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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颖:普通上海家庭的食色日常值得被写进小说

来源:澎湃新闻 | 罗昕  2019年12月04日15:34

还记得物资匮乏年代时排队买年货吗?地上放着砖块、破篮子、破搪瓷碗、草绳、报纸等,营业员一来物件的主人们也出现了。小菜场才开秤,队伍才走了一小截,营业员就收摊了。精明的人不会围着摊位大吵大闹,而是迅速转去其他摊位,因为那些摊位里也有他们家“挂了号”的破篮子。

这样充满年代感与烟火气的场景被上海作家唐颖写进长篇新作《家肴》。书中最诱人的描述莫过于“凭票证”年代的食谱:烤麸、炒盐肉、酱鸭、糯米绿豆汤、红烧肉……伴随着十四道来自不同家庭成员的家族食谱,元鸿、元英、宝珠、阿馨、知成、容智、容美等上海两代人的家长里短“跃然纸上”。

唐颖说:“它们不是一般的食谱,充满了人物的感情。主人公通过食谱,回忆当年做这个菜的场景,回顾家里所发生的种种故事。”

《家肴》去年首发于《收获》杂志,新近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近日,唐颖就这部新作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11月23日,《家肴》新书分享会在思南读书会举行。

哪怕外边再天翻地覆,家里的饭菜是实在的

在《家肴》中,元英和宝珠这对姑嫂是同一代女性,二人的个性与生活方式却天差地别。元英勤俭治家,在她变戏法一般的操持下,物资短缺的年一样过得有声有色;宝珠呢,不管日子窘迫到何种境地,哪怕借着钱也要“做头发”、“买点心”。

“我写了一批上海人,尤其是老一代的上海人。这篇小说里很多故事是虚构的,但是人物一定是从生命中滋生出来。”唐颖说,她的小说是写实的,小说里的种种细节也都从生活里来,“如果说情节可以虚构,细节是难以虚构的。人物肯定从生活中来。”

她坦言,自家亲戚中也有一位会吸烟、要好看的舅妈。亲戚们好像都很烦她,可孩子们却很喜欢。“她从来不抱怨,总是高高兴兴的,到家里先问你要吃什么,还会和你打牌,让你觉得很开心。她这样的女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很少见的,我写《家肴》是因为她给了我一个动力,一定要把她这样的人写出来。”

而相较及时行乐的宝珠,生活一板一眼还总有道德要求的元英显得无趣又压抑。若说元英的“高光时刻”,总与一道道家肴有关。

“正面人物似乎总是不讨喜的。”唐颖表示,虽然宝珠是她写下这部长篇的动力,但元英这个人物的发展是她自己都不曾料想的。“等我写完了故事,回头去看,真是充满了感慨。我们的风俗,我们的民间日常,我们上海原来的那一份生活,就是靠元英这样的人在支撑,才过下来的。”

“吃饭,是连接一家人最核心的一个部分。家常菜的意义在于,它让一家人习惯的生活延续下去,它给我们一种特别重要的安全感、存在感。尤其当外边的世界天翻地覆,人没办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时,家里的饭菜是实在的。个人哪怕再渺小,关起门来也能过自己的小日子。”

虽然小说写的是上海家庭的故事,但家肴的慰藉与意义对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唐颖直言,如果这本书不能引起其他地方人的共鸣,她会觉得是失败的。

当一切往事烟消云散,只有滋味和气味长存

“做红烧肉这道家常菜老妈是高手,本帮名餐馆的红烧肉没有一家可与之媲美。她做的红烧肉浓而酥却不烂,汤汁收干像包浆裹着肉身。红烧肉煮后存放一天,吃前隔水旺火蒸十几分钟味道更佳。只见脂油汪在碗底,脂油下有一小摊酱油色,肉块亮晶晶,瘦肉浸透酱汁夹着肥肉,浓郁晶莹相间,肉皮在齿间弹出糯感,那美味无词形容。”

在《家肴》里,隔章开头便是一份“诱人”的家肴食谱。在评论家王雪瑛看来,这样的文本结构十分耐人寻味。“这既是小说的结构方式,也是小说的意蕴呈现。”

王雪瑛说:“在那个年代,元英家里的食谱体现出当时普通上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在各种日用品的计划供应中,散发出难得的活色生香。那一代人在物质匮乏的条件下,顽强地保持着日常生活中的乐趣,这是不同时代中不变的人间烟火,也是上海真实的日常生活,在记忆中散发着往日的温度。”

评论家汤惟杰谈到,《家肴》本身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汉字中的“旨”字——这个字的甲骨文字形是上边一个匙形的“匕”,下边原本是一个“口”,后变化为“曰”,代表把美食送到口中,随后所尝到的“美味”,渐渐“旨”字含义由“美味”抽象而为“美好”,甚而变为“意义”。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1922年出版了《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其中一个重要小段落叫‘玛德莱娜点心’。当一切往事都烟消云散,只有滋味和气味长存,构造起关于我们过往生活的回忆巨厦。”汤惟杰认为,这句话正好对应《家肴》的某个主旨——美味、滋味、生活的某种感性细节,“以往生活的某种还原,正是《家肴》要处理的一大母题。”

汤惟杰称:“时至今日,我们的小说读者口味都越来越‘刁’,就像《家肴》里被元英厨艺调教出来的两个女儿一样,尝过不少美味,不仅有大量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也有近40年被译介到中文世界的大量国外优秀作品。面对富有挑战性的读者,如何让作品更入味?”

他提及,唐颖这一代的大学时代,也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前后,曾经是现代派风靡的年头。“这是让他们这代人当年非常着迷的东西。她写实作品的背后,明显有相当多的从现代派文学中受到的滋养。”

“到了今天的《家肴》,在写实的总体基调上,唐颖有意识地把有关自我来源的追问,安放回关于家族史的描绘中,也放入了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中,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是她在原有的 ‘现代’诉求与 ‘写实’风格之间寻求联结的一种努力的表现。”

老上海消失的生活。罗希贤 绘

上海既包容,又有一颗非常坚硬的“上海心”

在11月23日的思南读书会上,书友们感慨《家肴》不仅回望了上海的过去,也续写了上海的今天,不仅追踪了个体、家族的命运起伏,也勾勒出时代的嬗变轨迹。书中主人公眼里一座城市的变化,也是不少上海读者感同身受的:

“我也成了旅游者,虽然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你知道,我父母家离这里才一两站路。”

“什么都变,就是国营店不变,打烊时间不变,赶客人的方式也不变。”

“别说你们,我这种上海居民也禁不住这接连不断的搬迁,一家餐馆或者咖啡馆你觉得好,再去就没了,这城市就像临时搭建用来拍电影的片场,看到的场景都是临时的……”

身为一个上海人,唐颖还是习惯去淮海路上的哈尔滨食品店买蝴蝶酥。“特别好吃吗?倒也不见得。就是觉得是过去的一种延续,会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在她看来,文学的实质是追忆,是记录生命中无法忘怀的那些片段。“老上海,现在变成新上海。大家也开始怀旧,开始重现老的菜式,开始穿旗袍,开始对以前的生活感兴趣……一定意义上, ‘老’成了‘新’的样板。其实小说也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张爱玲的东西,她写的都是市民阶层生活,非常有烟火气。历史记录了重大事件和重大人物,但是小说写得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回望中国文学,写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小说还是少。相比农村生活,城市生活好像不那么被重视。但是城市普通人的故事与命运,我觉得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有责任写下来的。”

汤惟杰也提到,小说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形态。伴随着小说产生的,是特定历史阶段中冒出了一群人,用欧洲的语言来讲叫bourgeoisie,可以翻译成资产阶级,但更确切也许应该叫市民阶层,他们是城市里引领新生活方式的一群人。“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是与这群人共生的。”

在他看来,上海既包容,又有一颗非常坚硬的“上海心”。“这个上海心,不是上海常住户口,而是《家肴》中容美、容智这样的人物,她们所具有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如《家肴》中那一张张家庭菜谱所体现的,上海人在匮乏的年月仍然坚持既往的生活方式。而且,主人公对自我的迷惘与寻求本身,他们对生活经验史的迷恋,《家肴》中对过往生活图景的描画和拼合的努力本身,都突显了上海与上海意识。我觉得那是一颗上海心的流露。”