。

他有个不幸的童年,被大人们忽略,常常饥肠辘辘,动不动就患上不明原因的川崎病和尿道炎。所有人都将他认作绦虫,连他的母亲都那样想——当别人问她“你的孩子巴尔思夫在哪里呢?”时,她竟然会回答:“一般在未煮熟的猪肉里。”但哈鲁娜爱他,她是个威力十足的人,她从一位盲人的臀下救下了当时只有八百克的巴尔思夫。肚子咕咕叫的巴尔思夫被她带回家后,立刻吞下了她的房子。尽管损失惨重,哈鲁娜也依旧选择了将他养大。

瞧瞧现在的巴尔思夫,简直是个庞然大物。谁能想到他小时候只有水蜜桃那么大呢。

“那哈鲁娜怎么办?她自己一个人。”格乐巴执拗地站在那里。

“哦,好孩子格乐巴,别管她了!她也是第一次死,让她躺在那里适应一下。她喜欢新鲜事物。”

饭桌上,保姆摆好饭菜。她开心地说:“20世纪的伟大发明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高压锅。”

“另一个呢?”格乐巴问。

“骗子。”她说。

“对,就是骗子。”格乐巴想着,感觉自己像一个冻僵的瓜。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这不太对劲——他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汤,让碗乒乓响个不停。这拖沓的动作无疑是对保姆的蔑视,巴尔思夫恼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格乐巴,你在干什么?”

“汤里有东西。”

“哦,别说是头发!我已经是个光头了。”保姆在一旁悲伤地说。

“不不,不是头发……”

这是一碗不同寻常的汤,格乐巴无视巴尔思夫的怒气,将勺子放在碗旁,将手指伸进了汤里。看着这一切的保姆神情越加悲伤。巴尔思夫甚至无法直视她伤心的脸庞。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将格乐巴连同他的椅子掀翻在地。格乐巴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巴尔思夫的怪力征服,“砰”的一下,脑袋狠狠撞上地板,脚底面对着天花板。他疼得尖叫,脑子里嗡嗡响。保姆跑过来想扶起格乐巴,被巴尔思夫挡住了。格乐巴听见巴尔思夫愤怒的磨牙声。永远别小瞧巴尔思夫的牙齿,他小时候能嚼烂外套拉链。

“你不会做饭,难道还不会吃饭?”

“不,巴尔思夫!哈鲁娜——”格乐巴挣扎着起身,用手指揪住巴尔思夫的裤腿,以防他踹过来。

“哈鲁娜怎么了?”

“她的呼吸,在碗里。”

巴尔思夫赶忙俯下身将格乐巴拉了起来,他低声道歉。格乐巴没工夫理他,他急冲冲将碗拉到面前,再次将手指伸了进去。他轻轻滑动手指,用指肚触摸汤里的葱和羊肉。它们正在缓缓鼓动,像一条正要蜕皮的蛇一样尽力扭动——仿佛体内有一颗心脏正在生根发芽。

“没错,就是哈鲁娜的呼吸!就在这里!你看这些葱和羊肉都活过来了。”格乐巴激动地说,“我就说她没死!她一会儿就会坐起来,要一些肉蔻五味丸或者巴特日七味丸。然后她吃完药,就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两条眉毛间可以夹死一条鼢鼠。”

格乐巴睁大眼睛:“她刚刚就是睡着了,你却说她死了!巴尔思夫,我们空欢喜一场,今天才不是什么美好的一天!”

巴尔思夫盯着那个碗,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弄错了。”

“她没死!这太不幸了——她依旧在受苦。她把呼吸落在某个地方了,然后保姆没看见,将它炖汤了。你看这一碗的东西都活过来了,只有哈鲁娜的呼吸才有这么神奇的生命力。”

“你弄错了。”再开口时,巴尔思夫斩钉截铁,腰挺得笔直。也许他曾经当过军人——但没人记得了。因为就连最疼爱他的哈鲁娜,也被疾病折磨得忘记了连同自己呼吸在内的一切。

保姆指了指桌子正中央的锅,轻声说:“哈鲁娜的呼吸只在你的碗里吗?其他人的碗里有吗?这个锅里有吗?你说得没错,怪不得今天的西红柿滑溜溜的,总是滚到地板上。”

巴尔思夫低头将手指伸进了自己的碗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巴尔思夫抽出了手指:“我的碗里也有呼吸。”

“你看!哈鲁娜她……”

“我又没说是哈鲁娜的呼吸。这呼吸长着羽毛呢。”

“除了她,还有谁受到了如此大的折磨!她受了太多苦,她的呼吸都受不了她了。”

“格乐巴,你今天反倒是鲁莽的那个人了。”

“你以前也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哈鲁娜死了。但她没有!这次也一样。”

“这次不一样,格乐巴。”巴尔思夫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不一样。”

如果不是哈鲁娜的房间里突然发出声音,这场争论一定会持续下去。格乐巴震惊得张大了嘴,他听见哈鲁娜的房间里传来了“咚咚”的声音。哈鲁娜在敲她的床板。这“咚咚”声逐渐变成“砰砰”声,震得天花板和墙摇晃,令人眼花缭乱——这声响未免过大了。

“她睡醒了,巴尔思夫。”格乐巴悲伤地说,“她没死,你错了,她没死。”

巴尔思夫盯着哈鲁娜的房门,面色狰狞。他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杀气腾腾地冲向哈鲁娜的房间。

“你想杀了她,哦不,巴尔思夫!”格乐巴扑到了巴尔思夫身上。

“她已经死了。”巴尔思夫轻松地推开格乐巴,像推开一片潮湿的树叶。这个可怜的小人儿!

巴尔思夫不顾格乐巴的阻拦,一脚踹开了哈鲁娜的房门。一只大鸟被巨响惊得在房间里乱飞,翅膀扑腾,羽毛像彩虹色的雪花一样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飘荡。它扇出的小飓风,令那些病历都腾飞了起来,从上面抖落的凌乱字迹,染黑了大堆大堆的药片。病历、药片、混乱——好一幅色彩艳丽的社会风俗画!它把这些疾病的象征物搅得稀烂。是哈鲁娜的鸟标本。

窗户关着,是那透进窗户的一缕稳重的日光将这只鸟标本放了进来。

格乐巴惊恐地用手掌捂住脸,这只疯狂的鸟会在飞翔中划伤人的脸。他的耳朵里充满了鸟无情的问候声。鸟儿总是这样,它们不怕成为一个骗子,不怕弄乱人类的房间——它们只怕从生活中隐退。“标本?”巴尔思夫一冲进房间,就看到了这壮观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将格乐巴护在了身后,防止他被标本伤到。鸟标本的爪子在墙上留下了长长的伤痕,它的翅膀拍烂了灯泡的心脏,割断了电线的喉咙。

“哦,这可真有意思,我还以为是巴哈来了。”巴尔思夫被自己的冲动逗乐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鸟标本,防止它突然撞过来。它会撞断人的肋骨。

“巴哈?”格乐巴的声音从手掌下闷闷响起。他不敢睁开眼,巴尔思夫宽阔的背成为了他的盾牌。

“那个坚持有机原则的男人。他一直想吃哈鲁娜,说吃了她会获得永生。呆瓜!他只会得病。”

“吃了哈鲁娜就会永生?”

“当然不会,他们以为哈鲁娜的年纪比太阳都要大,其实根本没有。她说她差点见到双腔龙——意思是她没见到,她出生前恐龙就灭绝了。”

巴尔思夫突然抬手抓住了那只乱飞的鸟标本。鸟标本激动极了,扭头啄巴尔思夫的眼睛,却被巴尔思夫狠狠咬住了喙。它拼命甩头,羽毛全部奓开了,每一根羽毛都翘得姿态各异。鸟标本生怕巴尔思夫生吞了它。他倒是没那意思,只咬了一会儿,就松开了嘴。鸟标本似乎也冷静下来了。它叫了一声,巴尔思夫充满歉意地冲它点了点头。它又叫了两声,狡猾极了——它模仿哈鲁娜的声音,用那带着震惊、痛苦、希望、宠爱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巴尔思夫侧头亲了一口它蓝色的头顶。那只鸟标本逐渐靠近他的耳朵,趁他不注意,头猛地一甩,啄下了他耳朵上的一小块肉。

“哦!你还真是没完没了——你不是走了吗?”巴尔思夫疼得缩了缩脖子。他让鸟标本站在自己的手臂上。鸟标本的喙红得像草莓,它说巴尔思夫尝起来是咸的,像一只孵蛋的企鹅。巴尔思夫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它的草莓喙,劝它去亲近一下邻家的狗。那只狗的脾气好得惊人,它的饮料伸舌可及。“嘿!巴尔思夫,我就说过,我们还会在街市上认出彼此。”这只暴力且聪明的鸟标本说。它尖尖的爪子划破了巴尔思夫的皮肤,令他结实的手臂看起来就像非机械化耕种的农田。巴尔思夫的血液像诗人,它们只往外流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就像在说“活已干完”。

“你又回来干什么?”巴尔思夫问。

“我把东西落下了。”

“哦,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当然有,东塔原的无盖蓄水设备,它令蚊子疯狂繁殖。有一头猪非常有个性,它去那里散步,被蚊子咬死了。你知道……”

“你落下的该不会是呼吸吧?”巴尔思夫问。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东西被你落在厨房了,你偷吃什么了?”

“吃一些可以帮助我越过堤坝的东西。”它说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巴尔思夫,这一瞥自有深意。巴尔思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格乐巴却一头雾水。巴尔思夫比格乐巴更早遇见哈鲁娜,所以他与这只鸟标本接触更早,他见过它的蛋壳。正因如此,他们之间更有默契。

“不可能!”格乐巴打断他们的对话,他指着鸟标本的脑袋——这只鸟曾经教他下五子棋:“你不会落下呼吸的,你跟哈鲁娜不一样。你是个鸟,你吸气和呼气时都能在肺里进行气体交换,你能落下才有鬼了。”

鸟标本扭头看它,它身上的淡绿色过于可爱——简直是崭新的天王星——美的奥秘永留其间。

“为何你如此轻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它满脸困惑。鸟儿总能发现人类身上微小的缺陷,不过它不会绷着脸教训他们。它从不寻找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即使不小心找到了,它也不会将他们的每一点区别都变成价值上的区别。

“快告诉我为什么。”格乐巴急需一个答案,心如枪膛般灼热。

“我没有内脏。再说了,宠物会越来越像主人的,可爱的格乐巴。”它说。

果不其然,它那宠溺的语气跟哈鲁娜如出一辙。那是哈鲁娜的声音,在他木讷的耳朵上留下一个长吻。格乐巴像是被吓了一跳,他的肩膀猛地一抖,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格乐巴长得一点都不可爱,因为总是弯腰道歉,他有点驼背。他长得小里小气,牙齿也有缝隙。但哈鲁娜总是夸他可爱,称他惹人怜爱。哈鲁娜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她对将要落下的太阳说:“请不要带走格乐巴的福报和运气。”哦,多么令人心酸——她被各个世纪的特色疾病折磨了成百上千年,可她甚至从来没说过“请不要带走哈鲁娜的福报和运气”。哪怕他到了80岁,成为一道皱纹,哈鲁娜也会疼爱他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格乐巴情不自禁地扑上去亲了一口它蓝幽幽的头顶,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吻了它丰满挺立的胸脯、它斑马皮一样的漂亮脸颊、它的天王星羽毛。鸟标本一动不动任他亲吻。它理了理羽毛,啄了几口格乐巴的嘴唇和巴尔思夫可怜的手臂。动物在安慰人这方面胜过人。你亲吻它们漂亮的羽毛,喜乐的颜色与生命的力量便注入你的灵魂,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极乐。

“天啊,我以为你会咬下我的一块肉。”这杀伤力十足的巨型鸟标本竟然接受了他的吻,格乐巴感到不可思议。

“你可是个好孩子,格乐巴。”

“可是你咬巴尔思夫。”

“巴尔思夫小时候逼我练后空翻。”

巴尔思夫笑弯了眼,格乐巴也笑了。床上的哈鲁娜似乎也笑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将一直裸到骨头,然后脱下全部的裸。

“我得把呼吸找回来。”

那只鸟标本说着,将爪子从巴尔思夫的手臂里拔出来,毫不留恋地飞出房间去寻找自己的呼吸。它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真正的主人。死去的哈鲁娜在它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透明的,因为它仿佛看不见她了。鸟标本活蹦乱跳,这个房子里只有它和哈鲁娜正在享受三维空间的自由。巴尔思夫甩了甩被抓伤的胳膊,将疼痛全部甩了下去。

保姆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巴尔思夫摇了摇头,称没有关系。他坐在床上,哈鲁娜的手指就贴在他的尾骨上。他吃了一顿失败的午餐,被鸟标本欺负,却显得很精神,就像哈鲁娜的手指正将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他低着头,在阳光下数着地板上的虫子尸体。巴尔思夫费力地弯下腰捏起了两只虫,塞进了嘴里。保姆隔着厚重的墙壁都听见了巴尔思夫清脆的咀嚼声。她在屋外高声说:“我给你拌一碗炒米吧。”巴尔思夫赶忙说不用。

“骗子。你是骗子,哈鲁娜是骗子,这些虫子也是骗子。”格乐巴突然说。他站在那里,打算一直站到哈鲁娜醒来,以证明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哈鲁娜只是睡着了,她没那么容易死。今日,所有人都一脸聪明相——真是可笑。

“格乐巴,你看起来就像被人猛地勒住了缰绳。”巴尔思夫一边看他,一边捡虫子。

“你就像个舌头没能分叉的沙蜥。”

“你到底还要我说几遍哈鲁娜已经死了,小男孩?”

格乐巴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比大象怀孕都要漫长。巴尔思夫咬碎虫子的足,他侧身指着哈鲁娜:“你为什么不敢仔细看看她?”

“不,她没死。”格乐巴站得离床远远的,“没这么好的事儿。”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她会一直痛苦下去。不久前,她还躺在章鱼形状的顶灯下面,被光照得发亮。”

“昨天我问哈鲁娜,是谁把太平洋挖得那么深?她说她要仔细想一想,明天告诉我。所以她根本没死,她一定会回答我的。她快醒了。巴尔思夫,你别坐在床上,你会挡到太阳,她见到太阳会醒得更快。”

“没准儿她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格乐巴。”

“什么时候?”

“就现在,或者两个小时前。”

“别说了。你快起来,给阳光让个道儿。”

巴尔思夫没有起身,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格乐巴,”巴尔思夫说,“只有今晚了。”

窗外,那只鸟标本飞走了。它发出的动静就像直升机,全身闪烁着西红柿的光泽——鸟标本找到了它的呼吸。巴尔思夫微笑着冲它挥了挥手。比起年老体弱的哈鲁娜,它更喜欢那些穿着时髦运动裤的孩子们。认识它的标本都说它的生活方式太前卫了。因为它会用GPS,过马路前还得事先计划好。

“不,我是说……巴尔思夫,为什么这次你这么肯定?”

“你会感觉到的,格乐巴。这跟心跳和呼吸都没关系。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

“感觉?”

“前几次,当我得知哈鲁娜已经死去时,我能感觉到自己正从布满笑容和灌木丛的斜坡上滚下来。”

“现在呢?”

“现在我感觉我就是那斜坡。”

格乐巴百思不得其解,被微笑着的巴尔思夫拉去喝酒。出门时,保姆正在给心爱的马梳毛,她冲走远的巴尔思夫和格乐巴挥了挥手,就像巴尔思夫冲鸟标本挥手一样。如果哈鲁娜真的死了,那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可如果她没有呢?

他们找了一家饭店。格乐巴无法微笑,只有巴尔思夫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没有杯子的酒。金色的酒液流进他的胃,他的脸红得像太阳。巴尔思夫的快乐令格乐巴感到羞愧。他也想喝个痛快,一醉方休,可他办不到。格乐巴总觉得什么东西缺失了,他必须再去看看哈鲁娜,跟她谈一下——所以他必须保持清醒。当巴尔思夫将酒瓶上的锡纸商标撕下来塞进嘴里时,格乐巴惊恐万分,他赶忙阻止,但巴尔思夫已经死死闭上了嘴。他慢悠悠地嚼了两下,将锡纸商标吞进了肚子里。巴尔思夫小时候就是吃着这些长大的——破旧的蒙古皮靴、睫毛膏、大人的咂嘴声。他在回忆童年吗?自从哈鲁娜出现在他的世界,他的悲惨童年就走到尽头了。

“你像个业余的倒霉蛋。”格乐巴将空酒瓶移开,防止他吃上面的锡纸。

“谁不是呢?”

“巴尔思夫,哈鲁娜真的死了吗?”

“我家乡的引水渠是铅做的,我的妻子是一位可爱的打字员——我能确定的只有这些了。”巴尔思夫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说,“为什么就应该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死了’?你在那里捞捞搅搅——想干些什么呢?”

格乐巴将醉醺醺的巴尔思夫送回了家。到门口时,他再次不厌其烦地问巴尔思夫:“哈鲁娜死了吗?”

“哈鲁娜是谁?”巴尔思夫疑惑地问。他绝对不会在醉酒后撒谎。“只有今晚了。”格乐巴想着巴尔思夫的话,感到一群骰子那般大的辣椒籽,沿着他的背滚下去,种下一大片灼痛。哪怕离开他的背,它们也在撞击着格乐巴记忆中的增湿器,留下余音袅袅的“叮叮当当”声,好似在泄愤。

离开时,巴尔思夫那可爱的妻子站在门口笑着道谢。她的笑容甜美动人,轻轻摇晃着怀中只有三个月大的婴儿,孩子已经陷入了沉睡。巴尔思夫的母亲和哈鲁娜或许忘记了他曾经是个军人,但他的爱人和孩子却永远不会忘记。可哈鲁娜没有孩子和爱人。她死后,所有人都会像巴尔思夫一样忘记她。

格乐巴很想见一面哈鲁娜,也许她已经醒来了。他想和她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确信她死了。她那充当保镖的鸟标本一去不回,她疼爱的巴尔思夫也彻底忘记了她。哪怕不谈这个,他也要问清楚,到底是谁把太平洋挖得那么深。如果哈鲁娜身体不舒服,就明天再聊。格乐巴回到哈鲁娜的房前,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马儿也不见了。

这片五官端正的空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格乐巴多么希望就此翻篇啊!他被众多问题折磨得全身疼痛。他急忙给保姆打电话。

“马不见了!”

“我带走了。格乐巴,你在哈鲁娜的房前吗?”

“您为什么把马带走了?”

“哈鲁娜曾经说过,她死后要把这匹马送给我。据说这匹马学习的是外交专业,它能和斑马交谈——我为它感到骄傲。”

“什么,她死了?不,她只不过是……”

“是的,她死了。今晚月色不错。她一直很喜欢月亮——我就将她埋在月亮下的土地里了。”

“您为什么要将她埋葬?她没死,这是活埋!”

“哈鲁娜应该待在春天诞生之处。”

“该死的!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确定她已经死了?你们……”

“她确实死了,格乐巴。为何死亡在你心中成了这般不堪的词语?”

“可……你把她埋在哪里了?我想见见她。”格乐巴想着太平洋,想着哈鲁娜痛苦的呻吟声,哈鲁娜的疾病,她的爱……

电话那边是漫长的沉默,年老的保姆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过了好久她才开口:“我忘记了。”

格乐巴不知为何想痛哭一场,那过长的序曲之后竟是另一片空白。他想她本可以再停驻一夜。

“我忘记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保姆会越来越像雇主的。快回家吧,格乐巴,今天是美好的一天,你为何闷闷不乐。”

她挂了电话。格乐巴久久凝视着紧锁的房门。大海的咸味、草原的涩味,人们每隔两秒嗅一下手指上不慎沾上的鞋油——一切似乎都被规定好了。美丽动人的月光拥抱着格乐巴,就像哈鲁娜那样温柔。夜晚精神抖擞,只有把它灌醉了才能制服它。格乐巴在紧锁的门前站了好久,闪烁的露珠在他的发丝间挤得满满的,他感到了露珠的沉重。格乐巴正从斜坡上滚下来,可有那么一刹那,他却仿佛成为斜坡。这种感觉就像你看到了那些不小心点燃了你的脚踝的萤火虫,看见了一群几乎不散发任何味道的小羊羔,看见了你的女孩儿扬起她湿漉漉的眼睛。你在那一刻感到了美好,便能预知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美好的。

格乐巴情不自禁抚摸自己额头上茂盛的杏树,它只有两厘米高,却有着整整十四圈年轮。哈鲁娜曾经用一颗小小的杏子拯救了他。格乐巴后悔了,这一天,确定无误是美好的——哈鲁娜不会醒来了。他应该举杯庆祝的——碰撞酒瓶,让酒水飞溅,让它们像一只穿着纯棉袜的大脚伸进桌子底下,让它们在屋顶翩然起舞,让它们填满那该死的、令人困惑的太平洋。他应该和巴尔思夫一样把自己搞得烂醉如泥,酒气冲天,然后令夜晚微醺。他没有饮酒,没有为那仁慈美丽的哈鲁娜唱一首情歌——这是只属于他一人的、难以收拾的败笔。

“我总是搞砸一切。”格乐巴回忆着童年的蠢事,陷入了杀死了芦苇的巨大的挫败感中。他在甜甜的杏子味中回家了。格乐巴认为自己并不是全部失败了,至少在那清醒的夜晚,他终于意识到——哈鲁娜只不过是死了。

渡澜,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小学至高中均就读于蒙古语学校。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青年作家》2019年5期刊发短篇小说《声音》《谅宥》《圆形和三角形》,在《收获》2019年4期刊发短篇小说《傻子乌尼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