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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王蒙:笑的风(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 | 王蒙  2019年12月04日07:38

王蒙:一九三四年出生于北京,祖籍河北南皮,一九四八年入党,地下党员。曾任共青团北京市东四区委副书记、国营七三八厂团委副书记、新疆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副大队长、中国作协常务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国家文化部长、全国政协常委、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现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曾获茅盾文学奖、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并获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荣誉博士、澳门大学荣誉博士、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学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七十周年之际,获得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二〇〇四年出版文集四十五卷,即将出版文集新版五十卷。

一九五八年春天,滨海县中学迁移到新址三层楼房,傅大成得到资助贫农子弟的扩大招生助学金,十七岁零七个月的他,辍学三年之后,破格补招,合格录取,成了意气生猛的“大跃进”年代高中在校学生。其根由还在于省团委机关报五四青年节征文中,傅大成获奖,成了全村、全乡、全县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秀才”。

县中学新宿舍楼,依据当地习惯,没有建卫生间,住校生们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楼出楼,到二百多米外体育场附近上厕所。这晚大成跑步出发,上完厕所缓缓回宿舍,路上,听到了一缕春风送来的女孩子笑声。那时是一九五八年,这个县尚保留着旧中国的做法,高小——小学五六年级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上大学后才能男女同班。大成没有姐妹,邻居没有女生,女孩儿的笑声对于大成,是稀奇与生分的。这个夜间的笑声清脆活泼,天真烂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鸟啼鸣,随风渐起,擦响耳膜,掠过脸孔,弹拨抚摸身躯,挑动了思绪。风因笑而迷人,笑因风而起伏。然后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于是笑声风声不再,剩下车声、虫声,有犬夜吠,鸡笼里偶尔传出鸡仔们相互挤踏引起的怨叹。再之后,鸟散犬止,车停人归,星光昏暗,小雨淅淅,雨声代替了笑声风声,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

他回想着这奇异的风的笑声,笑的风声,忽然,他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好害怕呀,这是什么病痛吗?是晚饭吃少了?第一次青春与春夜晕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点。他呻吟一声,同舍的学生有一个醒了,问他:“傅大成,你怎么啦?”

然后连续多天,大成写一首关于春风将女儿的笑声吹来的诗:“笑声乘风前来”,“春风随笑扬波”,“叮叮叮,咯咯咯,风将我吹醒,风将我拂醉。笑将风引来,笑与风就此别去。春天就这样到来,春天就这样走过”,“笑在风中,笑出十里内外,笑在雨里,笑得花落花开;笑在心里,笑得冬去春来,笑动大地长空,笑亮春花春月春海。的格儿的格尔楞,依呼儿呀乎呼儿咳……”

大成的未完成诗篇在全校传抄,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省外省外市。诗歌掌握了青年,也可能接受青年人的掌握与拾掇,于是出现了一些烂词儿:“听到了笑声如看见了你,看见了你如搂在怀里……”这其实是传播者自己的词,流传以后无人认领,被说成傅大成的词儿了。一首这样的歌儿被男生们唱起来了,套用二十世纪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锦晖的“葡萄仙子”曲调。而本地梆子剧团的一位编剧趁势为诗《戏作》:“微风巧倩梦,细雨缠绵天。小子岂无梦,多情或未眠。几声欢笑脆,双乳妙峰酣。喜谑随风散,玲珑滚玉盘。”

编剧加注说,巧倩是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双乳峰位于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贞峰县。

党支部宣传委员与校团总支部书记找大成谈了一次话,一个是希望他慎独、谨言,注意群众影响。一个是学校与县委团县委都高度评价他的阶级出身、思想表现、功课成绩,特别是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与刻苦学习态度,准备在他年满十八岁时候发展他入党,近期就要提名他担任校团委副书记……他一定要好自为之。说得傅大成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十八岁生日后几个月过去了,大成没能入党,也没有担任团委副书记,透露出来的说法是他的“笑的风”格调不高,影响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几乎是蔫呆呆地回到了乡下……本来诸事如意,天下太平,应了他们家从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儿!”

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寒假一到,更是平地一声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与本村一位上中农女儿,比他大五岁的俊女白甜美结婚。他坚决拒绝,说自己还小。父母说不小,乡与村两级都有头面老人证明傅大成达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二十岁,现在的十八岁之说是由于原来户口本上写错了,最早上户口时候耽误了两年,把已经满地跑爱说话的大成写成了刚刚出生。有关方面对此完全承认,并已经改正了他的年龄,从十八岁变成二十;乡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经准备好为他扯出结婚证书。

真善美真善美,对于大成的婚配来说,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妇过门,将使大成妈妈腰腿病引起的家政危机全部解除,使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将使毕生劳苦的双亲咽气之前看到孙子,延续香火,对得起祖宗大人。尤其是,村民乡民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能与俊煞人灵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乡儿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学生,省征文获奖者傅大成。

还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儿心气又高,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自以为是,本村人的说法是“酸不溜丢”。拖到二十三不嫁人这种状态,有可能招引起广大妇女同仇敌忾的公愤,要不就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祸害。据说白家上一辈人为水利与宅基地争端,得罪过邻村黄姓一族,仇家黄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变成富农,将白家人从人民的队伍推搡到黄世仁南霸天附近。是白甜美自己提出来嫁高中学生傅大成的愿望,傅大成听说后全身发烧,耳朵根红里变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窃被抓住了,如大庭广众的场合,意外地掉下了裤子。

白家说,他们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礼,而白家会付出相当优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货店里卖的鹅绒枕头就六个,花面被子两床。爹娘都提醒大成不要忘记他们因为贫穷,初中毕业后让儿子辍学三年,母亲多病,家务潦倒,困难重重,还有白甜美的聪明美丽健壮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妇女主任、书记、村长、会计、出纳,这爷爷那奶奶,都来了,连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们也都来找他谈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将出现火星四溅、山花怒放、人生奇趣的盛况。全村四十五岁以下的已婚育龄妇女,见到大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贺,馋而妒,给他加油打气,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乐趣,然后分析着、嘲笑着、垂涎着白甜美足吃“嫩草”的幸运。至于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歌颂他的福气,露骨地表达着羡慕忌妒恨,同时为他的新婚第一夜献计献策,启蒙传授,口沫四射,大成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跃进中积极进取的青年学生傅大成,不知怎样摆脱粗鄙刺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颠覆性认知还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人民,全乡高中学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门有关领导与民政工作人员,还有各种理发员售货员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知道他要娶媳妇了,都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准备。他已经铁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尴尬狼狈也罢,幸福美满也罢,早早过门也罢,再绷上几年也罢,大势已趋大局已定,媳妇在怀,婚姻凿实,全村全民共识,不留质疑空间,更不要想有什么变动。更离奇的是,对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对二十三岁没出阁的白甜美坚持劣评的邻村黄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公众形象与人缘,因了全邻村第一个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异议,对傅大成兄弟,表达了坚守阶级立场与敬斯文文化传统的善意。

手也没有拉过,话也没有说过,更没有听到过甜美的笑声,如铜铃?如破鼓?如撕帛?如锯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接触,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已经不无虚脱,他已经面色苍白……村上的少数所谓“二流子”,已经联系他说要帮助他“整点药补一补”了。

这时他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一句话,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差,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尝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夕的傅大成,在环境与舆论都空前成熟的条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头一年春天的风声,送来的非是别个,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妇的笑声。春风月老,笑声美意,春夜甜美,春雨滋润。既已如此,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岂敢岂能苦其甘而秽其美欤?

初中毕业那年,大成母亲难产,婴儿妹死了,母亲躺了半年,落下了难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那个年代高中办得很少,穷乡僻壤村落,有个小学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经很了不起。必须感谢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什么都努全力而跃其大进,所有干部都学习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生动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击一猛掌”的“小脚女人”。傅大成乘着疾风以劲草姿态续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学故事,也许觉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听到了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的笑声。根据他家乡务农的经验,这笑声远的话,说不定来自三至五公里以外。关键时刻,忽然顿悟:这就是白甜美在家的远距离之笑,不是,也可以认定信定确定,甜美而笑,当然。风为了甜美而送来了这笑声,这是诗的想象,是比现实更伟大的实现。他还相信,他应该、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此生,他将一直留恋这笑声,痛心于自己十七八岁时硬被做成二十岁的勉强娶妻的心境,又纾解于将笑的风声视为自己生命自觉、审美自觉、爱情自觉的天启天意。

而“大跃进”年代,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他的县与他的学校,宿舍楼内盖起了卫生间,次年寒假后,实现了男女合校,夜半风吹小女子的笑声的奇妙感觉,很难再出现了。他也渐渐察觉到,甜美媳妇的笑声另路,他那次听到了的当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笑声风声是他听到了也感动了的,大媳妇是他抱在屋里怀里的。“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着不知凡几的夜空与细雨,笑声美丽荒唐得人心悸痛。

更奇怪的是,“笑的风”的命运影响了他的仕途与一生:后来代替他担任团委副书记的是在功课上始终与他有一拼的赵光彩,赵光彩比他实际上小四岁,而后来从干部登记表上看是比他小六岁,因为为结婚他被长了两岁。一九六一年他与赵光彩并肩上了外语学院,他学俄语,赵光彩学日语。赵光彩后来官至副省级。而他,一直热心于文学创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为不需要强调“著名”就当真被知晓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绝对称得上是渔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两次晕眩症。甜美真好,甜美带着自己的大个子小丈夫,去县城找了白氏宗亲老中医白神仙,开了三副中药,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志。经过妥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乡里,都认为白甜美与傅家互择婿妻这一注子,押对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他考上省城外语学院,甜美生下了儿子小龙,到六三年春节,又生下闺女小凤。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甜美也有了工作。而同时,他又可能缺少了点什么。应该恋过爱,可是没有;没有接到过或打给过甜美电话,更没有给甜美写过更没有收到过甜美的情书情诗;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她没有向他要求过照应与温存。看到听到同学同事给爱人、与“对象”通电话时那副亲密或者高度随意自得的样子,他羡慕。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尽量不出声,她笑的时候常常弯下腰来,她笑的时候甚至把嘴捂住。

再两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市Z城,做边事译员。赵光彩则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据说光彩光彩地与一个高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大学一毕业他就就任了那个大城市的团委书记。

而大成想着的是诗歌与小说,他左写右写,写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声名,走过某一个角落,会吸引一点眼珠。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听见有人说起他的获奖作文,也说起他的“笑的风”,偶尔听到有人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受到了“劝诫”。他最最不想听的却是人们言说他的“结婚”、“老婆”、“孩子”,还有“文盲”二字。其实白甜美不是文盲,学历是完小毕业,实际上,他感觉她应该具有初中毕业水准。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在Z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育龄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对他有兴趣,都关心他的婚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关注。他有点不安,有点惭愧,他感觉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虚报年龄,爬到了一个白花花的女子身上,从而受到某些对他有兴趣的女子的怜悯与嘲笑——他质问自己到底算什么?尽孝?包办?性欲?自欺?命运?生活?算了吧,又有谁谁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呢?

他仍然不断地咀嚼着自己婚事的记忆与感觉。有过愤怒、反感、绝望,有过好奇、开眼、适宜,有过兔子的惊惧与活泼,小鹿的奔跑与童真,下沉百丈的羞耻与勇敢,没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责与谢天地谢父母谢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过关斩将的快意岂不快哉!他有过被侮辱却又被引诱的折磨,挑逗却又揉搓一个俨然陌生的更可怜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与享受感。结婚绝对是男儿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与上了天一样,与打秋千一样,与骑牛骑驴挖沟扶犁还有大面积漫灌一样。他终于承认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满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

尤其是当他读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读徐志摩、读李商隐,哪怕是读张恨水、秦瘦鸥与周瘦鹃,雪莱与拜伦,梅里美与屠格涅夫,他也会自惭形秽地感觉锐痛。最后,他只能耍出一种以歪就歪的姿态,接受乃至于欣赏自己的全然另类风景。

但他又不太想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妈不管了、媒人失业了、恋爱所谓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准得到幸福。他读过王蒙的小说,知道生活在“五四运动”氛围中的知识人有的伟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调,有的乱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无奈、无赖地万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他悟到,与包办相比,自由恋爱说起来是绝对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为分母、以爱情热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到底比以包办度为分母、以“家齐”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高出多少,则是另一道算数题,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与自由恋爱主义者必须有如下的决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爱情,即使你为自由的爱情陷入泥淖,也不向封建包办丧失人的主体性的瞎猫碰死耗子婚姻低头。这倒很像前些年一个夸张的说法:“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说“宁要自由恋爱的狼狈与失败,不要封建包办的凑合与过得去”呢?

甜美有一双大眼睛,北方农村,这样大这样亮的眼睛一百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她有高耸的鼻梁,白家人与其他人似乎有点不一样。白甜美确实显得洁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莲花,白藕,白天鹅,白奶酪,白海浪与海滩,是白沙滩,不是黄金海岸。他为之晕眩,为之哭号。她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饭、裁衣、绣花、针织、理家……她学会了并且创造了十一种织毛衣的花色模式品类,她学会了创造了超过十种的盐渍、酱腌、熏制、糖渍、发酵、沤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炉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炖、熬、煲。她为儿女还做成过多种玩具,有泥捏的双头小猴,有点上蜡可以旋转的走马灯,有将口哨安装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飞翔一分钟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红之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白上中农家,终于又来到傅贫农家,就是为了劳动,如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本是乐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实际上是君临于傅家。在“大跃进”的高潮中她获得了县城服装厂的工作,很快,挣计件工资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点始终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压抑与畏惧,甜美的话太少太少。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不说话,一起吃饭甚至共饮两杯小酒的时候她不说话,虽然她能喝一点。两口子上炕如此这般,她不说话,她基本上不出声,或者只出一点点压着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喘气声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时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凉气。

有时候他看到甜美脸上的愁容,她怎么会那么喜欢皱眉?双眉的死结破坏了她的美貌,像是鲜美的才出炉的热包子上落上一只苍蝇。他怎么问甜美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愁烦,没有哇,没事儿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给大成机会,让大成说了又说,终于感到了话语的无能与无趣。甜美的“耐话性”,你说一百句话她不言声,令大成急躁、不解、惊惧,最后心服口服。大成开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测。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猫,在他与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与父母一起吃饭时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猫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从猫爪近旁跑掉了,从理论上说猫的出现会使鼠儿如中电般全身麻痹,绝对不可能逃脱于猫爪的势力范围。他没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猫英雄气短、难耐天磨的悲催,那个时候他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来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甜美的呓语:猫,猫,猫儿哪……

还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只老鸹飞到大成家的大槐树上,老鸹的叫声令甜美一天面色阴沉,而且,最严重也最不靠谱的是,大成夜间听到了老婆口腔里发出了模仿老鸹的叫声,“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吓坏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应该说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刚刚发出了仿生于老鸹的叫声呢?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脸上呈现的不是宁馨,不是懒散松弛,却是某种紧张与痛苦呢?他没有能力辨别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没有发愁更没有发声,是他这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小丈夫被大而且白皙晳的媳妇挤对得做起了噩梦。

他与甜又美,有恶兆吗?

白甜美的眼睛与鼻子,是不是有中华北方少数民族的特点?想当初大成从来没有思忖过。那时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终于沉迷于这陌生的大眼睛与高鼻子,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戏改身。他突然就结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学生童子身的身份、独立与自由,而武侠小说上对童子身的严防死守,是极其重视的。

又过了差不多九个月以后,与女子怀胎的时间接近,他忽然为这眼与鼻所震撼,所刺激、所击倒,后来才知道,这边的教授学者作家记者们有一个匈奴遗民的说法,匈奴后裔,甚至一度变成了此区此地的一个品牌与一个骄傲。有个男人肩宽而且腰板倍儿直,有个老者头发弯曲而且褐黄,有个画家胡须蓬勃兴旺,有个女子大波与后臀浑圆,有个青年眼珠灰蓝,有个运动员个子两米一,都被群众辨析为匈奴后人,也许是单于嫡系,也许还是其后北方阿尔泰语系游牧为生的鲜卑、羯、氐、羌、回纥、高车、契丹、宋、辽、周、女真、金、蒙古、满等赫赫有名的族群的祖先。从学者那里,从村民那里,从小说诗歌的乡愁里面,流露出了一些对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族群名称的思古之幽情。遐想连篇,旧梦如歌,大成甚至起意要写几百行长诗,痛写山河壮丽、男女强壮、虎豹勇猛、草木遮天、历史悠悠、文化灿灿、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阴晦、复昭昭兮。不怕与诗人公刘的名诗重名:《在北方》。我的“在北方”啊!

大成在上百公里外的边地Z城工作,而把妻儿撂在了家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许多城市控制人口,遣返几类人员与分子,谢绝家眷,尤其是女眷属农业人口户籍的家庭,孩子一律跟着娘,不可以去闹城市户口吃皇粮。倒是Z城这种边远地区,比较好说话,如果男子出息一点,有个一技之长,有个一官半职,有个领导关照,有个人缘好评,可乎,未闻可也,不可乎,或仍可也。有本事的职工,他们将过上比翼双飞、夜不独宿的小日子。他们接来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大成来到从内地接来了家眷的同事家中,看到人家床底下的一双娇小女鞋,看到地上孩子玩的玩具汽车,看到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纱巾,他会忽然产生出甜蜜与艳羡之情。

但是大成从一开头,想让甜美断了到Z城与他团聚之念。他一上大学,发现学外语的女生数量比例略略超过了男生。一组组、一群群如花似玉、莺声燕语、欢笑芳菲、灵秀天机的女生,甚至使他想让甜美断了此生与他团聚一地的妄念。“休”了白氏,再娶个大学女生,他没想过,与文化精神水准大体持平的女生女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让她们看到自己的乡村大媳妇,他确实这样想过。就是说他在理论上、司法上、户口本上承认自己已婚、有配偶的事实,但生活中不想剧透自己的感情与家庭生活痕迹。

工作以后,他写信给甜美说,来Z城报不上户口,即使报上户口也没有房子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他不愿意更没有勇气承认这种心情。到一个新的地方,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报到,身后带着大媳妇外加儿子女儿,须知与他一起高喊着“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高校毕业生,还都是未婚男女。

而且是在黑云欲雨的一九六五年,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后四十六年,是巴金血泪控诉封建包办婚姻的长篇小说《家》发表后的三十四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十七年,他却是一个背着封建包办婚姻包袱的可怜虫。一个妇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却根本不想与他们共同过日子,大成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孩子,自己如同森林里一头迷了路的傻骆驼熊。但同时,只要不从近现代史与新文化运动的角度去反思自己的婚姻,只要想到孩子,做了父亲的傅大成又同时是泪如雨下。婴儿啼哭的声音使乳臭未干的爸爸肝肠寸断。幼小的孩子都那么俊美,那么聪明,那么天使,而自身想起从六一年上大学就安的与妻子儿女异地分居的冷酷阴森之心,他自己先认定自己是有罪的。

大成到了Z城四年多,用各种借口过大年也不回家,他甚至从而被提名为假期坚守岗位的先进工作者。一九六九年,父母让孙子小龙代笔,警告大成,如果他过年再不回来,全家五口打算到Z城找亲人,没地方住就冻死街头。

大成这才首次从Z城回乡探亲。终于亲耳听到了八岁儿子满口别字,把探照灯读成深照灯,把别墅读作别野,把邀请读作激请,把冤家一会儿读作兔家、一会儿读成免家,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读作拔力相助,把万夫不当之勇读成万夫不当之男。儿子小龙,堪称别字集了大成,上了高峰。但是大成立即从儿子的别字累累中发现了孩子的书缘天分。

儿子叫小龙,女儿叫小凤,上学后学名叫阿龙与阿凤。小龙的错字连篇更说明了他的读书癖好,不问文字,但求读书。他给爸爸结结巴巴地讲《烈火金刚》与《野火春风斗古城》,背诵《唐诗三百首》与《卖火柴的小女孩》,后者本来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年级语文教科书中的一篇,小龙却在刚上三年级时就背诵下了这个感人泪下的童话,尤其是它的最后一段。大成想到,自己的对于文学的迷恋、自己的作家诗人梦,说不定要与他的下一代联手实现,如苏洵与苏轼、晏殊与晏几道,还有大仲马与小仲马。

更奇特的是在大成回家探亲三天以后,小龙突然出口成章,欢迎老子。他在晚饭后早早躺到床上,给全家人念道:

爸爸回家了,

爸爸给我穿棉袄,

爸爸叫我小宝宝。

爸爸夸我功课好。

妈妈妈妈真是好,

妈妈给我煮小枣,

妈妈叫我大宝宝,

妹妹才是小宝宝,

妹妹一点也不闹,

妹妹功课真叫好。

大成大惊,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小龙是太惊人了。尤其是“穿棉袄”三字,其实是妈妈给穿的,并非实有事件,那么就是说,小龙在八岁时已经具有了文学虚构、诗歌虚构、情节虚构与挪用的能力。冲这一点可以判定儿子比张爱玲的文学素质强一些。这样的孩子只能说是天才,他认定,但是他不能说,他认为这样说是不吉利的,可能是对于天地人三才的一个冒犯。他还是悄悄地对甜美说了。甜美眉头紧蹙,说“原来是这样的”,说“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累坏了自己”,说“农家出这样的孩子我受不起”。大成为甜美的开言而庆幸,又为她的其实是从大成这儿才刚趸入的陈腐观念,感到些许不安。

小凤只比哥哥小一岁半。她听了小龙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一段话:“小女孩只好赤着脚走,一双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这一整天,谁也没买过她一根火柴,谁也没给过她一个钱。”小凤突然喊了一声:“暖和一下”,“暖和一下”!“暖和暖和……”在家乡,人们说暖和时候的发音是“攮活”,最后一个活字读轻声的话,更像是说成“攮嚯”或者“攮花”。小凤在首次分别以后见到爸爸,又多次听到哥哥朗诵“攮花”,她颇感兴趣地重复了几次“攮花”的发音,爸爸呼喊一样地哈哈大笑,六岁的女儿知道同情卖火柴的小女孩,希望让她过活得攘花一些。然后小凤忽然银铃般地跟随着笑了起来,像是一阵清风,像是一串铃铛,像是枝头小鸟,像是一缕山泉。大成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大成想,原来,“十年一觉春风梦,留得童儿雏凤声”。一切美好都不会仅仅是记忆,一切记忆都会永远与他同在,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步的,是新的生命正在萌发,生命永远鲜活纯美,笑声随风淡淡飘出,而后,新的笑声多半会无待而自来。笑不待风而自御,笑不待诗人而自然成诗。道法自然,诗发自然,笑当然最自然。

这一次大成看到了甜美的似笑非笑,又过了两个多钟头,甜美忽然说:“知道你疼孩子。我放心啦。今年夏天,一入伏,我带着孩子去Z城与你团圆。你太苦了,为什么……”

甜美的话掷地有声,她把大成吓住了,大成似乎无处可逃。大成说:“爹娘……还有爹娘啊。再说,到了Z城咱们住……在哪里?”

回应大成的是甜美的坚强的扬头,还有一声冷轻笑,还有她看着夫君的审视的眼光。大成心虚,不敢抬头,不敢与媳妇对视。

大成完全找不到对媳妇的感觉了。在Z城,他居然躲避了媳妇四年,视媳妇为耻为心病,同时又不是没有做过与甜美同房的春梦。四年后被父母催逼回来,他又顺理成章地搂抱了要了甜美,并为与甜美得到的儿女而福暖情热。

然后,躲完了冷完了的他,只能是去千方百计、九牛二虎地去盼家眷、迎家眷、接家眷。他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决定不了自己,也知道不了自己。他到底要什么?

大成回Z城后找了领导,一次不行就再一次,一个人不行就再找一个人,政治运动中原来的领导说话不管用了,就找革命委员会和工宣队。他感动着,每天都温习阿龙与安徒生、小女孩与一包又一包的火柴,呵,冬天冻死的是哥本哈根的那个女孩,而一龙一凤其实生活得很幸福。他到百货店为阿龙买了一件棉袄,他的感觉是自己成了财主,然而还没给儿子穿过欠着儿子棉袄。他出身好,他是革命群众,他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的老婆也是辛苦勤劳的劳动者,她每天至少劳动十五个小时,她家庭是上中农,不是富农更不是地主。政治运动的如火如荼,使大成渐渐意识到他与白甜美的婚配是一件好事,他想,他与白甜美的婚配里可能缺失缺席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安娜·卡列尼娜》,没有爱情,仍然有孩子——星星、圣灵、安琪儿、天使,更有别处家少有的安宁。找不到爱情的地方怀抱了天使,找不到安徒生的生活里出现了天资。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想出的这句话热泪盈眶,掌声如雷。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遭遇《白蛇传》。白蛇白素贞也姓白,不知为什么一提到《白蛇传》他就想起媳妇甜美,而他不需要同时对付法海和尚与小青义士,更不必担心哪天喝口酒,媳妇变成一条白花花的大蟒。当然不是每一个相貌平常、身材一般、雄风略逊的中国男人都能娶上白花花的女子,美丽的女子、健壮的女子与能干的女子。无论如何,白甜美热乎乎、紧梆梆、软绵绵,而且劲道光滑圆浑。白甜美的笑声将由小凤来弥补,白甜美的文墨粗糙将由小龙来拔高,天道有常,常与善人,阴阳和谐,乾坤相润相生相慰相补。大成不是高觉民,谈不上高觉新,白甜美也不是琴表姐,他不是吸引了、焚烧毁灭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渥伦斯基,也不是因为一次酒后的性侵而忏悔终生的聂赫留多夫,他不是卖油郎,白甜美也不是花魁娘子,同时毕竟他不是武大郎她也不是潘金莲,不是也不必要是、不可能是西施也不是东施。

政治运动让他明白,他必须是、只能是、恰好是傅大成。他媳妇已经是、当然是、绝对只是白甜美。每个人只是他自己,这就叫安分,分安而后己守,己守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事端,事端而后祸远,祸远而后福幸沛然。

他必须感谢甜美。甜美的存在让他少年老成,沉静安分,不掺和造反有理与文斗武斗,还有什么大联合学习班,更不当造反派、保皇派组织的“勤务员”“领路人”。而在仕途上顶掉了他的赵光彩,听说在沿海城市被收拾得不亦乐乎啦,打聋了一只耳朵啦。他这个姓傅的,不但不是大走资派,不是资产阶级权威,贫贱低微,福分才安,就连赵光彩他也够不着。他不操心,没受罪,有眼苍天。

……回想头几年,Z城这里他住的单身宿舍的男生出够了洋相,尤其是深夜赶上共同起床,在厕所里偶然打着哈欠小聚的时刻,他们说什么“翘然而起”,他们说什么“观音菩萨”,他们说什么“如狼似虎”……他当然必须有甜美,不论是不是一起唱过小夜曲,是不是应答过情诗情话。不一定是“妹妹”嘛,《牡丹亭》里声声唤的都是“姐姐”,也不用管什么文凭与学历,管什么来历与出处,更不要企图与什么古书洋书上的貂蝉与卡门攀比。他毕竟不是鲁迅巴金徐志摩,他能为摆脱生活与乡土、摆脱甜美大媳妇较劲到底?

同事们看好他把妻儿接来,老领导并给他背诵“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礼记》大义。他们叹息,“古人的认知多么伟大,公母俩不在一堆,就是鳏寡孤独呀,就是残废和疾患的渊薮呀!至少从周文王姬昌时期,公元前一一五二年至公元前一○五六年,圣人就关怀阴阳乾坤之天道了。而杜鹃布谷鸟的叫声呢?在北方,人们都相信悦耳的春鸟啼鸣里,它们叫的是:‘光棍儿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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