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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11期|聂鑫森:严冬酷事

来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聂鑫森  2019年12月06日09:02

野猪林

1970年的三九隆冬。

那是我当知青的第三个年头,因为平日爱写些小文章,便被抽调到公社的广播站,当记者,写广播稿,报道“农业学大寨”“阶级斗争”“斗私批修”诸多方面的人和事。

农历的小年快到了,黄昏时,云阳公社的武装部部长艾任风,头上扎着渗血的长条白布,跌跌撞撞从野猪林回来了。一进公社大院,他就大喊:“我被铁钢强打惨了,这个家伙,必须严惩!”

和艾任风同去同回的是办公室的一个小伙子,叫文胜,说:“这个铁钢强,霸蛮得很哩。”

铁钢强的妻子,是公社的会计,听到铁钢强的名字,腆着一个大肚子,慌忙走上前,问:“艾部长,我男人打了你?”

“不是你男人还是谁!”

“他发疯了,怎么敢打艾部长。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莫计较。”

艾任风冷冷一笑,说:“我马上向主任汇报,让你的当家人去吃几年牢饭,真是翻天了!”

艾任风说完,昂起头走向公社主任的办公室。

野猪林在哪里?在湘东县云阳山邻近外县的地界,有一条狭长的十里山谷,人迹罕至,自生自灭着疏疏密密的马尾松,到处飘袅着松香的气味。松林里常有自由自在的野猪光顾,所以叫野猪林。

几年前,公社办起一个作坊式的林化厂,以松脂为原料,生产松香、松节油。野猪林需要安排一个男子汉去当割脂人,吃住都在那里。出产松脂的地方,有好几处,但野猪频繁出没的地方只有野猪林。到野猪林去割脂,路远地偏,不仅是寂寞地独守,还随时有危险,没人愿意去。铁钢强是部队转业回家乡的,安排在公社武装部当干事。他长得武高武大,粗胳膊粗腿,在部队拼刺刀、实弹射击和格斗中,都出过好成绩。当兵前,他割过松脂,熟悉这门技术,何况现在超额完成任务还有粮食、茶油的补贴。他对艾任风说:“我去,我当过兵,不怕野猪。野猪是灵泛角色,只要你不伤它,它也不会来伤你!”

在野猪林谷口一个陡峭的石丘上,公社拨款建了一栋石墙、木架、青瓦的房子,作为铁钢强的安身之处。从石丘底下到石屋前,修了一条长长的蹬道,凿出一级一级的石阶,窄而陡,野猪绝对上不来。蹬道两旁间隔着竖起石桩,供人上下做扶手用。

武装部配给铁钢强一把大鸟铳,双管,挺沉,还有火药和铁粒子。几把割脂刀是请铁匠认真打造的,一尺多长,刀尖弯成直角,锋利耀目。

铁钢强每月回家一次,领取给养,也顺带和妻子团圆。

割松脂,其实就是放松脂油,是个苦活。先用刀尖在松树干上刻出一个大小适度的V字,每隔一天再在旧痕上加刻一次;在V字下端挂一个小铁桶,让渗出的松脂油流进桶里。小铁桶流满了,再用大铁桶收集起来,由公社派拖拉机运走。铁钢强会用刀,出手快,下力狠,游刃有余。

铁钢强的鸟铳只是用来防身,野猪虽多,他从不去主动出击。人问为什么?他说:“我妈生前告诉我,野猪也是一条命。”听的人哈哈一笑:“家养的猪肉,你怎么又吃?”他说:“野猪驯养变成家猪,就是供人吃的,这是上天给它安排的命运。”

因为野猪林里没有种玉米、栽红薯,野猪在这里无非是吃草、追逐、玩耍,嗷嗷地叫得欢。铁钢强觉得它们很调皮,也很智慧。他在空闲时,爬到一棵有杈的树上,坐下来,看野猪怎么闹腾。野猪一出生,就喜欢在松树干上擦痒,擦得又重又快,枝叶沙啦啦响,很好听。看多了,他才明白野猪是让身上沾满松树的油脂,原本皮毛就厚,加上松脂的层层厚积,一般的鸟铳是打不透的。它们唯一害怕的是火,只要有一星火粘上皮毛,马上会烈腾腾地烧起来,那就必死无疑了。

因为铁钢强月月的割脂任务,都是超额完成,我去野猪林采访过他好几次,还和他同吃同住同劳动,称得上是亲见亲闻。我们很谈得来,彼此心气相通。他告诉我他是遗腹子,母亲怀上他不久,父亲因病去世了,母亲生他养他,直到他长大成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可惜在他十七岁时,母亲因劳累过度,有病又无钱去治,也撒手而去了。铁钢强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我很佩服铁钢强,做事有主见,又不怕吃苦,待人很亲和。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殴打艾任风部长呢?

我和文胜关系不错,都是公社大院的年轻人。当夜,我去了文胜的单人宿舍,详详细细打探事发缘由。

文胜说:“你知道吗?生长在松林里的野猪叫松香猪,肉里有松树的香味,味道鲜美极了。县里的头头忽然发话,要我们公社在小年前打两头野猪送去,以便在过小年那天,机关干部热热闹闹会餐。当然,主要的头头还可分些肉回家。艾部长领了这个任务,特别亢奋,他要展示他办事的能力。他向书记要了我陪同他去,还特意带上一把弩箭。”

我问:“公社有的是民兵,怎么单挑了你?”

文胜神秘地笑了笑,说:“我是办公室的,天天和主任在一起,问起艾部长的情况,我是最好的见证人。”

“他带弩箭做什么?”

“艾部长的爹曾经是个猎人,他家有这玩意儿。做什么?鸟铳打兔子打鸟打狐狸还行,打松林里的野猪没有威力,那就用弩箭射,箭头扎上浸了油的棉团,点燃了,射到野猪身上,野猪往哪里跑?”

“这也太残酷了。”

“铁钢强也是这样说的。他对艾部长交代的任务,板着脸不哼也不哈。我们一连在野猪林里转了三天,居然没看见野猪的影子。当夜,艾部长急红了眼,领着我去松林里胡乱丢了些玉米棒子。铁钢强说县里要野猪肉,是假公济私,还浪费这么多粮食,造孽!艾部长骂他是什么觉悟?小心犯错误。”

“后来怎么样?”

“第四天一早,终于在一个小土坡边,发现了一头很壮实很高大的野猪,肚子鼓鼓的,在嚼咬玉米棒子。我们躲在几棵松树后。艾部长要铁钢强开枪打它的头部,他再射弩箭。铁钢强说那是头母猪,肚子里怀了孩子,它是饿狠了才来找食的。母猪肉,不好吃。我知道他这是借口,野猪无论公母,肉都一律好吃。”

“怀了孩子的母猪,打死了多可怜。”我说。

“铁钢强就是这个意思。艾部长气得嘴里冒烟,用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燃了箭头上的油棉团,从松树后闪出来,准备拉开弩射出去。就在这一刻,铁钢强也蹿上前,手抓鸟铳的枪管,抡起铳托砸在弩上,弩脱手飞起,再撞中艾部长的额头,鲜血马上涌了出来。弩掉到地上,重重一响,那头野猪猛地抬头看了看我们,掉转头,发疯地跑了。”

我想起铁钢强之所以这样愤怒,是不是想起了他怀孕的妻子?

“艾部长疼得大喊大叫,他从没遭过这样大的罪呵。铁钢强是当过兵的,心硬,他迅速从自己头上解下扎头的白布长巾,扎到艾部长的头上,淡淡一句艾部长,让你破了点皮,见红了,对不住。铁钢强这个祸闯大了,艾部长不会放过他……”文胜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饭后,我听说公社主任派了两个民兵,都拿了梭镖,还带了绳索,指令由文胜带队,天一亮,到野猪林抓铁钢强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我知道,两个民兵加上文胜,都不是铁钢强的对手,何况他手上还有一支鸟铳。如果铁钢强再犯傻,打伤打死了人,事情就会闹得更不可收拾。

按时间计算,文胜一行在当天黄昏应该回到公社,但没有回来。那个年代通讯十分不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回来是第二天的午后,铁钢强并没有被五花大绑,而是谈笑自如地走进了公社大院。接着,铁钢强被关进了一间空房子坐禁闭。艾任风在关门后,还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铜锁。

文胜悄悄地溜进我的办公室,小心地带拢门。我们在炭火边坐下来,喝茶聊天。他告诉我昨天午前,他们到达野猪林,走进了铁钢强的石屋。没想到堂屋的小方桌上,摆好了一壶水酒、几大碗菜。火塘里的柴蔸子烧得正旺,金色的火苗跳得高高的。铁钢强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我估了估路程和你们走路的速度,会在这一刻到达。来一趟不容易,总得吃个饭吧。吃了饭,我跟你们走,但不能用绳子捆我。你们要动武,我也有言在先,莫怪我不客气!”文胜忙说:“好的。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先吃饭吧,狗日的天太冷了。”铁钢强说:“寒风吹不冷热心。”文胜说酒足饭饱后,铁钢强先洗好碗筷,浇熄了火塘,再锁好门。两个民兵一前一后夹着铁钢强,文胜走在最后面。他们踩着蹬道,一级一级往下走。离石丘下还有几步路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在蹬道前,出现了一群大大小小的野猪,嘴边的獠牙弯而长,眼里射出凶光。铁钢强认出为首的是那头母野猪。看见他们来了,母野猪用前蹄跺地,仰起头来咆哮。其他的野猪也跟着跺地,一齐怒吼起来,真是天摇地动。

我问:“这是为什么?”

文胜说:“我哪里知道。铁钢强说它们大概知道他可能回不来了,拦着不让走哩。走在前面的民兵拿着梭镖走上前,刚一伸出梭镖,就被母野猪咬住了,使劲一拖,便被夺走了,愤怒地扔到地上。几头公猪开始咬梭标的木柄,让它断成几截。”

“那你们只能退回去了?”我问这话时,都惊出了一身汗。野猪的牙齿厉害,可以把人咬死。

“铁钢强说委屈各位在这里住一夜。落黑时,他煮一锅白菜,加点米,放几块腊肉骨头,倒进野猪林中的一个石窝窝里,表示他还会回来的。明早天不亮,我们再下山。”文胜说。

我问:“这样做,你们果然顺利下了山?”

“对。我们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文胜的话,我是半信半疑,这是现代版的神话传说,属于《聊斋》之类的故事。昨天下午和整整一夜,他们四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外人一概不知。但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隔了两天,我又去问那两个民兵。他们的叙述和文胜如出一辙,这就奇巧了。

铁钢强被关了十天,他不肯写检查,材料纸上反复抄写的是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每顿送来的饭菜,他都吃得干干净净。

最终的结果,铁钢强没有受更严厉的处罚。因为他一口咬定,之所以情急之中砸了艾任风的弩,是怕带火的箭射中了野猪,烧着皮毛的野猪胡乱跑,会点燃地上的枯枝败叶,引发一场山火,那国家就损失大了。误伤了艾任风,是他的错,他愿意赔偿医疗费,当面道歉。

办案人员又找文胜调查,文胜说:“是这个情况,我当时在场。”

于是,铁钢强恢复了自由。但他对主任说:“我不想去野猪林了,我妻子快要生孩子了,我得陪在她身边。”

主任哈哈一笑,说:“那不行,野猪林的野猪和你亲,你还要去再接再厉多割松脂。关你几天,是为革命受点委屈,光荣。”

于是,铁钢强又去了野猪林。

艾任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狠狠地说:“你把人打了,居然还平安无事!”

丰盛的晚餐

这个冬天格外冷,虽没有下雪,老北风却像锋利的刀子剜肉刮骨。气温天天都在零下一二度,到处滴水成冰。下午不到五点钟,天就灰黑着一块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栋依山傍水的旧粮仓,如今是三十个知青的安身之处,吃饭、睡觉,当然还有开会学习,都在这里。靠左边墙和右边墙,各隔建出一溜长方形的大卧室,里面是彼此可以声气相通的大通铺,男知青住左边,女知青住右边。粮仓中部摆放着几张粗笨的大方桌、十几条长板凳。粮仓后部搭建出一个很大的厨房,灶台、碗柜、案板、劈柴、大水缸,各有各的位置。

他们是1968年秋天,从湘潭市下放到这里来的。初中毕业,又疯疯癫癫耗了两年“复课闹革命”,然后上面一声令下,来到这个偏僻的山区,改天换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眨眼,就是一年有余。粮仓的门额上写着四个字:红心向党;两边的对联为:根扎广阔天地;情牵贫下中农。都是用黄漆刷底、红漆写字,在日晒雨淋中已经有点褪色。

这么大一栋房子,此刻只有两个人:李为和张文。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结实如树桩。其余的人呢?都到五里外的小河边兴修水利去了。筑堤垒坡是个苦活,吃了早饭去出工,中午由水利工地供应中餐,晚饭再回来吃。

知青小队的队长兼团支部书记于衷,父亲是一个大工厂的锻工,他也体量高大,在学校当过红卫兵负责人,平日喜欢穿他父亲穿过的蓝色工作服,无言地表白他是可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的后代。他认为这段日子也要苦乐相均,每天轮换着留下两个人司厨,做早餐和晚餐。司厨不过是做饭、炒菜、挑水、砍柴,轻松,还可以顺带养息一下身体。那年月,城里吃肉凭票,每人每月二两猪肉。乡下吃肉比城里还困难,私人是不允许养猪的,那叫“资本主义的尾巴”,都割了个干净。知青们每天吃着少油或没有油的蔬菜,不少人叫苦不迭。于衷脸一板,说:“贫下中农叫过苦吗?他们根正苗红思想好,我们要一板一眼地跟他们学!”

今天司厨的是李为和张文。

他们曾是同校同班还同桌的同学,下乡插队又成了无话不谈的插友。按规矩,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开始煮饭,五点半开始炒菜,知青们大约六点钟回到这里,然后上桌朵颐大块。

他们坐在厨房里的一个火盆边,盆里燃着一个干枯的柴蔸,火苗子欢快地跳跃。

李为叹了口气,说:“我又偷着出去画人像,于衷非得大发雷霆不可,说我是心生邪念,不想一辈子扎根农村。”

张文说:“你画像换回了一只野兔子,让大家都沾点荤腥,是一心为公。”

“于衷不会这样想。我父亲是中学美术老师,出身又不好。”

“你放心,我父亲是厨师,也算是劳动人民吧。我会说是我怂恿你去的,我不怕。”

李为从小就喜欢美术,尤其喜欢用炭精笔画肖像,这叫描容。父亲便教他描容的传统技艺,如何使用九宫格,如何勾轮廓,如何用粗细不同的炭精笔描、凃、擦、皴……到上中学时,他描容已经熟能生巧了。下乡当知青,他也带着这套工具。当时的农村,还没有照相馆,上年纪的老人想到自己的后事,会生前找人描张肖像,以便将来挂在灵堂里。有半寸或一寸照片的,可以对着照片加大临摹;没有照片的,则要对着真人素描。李为二者皆能,故时常有老人的儿孙来请他上门画像,画好了告辞时,主人会送些鸡蛋、蔬菜、豆腐给他,还有送鸡送鸭的。李为拿回来交给厨房,改善大家的伙食,皆大欢喜。但于衷却颇为不屑,在大会小会上批评李为,说这是动摇大家扎根农村的军心,是助长农村封建礼俗的蔓延,绝对不能容忍。

只有张文不怕事,反问道:“你不是常说贫下中农需要什么,我们就应该做什么吗?再说,你不是也吃了,吃了又来批评李为,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反正……李为再不能去画像了,影响知青的形象!”于衷说。

李为说:“这好办,我不去画像了。”

今早,当知青吃过饭去了水利工地,张文忽然对李为说:“这些天,大家累得黄皮刮瘦的,伙食又差,什么地方可以去弄点肉来?”

“我有什么办法?”

“早些日子,马家村八十岁的马娭毑打发他孙子来请你去画像,你没有答应。”

“我不想去,于衷的眼睛总像盯犯人一样盯着我,没意思。”

“我们是好兄弟,算我求你了。你去画像,说不定可以弄点肉回来。大家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是一种缘分。于衷算个屁,大家正憋着一口气要发作,他敢犯众怒?”

李为想想也对,就带上画像的工具,翻过后山,一溜小跑去了马家村。马娭毑正好有张小照片,不过是扩大临摹而已。李为在午前就画好了,马娭毑看了,笑得脸上开了花,执意要留李为吃中饭。李为不肯,一定要赶回去。马娭毑说:“孙子昨天在山里捕了一只野兔子,我送给你,好不好?”李为没有推辞,大声说:“我谢谢你了。我们这群知青谢谢你了!”

火盆里的柴蔸烧得红旺,热力四射。

张文说:“该煮饭了。兔子也杀了,还切成了小块片,蔬菜摘了也洗了。”

李为说:“这只兔子也就三斤来重,三十双筷子去夹,没几下就完了。你是厨门后人,可有别的方法烹制?”

张文想了想,说:“不如做一锅兔肉焖饭。将兔肉和洗好的米一起放入大锅里,加上适量的水,焖出一锅香喷喷、油腻腻的米饭来。再炒几大盆蔬菜,保管大家吃得尽兴。米,每人半斤,共十五斤。”

“好!”

……

六点钟的时候,天黑了下来。当不远处传来笑语声和脚步声,李为特意把粮仓的大门敞开,让饭菜的香味飘了出去。然后,他和张文把焖好饭的大铁锅从厨房里提出来,放在离饭桌十米远一个有靠背的木托架上,靠背顶端的横木上挂着一盏三角风灯。他们又把碗、筷、盛好蔬菜的搪瓷大盆,分别摆上几张桌子,每桌再点亮一盏小油灯。

不一会儿,知青们涌进了堂屋里,大门关上了。

李为和张文站在桌子边迎接大家。

有人说:“我刚才闻到了肉香。”

张文说:“你的鼻子很灵,是肉香。”

大家欢呼起来:“打牙祭啰!打牙祭啰!”

有人问:“是猪肉吗?”

张文答:“是野兔子肉。我们做了一大锅兔肉焖饭,可称美味。”

“好呵!”

“我都流口水了。”

于衷走上前,怪怪地问:“兔肉哪来的?”

张文说:“是我动员李为去为马娭毑画像,人家送他的。”

于衷垮下一块脸,大声说:“怎么又去画像?这顿饭我们不能吃。人可以饿,思想不能饿!”

有人大声说:“你可以不吃,我们想吃。吃了会死人吗?你刚才在路上还说,只想吃肉哩。”

于衷不作声了,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如飞矢般射向他,含着莫名的愤怒。

有几个调皮鬼,挤出人丛,奔向那口大饭锅。

李为赶快拦住他们,和颜悦色地说:“别急,别急。兔肉不多,都切成小块焖在饭里了。待我吹熄木架上的风灯,大家摸黑去盛饭,谁盛到了肉,是他的运气。这样就公平了,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口一声。

于是,大家拿了大粗瓷碗,排着队摸黑去盛饭,堂屋里霎时变得静悄悄的。

于衷瑟瑟缩缩排在后面。

李为和张文一直等大家都盛了饭,坐在桌子边后,才端着碗去盛饭,但米饭不多了,他们盛的多是锅巴。

满屋子都是肉香、菜香、饭香。

油灯暗淡的光影里,有人大声说:“李为和张文,一门心思为大家着想,不讲空话,只做实事,我建议就让他们做专职厨师,不要轮换了。于衷队长,哦,于衷书记,你以为如何?”

于衷正吃得津津有味,听到问话,忙停下筷子,说:“大家都赞成,我也……没意见。不过……饭后我们还要认真学习讨论。自由主义还是要反对的嘛。”

没人作声,只听见碗筷细碎的交响。

剃刀厉

厉一锋不喜欢理发师这个名头,觉得太文气。他自矜是剃头匠,这名号又痛快又有劲道。但对于街邻们送他的外号剃刀厉,却欣然领受,谦和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厉一锋五十岁出头了,十三岁学徒,进入这个行当,一眨眼就过去了四十年。他的发型永远不变:光头;他的面目永远清晰,不留髭也不留胡。他的工作单位也不变,乐呵呵地扎在街道办的顶好理发铺,挂名是经理,手下也就三五个人,既无级别又无特殊的工资待遇。

凭厉一锋的资历和技艺,早有城中的大理发馆调他去,他婉言辞谢。大理发馆男头收费五角,女人烫发收费一元,底薪加计件,理发师收入当然丰厚。而顶好理发铺,是平民百姓来的地方,不管何种式样的男头,西式头、光头、平头,成人一律一角五分一个,孩子只收一角。女人烫发这个项目,这里没有。不是不会烫发,是烫发太费时间,以免来理发的男人们等得心焦气躁。

厉一锋说:“剃头匠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却是游刃有余。何况这里来的都是街坊邻居,亲如一家,我图的就是这份热闹!”

厉一锋是科班出身,拜过名师学艺,什么人什么头没见识过?理发工具形形色色,哪一种用起来不是随心所欲?剃刀、手推剪、电动推剪、电吹风、长柄剪、梳子……但他最喜欢用的是剃刀,刮脸、剃头,刀风飒飒,无比快意。他用刀,必离座椅上的客人一尺的距离,双臂悬空,左手拿梳子,右手执刀,腕动而臂不晃。理发行业大比武时,有个刮连鬃胡连带剃光头的竞赛项目,厉一锋左臂上搁一碗水,一刻钟完成不说,碗中的水没洒出一滴。于是,剃刀厉传为美谈。

店铺里来了要刮连鬓胡和要剃光头的顾客,进门就喊:“我请剃刀厉下刀!”

“好咧——”厉一锋答得字正腔圆。

顶好理发铺还接上门服务的业务(别的店子不干这个),有老人快落气了或刚刚落气,需要剃个头(这叫苍头或丧头)的,有满月的孩子要剃满月头(又叫胎头)的,总是厉一锋用一块白布包上工具起身就走。剃这两种头,要胆大、心细、艺精,还要懂规矩。比如剃丧头,很多剃头匠不愿意去,怕霉运缠身。厉一锋不信这个邪,他操刀先剃头顶再剃左右两边,留下头后的一块,平端剃刀,问老人或问老人的妻儿:“留不留后?”立马得到回应:“请留后!”厉一锋明白这一绺头发要留下不剃,便喊一声:“留得后代子孙发达!”

剃完这两种头,主家会拿出数倍于工价的钱以表谢意,而且不能拒绝。厉一锋接过包封,说声愧领了,赶快告辞出门。回到店里,全部交公,分文不留。

厉一锋的口碑太好了。

转眼到了1966年冬。从夏天开始,世情如沸,到处是红旗子、红袖章、红标语,“破四旧”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厉一锋觉得很憋屈。这条叫了几百年的资富街改名为兴无街,他工作了几十年的顶好理发铺被勒令改名为灭资理发铺。街道办事处管辖的几个小厂子,都停产闹革命了。

只有理发铺,天天开门迎客。厉一锋对大家说:“兴无也罢,灭资也罢,总不能让人蓬头垢面吧!”

这个夜晚,风飕飕,雪飘飘。上完夜班的厉一锋,回到平安巷的家里,壁上的挂钟正好当当当敲了十一下。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厉一锋开门一看,是隔壁那条胜利巷的一位熟人。“厉师傅,冷子贤快落气了,请你去给他剃个头。”

厉一锋惊得浑身一震,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随即满怀的愤懑火星四溅:“他那个混账儿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

“我马上去!我应该去送子贤先生一程。”

厉一锋和冷子贤并非知交,只是都住在这一块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冷子贤喜欢剃光头,每月一次到理发铺来,必请厉一锋操刀。在刀声中,间或聊几句闲话,两人便觉心性相投,得大欢喜。

冷子贤好久不来理发铺了,他不想在熟人多的地方久待。厉一锋自然知道他的苦衷:身为一家国营刀具厂的工程师,突然变成了“反动技术权威”;家庭出身不好,成了不与工人阶级同心同德的“异类”;年过而立的儿子,是本厂的一个铸造工,积极贴出大字报要与他划清界限,然后在批斗会上,上台指着他直呼其名,还当众打了他两个耳光,然后带着妻儿搬出冷家去另觅窠巢……

“子贤先生正当盛年啊。”

“又是批斗,又是写检查,还要干笨重的体力活,原本就有病,加上儿子这么一折腾,是块钢都要破碎的。”

“唉。”

披一身雪花,他们走进了胜利巷中段的冷家。厉一锋抢先一步,蹿进冷子贤的卧室。冷夫人迎上来,说:“麻烦厉师傅了。老冷想干干净净地走……热水、毛巾都备好了。”

武高武大的冷向洋,招呼也不打,只是冷冷地望着厉一锋。

厉一锋脸一板,说:“好好地扶住你爹,这是你最后一次尽孝,让我来为你爹剃头。”

冷向洋不得不走到床前,扶起卧着的冷子贤,再搂着他坐好。

冷子贤脸色惨白而憔悴,双目紧闭,昏昏沉沉。

厉一锋先给冷子贤用热水泡头,再用热毛巾敷头,然后打开白布包,取出一柄锃亮的剃刀。他左手托住冷子贤的头,右手执刀,先在冷子贤的头顶剃出一小块光亮,再向前向左向右依次下刀,只留下脑后那几绺头发。

厉一锋平端剃刀,目光温和地投向冷夫人,一板一眼地问:“留不留后?”

冷夫人呜呜咽咽,只是掉泪,说不出话来。

厉一锋又问一遍:“留——不——留——后?”

忽然,昏迷中的冷子贤睁开了眼睛,射出凛凛寒光,断断续续地说:“不……留……后……”然后,缓缓地合上双眼。

冷夫人一跺脚,哭喊着说:“老冷,你说得对,不留后!要那忤逆不孝的后人做什么?”

冷向洋的脸色猛地变红,然后变白,双手下意识地把父亲抱得紧紧地,大喊一声:“爹呀——”嘴角随即流出一条热热的血线。

厉一锋不忍下刀了。他俯下身子,把嘴凑到冷子贤的耳边,大声说:“子贤兄,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容他日后去反省吧。原谅我有违兄嘱,我来代为回应一声:请留后!”

停了片刻,厉一锋又对冷向洋说:“我向你爹求情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快让你爹睡好,给他盖上被子。你来给你爹磕几个响头,送他老人家上路!”

瓦瓴上,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聂鑫森,1948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