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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忆沙河先生

来源:北京日报 | 肖平  2019年12月06日11:08

流沙河先生晚年身体虽然有些小恙,譬如眼睛畏光,嗓音沙哑,但相比于他几十年的老胃病而言,只能算小菜一碟——这胃病如一张黏人的狗皮膏药,曾经紧紧贴在他身上数十载,怎么甩也甩不脱(据说先生弥留之际的昏迷即与胃部大量出血有关),直到80岁以后因胃穿孔被医生切去一部分,他才感觉略微好些。

那次胃部手术后,先生曾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这下子好了,医生在出院时特意叮嘱我:记到哈,从此以后你就没有胃病啦!”看见先生意气豪迈,一改过去因胃部不适眉头难舒的样子,我从心底为他高兴。

平时跟先生聊天,很少谈及学问,更多的是谈日常生活和起居。这是因为我也患过严重的胃病,厉害时觉得胃就是一个又冷又硬的鹅卵石,硬梆梆摆在那里根本不受我控制。还有一点,先生形容自己的瘦为一根风中悬吊吊的豇豆,而我可以跟他媲美,若枯树上一根营养不良的藤藤儿。古人说:同病相怜。我与先生经常就疾病的问题展开讨论,一来二去自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先生曾言他年轻时使用过多种方法对抗胃部的疼痛。一是“火烤法”,即用一只竹烘笼盛满燃烧的木炭,然后将疼痛的胃部靠近热炭令其温暖。由于靠得太近,以致把皮肤熏得色如腊肉。二是“快走法”,即大步流星走上几公里,此法可以暂时忘记胃部不适。三是“盘腿法”,因为当一个人的双腿盘起来的时候,血液就可以不流到四肢末端,从而使胃部动力增加利于蠕动。我曾在先生书房仔细观察过先生写作时坐的椅子,只有上端两侧扶手,没有下端横竖栏杆。先生说,这种款式的椅子正是为了方便双腿盘坐。他特意推荐我也去买一把,后来我听从先生建议,专门到太平园家私城去买了两把,一把放在家里,一把放在办公室。

我们似乎有一种同感,那就是疾病在消磨一个人的欲望时,也可以转变为某种特殊的才能或才华。譬如司马迁因遭受宫刑而写出流芳万世的《史记》。可以说,先生在诗歌、文字、中华典籍研究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绩,多少跟疾病有关。他不敢东跑西跑大吃大喝,因为口腹之欲只会加重胃的负担,所以只好当个居家男人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读书写字。

早餐吃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其中加入芝麻酱和水果(苹果切成薄片)。先生夫人吴茂华女士因为常提着一个小桶去超市买芝麻酱,以至于售货员误以为她家是开面馆的。午餐是先生亲自料理的红苕蒸干饭,蒸得十分香软,外加新鲜蔬菜几碟。久不吃肉,先生痨得很,于是端个小碗到街上去打两份咸烧白(只要烧白,不要咸菜),拿回家后放入冰箱,想吃的时候就加热两片来解馋。

先生在成都图书馆讲座10年,先是发现声音沙哑——约在2014年春节前,先生就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声沙气”的。可他并不在意,以为是年纪大了声带老化,吃了些护嗓的药或茶。我们也把报告厅的话筒音响调到最佳状态,使先生说话不费力气,同时遵吴茂华女士之嘱,尽量让先生缩短讲座时间。

后来先生又发现自己的眼睛畏光,一度在太阳下需要戴墨镜。那段时间我接他去图书馆讲座的路上,发现他常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和我说话。2018年夏天,先生夫妇跟几个好友到郊区避暑,先生特意让农家在餐厅角落一个光线暗淡的地方准备了书桌,午后他要坐在那里读书写作。

某一天,先生很高兴地对我说:妈哟,眼睛畏光原来是倒睫引起的。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先生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人瘦,上眼皮就像帘子一样耷拉下来,导致睫毛倒长刺激眼部,引起不适。先生笑眯眯地说,去到医院,五分钟就解决问题。医生把他的上眼皮割了一点,往上提拉,眼睛就变得又大又亮。

也许成都图书馆的听众还记得,先生做完眼皮手术第一次到图书馆来讲座时,他登上讲台,面带微笑,故意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大家看一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变大了,人是不是变漂亮些了?听众们纷纷鼓掌叫好。

10月28日,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到医院探视先生。行前,妻子叮嘱一定要带一束花或一筐水果,我则挑了一本书,是明代思想家李贽的《焚书·续焚书》。此书由中华书局出版,版式疏朗,繁体竖排,我曾经一次买过两本。此次去看先生,想他躺在病榻之上,如果没有书看该是多么枯寂无趣啊。

进得病房,只见先生口鼻部罩着氧气罩,由于罩子没有调试好,呼吸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屋里光线很暗,但先生似乎在我进门的一刻就看见我了,举起他正在输液的左手向我致意。我上去握住他的手,这手异常温暖——先生曾说,他冬天的时候入睡很难,因为上床以后“半个小时手热,一个小时脚热”。那都是先生身上没有多少脂肪的缘故。可现在,这手既柔软又温暖,宛若婴儿。先生夫人吴茂华女士怕先生躺的时间太久,轻轻将先生扶起,用手在先生背部摩挲,使其血脉舒畅。

先生因肺部感染先是住了20多天院,后来好些了,甚至可以在医院走廊上甩手甩脚漫步了,于是他便嚷着要回家去。回去没两天,又感觉身体不适,呼吸困难,只好又很不情愿地回到医院病床上来。

记得去年夏天,先生来图书馆讲座时就因为吹了空调,回去后感冒发烧引起肺炎,为此我很是自责了好一阵子。其实我知道先生在家是根本不使用空调这种人工机器的,即使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多度,先生也心静如水不为所动,宁愿享受从窗户外吹来的带着热浪的风。但现场数百名热情的听众则根本受不了,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次探病我没能跟先生说上话,只听吴茂华老师介绍了他的病情:先生曾经检查出咽喉部位有两个肉突,但他本人并没有动手术的意愿。这次因为发烧和呼吸困难入院,可能跟肺部感染和咽部肉瘤影响呼吸有关。

日常跟先生接触,我深知他对生命的态度,那就是乐天知命,顺其自然,不必做过多的人为干预。所以每次去医院,都是不得已,都是被家人强行押解而去。

先生仙逝后,我在先生位于名士公馆的寓所跟吴茂华老师有一次长谈。当时先生手书的“知还”二字还挂在客厅墙上,只是一侧的方桌上多了一帧先生的肖像和一大簇盛开着的菊花。那帧肖像栩栩如生,仿佛先生正从镜框中含笑凝视着我们。原来先生对于做不做咽部手术,一度犹豫不决,甚至害怕恐惧。医院的医生曾劝导说,做了手术,嗓子还是可以发声的,只不过声音略小些。

这话终于让先生鼓足了做手术的勇气,倘若手术成功,先生就可以从病床上翻爬起来,做他未竟的两件大事:一是在图书馆继续开讲《宋诗三百首》,二是在“腾讯大家”把《易经》讲完。《宋诗三百首》,先生只讲了十讲,按照我跟他的约定,苏东坡是要单独拿出来讲成一个系列的,再加上群星灿烂的诗人群体,恐怕不是三五十讲可以讲完的。《易经》,先生在腾讯只讲了三讲,吴茂华老师感慨说,他早把完整的《易经》讲稿都准备好了,大纲和讲稿就放在他的书桌上。

我曾经跟先生讨论过为什么要讲《易经》,我只知道古代文人把四书五经排过序,普遍认为《易经》是一个儒者在学问的终点最应该花大力气去深研的书。但先生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讲《易经》是为了正本清源,《易经》并非什么神秘的东西,它是古人对宇宙、自然和生命的普遍认知,每个人都可以体会和运用。此乃先生高明之处,你看他把《诗经》这样古奥的东西讲得如此生动活泼,其境界完全超越了雅跟俗。

先生动咽部手术只用了五分钟,但从此就沉沉睡去没有醒来。吴茂华老师哽咽说:我既希望他醒来,又希望他不要醒来。醒来如果他感觉身上的痛就太残忍了——要知道先生是一个多么爱美的人,这种爱美之心既体现在他仪表穿着的干净得体上,也体现在他对中华传统文化之大美的发现上,如果醒来看见身上插满冷冰冰的管子,他一定是不乐意的。

据说,先生弥留之际的昏迷跟他胃部大量出血有关。我当时坐在吴茂华老师身旁,用手紧握住她的手,这手跟我上次握先生的手一样,都是温暖如春啊。我说:先生曾讲,他自上次胃部手术以后,不是就没有胃病了吗?吴茂华老师叹息道,他那是在安慰你呀。

沙河先生走得十分安详,昏迷过程中只有嘴角时不时微微抽搐一下,像在读诗,又像在喃喃地吟诵着一篇古文,其余时间都如一个沉睡香甜的婴孩。

先生生前曾经对睡眠有独到深刻的见解。有一回他告诉我,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必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使室内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方才睡得安稳,“这也是遵循自然之道”。我好奇地问:到底有好黑呢?先生微笑着说,就像躺在盖了盖子的棺材里那么黑!

这个比喻,从此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一生再忘不掉。先生一生,人才俊雅,学识渊博,品德高尚,可惜天妒英才,竟遭受20年的非人境遇。这样的人,大风大浪经历过,世态炎凉见识过,荣辱生死体验过,当他想象自己摒弃红尘世界,一心一意躺入一只宽大厚实的棺材时,这一觉睡去,该是多么踏实安稳和幸福啊。

记得先生生前常提一个词“快活”,快活者,逍遥也。先生曾在《庄子现代版》一书中如此解读逍遥二字:“唯神仙得逍遥,吾辈凡夫俗子不亦悲乎?实则不然,漫游清玩,探入无为之境,也能获得逍遥之乐。从天上回到地下来,损欲克己,一无所待,仍可逍遥游也。庄子倡导的正是这一种现实逍遥游。”

“现实逍遥游”其实也是先生一生的理想,尽管先生一生都在跟疾病作斗争,但我深知先生心灵之逍遥不是吾辈可以测度的。斯人已去,他的灵魂早已化作那扶摇九万里的鲲鹏尽情地遨游太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