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去往唐招提寺的路

来源:文汇报 | 孙小宁  2019年12月07日08:16

唐招提寺建于公元8世纪中叶,是日本遗存的奈良时代建筑群。其中金堂是仅存的唐代风格寺院之一(另一座是梁思成先生当年发现的山西五台山佛光寺)。 石磊 摄

“去往唐招提寺的路”,这原是东山魁夷的名篇,标题即是一种召唤,召唤着每一个对鉴真大师心怀敬爱、又对这段中日佛教交流史感兴趣的人,来寻找并踏上这条路。它同时也是一条精神的感应之路,走得越多,越能感应到,更多人,其实也都走在这去往唐招提寺的路上。

于我来说,第一次抵达,眼里装满的,全是唐招提寺的景致:建筑、草木、佛像、小路。可以说,用一座庙宇,表达对一个人的思慕与敬仰,再没有比这里,构建得更深情、动人。也曾去过高野山,空海大师创建的道场。规模比唐招提寺大。也因为大,学校、邮局、派出所、餐馆,无所不包,反而在我眼里,变成一个无别的世界。人固然可以在其中参生悟死,但也可以尽享美食——比如高野山的果麻豆腐,就是我念念不忘的好物。我能感受到空海大师气息弥满的,主要还是那座御庙。僧人们每天都给他供早餐与中餐,过午不食,也不忘奉茶,这个仪式名为“生身供”。

但是,唐招提寺的敬法是另一种。一般访客很少能见到僧人,以及可见的纪念仪式,但对鉴真上人的思念,就系在这平平常常的每一处瓦草木。绵绵密密,连空气中都有。第一眼看到的金堂不说,那些圆柱、顶上鸱尾,自是按他心中所想构建,甚至地址的选定,固然由当时的皇家亲赐,但也是经由他“亲尝地味”,气和才在此创建。一座传播律法的寺院,历千百年后,终成为人们对鉴真大和尚敬仰之情的表达。那些散落各处的句碑,真是写尽后世文人墨客无言的礼赞。而御庙供塔前的琼花、八角石灯笼中不灭的烛火,也都替来者表达着如俳圣芭蕉那般前来拜谒的心情——采撷一片叶,揩拭尊师泪。这是唐招提寺句碑中,我最喜欢的一句。俳句都是五七五句式,但这里,好像汉诗似的工整译法,才能呈现这一种庄严虔敬的情感……句为1688年,松尾芭蕉偕门人旅行,途经奈良,拜谒唐招提寺时所留。之后接力一般,会津八一、东山魁夷,纷纷在这里留下心迹。

通往唐招提寺之路,就是这样一条交汇的路。古人与今人的心迹在其中交汇回旋,而我只是无数默默跟进的普通人中的一个。

前后造访两次,今年去又碰上阴天,云层压得很低,天空零星飘雨。雨中的唐招提寺,通往金堂的参道依然宽阔整洁,两边的白沙即使在黯淡的天色下,仍显出细腻的洁白。金堂则一如往昔,尽力在将人的视线向两边伸展拉平,低平中又透着安稳的静气。这一次,我刻意不再走一般游客的路线——从金堂转讲堂,再经御影堂、开山堂到御庙。我任自己的足迹,在游客平常不至的边缘游走,最先到的是戒坛这边。隔着门栅瞻仰戒塔,之后便在周边的林间走走停停。看深林中的秋叶,在风中翻飞掉落。收拾这些树叶,竟成为穿工服的清洁工一刻也不停的工作。远古的寂寥在此时生起,寂寞之眼便看到了道边一扇坚闭的门扉。我于是问那清洁工:这里可见有人出入?他显然懂些英语,答:从来没有。我便对着枝叶掩映的门扉拍照留念。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即使是被无数人解说得巨细靡遗的名寺,大概还是有一些不知道的人与事,掩在类似这样紧闭的门扉中。而就像御影堂一直在大修,两次欲睹东山魁夷障壁画而不得一样,有些事不能强求。

当然,部分遗憾,可以靠书籍来补偿。比如,借助井上靖那部《天平之甍》。但这一次,我随身带的是另一部相关读物,一本厚厚的 《鉴真年谱》。年谱的好处是,你可以在传主活动的同一年,看到平行发展的许多事件,中日历史(尤其是佛教史)的线索都隐于其间。而它也真如草蛇灰线般,暗暗铺就了我这次奈良之行的轨迹。真是任谁也想不到,我这到哪里都晕头转向的著名路痴,原本只为看正仓院展而来,最后竟然做了一场奈良深秋的、一个人的古寺巡礼。事情到底是怎样变化的呢?起程之前,我还在为呼朋引伴而不得深深抓狂;一旦独自上路,又突然发现,独行原可以这样自由任性。比如刚一踏进春日大社旁的兴福寺,我便让这次的旅行路线,彻底转成寻寺而行。

这是因为,在所读的《鉴真年谱》中,我正好发现,邀请鉴真东渡的两位遣唐僧荣睿、普照,就是从这里选拔——当然,也有史料说普照是大安寺僧,但寺都建在奈良,所以也是从这里渡海到的唐土。如蜜蜂吸花,他们尽力在汲取大唐佛学之精华,但心心念念的,仍是要将优秀的传戒师请到日本。长安不得,再到扬州,鉴真的日本行,始终有他们的身影。荣睿病死于途中,等于客死异乡。但对于渡海僧来说,这是可以预见到的牺牲。只是,同样在途中付出生命的,还有鉴真的弟子、中国僧人祥彦。这一个人物从纸页间跳脱出来,正是由于这本年谱。

在扬州,鉴真听完荣睿、普照一番诚挚邀约,曾问出一句:有谁要去吗?座下唯一做出反应的人,就是祥彦。“到日要渡森漫沧海,听说百无一至,‘人生难得,中国难生’,进修未补,道‘果’未到。”看来是为众弟子的不应做个解释。但是法师决意要去,祥彦便第一个起来应:“和上若去,彦亦去。”到临终际,他问同门思托:“大和上睡觉否?”答曰:“睡未起。”彦云:“今欲死别。”遂一声唱佛,端坐,寂然无言……

类似的描述,井上靖小说中也有。但为什么心生感动,是在读《鉴真年谱》?我突然意识到,井上靖到底是日本作家,他倾力刻画的日本僧,感人而有个性的太多,从普照、荣睿,到只顾抄经的业行,乃至入唐之后便做行游僧的戒融,都活脱脱跃然纸上,而遣唐僧在中国,本就是一道陌生的历史风景,会牵引住人格外的注意力。年谱不同,里面人物事件,皆沿时间线往前推进,每一个都简略,但也不致被忽略。如此,便看见了随鉴真东渡的一众弟子。看见了祥彦,自然也看到了思托。这曾与祥彦做过如此生死对话的弟子,后来成为铸起唐招提寺佛像的栋梁之才。我于是不免想,真该有一个中国的井上靖,能将祥彦与思托做成荣睿、普照这样一对人物形象。再写写思托们渡海到日的日常生活。在唐招提寺铸佛,思托是否也有一刻:“略微仰着脸坐在稍暗的堂中”,一刹那脑际中会浮起在吉州客死的祥彦的面容?

那些随着鉴真大师赴汤蹈火的中国弟子,到底是怎样的心迹呢?有一点井上靖也体会到了,那便是他们都这样认为:“和尚的内心我们无法猜测,但我们唯和尚之心是赖,和尚若去日本,我们跟随,若留在国土,我们自也留在国土随侍在侧。”

这说来已是彻底的无我。但因为是自己给心做的决定,所以就至死不移。

这是纯然地为一个人而牺牲吗?怕也未见得。数年随侍于鉴真上人身侧,他们对佛法的体悟,律法的精进,乃至对世间事物的洞察,怕是比谁都眼明心澈。而一路的跨省过县,眼中所入的山河,恐也是一般僧侣所未能见识的壮阔。心志的锻炼不说,精进的还有造船、航海、建筑知识与美术才能。或者还包括,医学。鉴真本人的临床经验,便是年轻时赴长安学习,参与当时的疫情救助中习得,鉴上人的药方,曾为当时的皇太后开出,并让对方深怀感恩。弟子们就知道,佛法的传播,原不只是单靠佛法而已。做好了人事,自然也成就了佛事。

按鉴真一行的足迹,当时已远至海南岛、岭南一带,行路也讲法传戒,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鉴真能不能渡海成功,这十年都没有空过,佛法的种子,已经被他最大范围地播扬。

而在他辗转的数年,母国与要去的异国,佛教的命运,正发生着微妙的翻转。一边是,玄宗以下向着道教一路偏斜;另一边是,圣德太子大化革新,佛教受到空前推崇。鉴真不懈地向东向东,或许在他在心中,唐招提寺已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佛教在另一处开花结果的起点。这花这果,年谱中仍有见证:后来获邀到各寺讲经的,就有其弟子思托、忍基、善俊、惠新等。“从此以来,日本律仪,渐渐严整,师师相传,遍于寰宇。如佛所言,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即为如来常在不灭;亦如一灯燃百千灯,暝者皆明明不绝。”

通向唐招提寺的路,是一条通向更远的远方的路。

或许真就是受了这细微的启示,我在后来的古寺游历中,开始寻找鉴真与后面僧人的联系。这在曾拥有南都六宗的奈良,其实并不难找。比如东大寺,鉴真东渡后第一个驻足地,后来从唐归来的空海,就曾在这里做过别当。而年轻的空海在赴唐之前,也曾以奈良一带作为他主要的活动场。据传鉴真的弟子思托,就曾为其受菩萨戒。而在他成为真言宗一代弘法大师后,正仓院的书简中,仍保留着他和鉴真弟子如宝的往来书札。

空海,也是入唐求法后成为的东密传人。长安青龙寺的高僧惠果见他第一眼就说:“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已经等你很久。现在,你果真来了。我的道可以传到东边去了。”当时人看这些遣唐僧,曾有一句形容:“现在,日本的沙门来求圣教,就像把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外一个瓶子一样,一点不剩地学去了。”但学去了又怎样呢?有慧眼的大师传法,就是这样量器度才。

所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从鉴真东渡到惠果传法,这种信念链条,一直是在历史的时空中传递。

所以,我不由得又把此行最后的造访地,定在了去得最多的东大寺。没有再去大佛殿,也没有看林间的鹿,我要造访的,是大佛殿西侧的戒坛院。比起那些热闹地,这又是一座相对安静的小院,院门直入,参道两边,又是爬梳得格外仔细的白沙。到大殿阶前,脱鞋,入殿,瞻仰大佛,也拜四周的四天王。见那小小的解说册上这样说:“以四天王相作为守护神,是从飞鸟时代开始的信仰,在奈良时代迎来最盛期。”

简短的字句,让我莫名地又想起祥彦。

井上靖小说里有一句:“一国的宗教、学问,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这样孕育的,靠许多人的牺牲而来。”而这许多人中,也是有祥彦这样无名而无我的人啊。仿佛一生的使命就是,做通往唐招提寺路上的守护神。

芭蕉那句立在唐招提寺的深情诗句,如今体味,倒像是贴着祥彦的心写出来的。这颗心,应该早随着鉴真上人,抵达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