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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6期|余一鸣:东海岸线(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余一鸣  2019年12月04日08:54

金见山第一次进这个房间时,就奇怪这里怎么会是一尘不染。说是办公室,却比两个教室的面积还大,坐北朝南的巨大办公桌气势磅礴,桌面红光闪闪,金老师看过去,前者像郑大海那大块头身形,后者如同郑大海发福的脸。桌上的那盆文竹,绿得明亮,枝繁叶茂,似乎没受过冷落。金见山坐在会议桌这边,会议桌是腰子形,每个座位前都竖着一个弯腰的话筒,金见山按了一下红钮,亮了,用食指一敲那话筒,放大的敲打声吓了他一愣,他下意识地朝办公桌看去,没谁坐那里。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连蹦带跳,是徐国栋到了。行政楼六楼这一层,原来是校长室和校史展览馆,从前并不觉得冷清,走出电梯,就能听见校长室郑大海洪亮的说话声音,没人说话,你也能听见郑校长喜欢的越剧戏曲,热热闹闹的。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规定,领导办公室不能超标,科长的办公室连十个平方米都不能享受。先是县长搬进了小办公室,接着是局长搬了,郑校长也只能搬,按级别中学校长也就正科。郑校长往哪里搬?五楼是一排副校长副书记办公室,郑校长提出搬到末尾那一间,清洁工放杂物的那间。本来幸灾乐祸的副职们才明白殃及池鱼了,恳请郑校长搬进第一间,不对,第一间是秘书室,那就第二间,为了分清等级,副职们主动提出,他们俩人挤一间。这事在学期年终总结时校长向老师们汇报过,是校领导廉洁自律的典型事例。据说朝阳县政府办公大楼有一大半空了,教育局办公楼有一半空了,朝阳县中的行政楼当然也应该空几间。金见山路过那些大楼时会停下自行车,仰望那些高高的窗口,心想那些空出的办公室做什么用呢?有人说被司机和清洁工们占了,休息或者撒野,更多的应该是被老鼠或蟑螂们占了。但这里的六楼显然不是那样,估计是总务处忘了跟清洁工人打招呼,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盆景花卉还是各就各位,丝毫没有人走茶凉的意思。

徐国栋是分管教育的徐副县长的公子,在县外校读高二,按理应该请外校老师辅导他,但县外校毕竟是私立学校,未必买政府领导的账,而且外校校址在乡下,周末孩子要回县城的,副县长太太把这任务交给了县中校长郑大海,请他关照,说“请”是客气话,郑校长把任务交给金见山时,说这不是金老师一个人的光荣,是整个朝阳县中的光荣。县中和县外校在本县都争抢名校排名老大,坊间一直传闻郑校长与县外校的校长互不服气,郑校长这种说法可以理解。金见山说,徐副县长大会小会都说过,反对搞家教。郑校长说,领会领导的意思要精准,徐县长说的是“有偿”,我们不收钱不就可以了?徐县长说的是“家教”,我们在学校“教”不就可以了?郑校长就把他原来的校长室钥匙交给了他,叮嘱道,我们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徐国栋是高中生了,开口说话已经是个社会人的腔调。徐国栋说,金老师,谢谢您抽空给我辅导。金见山心里说,这孩子懂礼貌,在官家子弟中属难得。徐国栋说,您给我上课,不收一分钱,我爸当然不会亏待您。可是我可亏大了,就语文这一科,以前是我自己班上语文老师在辅导,现在又加了您的课。他给我上课有效率,说白了就是考试前会漏题,直接关系到我的考试成绩。您这呢,教我写作文,一个师傅一把尺,两位老师尺度未必一致,目前从实效看,您这头对我意义不大。我建议,您课照上,别管我听不听写不写,我在我爸面前保证把您夸出一朵花;要不呢,咱两败俱伤。金见山不由得笑了,这小子在教他算账,金见山当然拎得清。县中有个惯例,领导家的孩子在校内考试个个优秀,参加省市的统考大多数人就打回原形,学会唬弄不是难事。金见山暗地里笑话郑校长,拿了鸡毛当令箭,县长夫人不傻,愿意拍马屁的人排长队,县外校再牛也在县长的地盘上,她怎么可能就只用你的人?

从家教市场看,语文老师算不上最受欢迎的人。外语老师最牛,中考、高考外语占分比肩语文数学,有些名校对外语另外加试;数理化老师行情也不差,见效快,一个大题猜中了能拉十分二十分。唯有语文老师滞销,家长或多或少认识汉字,很多人自视语文水平很高,足够指导子女。再者,那语文题太难猜了,大海捞针,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补课未必能增加考试分数,缺课也未必能减少考试分数。那些请语文老师上课的人,都是为了学生的作文分数。考试作文讲白了就是八股文,有些规定动作是有套路的,这多少还给语文老师留了一口饭,没有大鱼大肉,但有块鸡肋总比没有强。依金老师的惯常教法,作文光讲不练是空谈,学生把作文写出来,老师针对作文指导修改,这样对学生的提高是实实在在的。但问题是徐公子言明他不做作文,人家有言在先,金老师还真乱了头绪。金老师讲议论文的论点论据论证,常常被国栋同学的叹息声打断,徐国栋是个尊敬师长的好学生,玩手机没忘了戴上耳机。金老师抬眼看去,国拣的脸憋得如同蹲在茅坑上拉不出屎的老头,捏着拳暗暗使着劲。金老师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替谁加油呢?看手机屏幕,是一场公路自行车赛。金见山心中有了些许亮光,这小子只要不玩游戏不搞直播,陷得不深,拉到正道上不会太难。官宦子弟基本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特别优秀,优秀到老师们感叹基因说;另一种就是特别渣,衙内那种,学渣人渣。一个处级科级官员,放在京城省城算不上官,但在县城,一脚踩下去地皮就得摇三摇,地皮就这么大,儿女当然能感应到,有同学看不上这一亩三分田,有远大追求;有同学享受这一亩三分田上的享受,无乐不作。这小子心术尚正,老师拨拉几下,他自己向前赶几步,不难进入前者阵营。

金老师晚上回家备课,备课的内容是自行车赛事。金见山从教已有七八年,之前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文学硕士,一个硕士研究生到县中做个中学教师,当时还算稀罕,校长郑大海对他十分器重,现在,博士毕业生做中学教师也竞争激烈了,金见山对自己当年的选择并没有后悔。县城房价低,金见山享受人才政策很快买了房。作为县中的教师,在小县城属于上流阶层,工作不久,就有人上门给他介绍女朋友,金见山选中了王银水。王银水是实验小学的校医,漂亮,重要的是工作轻松,还和他一样有寒暑假。王银水在厨房忙完,过来看了一眼打印机吐出的资料,说,金老师,改教体育了?金老师摇头。王银水捡了一张纸在手中,说,金老师,改教地理了?金老师说,王医生呀,知道什么是“大语文”吗?天文地理,吃喝拉撒,都是语文,包括你的医学专业,也可划入语文范畴。王银水多次领教过这位语文老师的海阔天空,转身走出房间,说,你就扯吧。金老师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就如你,王医生就是金老师的一部分。

第二次给徐国栋上课,徐国栋礼貌地跟老师打过招呼,打开手机,戴上耳塞,想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不妥,又站起来离开座位,替金老师泡了一杯茶。徐老师讲了几句,停了,徐国栋没有发现,他完全被手机屏幕吸引了。金见山绕到国栋同学后面,手机上果然是自行车赛场画面。是环法、环意还是环西呢?金老师对老外脸盲,何况比赛中都戴着头盔眼镜全副武装。学生坐着看,老师站着看,激动处俩人同振臂共呐喊,画面并不违和。比赛结束,徐国栋才发现背后是金老师,说,金老师,您也喜欢看环西?金老师心中一喜,三大赛事他备课最扎实的是环西赛,金老师说,上大学时就喜欢自行车赛,喜欢菲德里科-巴阿蒙特、罗伯特·埃拉斯,还有盘塔尼等,这几位的名字太啰嗦,金见山突击记下的,正担心自己有没有记错,还好,徐国栋喜出望外地说,老师,这么说,您也粉意大利选手?金见山点头,不能多说,说多了会露破绽,鱼已经咬饵了。喊老师去了姓氏,这个学生就潜意识中拉近了师生距离。徐国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近几年的赛事,这小子居然逃课去观看了国内两大赛事,青海湖和高邮湖环湖赛。金老师看了下腕表,下课时间到了,徐国栋还追问一句,老师您最讨厌谁?金见山撇了一下嘴角,当然是卢迪卡,这是一个屡服禁药犯规的选手,徐国栋说,我也是。金老师又暗自庆幸了一次,名人所言不虚,学有所用,知识就是力量。

再下一次,师生研讨了自行车运动的发展史、赛事分类和分级,金老师已经堪称专家。国栋同学有一个疑问,在早期环西赛中,运动员赛前都喝下一种酒,赛前饮酒,不合常规,为什么允许呢?金老师说,现在非洲某些足球队,在球场请巫师做法事,与那是一回事。据相关资料,那酒称为“魔力鸡尾酒”,由菊苣酒、红带酒、杜松子酒等多种酒配成,具有战胜魔鬼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力。老师您连这个都知道,太牛了。国栋同学说,下个学期我要转学到县中,做您的学生。金老师递过去一支录音笔,这是两次课的录音,你回去整理一下,就是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自行车运动》。徐国栋一愣,意识到入了金老师的套,但是,没有退路了,他喜欢这样的语文老师。

徐国栋真的转了学,成为金见山班上的一员。金见山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他没想到,徐公子转学就是说句话的事。郑校长觉得这是县中的大喜事,是打了县外校那校长一耳光,专门召见金见山表扬一番。金见山心里叫苦,高三了,徐公子进了班,说不定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酱,至少,会影响他班上的一本升学率。但是,这话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把他招惹来的,只能视为己出,积极盯守。后来才发现,他是门缝里看人,国栋同学成绩并不弱,各科均衡,唯一的特点是有个人的爱好,周末要参加一个自行车爱好者群的拉练。为这事,副县长夫人与儿子翻了几次脸,也没阻挡住。一个高三学生,当然得无性格无爱好心无旁鹜,这是校长、家长和老师的共识。金老师这回想的办法是加入了他所在的群,参加他们的自行车拉练。可怜金老师骑一辆家用自行车,戴一顶裂了口子的头盔,在这支骑行队伍中他像是接新娘的轿车中混进了一辆驴车,拉低了整个车队的颜值。第三次拉练,金老师及时地翻车跌进了一处稻田,国栋同学把他扶起,金老师说,国栋,要不,我们暂时退出这个群吧,高考结束,我陪你来一次长途,你不是有一个愿望,那个啥吗?我们班上只要肯参加的男生,都带上,如何?国栋同学知道又上了老师的当,老师分明使的是“苦肉计”,但是,有的当明知是当,你还得上!国栋同学说,东海岸线,长江入海口骑到黄河入海口。

老师说话得算话。临近高考,金老师心事越重,没有人猜得到,是这句话压在他心口。

张天一考完最后一门高考科目,走出考场大门,他听到父母同时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他俩站在家长群的前沿,老爸高大伟岸,老妈亭亭玉立,尤其是她怀中还抱着一束鲜花,醒目。有多久没看到他俩这样表演了,共同出镜,默契作秀,张天一有些怀疑是不是幻觉,回头看看,天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蓝天白云,考场是县职业中学,校牌黑白分明,校门外拉起的红带子火辣辣刺眼,尤其是刚走出的一位考生,被母亲一把搂入怀中,汗湿的衣服粘贴在一起的细节令他产生了生理不适,这一切都证明了场景的真实性。

天一。妈妈送上鲜花。

天一。老爸拍拍他的肩膀,他的T恤湿透了,还好,他没有想到要拥抱儿子。

妈妈说,天一,你爸在花好月圆订了包间,我们直接去那里吃晚饭。花好月圆是县城的高档饭店,张天一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在半空挂着,但他没有表示反对。他把花塞进妈妈手中,一个男生捧着花束走在大街上,不是他愿意的样子。

张天一的爸爸是下面一个镇的镇长,天一小时候,他爸爸是一名机关的小办事员,常常接送张天一,父子有过许多快乐时光。那时候父子俩常挨骂,妈妈骂爸爸,主要是嫌爸爸当不上官,不求上进。妈妈骂天一,当然是批评他调皮捣蛋考试成绩差。后来爸爸进步了,张天一上学也用功了,可妈妈还是等不及,从建材公司辞职,开了一家商贸公司,开始公司就在县城,后来做大了就去了省城。张天一希望他俩离自己越远越好,他住在早已退休的爷爷家,爷孙俩互相照顾,自由自在。遇到节假日,这做爸和做妈的非得回来看望这一老一少,他俩总是高兴而来,吵架后败兴而归。爷爷说,你们能不能一个一个地回来看儿子,别凑在一块?张天一在心里冷笑,爷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俩在饭局上秀恩爱时,那一个逼真,让张天一这个做儿子的以为换了人间。好在俩人越来越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上次天一过生日,一人订了一盒大蛋糕,四个人怎么也吃不完,爷爷埋怨他们过日子大手大脚,爸妈却相视一笑,同时说,是是是,您批评得对。张天一看得清楚,这说明,他们平时电话微信都不联系。爸爸和妈妈见面客客气气,相敬如宾,说明他们的婚姻快走到尽头了。一场游戏打到最后,总得有个鹿死谁手的结局,爸爸和妈妈这一局,俩人都是羸家,输家只是张天一一个人,好在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张天一冷眼等着看他俩最后的落幕。

看样子,这戏就在今天了。

花好月圆的招牌,从字面上看就是婚庆饭店,不过,小地方未必能分类那么细,这饭店在小城属最高档次,小城人的消费理念是要么吃最贵,要么就吃农家乐,因此新开的高档饭店至多火两三年,城头变幻大王旗。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饭店地点偏僻,没有停车场,没有一窝蜂往这凑的食客,主顾基本上是想闹中取静的回头客,倒坚持了不少年份。张天一跟爸爸或者妈妈都来这吃过,他觉得这店名太俗,对不起这幽而雅的环境。

服务员上了菜单,爸爸点了个芦荟,妈妈点了个红烧鱼头,然后把菜单递给了张天一。芦荟是为妈妈点的,红烧鱼头是为爸爸点的,这俩人都称得上是戏精。心思都用在演戏上了,却忽略了他们的儿子。张天一埋头玩自己的手机,妈妈忍不住催他,张天一说,你当妈妈的,儿子喜欢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妈妈想了一下,将菜单过了一遍说,腌菜炖小鱼?咸鱼烩冬笋?张天一眼睛没离开手机屏幕一秒,说,不吃,腌制品含高钠含亚硝胺,致毒致癌。妈妈将菜单扔给张镇长,张镇长说,儿子,男子汉大丈夫,咱大块吃肉,肘子?炖鸭?张天一绝不能这时给他面子,那会惹恼另一位。张天一说,不吃,这么热的天,油头太大。那两位碰了一鼻子灰。张镇长说,那我随便点了,点什么你们吃什么。张天一很享受这俩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当官也好,当老板也罢,在儿子面前,就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和一个不称职的妈妈。张天一是个理性的孩子,在学校是学生会主席,是老师眼里的优秀生。可张天一毕竟还是个高中生,他青春热血,既没有撒野的地方,也没有撒娇的地方,每天在爷爷和老师面前都扮演乖孩子,在当爸和当妈的面前赌个气,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

菜上了桌,该有的大鱼大肉还是有,这年龄的孩子,吃东西如狼似虎,说不吃是矫情。张镇长说,这些年,我和你妈都忙,没顾上你。好在我们从校长和班主任那里知道,你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自觉自律,所以我们一直也放心。还找到理由了。张天一心里说,你们知道高三这一年,别人家的家长是怎么做的吗?张镇长自顾说下去,我们相信,你的高考成绩用不着我们担心,即使不是县里的状元,至少也是前三名,你的身上遗传了我们优秀的基因嘛。最后一句是开玩笑的口吻,连老妈也咧开嘴响应了。他俩凭什么这么自信,曾经有一个阶段,他想放弃高考,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这都是他看得到的明天,可他想要的不是既定的道路。他想象过,他弃考,或者故意考一个低分,这俩人会是什么样的嘴脸?一位撕下官方高大上的面具?另一位扯下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定很过瘾。可是他做不到,爷爷期待着他,金见山期待着他。爷爷像所有的爷爷一样,希望他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尽管这一切对一个老人而言都只是虚幻,他却时常叮咛。金见山呢,这个精明而傲气的班主任,如果张天一考砸了,而且是存心考砸,那么他头上的光环,什么市优秀班主任、省优秀青年教师的帽子或许会被撸掉,郑大海也许从此就不喜欢他了。张天一内心深处还是喜欢自己的班主任,尽管金见山有几分势利,见了校长和当官的家长脸上堆着笑,但他其实是在强势面前点头不哈腰的角色,在处理班级事务时从来都力争公正公平,比如推荐优秀学生,比如解决同学之间矛盾,他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让全班同学服气,与隔壁班的马屁精班主任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多刺头同学,都不愿为难金见山,他作为一班之长,多次见证金见山与领导和家长的斗智斗勇,更不愿拖累老金。

张镇长其实从开始就没动筷子,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发出了杂乱的噪音,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开了口,说,儿子,有个事,爸爸和妈妈今天正式告知你,你别激动。

终于来了。这件事迟早会来,但张天一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今天下午他刚走出考场几个钟头,这俩人迫不及待了。张天一说,什么事?

张镇长说,对不起,我和你妈离婚了,一年前就离了。只是为了不影响你高考,才拖拉到今天告诉你。

张天一说,我也不是傻瓜,我早知道,我看见过你和新婚妻子在商场秀恩爱,也听到过我妈在电话里和她的新男人说肉麻的话。你们没有谁能影响我,你们太高估了自己。

妈妈呐呐地说,那好,那就好。

张天一话锋一转,可是,你们离婚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生我的时候你们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把我扔给爷爷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离婚也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在你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吗?

当妈的那位哭出声来,儿子,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开始列举自己的奉献,比如给校长送礼,请老师给他家教,生病时请医生上门给他诊病,大雪天还惦记他,给他电话喊早。最后,她终于露出原形,说,要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是你爸爸。当爸的一看主题会朝批斗会方向发展,赶紧拉起车刹,说,今天咱不是讲好了,不提让儿子不开心的事吗?

张天一说,你们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我,你们离婚了,你们告诉我了,我会开心一把。你们猜得没错,我开心,我们三人终于可以面对现实正视现实,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过,想让我接受这个现实不难,想让我开心没这么简单,那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当妈的说,只要我们,不,只要妈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张天一看一眼张镇长,张镇长也点了点头。

张天一打开手机微信,往家庭群上传了三个文件。这个群建群以来,一直冷冷清清,今天终于有了人气。张天一说,你们仔细看吧,我去找老板的办公室,打印出来。

文件一是国内大学四年本科的生活费和学费统计,另加国外三年研究生留学的费用,还算上七年的物价上涨率。文件二是张镇长的工资收入加上莫名收入,她妈妈公司的年利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不精确,但也八九不离十。第三个文件是两张欠条,总数目那一栏空着,逐年还款数字那一栏空着,欠款人姓名那一栏也空着。

张天一说,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子女年满十八周岁后,父母没有养育义务。可是按国情而言,读大学读研的学生基本都依靠父母经济支持,你们身边这种家庭比比皆是。我没有强迫的意思,你们愿意填多少数字是你们的权利。

张镇长说,非得这样白纸黑字吗?弄得父子成了债务关系。

张天一说,是的,因为你们将来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说话算不了数。

张镇长填了一个数字,填第二栏时,张天一鼻孔里哼了一声,张镇长说,你不是说随我们填多少数字吗?张天一说,是啊,你有填多少的权利,我有表达不高兴的权利。张镇长说,想不到我儿子如此精明又如此手辣啊,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妈妈说,这才是你基因强大的见证。夫妻斗嘴之间,两张欠条的数字栏都填下了,张镇长的数字翻了倍,而妈妈下手就给了一个大数字,不知是因为做妈的心软还是真的财大气粗。张天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纸,说,爸,重新填一张,数字不变,省得涂涂抹抹的,将来上法庭说不清。张镇长苦笑一声,说,行。

接下来三人用餐的氛围热烈了许多,张天一放开肚子喝酒吃菜,走出饭店时,忍不住打起了饱嗝,张天一回头看着“花好月圆”的霓虹灯,对爸妈说,多好的店名啊,花好了,月圆了,我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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