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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12月/上旬|张水舟:在路上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12月/上旬 | 张水舟  2019年12月10日08:35

1976年5月。

某天早晨,农民扁舟奉队长之命,到葛店拉化肥。旭日东升,阳光明媚。扁舟拉着板车,轻松上路。踩着自个的影子往前走,这让他有点不爽。他喜欢迎着朝阳的那种感觉。他家房子坐西朝东,每天早上,开门开窗,如若晴天,第一眼是满天朝霞,心情十分舒畅。虽然背着太阳赶路,他心里依然觉得,今天没准是个好日子。

青年农民扁舟拉着板车走进镇东口,迎面碰上文化站长吴方文。吴站长颇吃惊:你怎么还在家?扁舟双手扶着车把,望着站长,心想,我不在家还能在哪。站长又问:你没去梁子湖开会?农民扁舟摇头:没通知我啊。站长说,电话早打到你们大队,接电话的干部表示一定通知你。

青年农民扁舟呼吸急促起来,感到血在往上涌动。这帮东西真他妈蔫坏,又把通知扣压了。

站长简单地说了事情原委,叹口气:好几天了,说不定快散会了。

21岁的扁舟掉转车把,边走边喊:我马上赶去!我一定要赶去!

青年农民扁舟快步往回走。返程迎着朝阳,心情应该舒畅不是?不,他情绪恶劣透了。去他妈的化肥,去他妈的队长,去他妈的地头蛇!老子今天不干了,把我从生产队开除吧,我失去的只是锁链!就是送进大牢,还能吃个饱饭。要是碰上个好牢头,没准让我看书看报。牛珍珍同学借我的书中讲,伟大的列宁还在牢中读书写作哩。

21岁的青年农民扁舟边走边想,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赶到梁子湖。这次诗会不同往常,对自己太重要了。以往只是文化局来人,这回是《长江文艺》来了副主编;以前稿子通过了,只能登在《鄂城文化》或《咸宁日报》上,这次如果写得好,极大可能发表在《长江文艺》月刊。它可是全国有名的刊物。他在文化馆见过这刊物,谁主编?王淑耘。王淑耘是谁?骆文夫人。骆文又是谁?湖北省文联主席。延安出身的老革命家,老文学家!

到了张铁,农民扁舟将板车扔在仓库门口,回家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牙刷牙膏毛巾,一齐塞进一个旧书包,来不及喝口水,二度出门。

这回没板车累赘,真是大步流星,劲走,不,就是一路小跑。很快到了葛店高中大门。青年扁舟往校园望了一眼,同学们正做课间操。

上学时,与学友一起快走,从村子到学校门口,刚好一个小时。可今天,45分钟,一堂课时间。忽然想到前不久在镇中遇到尹甲本老师。尹老师叼着烟,双手背在后面,开口便问:还在生产队?他点头。

尹老师看他一眼,没再问什么,快步走了。那时候,尹老师的眼神多么复杂啊!

尹老师是高一(七)班主任,教数学,但爱旧体诗词,曾经耐心教他写诗填词,对他寄予厚望。可是自己呢,毕业三年半,还在生产队,还在!还在!还在!!!

又走了几十米,就到了汽车站。

等车的时候,21岁的青年扁舟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仿佛充满了一种命定感。水浒中,潘金莲的支窗杆如果不是恰巧打着西门庆,后面就没有武松杀嫂的故事了。秋香丫环如果没把水泼到唐伯虎身上,就不会有三笑姻缘了。想到此,扁舟笑了。

此刻,他不恨队长了。试想,队长不派他拉化肥的活儿,他就没理由上葛店,不上葛店,便碰不到吴站长,没碰着吴站长,哪里得知开会消息?

冥冥之中,老天真在暗暗地护佑你哩。他阿Q式地想。

人们常说,无巧不成书;一个偶然事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是这样吗?扁舟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小时过去了,车,还没来。

多年过去,人到中年的扁舟读到了荒诞派剧本《等待戈多》,曾回忆起这个候车的充满偶然性的上午。觉得自己并非候车,他也是在等待戈多先生。戈多老不来,急死个人!戈多是谁?就是机遇啊!就是希望啊!就是好运啊!就是上帝啊!就是……

然而,车,或戈多,依然不见踪影。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车,终于来了。青年农民扁舟上了葛店到鄂城的班车。售票员竟然是熟人,车湾的。

沙....廖小荷,是你?

扁舟差点叫出沙奶奶。廖小荷原在大队宣传队,以演沙奶奶出名,后招工进了县公交公司。

买票。

廖小荷撕票给他时,笑了笑。

扁舟说,等得太长了。

廖小荷说,这车两个钟头一趟。

怪不得。他说。

好在人不多,便拣了个靠窗的位子。这条路,扁舟走过无数遍,当然是步行,今儿由于车速的关系,公路两旁的景物显出几分陌生,几分新鲜。

车到张铁,青年农民扁舟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望着在那里蹶着屁股干活的朝夕相处20年的父老乡亲,还有那所自己念了9年书的三王小学,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复杂得很。

你爱这片土地吗?你爱这些乡亲吗?

或者,他们爱你吗?扁舟在心里问自己。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视你母亲为阶级敌人,视你如狗崽子,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原本令人同情怜悯,可是,他们巴望你,你母亲,你们全家都呆在十八层地狱!

唉,可恨可气又可怜见的同胞乡亲啊!

那个大队长怎么说?

对扁舟这号人要控制性使用。

大队长能发明“控制性”这个词,证明他还有点水平,不是个草包。

把你留在宣传队,一来因为你有点小本事,二来是受惠于组织上的“控制性”政策。

21岁的青年农民扁舟想到这些,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激动起来。

你今天偏偏要挣脱控制,身心都要飞向梁子湖了!

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正漫无边际地遐想,嘎吱一声,汽车来了个急刹。

扁舟往窗外一探头,车头前站着驼三爷。老人家挑着水桶横穿公路,险些被车撞倒,幸亏司机眼疾手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驼三爷,与你一个生产队,富农成份,老眼昏花耳朵聋,背也驼了,七十多,还得出工干活挣工分。

可能是同病相怜吧,你与他相处甚好,听他背过“三字经”哩。

扁舟同情地看了驼三爷一眼,心里对自个儿说,扁舟呀,你要努力你要发奋你要拼命挣扎你要头悬梁锥刺股啊,不然的话,你的未来就是驼三爷,驼三爷,就是你活生生的样板啊!

车过樊口,驶经排灌闸。

远望人工渠清波荡漾,21岁的青年扁舟想起五年前,想起刚满16岁的初中毕业生扁舟。

等待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日子,你代替母亲在这儿服苦役,敲石头,推沙子,挑泥巴,爬1:3的坡度,又累又饿,人瘦得像只猴子。

普希金说,一切痛苦的过去,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其实,人是个坚韧的动物,什么苦都能吃的,什么劫难都能挺过去的。扁舟想。

在樊口镇,住在居民家,地铺,稻草,环境艰辛,可你居然遭遇一次苦中作乐的美好时光。

镇上有个少年,姓严,名字忘了(真该死,不当忘记啊),在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邀你和朋友去游东坡赤壁。

你们大喜过望,一直渴望哦,可一没时间,二没盘缠,只能望江兴叹。

严少年说,他爹给他10块钱,叫他广交天下豪杰。

你和朋友都哈哈哈大笑,说,我俩是你找到的豪杰呀。

那天,三人结伴,坐轮渡过江,再步行约一个钟头,到达东坡赤壁风景区。东看看,西瞧瞧,逛了个够。在小餐馆午餐,三人喝了十几瓶啤酒。

那天真是少有的痛快。

那是你第一次接触苏轼,第一次读到前后赤壁赋,还有念奴娇水调歌头等等。

苏轼贬为团练副使,没有俸禄,靠江边东坡那块地躬耕自给。那么大的文豪,遭遇厄运时尚且如此,你这点挫折算什么呢?

你真应该好好学习苏东坡,有一簑风雨任平生的旷达与平和哟。

车到鄂城,向廖小荷问了去码头的路,便甩开大步,直奔码头而去。

到了码头售票处。

一张梁子镇的。扁舟说。

没有。

他重复一遍。

今天不到梁子。

为什么?

售票员一指公告,不再理他。

扁舟赶紧看公告,原来到梁子镇的船,不是天天开,隔天一班。

青年农民扁舟叹息一声,刚才还洋洋自得老天爷暗中保佑你,现在怎么样?把你的路堵住了吧?

今天的船到哪儿?扁舟不甘心,又扒在小窗口问。

六什口。

六什口离梁子镇多远?

下一个码头就是梁子。

好,来张六什口的!

21岁的青年农民扁舟当机立断,寻思,决不能等到明天,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到六什口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候船的时候,青年行者扁舟感到饥肠辘辘,一看太阳已经偏西,早过了午饭时间。

扁舟四处张望,没看到卖吃的小摊小贩(那年头哪有?),便在候船室小卖部买了包动物饼干,聊且充饥。

消灭了一帮“动物”,扁舟感觉体力比前好多了,情绪又有些振奋。

船来了,不小,可坐数十人,可乘客稀稀拉拉。

怪不得隔天一班,扁舟想。

轮船在一条不宽的河道向南航行,一直向南。5月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扁舟身上,暖融融的,舒服。

约莫一个多小时,抵达六什口。青年扁舟随稀拉的几个人走上河堤,茫然四顾,并未看到什么湖。

询问当地人,那人挥手一指,往南走。

多远?

炮把里(十华里)。

哦,不远,扁舟想,三步并作两步,一气急行军。

估计差不多了,但前方仍是那条河道,不见湖面。

再问。

炮把里。

过去半小时,又问。

炮把里。

青年行者扁舟有些纳闷了,走了一个多钟头,怎么还有“炮把里”?湖区人对公里华里有没有概念呀?

又快走半小时,夕阳西下,终于看到梁子湖。

总算到达湖边。

哇,好大好宽啊,用浩瀚无边来形容也不为过。

只晓得美国苏必利尔湖大,中国八百里洞庭湖大,你没想到小小鄂城县竟然有偌大一汪梁子湖!

夕阳洒在湖面,金光万点。

湖中央,有一个大船似的岛屿,它,应当就是梁子镇吧。

青年扁舟在湖边徘徊,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鲁莽决定,面对一派湖水,眼巴巴眺望大船似的镇子,你怎么办?

立刻有四个选项涌上心头:

飞过去!

显然不可能。排除了。

游过去。

也不可能。你没有毛主席那样棒的身体和水性,能横渡长江;你最多游几千米,便沉舟侧畔啦。

退回六什口,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明天乘轮船。这项最保险。但时间紧迫,吴站长不是担忧,恐怕散会了吗?

最后一个选项:寻一条划子船,请当地渔民送你上岛。

对,就这么办!扁舟一握双拳。

于是,他沿着湖岸寻找。全是泥土路,有的路段淤泥积水,弄得他那双旧军球鞋泥糊糊的,湿漉漉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走了数百米,望见前方有两个人,分不清在那坐着,还是蹲着。不远处,正好锚着条小划子。

他跑上前,向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多岁,也许是父子,或叔侄。

年轻大的抬眼上下打量扁舟,好一会儿不哼一声。

大叔,我有急事。扁舟请求。

价钱好说。又补充一句。

年纪大的这才伸出一只手,五指三长两短,晃了晃。

五块。

乖乖,五元,比从鄂城到六什口的船票整整贵了十倍!

其实,人家要10块,你也得给,谁叫你赶上了呢?扁舟心想。

要得。他满口答应。

中年汉子站起来,走向他的船,拔锚,扳桨,慢慢划动,掉头。

青年扁舟坐在船头,小船向远方的镇子划去。

岸,渐渐远了,扁舟觉得湖面风其实很大,小船颠簸得很厉害。

若是翻了,你那点水性,挣扎不了多久。

一股仇恨情绪再次涌现。这些家伙,干尽坏事。原本一次普通的开会,弄得人像冒险似的。

这帮土皇帝,要是去掉"土"字,没准好一些。青年冒险家扁舟天真地想。

皇帝中有好人啰,像那个宋徽宗,虽系亡国之君,可他尊重文化人,他说,天下能写诗填词的都是好人,连那位同他争抢名妓美人李师师的奉旨填词公务员周邦彦,赵佶都能善待,没拿邦彦同志怎么样。

扁舟,你一农民,即便生在大宋,也甭想遇上宋徽宗啦。

船到湖中央。夕阳落山。远山如黛。

青年扁舟端坐船头,四顾茫茫,身边只有一湖青水,万朵浪花,忽然感到自己十分孤独。

这种孤独感,与往常登高望远时相仿佛。在无边的时空之中,人,何其渺小、多么孤单无助啊。一辈子,不过数十年,或为鱼食,或为尘土,为什么一定要争强好胜力图出人头地呢?这一层你为什么想不开参不透一条黑巷走到底始终执迷不悟呢?青年扁舟痛苦地扪心自问。

小船,终于抵达梁子镇。

扁舟谢过划船汉子,下船,登岸,上岛。

梁子镇凋敝而荒凉,唯镇中道路全由石块铺砌,自然而古朴。

业余作者扁舟拾级而上之时,向两个青年问道。

原来他俩也是来开会的。

三人一见如故,一齐走向开会的梁子旅馆。

这个时候,镇上人家,炊烟袅袅,湖面一片静寂,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

张水舟,笔名半岛。湖北鄂州人。民盟成员。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历任鄂州市中学教员、市文化馆创作员,群众出版社编辑,作家出版社一编室编辑、副主任及二编室主任,现任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终审小组成员。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丁香花说》《鬼窟》《漂流》《血祭卢沟桥》《向墙而立》等诗歌、散文、小说各类作品十部。曾组织、策划和编辑出版梭罗《湖滨散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文精选》《玛格丽特·杜拉斯文集》《格特鲁德·斯泰因文集》《布尔加科夫文集》等。诗歌、小说曾两次获《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