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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6期|丁伯慧:防火墙(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丁伯慧  2019年12月05日09:22

没想到,一顿饭会带来这么多事。

当时,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所以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有些不耐烦。

领导。电话里阴阳怪气的,准备上哪里腐败去?

是老白的声音。我没好气地说,现在管得这么严,哪像你啊,天天腐败也没人管。

没有啊,那正好。今天晚上就跟我腐败吧。老白说,咱们也有些日子没腐败了。

“咱们”是指在这个城市的一帮同学,七个人,只有两个不同级,一个学姐一个学弟。留在这个城市的大学同学并不算多,加上进入社会时间越长,越觉往日同学感情的珍贵,所以我们时常聚一聚。七个人干的工作都不一样,在一起也可以随意交流。所以我还是愉快地开车直奔“燕归来”。“燕归来”是老白自己的店,也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屋子里已经坐了六个,我赶紧坐下,又是我来晚了,是不是自罚三杯啊?

老白笑了,别急,今天你不是最晚的。

我说,还有谁啊?

老白一脸的神秘,不要急嘛,一会儿就知道了。

很快,一个人就出现在了门口。老白赶紧站起来,各位,让我来为大家隆重介绍,滨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林为民教授!

话音未落,学姐何晓抢先扑了上去,哎呀,林老师,原来是您啊。这个老白,谁要你介绍啊,就是喜欢搞怪!

大家赶紧把林为民让到上座。林为民脸上都是笑容,哎呀,同学们啊,好久没见你们啦。你是何晓,你是伍大国,你是白宇,你是……

他一个个地数着大家的名字,让每个人都感动万分。想一想,一位曾经的辅导员、现在的院长,教过多少学生,他居然全都能喊出名字。显示出他在这方面非凡的本领。要知道,光是一届辅导员,手下就有两三百名学生。他最后点的是我的名字,说明我是压轴的,还有你,方子强,你都做处长了,还是教育厅的,领导我了。青出于蓝,果然我没看错人啊……

老白赶紧在一旁应着,林老师的眼光,那是没的说的。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嘛。

老白常说,人有两张皮,果然不假。想想以前我们“七贱客”在一起聚会的时候,都不这么说话的。我们相互取笑,说着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的话,骂着平常都不敢骂的人,多年来修炼出的那张皮也脱了下来,放浪形骸,不管不顾。说到忘形处,老白便自称我们是“七贱客”。何晓说,你才贱,你还是小白的时候就很贱了。老白说,我没说我不贱啊,你们现在与我为伍,这叫与有贱焉。现在只因多了一个人,还是曾经的熟人,那张皮不知不觉就披了起来。大家相互恭维,介绍着对方的光辉成就,回忆当年的各种趣事,尤其是辅导员林老师对自己的点滴关怀。说到动情处,何晓眼里还闪烁着泪花。

何晓说,还记得有一回,我有事去找林老师,发现小强正在林老师家吃饭。我头一回看人那么吃饭,那一顿饭,足足有四碗吧。

四碗?林老师笑了,伸出一大一小两个手指头,六碗。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我,方大国说,小强啊,就林老师当年那点工资,还不被你吃破产了啊。

我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时候家里穷,还没到下旬钱就花光了,只好去林老师家蹭饭吃。

老白说,我们都上林老师家蹭过饭,不过,蹭得最多的可是你。没办法,谁叫你是林老师的心头肉嘛!

林为民看来很享受这种场景,在一旁哈哈大笑,哪有哪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没有偏心啊。

果然往事才是最好的下酒菜。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那天晚上我也破例放开了肚皮喝。后来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林为民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了句,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这句话,当年他也说过。

早上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痛。但我还是按时起床上班。自从几年前,自上而下开始考勤以来,我们就开始紧张起来。去年高教处的一个科长,下午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正好被巡视组抓到了,通报批评,全处年底扣奖金百分之二十。我借这事做文章,在处里宣布,不管外面如何,我们科研处要构筑一道防火墙,不让任何病毒进来。背地里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防火墙”。防火墙就防火墙,我也无所谓,但是自此我自己更要以身作则了。去年科研处被评为先进处室,每人多发奖金两千元,大家得了好处,积极性也起来了。我屁股还没坐热,王庆来就进来了。

方处,这是第一批报名的。您先看看。

他在我对面坐下,递上来一沓纸。王庆来是办公室主任,晚几届的学弟,应该属于我信得过的人,但是我仍然没有让他成为第八“贱客”。凭我的经验,同事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就算是学弟也不例外。

我随手翻了翻,就放到了一边,先放着吧。

王庆来却仍没打算走,方处,您看……

我说,等后面的过来我一起看。

王庆来还是没走,他说,方处,您看看第三份。

我想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以前挺识相的,今天怎么这么固执,就拿起来,翻到了第三份,一看第一申报人,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林为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谁刺了一针,但我还是不动声色,放下了那沓纸,对王庆来说,我知道了。

王庆来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门。

林为民为什么也要来抢这个项目?我有些不明白,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三十万的科研经费?而且,这个项目是“中国历史上的以德治国”,似乎和他的专业有些不搭啊。我重新拿起那沓纸,仔细看了起来。

林为民,滨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滨海大学机械与电气自动化本科毕业,留校担任辅导员,四年后赴北京师范大学进修,获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硕士学位。三年后滨海大学马哲在职博士研究生。四年后任副教授,但此后过了好多年,才评上教授。再看科研成果,整整四页纸,从教材到论文,写得满满当当。虽然我一直在教委工作,但由于主要在科研处,对于林为民的这些成就,我还真的未曾瞻仰过。遥想当年,我刚刚进校的时候,林为民作为辅导员给我们讲话,还经常念错字。比较出名的,是他引用《大学》里的那几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把彼“大学”和此“大学”混为一谈,还可以说是借题发挥,说得过去,可是,把“亲”(新)念成了“亲(侵)”,却多年里成为笑谈。

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却已经让人高山仰止了。老师进步得比学生还快,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过的“青出于蓝”的话,突然脸红起来。

前些年,我们“七贱客”刚刚聚会的时候,还时常说起他当年的事。老白说你知道吗,林为民当年可没少从学生身上捞钱。我说,这我倒没听说过,反正没在我身上捞过钱。老白说,当年你是干部,可不是学霸。我说,学霸怎么啦?老白说,学霸就有励志奖学金啊。辅导员的意见占了一多半。听说很多辅导员都跟学生达成协议,奖学金四六开或者五五开。你猜林为民是多少?七三。你们听清楚了,不是三七啊。我问老白,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他说,我听人说的。

我总觉得老白的话有些不靠谱。这家伙毕业没几年就辞了职,自己经商,闯荡江湖多年,满嘴跑火车惯了,稻草都能说成黄金,黄金自然也能说成稻草。我知道,林为民是个现实的人。当年要我做学生会主席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做学生会主席对入党、毕业分配之类的都有好处。在做学生工作的时候,他也是时常拿前途啊利益啊之类的东西来激励我们。学生反倒很喜欢他,说这个辅导员比较实在,不说大话空话。其实他也时常教育我们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类。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为前途计,他也不至于干这样的事。

可是,我又想起他“取之有道”的“道”,不知道包不包括昨天晚上的饭局,还有王庆来的固执。想了又想,我还是把那沓纸放了下来,决定看看再说。

其实也没看到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都是风平浪静,除了继续交上来的项目申报表,没有其他变化。截止日眼看就要到了,我研究了一下这些申报表,感觉林为民还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虽然专业上不是太对口,但他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研究中国古代的德和治国之道,也是没有问题的,或许还是优势所在。那顿饭,或许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些年来,职场和官场上的跌打让我学会用怀疑的眼光去对待所有的人和事。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防火墙”吧。

第二天下午,我刚刚午睡醒来,想到这个项目今天就要停止报名了,打算喊王庆来,召集两个副处长叶文明和史建一起商量一下评定方法。其实怎么做,大家早就轻车熟路了。先核定申报者的资格,再从专家库里调出几位专家,来投票决定最后的获胜者。就在我刚刚拿起电话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很久都没有人这样进我的办公室了。下属和其他处室的处长一定会敲门,上级不会闯进来,而是打电话把我叫过去。所以,来人进来的一刹那,我居然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这让我有些恼怒。

来人是个瘦高个儿,足有一米九。一身衣服又长又大,因为太瘦,像是挂在竹竿上。大脑袋,头发有些花白,目光有些浑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只在抬头的一刹那,眼里突然闪烁出光芒来。他左手提着个老式大皮包,鼓鼓的,看来装了不少东西。他高我矮,他站着我坐着,所以当他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我时,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压过来。我在脑子里使劲搜索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当我打算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却先开口了。

小方,我是来申报项目的。

他一把把手中的皮包甩到我桌上,一只手摁住,就像摁着一只大螃蟹,另一手扯开拉链,拿出一沓纸来。那沓纸的第一页飘起来,我一眼看到了上面的三个字:吕治平。一时间,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迅速起身,叫了声:吕老师!声音有些颤抖。我赶紧把他让到沙发上,来掩饰自己的没出息。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秋天,我踩着一地的枫叶在校园里晃荡。百无聊赖之中,我拐进了旁边的图书馆,又走进了期刊阅览室。阅览室里竟空无一人。我随手拿起一本《哲学研究》,翻了几页,刚翻到一篇文章《孔子与苏格拉底的遗产》,就进来了一个人。来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看上去很精神,因为腿太长,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一摇一摆的,像踩着高跷。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杂志。

喜欢哲学?嗯。很好。中哲和西哲都喜欢?不错。这样的学生现在不多了。

他开始说话。先是提了几个问题,却根本不等我回答,自己做了回答。看来他用的是设问句。

西方哲学逻辑清楚,线条清晰,这自不必说。但中国哲学似乎没有明确的发展脉络,甚至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根本没有哲学。这个观点你肯定不会同意的,对吧?中国古代不仅有哲学,还有西方哲学所完全不同的发展模式。这个问题,还真的要追溯到孔子和老子,就像谈西方哲学就不能不谈苏格拉底一样……

那个下午,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中国哲学的根本问题谈到现代西方哲学的困境,又回到中西哲学的交流和相互影响,甚至谈到了两者对当代社会的重大影响。后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基本上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仿佛我只是一个录音机,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实际上,我还是想插几句话的,我虽然不是学哲学的,但还是看过几本哲学书的。然而,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或者,根本就不想让我说。最后,他终于说完了,这才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正准备回答,他又说了一句,其实这个并不重要。随后就关上门,扬长而去。

回到寝室之后,跟几个哥们说起这个怪人,人称“校园通”的老白说,他呀,他就是哲学系的吕治平嘛。北大的高材生,哲学博士,据说上课内容从不重复的人。就算是给两个班上同样一节课,讲的内容也不一样。只是此君性格比较高傲,尤其和领导处不好关系,按常规早就该评上副教授了,可他还是讲师。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太和人打交道。今天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算是你的造化了。看来我该荣幸之至了。老白的话唤起了我的虚荣心,加上我本身就对哲学感兴趣,我决定去选修他的课程。第二个学期我选了他的“中国哲学:历史与现实世界”。

第一堂课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不光是课讲得好。他不用教材,几乎不看讲义。所有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他讲课就像是在现场写论文,恣意发挥,没有一点障碍。更重要的,是他话语之间遮不住的情怀。对于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我来说,简直有着无比的杀伤力。他手舞足蹈,吹胡子瞪眼睛,一颗硕大的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晃来晃去,让我老是担心他会把脑袋甩掉。讲到高兴处,他会走下讲台,走向某位同学,立定,直视着他,目光如炬,问道,这位同学,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你不觉得陆九渊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问题的吗?甚至会一把抓住某位同学的胳膊,使劲地摇晃。有一次把一个男生吓得脸色苍白。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随口引用中外名人的话语,那颗脑袋就像蜘蛛,而那些话语就是蛛丝,源源不断地从脑袋里抽出来。他引用张载的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很多年里都成为我的座右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只能做一个君子耻于的“为稻梁谋”的人,这句话才被我从日记的扉页里划掉。

想想那个时候的吕治平,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气宇轩昂,一副俯瞰芸芸众生的姿态。再看看如今的吕治平,头发几乎已经全白,拿纸的手也有些哆嗦了。其实仔细想想,他才五十出头啊。怎么我就认不出来了呢?

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关于生的沉思。

吕治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一句斯宾诺莎的名言开头,拉开了我们谈话的序幕。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他是要长篇大论了。所以我不再像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样,急着插话,而是耐心等着他的下文。然而他话风一转,说道,办公室不错啊。忙吧?

逻辑有些乱。我只能笑笑。

瞎忙。吕老师,好多年没见您了。

都在忙。为什么这么忙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这么忙啊。是这个时代出了问题。他没打算跟我叙旧,大脑袋在脖子上晃荡着,话风再次一转,这个项目是你在负责吧?

是的。是科研处在负责。

我要这个项目!他直视着我,刚刚还有些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吕老师,我们会成立一个专家组,来投票决定。

前些年我就在研究这个问题。我要这个项目!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容分说,就起身,拿包,出了门。

我有些失落。我想和他叙叙旧,哪怕不说往事,不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哪怕只是谈谈……哲学。然而他就这么走了,脚步声踢踢踏踏,像是拖着沉重的脚镣。或许我已经不配和他谈哲学了吧。我翻了翻他送来的材料,主要申报人那一页写着:三江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显然后来他还是跳槽了。想想都可以知道,他的教授之路,是一条怎样的路。没等我多想,电话铃响了。老白要来,说有要事。这些年来,老白很少上我办公室来的,一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拒绝。一想到老白可能是来给我添堵的,我的情绪就更低落了。

老白来得很快。看来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大院外面了。

我看到老吕了。老白说。

嗯。

他没认出我。他也是为那个项目来的吧?

哪个项目啊?我这里的项目很多。

少装蒜了,我说的就是老吕感兴趣的那个项目。

你怎么对科研项目感起兴趣来了?这里面没多少利润啊。

我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林为民派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我想帮他这个忙。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圈,一边夸张地比画着,嘴上一点也不留情,当年你可不是他喜欢的学生。而且,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不少他的坏话来着。

此一时彼一时嘛,我良心发现了,想起他的好来了,行吧。老方,你先别管我,你仔细想一想,当年,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培养出来的?是谁让你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是谁让你入党的?是谁把你弄到教委工作的?

得了,得了,你就别用排比句了,也不想想,当年你大学语文抄了谁的才及格的?还一把屎一把尿的。走吧走吧,别丢人现眼了。要论关系,你还没我跟他近呢。

总算把老白赶走了。我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发呆。灯光有些亮,刺得我眼睛疼。我把王庆来叫进来,冲他吼道,上次不是说过,要换灯泡的吗?

王庆来一脸的蒙,换过了啊。

好吧,知道了。我朝他挥挥手。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了,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处长,上面通知下来了,下午每个处室自己在小会议室学习。

我知道他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没有让他得逞。现在,每个人都是可疑的。

我决定出去走走。

车子出了政府大院的时候,我才决定,去滨海大学。只是一刹那的念头,我没想去找林为民,也没打算去了解他的情况。我只是想去看看。

到了湖边的时候,我把车子停了下来。有些年没来这里了。上一次来,应该还是五年前的一次会议,我还是副处长的时候,代表科研处参加的,算是教委来了人。走过那棵巨大的榕树的时候,我愣住了。那栋楼不见了!那栋最靠湖边的,当年我们引以为傲的五层小楼不见了。那是政治系的办公楼,我们学生会的办公室就是五楼靠湖边的那间。当年我们在这里数过湖上的野鸭,评点过楼下来来往往的美女,还有过要死要活的爱情。我的第一次,也是在那里,在会议室的沙发上,被学姐何晓拿走的。当时经验不足,弄得沙发上到处都是。现在,那里是一栋高楼,已经建了十多层,还有继续往上长的趋势。想想当年的那个灰色的沙发也应该早就不见了,我有些惆怅。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你发什么呆啊?何晓摘下帽子,甩了甩马尾辫。这是典型的展示魅力的动作,就像公鸡见到母鸡时抖羽毛一样。当年我就是被她的这个姿势迷住的,不过当年她是披肩发。她甩头发的习惯还在,只是没有了当年的风韵,仅仅成了一种仪式:用来欢迎她喜欢的人。我说,你怎么在这里啊?

她笑了,我也正准备问你呢。

我说,我是来怀旧的。你不会也是吧?

她说,走吧,去喝杯茶吧。我也累了。

她带着我走进旁边的一栋楼,这栋楼当年是政治系的女生宿舍楼,曾吸引了不知多少男生的目光。这栋楼下,不知曾点燃过多少支蜡烛,弹过多少把吉他。只是现在这栋楼已经很破旧了,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楼下有一家咖啡屋。包间又黑又小,价格便宜,适合小情侣们约会。何晓要了一杯红茶,又自作主张地替我要了一杯柚子茶。她不知道,我已经多年不喝这种果茶了。

那栋楼,是老白建的。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在替他做现场。

你跟老白合作了?

是的。他邀请我的。

但是,老白,怎么又做起了房地产呢?

你呀,真是死脑筋。这个时代,有机会就抓,有钱就赚嘛。现在政府管得严,餐饮业不好做了。

这个机会,又是哪里来的呢?我似乎有些眉目了,只是还没想清楚。

当然是林为民啦。何晓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些年来,在政府里都学了些什么了?唉,做官误人啊。

林为民不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院长吗?

现在是,不代表一直是啊。何晓又甩了一下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居然还有几分妩媚,那应该是岁月之剑下残存的妩媚了。他以前是基建处处长。明白了吧?

有些明白了。

你知道的,基建处是个肥处,但也是个危险的地方。林为民很快就被人盯上了,据说告状信都有一大摞。

所以他就逃到了马克思主义学院?

天真。你以为他愿意啊。这叫方便调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需要那个项目了吧。

总算弄明白了。这个项目之所以那么受重视,据说是上面的一位大领导发的话,然后层层下放,最后到了我们这里。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点了点头。

何晓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说,老吕也报了,而且势在必得。

何晓愣住了,她知道吕治平在我心中的位置。她低下了脑袋,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我心里一颤。从老白口里,我曾经听说过她这些年来的故事。

子强。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也是在这栋楼里,那天下着大雨……

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眼里有光在闪烁。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当时我正在寝室看书,突然有人在楼下叫我。我跑出来一看,是何晓同寝室的胡雅。胡雅说,你赶紧去看看何晓,她肚子疼得不行了。

我赶紧跟着她拔腿就跑。到了她们寝室楼下的时候,我被宿管阿姨拦住了,死活不让进。以前男生是可以进女生楼的,可是从去年开始,男生不许进女生楼了。据说是因为有个寝室,晚上居然睡了十个人,六个女生四个男生,被学生处查寝时查到了。而且这位宿管阿姨的固执我是见识过的。不知多少次,她看着女生在楼下被男生牵走,都会摇着头,脸上抽搐着,像是牵走的都是她女儿一样。我在楼下犹豫着。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胡雅说,她有五个多月了,衣服都快遮不住了……我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对胡雅说,你赶紧去找林老师!胡雅走后,我才知道糟了。何晓怀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以为她早就自己处理了,谁知她竟然没事一样,一直拖到现在。那时的我们,其实也和现在的学生一样的无知和胆怯。这下完蛋了,林为民一来,学校就知道了,我一定要受处分了……我越想越害怕,恨不得马上自挂东南枝,可又没有这个勇气,干脆躲到旁边配电房的后面,不敢出来了。雨越下越大,后来我看到一个人影冲进了宿舍楼,是林为民。过了一会儿,他背着一个人下了楼,冲进了雨里,直奔学校东门而去。后来的事还是胡雅告诉我的。何晓住了一个月的院。而我,也只敢偷偷到医院外面,托人送了一篮水果过去。自那以后,何晓就和我分了手。当时我以为,她是恨我。多年以后我才从老白的口里知道,她结过一次婚,但一直没有孩子。现在我才突然想明白,正是那一次手术,让她没有了生育能力。而我,居然什么处分也没受。应该都是林为民给压下了。

我觉得嗓子有些难受,勉强抬起头来,何晓……

何晓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朝我摆了摆手,算了,子强,都过去了。你怎么不喝水啊。不喜欢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