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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19年第9期|刘波:遮了一点云

来源:《四川文学》2019年第9期 | 刘波  2019年12月05日09:16

No.1

这天,碱沟屯来了一个大人物。

听大人们说,这人叫裘二蛋,屯里的原住民,因为很难说清楚的事,在外面闯荡了好多年。如今回来,不外乎让你们看看今天的裘二蛋,想想过去的裘二蛋,让大家知道一个与众不同的裘二蛋。

大人们咧嘴笑:“如今的裘二蛋挺起腰杆咋像一只大蛤蟆,这要是没钱,连女人的屁股都摸不着。”

他晃动小短腿,向屯子中街一撮老房子奔去,摸摸墙头,闻闻房顶垂落的衰草,两颗透光的泪珠要掉下来。那流浪老人一样迎风端坐的老屋,像对着他笑,又像对着他哭。

看样子,他是完成了“蛤蟆跃龙门”的壮志。这样判断是有原因的。

他是坐着豪车回来的。那辆乌黑锃亮的大奔委屈地“走”在硌脚的村路上,把头一扬一扬地向主人抗议,极不情愿地跟在裘二蛋身后。

有地方的官员陪着。不仅有村主任和镇长,县长也来了。那个小瘦子应该是县报记者,看他举起照相机,总有一两张笑嘻嘻的脸凑过来,连同裘二蛋的大圆脸被框进那个小窗口里。屯长靠近裘二蛋,村主任把他推走了,镇长冲他白一眼。县长假装没看到。从小摔坏脑袋的王四去拽裘二蛋,被屯长大声喝斥,吓得一溜烟跑了。

说话变动静了。跟人打招呼这样说:“(垒)你好啊!”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装蛋。尽管他说的是中国话,但听着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裘二蛋招呼我们,我们都把嘴巴闭上,只是笑嘻嘻地看他。

裘二蛋的西服舒舒展展的,手上戴的钻戒银光闪闪,要是再有一根文明棍,跟电视上的富豪真就不差啥,中国那个到处开连锁商场的大富翁也不见得比裘二蛋阔气。

碱沟屯的人都这样认为:裘二蛋一定是有钱他爹,老有钱了。

这家伙走了二十多年了,如今回屯来要干什么?

等裘二蛋掏出一沓钱猫腰钻进那张公猪嘴巴一样洞开的房门时,大眼睛王锐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对!有钱人一定是干跟有钱人有关的事!”

我说:“那没钱人一定干跟没钱人有关的事了?”

王锐点头说:“恭喜你,刘方小朋友,你答对了,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我崇拜地看着王锐说:“你懂的可真多!”

尖嘴猴腮的贾一奇不服气地说:“皇帝也有要饭的时候。”

我们都笑起来,觉得贾一奇说的话也有一些道理。

No.2

裘二蛋住进那撮老房子不走了。这事,我们都觉得没有道理。懒牤子数叨,“你看看,日头爷打西边出来了!”大家说这事没有道理的原因是,懒牤子买房花五千,裘二蛋租房给一万。

要硬说有点道理,懒牤子媳妇说得有道理,“这不是钱多烧的吗?”

这房子原来是村支书老姜家的,在碱沟屯,是人都知道的。

大人们说:“你想想,这房子咋就这么金贵?”

这个,我们不知道,但觉得这房子像藏着老古董,一定有金贵的道理。

我们碱沟屯不大,从东头数到西头,也就百余户人家。土地瘠薄,但人能干,除了这撮老房子还像没洗脸梳头的流浪汉,其余的房子都砌砖垒石地戴上了蓝瓦盖。厕所也变了,石膏打造的,像一只只小白兔稳稳地蹲在各家房后的一角上。不过,风一吹,还有难闻的味道。

还是王锐有新论调:“这房子‘值钱’的奥秘可能就在于它的老旧。如果懒牤子勤劳一点,钱再多一点,把房子翻盖了,就算它脱胎换骨站在原地,对裘二蛋来说,恐怕也一文不值了。”

贾一奇说:“王锐的房子‘新旧价值论’是瞎扯蛋。”

我觉得他说的也不一定没道理。

但是裘二蛋住进老房子,贾一奇说的另一番话,我觉得他是瞎扯淡。

他说:“你们瞧瞧吧!裘二蛋住老房子的猫腻很快就现原形了。”

说他瞎扯淡,也是有原因的,裘二蛋他再有能耐,又能在硬梆梆的土炕上搞出啥名堂?

有人说,以前,裘二蛋在这撮老房子里头还真搞过名堂,但究竟是怎么回事,碱沟屯的老少爷们儿没弄出个子丑寅卯。

对这件事,大人们争论不休,是真是假,至今也没个定论。一派说“裘二蛋睡那个女人是板上钉钉。”另一派说“眼见为实,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有一点倒是板上钉钉,当时,裘二蛋是光棍一条,那女人是寡妇一个。

大人们说这事,总是唠叨个没完。我们虽然不太懂,看他们叽叽喳喳的样子,却也好奇地伸出小耳朵。他们说:“干柴遇烈火,不着才怪!”“母狗不调腚,公狗也是瞎忙活。”再磕碜的话,他们贴脸说,我们听不见,但我们能猜到他们大概说啥,只要他们一说男人喊啊女人叫的,我们就把衣服揉搓成一团使劲地往天上扔,嘴里喊着:“哎呀!大人就喜欢干屁眼儿朝天的事!”大人们听了,绷起脸来训斥我们:“小孩子咋能啥话都说呢?会烂嘴巴的。”我们笑嘻嘻地跑开了,还边跑边回头喊:“鬼才信你们说的鬼话呢!”

那天,大人们又瞎喳喳:“裘二蛋就是他娘的尿性,咋那么会搞女人呢?”贾一奇瞪大眼睛去问:“他咋会搞女人了?”

大人们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我们都噘起嘴说:“哼!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后来,我们便大笑地喊起来。大人们慌了,疯狗一样撵我们,有个人拽着我的耳朵说:“小兔崽子,看你敢乱说,那个裘二蛋不把你的卵挤出来!”

我说:“王锐、贾一奇你们听着,大人的破事我们才不稀罕说呢!是吧?”

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就是,说破烂事,怕埋汰我们的嘴!”几个大人悻悻地走了。

转身的工夫,我们似乎都明白了大人们说的裘二蛋咋会搞女人了,也都想起父母们说的一些事。

No.3

大人们说,裘二蛋从小就“热爱生活”,说得难听点,就是骚根长在骨头外。我们不大相信,但他们一说这事,两只眼睛滴溜乱转,不像是瞎扯淡。他们说,裘二蛋乐意看马配种、鸡踩蛋,尤其到了关键时刻,他眼睛就直了,屁股蛋儿也随着那苟且的节奏像过电一样一颤一颤。有人就问:“二蛋,你干啥呢?”裘二蛋说:“看热闹,解心瘾。”那人又说:“啥热闹你都看?”裘二蛋不屑地说:“我就看了,咋了?不像有的人,想看,还装!”

那时,裘二蛋也可以叫穷光蛋。二十好几的人,还搂着枕头睡,看到一脸孩子气的小伙子抱着白嫩的新娘入洞房,他直往嘴里咽唾沫。他愤愤地说:“刚灌浆的青苞米,站着杆就他娘的把皮给扒了。”我们的父母就说:“葡萄吃到嘴里才是甜的,有能耐你也抱一个尝尝鲜?”裘二蛋把开花衫往肩上一甩搭,拍打两下屁股上的灰土,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白鞋常坐在镜子前抹胭抹粉,晃着脑袋浪,像裘二蛋说的,她心里想啥就敢去干啥。

有一天,她把在家待着的男人支到烟火地里摘豆角,自己跑到生产队找保管员钻进粮仓里乱搞。裘二蛋不知怎么就闻到了腥味,也不怕烂红了眼睛,像蚊子吸血从门缝儿往里盯。过足了眼瘾,还不忘使坏,用铁丝把粮仓门给拧死了。小白鞋杀猪似的嚎叫:“二蛋祖宗啊!快把门打开吧,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

在“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的嬉笑中,我们觉得大人的事的确很有意思。所以,大人们交头接耳时,我们就呼啦一下围过去,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说话。

我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盼着裘二蛋在老房子里快点搞出名堂。

但裘二蛋好像没有这个意思,至少暂时没有。

他一住进老房子,就马不停蹄地干了好几件事。

他去北碱沟上了坟。他扛着一袋子黄纸吧嗒吧嗒往北碱沟走,到了一块荒草没膝的坟头前,扑通跪过去,咣当咣当向大地磕头。红彤彤的火苗子烤在裘二蛋脸上,两行泪珠鸟猫悄地往下流。他哭叽叽地喊:“爷呀,孙子给你送钱来了!爹呀,儿子来看你了!”有人凑过来问:“他二蛋叔,扛纸多沉呀!”他抬起噘嘴的脸说:“这样才诚心!”有人开玩笑:“大老板还信这个?”他有点生气地回答:“有钱咋了,有钱就忘了祖宗了?”他捧起北碱沟的水洗脸,挖了南壕沟的野菜吃,还踩踏赶牛道上的尘土沉思。完了,裘二蛋脸上的皱纹就快乐地游动,活像个要过年的小孩子。

他去拜访了几个重要人物,比如,老支书老姜啦,男人迷小白鞋啦,之乎者也的刘秀才啦,光腚娃周老八啦,小脚老太太李三姑啦,还有摔坏脑袋往出“蹦”话的王四啦,人群中“喊话”的某某人啦。不过这个某某人如今有三个某某人,都说当年是自己喊的,裘二蛋也只好权当他们都喊过,也都一一做了拜访。每到一家,他都送上一个红包,红包里,有的是钱,有的是茶,有的是什么“营养药”。不管送来的是啥,都是一片心意。有乐开花的,有脸红的,也有手颤抖的。涨开核桃脸的说:“淘小子出好的,你看看人家二蛋!”头发花白的说:“二蛋打小就灵,一眨巴眼睛一个道儿。”蹦蹦跳跳的说:“二蛋大爷,你是不是电视上演的葛二蛋啊!”他从每户人家出来的时候,都送出一个小队伍,就像恭送远道回来的皇亲国戚。王四也送他出来,一个人送出来的,嘴里反复叨咕两个字:“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