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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9年第5期|胡学文:在胡公故里

来源:《浙江散文》2019年第5期 | 胡学文  2019年12月05日08:18

就像一粒行走的种子,

每到一地,生根发芽,

待绿树成荫,

再到另一个地方,将自己种下去。

1

金秋九月,浙江永康,胡公故里。

在祠堂内,我久久地凝视着墙上的地图。我曾看过各种各样的地图,地理的,战争的,文物的,古村落的,相比那些地图,面前的这张似乎简单了些,没有标注山川,没有标注河流,但我依然被深深吸引。不是公众地图,是一个人的。虽然没标注山川河流,但我看得到大山的高峰,听得到河水在奔流,知道岁月在行走,春花开,秋叶飞,冬雪飘。那背影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那是胡公的仕宦图。

胡公,本名胡则,原来的名字是胡厕,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中进士,并由太宗赐名胡则,为官数地,浔州(今广西桂平)、睦州(今浙江建德)、温州、信州(今江西上饶)、福州、杭州、池州(今安徽贵池)、隐州(今河南淮阴)、永兴军(今陕西西安),或为郡守,或为知州。即便是在交通发达的今天,走遍这些地方,也要耗费数月时间。他就像一粒行走的种子,每到一地,生根发芽,待绿树成荫,再到另一个地方,将自己种下去。

胡则是官,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每到一方都竭诚为百姓做事,百姓奉他为神。据说最多的时候有三千庙宇。我相信远比这些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殿,无形的庙宇何止千万。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官员是个庞大的群体,但让民众敬仰的并不多,被供奉为神的就更少了。由胡则到胡公,是普通百姓对一个普通官员最普通也是最深沉的感念。

2

祠堂不大,左右各有一个天井,正对天井的是花池。鸡冠花红艳如火,和古朴的祠堂风格竟然很搭,很和谐很舒服的感觉。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越发地蓝,偶有黑影闪过,也许是燕子,也许是蝴蝶,细瞅,却不见了。我知道就在房梁的某处躲着,或许偷听胡公的故事呢。

研究会会长讲得投入动情,颇有说书人架式,只是手里少了醒木。昨晚我翻阅了关于胡公的书籍,虽然没有会长研究得那么透,但对其生平事迹已有所了解。宋宝元二年,77岁的胡公逝于杭州私第,次年与夫人合葬于杭州钱塘县南山履泰乡龙井源,1992年坟墓迁回故里,永康胡库村。此时,我就坐在胡库村祠堂。胡公并无惊天壮举,但一心为民,这一点足够了。忽然想起一生为农的父亲。下次回老家,一定把胡公的故事讲给父亲。

那天似乎是胡库村的节日,从祠堂出来,街上到处是人,比北方的城镇还热闹。同行的当地朋友说,是因为我们这些客人的到来。不知真假,反正一张张脸喜气洋洋的,所以看见胡公桥上那位老者时,我不由立住。

胡公桥不长,三四十米的样子,是一座普通的桥,并不惊艳,桥名除外。凡以胡公命名,任何风物、地名、祠堂,甚至小吃,都是特殊的。胡公就是文化印记。这是胡库村的福气,是永康的专利。是的,除了那三个红色的字,这只是一座寻常的桥。吸引我的是倚桥栏而坐的老者。她八十上下,也许九十上下,头发已经全白,却依然茂密,偶有风吹过,银丝略微飘拂便贴在脸侧。那是她的地图,时间的地图。那沟壑里有她的爱情和婚姻,有她的丈夫和儿女,有她的欢乐和哀伤。有稻谷的香气,有炊烟的氤氲。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一点点刻印上去。我相信写下来,未必传奇,但一定是长卷。可此时,所有的过往都浓缩在或深或浅的沟壑里,那张图,你可能读得懂,可能读不懂。这不重要,她并不需要他人解读,她只是坐着,如磐石一般。我凝望她,她并不看我。我很好奇,她在想什么?在想她的先人胡公?抑或,只是晒晒太阳?只想在胡公桥上坐一坐?她神定气闲,与年龄无关,只因这是胡公桥?

久久凝望是不礼貌的,尤其面对一位老人,好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毫不在意我的无礼。同行的人早已远去,我费了些劲,移开目光。

下了桥头,便看到那棵四百年的古樟树。据说三十年前就死了,在胡公灵柩回归故里后,突发新芽。确实,原本粗壮的树干已经断了,中间部位凹进去一大块,但就在靠近上端的一侧,斜逸出一根枝条,缀着密密的绿叶。

老树发芽并不稀奇,但在胡公故里,那就特别了。也许就是个传说,但我愿意相信。

3

胡库村美食甚多,最好吃印象最深的是角干麦饼,也叫胡公饼。其做法是用麦面与南瓜搅拌、发酵,擀制成饼,切成三角状,再到锅里烙。口味甚多,有的加红糖,有的包肉馅,有的掺拌葡萄干。

我在胡公桥上逗留时间久了些,待我过去,刚出锅的饼已经被分食一空。距中午尚有两个小时,我没有饥饿感,可看到吃过的人仍围在那里,都是期待的神情,似乎那位妇女不是擀面,而是在变魔术,都在等待着见证奇迹。脚便被勾住了,脖子也伸长许多。若说勾起了馋虫,倒不如说,是妇女的表演吸引了我。那不是刻意的演出,没有盛装,寻常的衣服,没有任何图案的围裙,她的招式也无特别的花样,揪面、团面、擀面、切块,再放到锅里。可是,我认为,那就是演出,自然,专注,忘我,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使用的擀杖与北方乡村常见的擀杖不同。杖外还套着一个环,擀面的不是杖,而是那个圆环,这使她的动作带有声响,很有节奏感。她不看“观众”,目光始终与面粘连在一起,由盆至面板,再至锅至屉。那是她的舞台,是她的世界。间或有人问话,她回答得随意、自然,仿佛答案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待饼出锅,铲到屉里,她才抬起头,满脸热情的笑。围在周遭的客人争相抓起金黄的饼,边嘘气边啃咬,她的脸便如花朵盛开。

我抓了一块,吹了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果然好吃,饼下肚了,香气还在鼻翼浮荡。

午餐就在胡公广场的回廊内,十多张桌子一字排开,果真是胡库村的节日。我想起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远比电影里吃饭的场面壮观。说是胡库村的小吃都在桌上了,确实好,但最好吃的还是胡公饼。

4

到胡公故里,自然要登方岩山的。方岩山距永康二十公里余,因山上有胡公庙而盛名。我素喜登山,某年清早一个人登泰山,直上直下,中途没有歇息,真是痛快。只是刚在胡库村吃过午饭,有些慵懒,好在吃得不是太饱,到达山底,突然间就来了精神,便想这方岩山是有气场的。

方岩山为丹霞地貌,山体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透着隐隐的褐色,山顶是茂密的树木,已是九月,仍有花香弥漫。脸忽而暴露在阳光下,忽而被山体和树木的阴影遮挡,分秒之间从一个世界滑入另一个世界,让人体味到方岩山的神秘。

进入第一道大门,一个穿白衣黄马甲的清瘦男人正在吹奏,旁若无人。身影孤单,曲调却透着欢快。细看旁边的介绍,知那是方岩非物质文化遗产,叫单人坐唱,俗称“自敲锣自打鼓”,表演者单人同时进行吹、拉、敲、唱。不知他每天要表演多久,看他完全是超然物外的样子,一旦被曲调淹没,方岩和时间都不存在了吧。

方岩山阶甚陡,临近天门,越发陡了,如竖立的梯子,似乎那是从天空垂下来的。踏上几十级台阶,路突然折向另一方向,仍如悬梯,在梯的顶端便是“天门”。贴着天门的岩石即是方岩。整座山峰果然如一块方形的巨石,这或许就是方岩的由来吧。想象着天门那边的奇景,那一丁点疲累旋即烟消云散。急步踏进“天门”,再走数十米,便到了“天街”。

胡公庙就在“天街”上。方岩虽陡,海拔并不高,“天街”有名,并不在其高,不在其平,而在于有胡公庙,胡公被百姓想象成神,他自然要住在天上。

胡公浓眉红脸,忽就想起黑脸包公,红脸关公,而戏曲里的曹操,则永远是白脸形象。胡公的脸也许没那么红,但在民众心里,他就应该那么红。红与黑已经不是想象,而是寄托,是象征,是风骨,是精神。

庙内烟雾缭绕,不知多少人焚香叩拜过,不知多少人还在叩拜的路上。我只知红脸胡公值得敬拜,只知方岩山因他而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